(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扎根理论(Grounded Theory)并非是一种具体的理论,而是一种生成理论的方法,也可将其看做是一种用以指导质性研究的方法论,它由美国社会学家Barney Glaser和Anselm Strauss于1967年提出,旨在鼓励研究人员与他们观察到的数据持续互动,包括持续收集数据(collect data)、对数据进行编码(coding)、对概念化类属(categories)不断地比较和分析等,用以建构适用于本领域的实质性理论(substantive theory)①,甚或发展出具有普适性的形式理论(formal theory)②。扎根理论方法(Grounded Theory Method,缩写为GTM)的基本贡献在于“填平了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之间尴尬的鸿沟”,打破了以往质性研究一味沉湎于经验事实的描述且缺乏严格、系统地使用质性数据方法的惯例,并提供了一套具有极强操作性和参考价值的质性研究实践准则和策略,使后来的质性研究不再被看做是印象式的(impressionistic)、轶闻式的(anecdotal)、非系统的(unsystematic)和有偏见的(biased)〔1~2〕。
经过半个世纪的应用、修正和发展,扎根理论已经成为了社会科学领域中一种通用的定性研究方法〔3〕,被广泛应用于护理学、教育学、管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个学科。近年来,我国新闻传播学逐渐有部分学者使用扎根理论在网络传播、新媒体、公共关系等领域进行理论探索,但总体上研究数量较少。本文通过回顾扎根理论的起源,梳理其主要准则和规范程序,旨在使更多研究者可使用扎根理论并推动本土新闻传播领域的理论建构。
扎根理论最初被Glaser和Strauss应用于一项人类学研究,他们利用两年多的时间收集数据,走访了位于旧金山湾地区的六所医院,以实地观察和深度访谈的形式考察了医生、护士、病人及病人家属之间的互动,产生了建构死亡过程的理论分析〔4~5〕。之后,他们总结了这次研究中所使用的方法和策略,并合作发表了《扎根理论的发现:质性研究的策略》(TheDiscoveryofGroundedTheory:StrategiesforQualitativeResearch,1967)一书,系统性地提出了扎根理论这一质性研究方法。该书的出版不仅为质性研究实践提供了具体的策略,也向当时占据美国社会研究领域主流的实证主义方法论提出了挑战。
美国的实证主义传统在20世纪30年代末得以确立,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量化研究者从两个层面推动了定量研究方法的巨大进步:一是将理论概念操作化,二是提供精确数据以验证假设。这促使研究人员以极大的热情拥抱定量研究方法并用其去测量未经证实的理论,而量化方法所具有的系统性的观察、试验的可重复性、对概念的操作化定义、逻辑推导出的假设以及可被验证的证据等特征也使其在美国的社会研究方法中逐渐成为主流〔1〕。依照实证主义的思路,传统的质性研究显然无法在研究的客观性、普遍性、可重复性以及假设和理论的可验证性等方面与定量研究匹敌,因而质性研究方法日益没落,虽然质性研究对隐藏在社会结构和日常事实中的理论具有高度敏感性,并得到了诸如Samuel A.Stouffer和Paul F.Lazarsfeld等著名量化研究者的认可,但是他们也仅仅是将质性研究当做正式开展量化研究前所进行的初步的、探索性的、开创性的准备工作〔1〕。
美国社会学家Kathy Charmaz批评了这种狭隘的科学认知方式,即固执地坚持实证主义的正确性,并拒绝其他可能的认知方式,比如通过意义解释或直觉所产生的认知。她指出社会研究者一旦接受了实证主义的范式,就会专注于发现外部世界的因果解释并热衷于对其作出预测,但借助量化研究方法验证现有理论演绎而来的假设只是使得现有理论更为精致化了,却很少产生新的理论〔2〕。扎根理论的出现正是对当时已经渗透到大多数社会研究中的极端实证主义的一种回应〔6〕。
