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牧驼人
接近四十个井子北部的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时,会感到一股冰冻的冷气掺在空气中,时熄时起,当风起时,冻僵的空气像猛地抖出一声响,粗拉拉地割着脸颊——多年来往新疆各个牧区的经历,没有谁,会比我更熟悉这空旷中的寒冷。
我下了车,踩在我脚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铺着一层薄薄的残雪的旷野,这个地方留不住厚雪,只留得住寒冷。举目四望,只见残雪裸露处,铁青黑硬的砾石成滩成片地铺着。贫,旱,裸,荒,瘠——该用怎样的一些汉字来形容呢?
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是一块被时间浇铸的琥珀。没人知道它的确切历史。年轻牧人讨厌这里的偏僻和荒凉,只要有可能的机会,就会逃离这里,去过热闹的街市生活。
到了夏天,这里是黄绿相间,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场,有谁说过这样的话:在这样一种中亚细亚的地理环境中,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两样东西占据着人心里残存的最后意识,那就是热,就是路。
酷热和道路主宰了人心里的时间和空间。
牧驼人叶赛尔家就在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上,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驼群的归来。
过了很久,远远地传来牧人低低的吆喝声,我们连忙出了门,站在他家屋子后面的沙包上观望,庞大的骆驼群朝我们走来了,身躯在覆盖着薄雪的沙地中走动,掀起的沙尘把茫茫雪原,还有灌木丛都裹了进去,驼群身边拉起了一道庞大的白色尘雾。
没多一会儿,一大群骆驼簇拥到了我面前。
谁能想象我與这些稀有的长眉驼相遇的惊喜呢?它们过于高大的身躯昂立在低矮的坡地上的样子完全像个王者。它们在斑驳的雪地上停住,先屈起一条前腿,轻轻抬起来,又无声地放下,圆圆的蹄子淹入雪里,动作缓慢而从容。
让我确信,它们的美是绝对的。是戈壁沙漠无数生命中美好的一种。
怎么说呢?普通的骆驼很难与这些长眉驼的样子相比,它们看起来更为高大,脖颈处的毛浓密而长,直直地垂下,当它们弯下脖颈的时候,那纯白或金黄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绸缎流泻下来。
真像一头雄狮啊。
原来,当地人就是称它为“狮子头骆驼”的。
长眉驼是它后来的名字。是因为这种长眉驼有三重长睫毛,比普通骆驼还多了一层睫毛,眼帘垂下来,浓厚而密,像两把黑色的小扇子一样。它的血统珍稀,抗风沙的能力也比普通的骆驼强得多。当地的牧驼人叫它“长眉驼”。哈萨克族语中称其为“乌宗克尔莆克提玉月”,意思是“长睫毛骆驼”。
我很难忘掉这些很有王者风范的长眉驼。时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美,还有它的力量。
我记得那天的很多细节,它们在荒野中踏着积雪,草丛,灌木在蹄下成为泥泞,其行路时昂首的神俊与骑士的精神气质是完全吻合的。
在这群骆驼中,有一峰高大的长眉驼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古怪:整个脸上糊的是一层厚厚的白沫子,把眼睛都蒙住了。我问叶赛尔,才知这是一峰长眉驼种公骆驼,正在发情期呢。这个时候,它的野性很大,常常口吹白沫子喷向路人,要是在发情期间一直找不到伴侣的话,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身体像是拉开了失去控制的阀门,在戈壁滩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释放出在强健的四肢中束缚潜藏的野性和欲望。
听说有些眼睛被厚厚一层白沫子蒙住的公驼,在奔跑的时候看不见前方,会一头撞在草场上的围栏上,或残或死,样子很可怕。
在这里,我多次听人说到博斯坦乡的一个叫阿吉坎·穆合塔森的哈萨克族牧驼人。说他家四代人在这个叫四十个井子北部的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原牧驼,人如何善良,义气啦。而他所牧养的骆驼就是很稀奇的长眉驼,全国也就 300多峰,而他家就有 200多峰啦,等等。