Glaser和Strauss写作《扎根理论的发现》一书主要有三个目的:一是为提出扎根理论提供依据,指出扎根理论是通过与研究项目中收集的数据相互作用而产生和发展的;二是介绍扎根理论的逻辑和操作方法,并激发其他理论家提出并发表他们自己的生发理论的研究方法;三是使质性研究合法化,使其摆脱无法被验证的刻板印象〔7〕。他们及后续研究者提出了一系列扎根理论的操作方法和策略,例如不断比较的方法(constant comparative methods)、理论抽样(theoretical sampling)、理论饱和(theoretical saturation)、编码(coding)和撰写备忘录(memo-writing)等,这些方法和策略在后来众多质化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运用,为扎根理论逐渐发展成一种可靠的质性研究方法论提供了可能性。
Glaser和Strauss在提出扎根理论的原始版本后因见解不同而分道扬镳,而该理论在后续的发展中也呈现出了至少3种版本:Glaser和Strauss的原始版本(original version,1967)、Strauss和Juliet M.Corbin的程序化版本(proceduralised version,1990)以及Charmaz的构建型扎根理论(The constructivist’s approach to grounded theory,2006)〔8~9〕。但无论哪个版本的扎根理论,其内在的基本逻辑是一致的:从搜集到的质性数据中提取概念并将其发展成为类属,经过不断的比较分析后不断提取出核心类属和几个重要类属,并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从而建构理论。总之,扎根理论是一种自下而上建构理论的方法,它始终强调从数据中发现理论,而不是从现有理论中选取事实,并据此形成了一套极具操作性的程序和固定的原则〔10〕。
1.收集丰富的数据
数据收集是扎根理论的基石。依据不同的数据类型和研究主题,扎根理论的数据收集方式通常包含三种,即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及文本搜索〔2,10〕。扎根理论的数据来源丰富,包括:各类历史档案、官方和个人的信件、报纸新闻、地图、图画、传记、日记、访谈、回忆录、手稿、录音、报告、手册、田野观察记录,等等〔2,8,11〕。简而言之,“一切皆为数据(All is data)”〔8〕,研究者可以选择单独使用一种或组合使用几种数据。
数据搜集的初始阶段要本着开放性的心态,除了明确自己所感兴趣的领域外,不带有任何先入为主的理论或观点,具体的研究问题也会在数据收集的过程中逐步凸显〔2〕。刚刚进入田野后,研究者往往会发现其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数据,难以判断其重要与否,研究者需要追随理论敏感性(theoretical sensitivity)尽可能多地收集数据,关注多方面的信息,例如行动者的行动过程、语言表达、行动发生时的背景或情境、行动的意义(包括行动者所建构的意义以及他人对行动者行为的意义解读)、行动的意图或原因等〔2,11〕。
扎根理论的数据搜集贯穿于整个研究过程中,数据搜集的方向也会随着研究者逐渐聚焦某一研究方向而发生变化。数据收集停止的标志是达到理论饱和(theoretical saturation),简单来说就是“研究者不会从新得到的数据中发现新的类属及该类属新的属性了”〔1〕。
2.数据编码(coding)及发展概念类属(categories)
给数据编码并发展概念类属是扎根理论数据分析阶段的核心程序。Charmaz将扎根理论产生的代码(codes)比作分析的“骨骼(skeleton)”,研究者将根据它们的指引来确定下一步数据搜集的基本方向,并在循环往复的数据搜集、数据编码和数据分析过程中对这些编码进行检验、修订,重新整合、提炼出一系列重要的概念类属并用相应的关系将它们连接起来,以构成一套完整的“骨架”,即一套能够解释研究对象的理论框架〔11〕。
无论是量化研究还是质化研究,编码的实质都是分析,其目的在于展现研究者如何区分、组合以及反映数据,编码的过程相当于将承载意义单位的标签依次分配给被研究的数据〔12〕。可是扎根理论的编码方式与量化的内容分析的编码方式仍有区别,二者的差异可具体表现在研究设计和具体的操作程序中。
从研究设计层面来讲,内容分析在确定研究问题/假设之初就依托于前人的相关研究及现有理论来构建整体的研究框架,在理论的指导下建立类属并将各个分析单位归入到特定的类属之下,以确立相关变量并对其进行归类。在具体的操作程序中,内容分析首先构建的是类属体系,之后再进行编码,这一过程实质上是将原本的文本资料转换成标准化的数字的过程,研究者在进行编码时所依据的则是一份提前设计好的编码表(coding sheet)或编码本(coding book)〔13〕。
扎根理论的编码方法恰恰与之相反。由于扎根理论的最终目的在于建构理论,因而在进行研究设计时,现有的理论不可能为其直接提供编码方案上的指导。扎根理论的编码过程是先将收集到的资料打散后重新概念化,再以概念化的类属为基础重组资料。概念化的类属就是扎根理论的编码,它们是在不断阅读、整理、搜集数据资料的基础上历经多次反思、修订后才确定下来的。
如今被广为接受的扎根理论编码方式包括三个级别的编码:一级编码、二级编码和三级编码〔14〕。三级编码技术对建构理论具有极强的目的性和指向性。
(1)一级编码(又称“开放式编码”或“初始编码”)
一级编码是从大量的数据中发现概念类属,对类属加以命名,确定类属的属性,从而对研究现象类属化〔14〕。初始阶段的编码要求紧贴数据,既要对任何从数据中反映出来的概念或行动保持开放性,又要保证其总结出的概念类属能够准确反映数据本身的内容,为此研究者针对一级编码过程提出了两项操作性策略:
第一,逐行编码(Coding line by line)③。逐行编码的优点在于通过对原始数据的仔细审视,能够紧贴数据,避免漏掉任何重要的概念类属,并及时意识到数据间所存在的缝隙(gap)。Charmaz曾在一项关于慢性病患者如何丢失并重获个人价值的研究中,将访谈内容整理成逐字稿,对其进行逐行检视,并提取出了诸如“持久的恢复”“记住第一个恢复意识的瞬间”“估测手术花了几个小时”“发现肿瘤意外扩散”“解释麻醉的效果”等编码〔15〕。这些编码到最后都有可能成为用来建构理论的概念类属。
第二,选取本土概念(In Vivo Concept)〔11〕。研究者通常会选用一些研究对象所独有的词语或者直接采用受访者的用语作为一种原生代码(in vivo codes,或称之为“本土概念”),因为原生代码本身或许就是被研究群体所共享的符号或术语,承载着独特的文化意义,有助于在编码时保留研究对象所传达的观点和行动的意义〔2〕。Corbin在进行一项有关越战老兵的研究时,通过梳理、分析他们的访谈文字稿直接选取了一些术语形成类属,例如在谈论有关越战老兵的自我定位问题时,研究者直接使用了他们接受访谈时的原话——诸如“爱国的”“中产阶级”“虔诚的”“敬畏上帝的”“反对越南人”等概念〔11〕。
值得注意的是,初始编码往往是临时的、比较性的和扎根于数据的〔2〕,在进行逐行编码时我们所赋予数据的概念类属可能只是一种尝试性的类属,随着对资料理解和对数据编码的不断深入,研究者或许会对原有的尝试性类属进行一定的调整和缩减,使之更为契合(fit)原始数据;在这个过程中,研究者也有可能会发现新的编码,如果这种新的编码很重要且缺乏充足的数据支撑,则需要在下一轮数据收集中着重收集相关数据,直到不再出现新的类属,即达到理论饱和(theoretical saturation)。
(2)二级编码(又称“轴心式编码”)
如果说一级编码阶段的任务是将原始数据打散并赋予概念,那么二级编码阶段的主要任务则是找出类属间的相关关系从而将数据重新贯通〔11〕。类属间有多种相关关系,包括因果关系、时间先后关系、语义关系、情境关系、相似关系、差异关系、对等关系、类型关系、结构关系、功能关系、过程关系、策略关系等〔15〕。通过考察各类属间的相互关系,研究者会逐步修改和完善初始编码过程中形成的尝试性类属,并将修改后的类属固定下来。在二级编码过程中,围绕着类属间的关系,类属的等级序列也逐渐浮现,研究者需要分辨出主要类属和次要类属,建立起它们间的主从关系,并通过考察主次类属的属性及相关关系建立初步的理论假设。仍以Corbin关于越战老兵的研究为例,在访谈中Corbin注意到生还的越战老兵们基本经历了参战前、参战中及参战后三个时期,而其在心理和对战争的观念上也产生了一系列相应的变化:从战前对战争充满浪漫主义幻想到战争中的恐惧、厌恶、麻木,再到回国后面对磅礴的反战浪潮而表现出的愤怒、悲伤和接受。对战争的观念和心理上的变化会影响战士在战争中及战后的生存情况,因而战士们通常会采取一定的策略进行生理上、精神上、道德上的调试,最终经过梳理,Corbin总结了“改变自我”、“改变战争印象”、“战争文化”、“生存策略”和“返回家乡”五个主要类属〔11〕。