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牧驼人——阿吉坎老人,叶赛尔的父亲。他瘦而长的黄脸上,细密的皱纹无所不在。浑浊的暗黄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风吹老的,在亮光里微微眯缝。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个老者,但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而且是很熟悉的,是不是那些哈萨克族的牧民都长了这样一张脸的缘故。他的背影,他上炕的姿势,他咳嗽的声音——中国人素有“面相”这一说,想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讲的是哈萨克语,很难听懂,许多的话要他那个30多岁的儿子叶赛尔再说一遍,但叶赛尔也只能重述一部分,一些话只能明白意思,无法转述,尤其是那些关于昔日在荒滩上与骆驼生存的传奇故事,都已经随时间沉下去了。
不过,他一听我们说起长眉驼就笑了。他说:“骆驼就像牛和羊一样,是从不睡觉的,一辈子没闭上过眼睛。”
因此我觉得,它们不睡觉,一定比需要睡觉的动物所见必多。
人们喜欢骆驼,也许是因为骆驼综合了十二生肖的特征:兔子嘴,猪尾巴,虎耳朵,蛇脖子等等,是许多动物的集合图腾,正是这种真实的存在,使人们建立起某种对应关系的文化想象。
特别是牧人,相信骆驼与其他动物一样,与人的心性是相通的。那些牧驼人,多将骆驼称“驼子”,语气中都有几分特殊的亲昵。
特别是牧驼人,把骆驼看成是上天的礼物,一种神圣的动物。他们吃骆驼肉,喝骆驼奶,骆驼的毛细软,可做各种耐用的织物,而在西域古典时代的占卜术和诗歌中,脚力迅速而又安全可靠的骆驼是作为慈善和高贵的牲畜出现的。骆驼沿着古代丝绸之路的商道走到了今天,曾掀起过历史的波澜,把我们带到了时间深处,它无疑是文明生活的一位使者。
据说,阿吉坎老人的爷爷艾吾巴克尔15岁就给别人家放牧。因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人们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给他代牧。
上世初一个秋天的早晨,艾吾巴克尔在沙漠中牧驼,发现一丛齐人高地灌木丛中有一峰受了腿伤的骆驼正低低哀鸣。这峰骆驼看起来与自己平日所牧的骆驼的模样有所不同,它尽管受伤了,可神情却如雄狮般傲慢,不让人轻易靠近。它的毛色浓密而长,居然是纯白色的,脖颈处的毛像绸缎一样流泻下来——再细看的话,会发现它有着三重长睫毛——这峰骆驼是从哪里来的呢?可怜的艾吾巴克尔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清楚它的来历。
后来,有人经考证,是一峰从阿尔金山被偷猎者围追堵截的野骆驼呢,受了枪伤误闯到了这里,成了他的种驼——
可是,这个说法却从未得到老人的亲口证实。这么多年来,每当有人问起这个传说时,他的嘴角会有一抹秘而不宣的笑意,告诉这个好奇的人,自己所牧的长眉驼是经自己选育杂交出来的。
不过,到了阿吉坎·穆合塔森放牧骆驼,已是长眉驼养殖世家的第三代了。
在那几百峰起起伏伏的骆驼群中,如何辨认出哪个是頭驼?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说,没有头驼,每峰长眉驼都有自己的名字。
比如,木卡西:像摩托车一样跑得快的骆驼
苏提皇吾尔:产奶多的骆驼
哈吉提:有用处的骆驼,与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的孙子同名,因为都是同一天降生的,现在各自都有 3岁半了
吾库楞汗:与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模一样的骆驼
桑达利:像“二杆子”一样鲁莽的骆驼
沙勒莫音:长脖子的骆驼
阿吉坎老人熟悉并了解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能叫得上名字,一点都不会错。
还有一峰骆驼也与阿吉坎老人的小儿子同名,叫热汗。今年 23岁了。
那是 1992年的一个冬天,热汗 7岁,他这个年纪,已经整天跟在父亲的后面“吆”骆驼了。
有一天,他父亲赶着骆驼一大早出了门,留下热汉赶着一群年幼体衰的骆驼在离家不远的草场上吃草。暮色渐渐涂满了荒原。天黑了。突然,暴雪下起来了。雪在这赤裸荒漠中往往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还有风呢!不久,风沙就裹着暴雪刮了起来。风雪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骆驼们拼命往回家的路上赶,好不容易冲出风沙没走多远,却又被裹在雪雾里面了。