(3)三级编码(又称“核心式编码”)
通过二级编码,研究者此时已基本明确了主次类属、主次类属的属性及其之间的关系,并初步建立起了有关理论的假设。下一步就是将这个假设在三级编码时进行检验,并找寻需要补充或发展的概念类属,如果此时概念类属已经达到饱和,那么就可提取出“核心类属”(core category)了。
核心类属又被称为中心类属(central category),它代表了研究者最终确定的研究主题,其目的在于用核心类属将其他类属串成一个整体,发挥“提纲掣领”的作用,并将分析集中到与核心类属相关的编码上面〔14〕,形成抽象的理论性解释。选取核心类属时,应参考以下标准:在所有类属中占据核心地位、频繁地出现在数据中、与其他类属相关联、与其他数据具有逻辑一致性、足够抽象且具有最大的解释力、更容易发展成为一个具有概括性和普遍性的理论等〔10~11〕。
扎根理论的编码方式十分灵活,它允许研究者可以随时返回数据重新编码,并尝试新的研究方向。同时,它也为研究者提供了一种观察数据的聚焦方式,使研究者脱离具体事件的描述而上升至理论建构的可能性上。
3.理论抽样(theoretical sampling)及理论饱和(theoretical saturation)
理论抽样是一种建立在概念类属基础之上的资料收集方法。理论抽样作为一种策略可以使研究者的焦点集中在生成的类属上,它通过目的性极强的资料收集最大化地完善类属及其属性,并展现它们之间的相关关系〔1〕。
值得注意的是,理论抽样是扎根理论所特有的抽样方式,与传统量化研究的抽样遵循着不同的逻辑。传统的量化抽样在真正进行抽样前就已经明确抽样人群和变量,其目的在于通过数据搜集形成对目标人口的统计学推论〔9〕。但理论抽样不考虑人群,不会提前确定变量,也不强调最终结果在统计层面的普遍性,它强调的是概念类属,这些类属来自对数据的分析,而新产生的类属又推动了新一轮的数据收集。理论抽样通过其自身的力量驱动而向前推进,这使得其对数据的回应(responsive to data)具有开放性并富有弹性〔11〕。
通常来讲,理论抽样开始于第一次数据分析之后,贯穿于整个研究过程,并建立在数据收集和数据分析二者齐头并进的基础之上。在经历一轮数据搜集后,研究者遵循着自己的分析路径,不断对核心类属、主要类属、次要类属及其属性进行比对,如果发现构建理论仍需要增加或补充特定数据,此时就需要进行理论抽样。这时,研究人员会有目的地去寻找特定的研究对象,来增加特定类属的数据集;同时,也可以向研究对象询问一些目标问题,并将新得到的数据与之前得到的数据进行比对,并验证假设〔15〕。例如,Corbin在研究越战老兵时第一位采访对象是一位战地医生,在描述越南战争的体验时,Corbin注意到他用了“不太糟糕”来描述自己的感受,但依据以往研究者的访谈和阅读老兵回忆录的经验来看,他们在形容战争体验时通常会用“非常糟糕”等词汇,这引发了研究者的猜测:战争感受的差异是否取决于他们参与战争的身份?带着这样的假设,Corbin进行了理论抽样,她将采访对象分为了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两类进行访谈并收集了他们的战争体验〔11〕。
理论饱和是理论抽样可以停止的标志,通常表现为搜集到的新数据不能够再产生新的类属及该类属的新属性了〔1〕。理论饱和可以被看做是研究者的最终目标,不过从理论上来说完全的饱和可能永远无法达到;但是在具体的实践中,只要研究者认为一种类属为理解某一现象提供了足够深度和宽度的信息,且与其他类属之间的关系已经被澄清,那么研究者就可以说达到理论饱和了〔11〕。
然而需要警惕的是一些研究者常常会提前认为已达到理论饱和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包括:一是在对数据进行初始编码时不够精确,使数据到理论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跨度;二是分析数据时不够细致,使数据之间存在缝隙和漏洞。为了避免这个问题,Chamarz建议研究者在宣称达到理论饱和时,可以自省以下问题:我在数据内部和类属之间进行了怎样的比较?我怎样理解这些比较?它们给了我怎样的线索?我的比较是怎样解释理论类属的?如果有其他方向的话,它们会把我带向哪里?如果有新的概念关系的话,我可能看到什么样的概念关系〔2〕?
4.撰写备忘录(memo-writing)
撰写备忘录同样贯穿了扎根理论研究的整个过程。扎根理论鼓励研究者尽早开始备忘录的书写,因为备忘录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个自由的空间,使研究者积极对数据及资料进行思考和比对,梳理从数据中提取的类属及类属的属性,并阐发个人的思路和想法,调整后续数据搜集的方向〔2〕。写备忘录是为了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想法,而不是为了和他人分享,因而备忘录通常是临时性的、可修改的,且自然成文。
备忘录的书写被看做是通往正式理论的中间环节,其实质是记录下研究者对数据分析的过程,包括对各种尝试性类属概念的不断比对、临时引发的思考、稍纵即逝的灵感、下一步研究的目标等。大量循序渐进、推理严密的备忘录到最终的理论陈述阶段将被整理出来,体现了各个层面持续不断的比较分析过程,对数据进行重组,并搭建了从零散数据通往理论建构的桥梁(见图1)〔17〕。
图1 扎根理论流程
1.时刻保持理论敏感性(theoretical sensitivity)
扎根理论要求研究者时刻保持理论敏感性是为了能抓住那些一闪即逝的想法,并从纷繁复杂的数据中发觉那些渐趋浮现的理论。研究者的理论敏感性具有两个特性:一是它融于研究者个人的经历或者偏好;二是它融于研究者对其研究领域的洞察力,这要求研究者具有扎实的理论基础〔1〕。
时刻保持理论敏感性在研究的各个阶段都可以为研究者提供帮助。研究开始阶段,理论敏感性会提供一个大概的方向,使研究者直觉在某领域中或许存在有研究价值的问题;在资料搜集和分析阶段,它不仅可以帮助研究者有一定的焦点和方向,而且可以在分析松散的资料时注意找到那些可以比较集中地表达资料内容的概念〔14〕;而在理论生成阶段,它可以帮助研究者捕捉到生成理论的关键概念及线索,寻找到核心类属及其他类属之间的关联。
2.使用不断比较的方法(constant comparative method)
扎根理论依赖于不断比较的方法,这种方法将从数据中浮现的每个发现和解释与现有代码和类属进行比较,几乎贯穿于研究的始终,每个阶段间的比较具有连贯性,直至分析结束〔1〕。Glaser和Strauss指出不断比较的方法分为四个层面:比较事件的类属、整合概念类属及其属性、界定理论以及书写理论〔14〕。
比较事件的类属层面。研究者需通过事件间的比较,将搜集到的数据进行细致的编码,尽可能多得产生概念类属,并将数据归到这些概念类属下面,然后将编码过的资料在与其同一类属编码的相同和不同的对照组中进行比较,从而产生类属的性质(properties)〔1〕。
整合概念类属及其属性层面。随着编码的继续,不断比较的对象从事件转向了事件类属的属性。Corbin认为研究者是通过事物不同的维度来审查数据、认识事物并对其进行界定的〔11〕,事物不同的维度就是它的属性。不断比较的方法使得类属的属性开始变得整合,因而各种类属也得以不断整合,这为研究者发现类属之间的相关关系打下了基础。
界定理论层面。不断比较的方法在这一层面发挥两项作用:一是厘清理论的边界,二是不断减少类属。此时研究者通过不断比较的方法已经逐渐明晰将要产生的理论的初始轮廓,对类属及其属性的修改越来越少,开始梳理阐发理论的逻辑顺序;在明确理论边界的基础上,研究者要尽可能地缩减、抽象主要类属〔1〕,不断将其构想返回原始数据中去验证,如果发现这些理论可以基本解释大部分(或者所有)的原始数据,那么其概念类属就可以被认为是有说服力的和恰当的。
书写理论层面。Glaser和Strauss认为在整个研究过程中研究者使用不断比较的方法生成了一系列被编码的数据、一些概念类属及它们的属性,并借助于备忘录厘清不断比较过程中所产生的思路,逐步抽取出类属间的多种关系,最后达到建构理论的目的〔1〕。