如此折腾几番,骆驼们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索性放慢脚步,但这时候,暴风雪却奇怪地停止了。四周荒漠上赤野千里,平平地铺开,一片洁白。混沌的天地静悄悄地,充斥着死灭的静寂。没有了家的方向,他们迷路了。在这个时候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年幼的热汗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噤了声,连哭都不会了。
厉风在黑夜中嗷嗷叫着,像是黑暗中奔突着数不清的恶狼。这时候,热汗感到身后一张喷着热气的嘴顶着他的小小身躯往前面的雪路上推,回头一看,是骆驼的嘴。不知过了多久,骆驼顶着他的小身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背风的地方赶,最后来到了一个低矮的雪峰后面,齐齐卧下了。热汗的几乎被冻僵了的身体被这峰骆驼紧紧裹在它厚而密的长毛里,又暖又软,一股浓郁的,又呛又烈的驼毛的气息弥漫着,很快就淹没了他熟睡的脸庞。
第二天凌晨,阿吉坎老人带着牧区的人,远远地赶来了,找到了迷路的热汗,还有走散的十几峰骆驼。
从那以后,这峰救命的骆驼就与热汗同名了。如今,热汗已 23岁了。
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我听呆了,也听迷了。
你真的存在吗?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原上的神?
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有三个儿子,叶赛尔,阿汗和热汗。现在,只有叶赛尔,阿汗帮着父亲牧驼。
太阳每天都一样,每天都从东面山坡上托别勒塔木的夏牧场上升起。
每天太阳升起后,叶赛尔和阿汗的驼群就沐浴在阳光里了。
就在刚才,叶赛尔从草场那边“吆”回来的那 30多峰骆驼多是怀孕的母驼,就快临产了,带羔的母驼肚子重,每天只能就近吃草,不能走远,说是怕出啥意外。叶赛尔说,骆驼的妊娠期是 16个月,一般产 2胎。可不管怎样,一个新生命的孕育,诞生是一件令人激动的过程。
待冬天的“白灾”结束后,春天来临了,温度每上升一分,积雪就会融开一尺,很快,原野微微地斑驳了。
春天正是一个接羔的季节,牧人们每天又惊又怕。因为母驼在临产期,不会在一个地方好好地待着,随着肚子一阵一阵地疼痛,它们在旷野上到处颠着跑,想甩掉肚子里的胎儿,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独自产下幼驼。这是它们的习性,它们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往往这个时候,麻烦就来了。
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上有很多骆驼的天敌,其中最可怕的要数狼。在荒漠中,狼是那些食肉欲望最强烈的动物之一。到了母驼产春羔的季节,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终日在草场上游荡,远远地就嗅到了母驼生殖的气息,躲在一旁窥视,等待着捕食的机会。它似乎先验地悉知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来临是为了收回骆驼的生命。
叶赛尔就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这样卑污的时刻——
2013年春末,驼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寒碜的母驼就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认为这峰弱不禁风的母驼产下的会是一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驼。他的话无人相信。因为这峰老母驼的皮色,就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沾着灰尘的褐色抹布。
这峰母驼分娩前两天,却失踪了,独自在离家十多公里处的一片大草滩上抽搐着卧倒了。整整两天两夜,它在那里卧着,抽搐着嘶吼,身子下的草皮被磨秃了。它的嘶叫声让人联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
草潮屏息不语,黑暗从四下潜来围护。
最后,它扬起流淌着污浊汗水的头,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一声,两块黏糊糊的血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两个新生命诞生了。
这个时候,两天来终日跟踪它的一只饿狼此时逼近了。当浑身虚弱的母驼歪着身子,从地上刨出一篷粗大的骆驼刺,正埋头大嚼时,恶狼扑了过来,集中了它所有凶残的野性,敏捷地跳跃,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这时,它没有力气扬起那雷电般的后蹄了。