3.一切从数据中来
原始数据是扎根理论的基础。Charmaz提出扎根理论研究的四项标准,分别是:可信性(credibility)、原创性(originality)、共鸣(resonance)和有用性(usefulness)〔2〕。
扎根理论是一种自下而上建构理论的方法,它不对研究者事先设定的假设进行演绎推理,而是强调对资料进行归纳分析。使用扎根理论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数据,它要求研究者与数据互动、对数据进行比较、给数据编码〔16〕,而理论建构过程中的每一步推演都必须能够返回到原始数据中加以验证。扎根理论以经验事实为依据,认为只有从数据中产生的理论才具有生命力,理论与数据的契合度越高实用性越强,可以被用来指导人们具体的生活实践〔14〕。
扎根理论的巨大贡献在于填补了经验研究与理论建构之间的鸿沟〔1〕,并成为质性研究的一种经典范式,逐步渗透到社会科学研究的多个学科中去,新闻传播学也不例外。
国外的新闻传播学研究主要将扎根理论应用在健康传播领域。Donovan-Kicken等人使用扎根理论研究了如何控制癌症患者间的沟通,考察了患者们在谈论到癌症时所赋予的意义,他们为何以及如何与他人讨论癌症,并基于人际沟通及健康传播领域有关隐私管理和多重意义的框架,开发了一个理论模型来探究如何谈论癌症才会对患者有好处。研究者认为癌症作为日常生活中的创伤性和破坏性事件,威胁着患者们的当下日常和对未来的构想,会引发一定的心理困扰和身体紧张,更对人际交往造成影响。良好的人际沟通和社会心理干预对支持患者对抗癌症具有重要意义,但如若沟通无效则会使患者感到被孤立。为了增加数据的宽度和深度,研究者通过网络和媒体招募了40名年龄在21~74岁之间的癌症患者,以焦点小组或一对一面谈的形式进行数据收集。在数据分析过程中,研究者将所有访谈都录音并逐字转录,定期召开会议,运用三级编码程序不断讨论频繁出现的概念,并使用它们进行后续数据的搜索和组织。数据被不断收集、转录和分析直到没有新的类属出现,确定达到饱和。研究者发现:癌症被赋予的意义是“失去控制”,这种失控的感觉体现在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治疗过程、日常生活、财务支出和信息交换等。为了应对癌症的波动,癌症患者与他人的沟通有益于他们重获或者增强控制感,患者们会采用一定的策略对这种沟通进行控制,包括选择与他们讨论癌症的人,谈论癌症的时机、措辞,控制谈论的内容及信息的数量,沟通的渠道等。癌症患者在进行相关问题的沟通和讨论时着重关注两大问题:一是试图满足和保护他人,特别是自己的亲属和朋友,此时患者会尽量展现自己积极应对癌症的一面,并尽量“软化信息”(soft information),避免接受者产生不安和焦虑;二是试图满足和保护自己,患者们一般不会轻易向自己的同事、工作伙伴或领导透露自己的病情,因为他们患癌的事实一旦被公开,那么他们将失去对个人形象建构的控制。然而,由于沟通是一个动态的、依存于对话双方的过程,故而大多数癌症患者在沟通的尝试中都曾受到几种类型的限制和挑战,包括对方拒绝公开谈论相关话题、失去对后续信息的控制、社会规范的限制、无法预测或控制他人得知消息的反应等〔18〕。
此外,Dahm研究了患者在与医生沟通中医生使用医学术语的认知,探讨了医学术语的使用与患者感知到的时间压力之间的关系,研究者通过检测医疗术语的使用,建议医生花时间向患者提供适当的解释,这更有利于医患互动〔19〕。Dutta和Jamil聚焦于美国孟加拉国移民的社区健康问题,探讨了如何基于当地成员特有文化的背景及生活经验,在孟加拉移民社区中进行健康沟通和疾病治疗〔20〕。
近年来,国内新闻传播学领域的部分学者也对扎根理论投入了一定的关注,他们认为扎根理论给新闻传播研究带来了新的契机。牛静曾虚拟了一个“我国新闻工作者专业主义之考量”的研究主题并将其带入扎根理论的操作步骤,点明使用扎根理论进行新闻传播研究的可行性〔21〕。王锡苓较早地总结了扎根理论对新闻传播研究的两点启示:一是填平了新闻传播领域多年来质化和量化方法间的裂缝,二是可在研究过程中修正和发展新闻传播研究的方法〔22〕。
通过梳理国内近几年新闻传播学的相关文章可以发现,扎根理论的研究方法主要被应用于三个领域:新媒体用户的使用行为研究、群体性事件与网络舆情研究以及新闻传播理论的本土化创新与研究转向分析等。
近年来国内新闻传播学界使用扎根理论的相关研究多聚焦于新媒体用户的使用行为领域,首先有助于构建新媒体用户对相关平台的使用行为模型,推动新媒体时代本土新闻传播理论的阐发;其次,可对部分现有理论进行修正;再次,还有助于相关新媒体平台了解其用户群的使用体验,明确当前平台维护与运营过程中的优缺点,从而有针对性地创新平台管理与运营方式。例如,张帅等以Bilibili为案例探讨了弹幕视频网站用户使用行为的驱动因素,借助于扎根理论的三级编码方法提炼出情感需求、认知需求、社交需求等三个核心类属及娱乐、情感归属、获取知识、释放压力等9个主要类属,从而建构了弹幕视频网站用户的使用行为驱动因素模型,同时这一研究也关注了阻碍用户使用弹幕视频网站的三个主要原因,分别为刷屏行为、不文明行为和分散用户注意力〔23〕。施涛等考察了网络问答社区用户知识创新行为模式及其影响因素这一问题,他们以知乎问答社区为例,通过“自行发布提问—邀请用户回答”和“搜索相关提问—查看已有回答”两种方式收集了相关原始数据,并对其进行归纳、分析,最终提取出对用户知识创新行为模式具有显著影响的四个重要类别,即社区承诺、收益认知、知识创新和人文技术环境。研究者还为知识问答社区的运营与管理提出了相应的建议,包括在平台建立之初形成有利于知识创新的人员结构和平台气氛,提供能够激发知识创新行为的技术工具以及严谨制定奖励制度等〔24〕。牛静与张娜通过对12位大学生深度访谈的记录进行深入分析、三级编码和理论抽样,研究了大学生使用微信与其人际关系建构的关系,探讨大学生如何将线下的人际关系延伸至网络空间以及他们在营造微信线上人际关系时具有怎样的特点〔25〕。
扎根理论还为研究群体性事件及网络舆情提供了新的工具,以避免以往研究因大多使用量化研究方法而遮蔽了群体性事件及网络舆情爆发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等固有弊端。例如,李春雷、曹芝慧以南昌“象湖事件”为个案,在事发地及周边村庄中展开调研对社会公共事件中多方主体的话语表达进行了系统分析。研究通过三级编码分析访谈数据,构建了民众在公共事件发生时所惯用的“去政治化”的话语表达路径,共分为三个阶段:弱者式的话语表达,构建身份对立体;悲情式的话语表达,揭示资源配给失衡现状;戏谑化的话语表达,消解基层政府权威〔26〕。赵玉林以杭州小组业主集体抗议民营医院建设、济南出租车司机罢工等7个案例为依托,考察了基于微信动员的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机理及其主要特点,研究发现借助于微信平台爆发的群体性事件具有高效的参与风险控制、同质群体的利益驱动、以制造“政治压力”为直接目标、高度的组织化等特点。为了强化微信空间的舆情治理,研究者对照上述微信平台爆发的群体性事件的特点提出了相应的建议与对策,包括构建长效冲突化解路径,培育“微信公民”,创新政治吸纳机制,因势利导“组织化”等〔27〕。
扎根理论近年来常用于考察或分析新闻传播理论的本土化创新与研究转向。陈先红和张凌借助于扎根理论的方法分析了大中华地区三十余位资深公共关系从业者和新闻传播学者的深度访谈资料,考察了在大数据时代公共关系领域的战略转向,研究认为大数据时代促使我国的公共关系在职业、教育和研究等多领域发生了“去公关化”和“公关化”的博弈,公共关系专业的教育领域逐渐呈现出跨学科和整合性的趋势等〔28〕。刘波维和曾润喜则借助于扎根理论的方法总结分析了目前已有的网络舆情的研究视角,最终提取出舆情构成要素、舆情传播理论、舆情功能或手段、互联网发展过程、研究理论或方法等五种主要研究视角,并具体分析了不同视角的优势与不足,因而建议今后的网络舆情研究应继续拓展空间,运用多视角、复杂性、跨学科等方式加强相关领域研究的协同创新〔29〕。
扎根理论自提出至今已历经了半个世纪的洗礼与检验,不仅没有消亡反而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其适用范围也从最初的护理学领域向更宽广的社会科学领域延伸,它允许识别一般概念,发展已知的理论解释,并为各种经验和现象提供新的洞见。
相较于其他质性研究方法,除了强调发展或发现理论外,扎根理论的独特性主要还体现在以下几个层面:第一,扎根理论建构的概念并非在开始研究之前就已经选定,而是源自于研究过程中收集到的数据,也正是这个特点使理论得以“扎根”,并为这种研究方法提供了命名模式。第二,在扎根理论中,研究分析和数据收集是相互关联的。初始数据收集后,研究者分析这些数据,从分析中得出的概念构成后续数据收集的依据,这使得数据收集和分析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持续不断地循环。第三,扎根理论为质性研究者提供了一套从数据中构建理论的程序,这些程序使研究人员能够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考察研究问题和研究对象,时刻保持敏感性,重视特定研究情境中的互动与特殊的文化背景,从而开发出全面的解释,既可应用于深入了解老问题,又可适用于开发新兴领域。
近年来,我国新闻传播学界逐渐重视扎根理论的应用,通过梳理现有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发现:目前大多数研究都属于探索性研究;从方法和步骤等层面来看,大部分研究都十分规范,其数据主要来源于两种渠道,一是访谈数据(包括一对一的非结构性访谈、焦点小组等),另一个就是网络数据;从研究的对象上来看,大多数研究主要考察用户的行为及行为的相关驱动因素。在未来的研究中,研究者可继续将扎根理论与新闻传播研究相结合,在更多领域使用扎根理论进行研究与探索,为本土新闻传播理论的发现和发展提供方法论上的支撑。
注释:
①Glaser和Strauss(2009)认为,所谓“实质性理论”,指的是为一个实质性或经验性的社会学研究领域而开发的理论,如病人护理、种族关系、专业教育、犯罪或研究机构等,更注重针对性以及研究对象的个性和复杂性。
②Glaser和Strauss(2009)指出,所谓“形式理论”,指的是为正式的或概念性的社会学研究领域而开发的理论,如耻辱、偏差行为、正式组织、社会化、地位适合性、权威性、奖励制度或社会流动性等,更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
③见Corbin J M的ForcingVs.Emergent:LinebyLineAnalysis一文,论文于2000年9月27日在德国哈勒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