母驼流着泪,把两峰刚刚降生的幼驼死死埋在了身子底下。待牧人阿吉坎老人和儿子赶到时,这峰刚刚做了母亲的骆驼,身子已被凶残的恶狼啃吃了一小半,死去多时了。阿吉坎老人把母驼的身子翻转过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混沌的白天白地里,两峰幼驼迎着喷薄的晨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毛色如云如雪。
可这峰母驼死去的时候,脸上很平静,带着一种赴死的悲壮,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母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我的身心中埋下了一种观念。
我跟着叶赛尔来到屋子后面的驼群里,寻找那两只毛色纯白的骆驼。我敢说,在这样庞大的白色骆驼群中去辨认出它们其中的一个,肯定是不行的。这时,叶赛尔走到一峰面向夕阳看似傲慢的骆驼跟前,抚摸它的腿,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喊唤声。这峰骆驼太高大了,大概已经习惯了被牧人抚摸这个地方,或者说,它们在长时间内已经养成了在这个地方被抚摸的愉悦感。
所以,当叶赛尔抚摸著它的腿时,它的眼睛微微闭上了。
叶赛尔说:“它也快要做母亲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
太阳就要西沉了。空气中渗进来青暗的凉气。这时,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层纯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晕构出了它俊美难言的体型。它猛一甩头,就在这道夕光中弯下了修长的脖颈,用那浓密的眼睫毛下的一双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后缓缓地探过脖颈,把柔软的金茸茸的嘴唇触到了叶赛尔的肩头,然后静止不动,把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
我被一阵颤抖的热流淹没了。
我问阿吉坎老人:你怎么知道骆驼产下的就一定会是毛色纯白的骆驼呢?阿吉坎老人微微一笑:这很简单,这峰母驼刚生下来的时候,毛色也是这种高贵的白色。
原来,色彩就跟因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生长,伤残和牺牲中迸发出的钢火 ,它在这一刻出类拔萃,成为纯粹的骆驼的精灵,对此我深信不疑。
这种通灵的动物给他们一家带来了不少的快乐。他们对长眉驼充满热爱,看护和牧养也是精心的,不过,骆驼死去和失踪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比狼更可怕的是人。”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的话使我的心头发冷,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老人对此平静得多。野蛮人的脚步,踏碎了自然的静谧。他说,长眉驼的捕猎者开着车,沿着公路来到这里,用各种野蛮的方法进行偷捕,将骆驼当场麻醉,卸块,装到编织袋里,偷运到一个个市场上,饭馆里,然后摆上餐桌。而珍贵的驼掌,则卖到了南方。一种动物的价值就这样消失了。
天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涣散着,亮度有限。人多的话凑在一起,要是谁走动了,那晃动的样子更是把一种影影绰绰的影子糊在泥墙上。
刚满 4个月的夏力普在小摇床中睡觉,煮好的骆驼肉在大铁锅里冒着热气。这是平时难得的美味,一家人热热的晚餐就要开始了。如此安宁的夜,有着亲人间凡俗生活的贫寒之味,在层层阴暗光线下睡着的小夏力普,会梦到什么呢?
阿汗打开屋子后面的一扇小窗,一下子,带有荒野的气息的风在屋子里放肆地穿行,层层花毡,把数不清的羊角撒向不知名的地方。
年迈的阿赫亚,正费力地弯下腰,端去铝锅,用火钳从铁炉子里搛出了就要燃尽的炭块;从土墙上悬垂而下的昏黄灯光里,偶尔,那两只拴在梁柱下的灰色布谷鸟在隐秘的阴影里有节奏地鸣叫。人们在土炕上说笑,咳嗽,纸烟的细雾在升腾,屋子外边则是看不见的黑,母驼们在暗夜中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生殖气息。
冬牧场上无边的旷野,无边的夜气,夹带着稻草,雪水,远处的零星灯火和“又涩又香”的牧民家屋顶的味道,还有玻璃似的夜空上拥挤着的大粒的星星,有如海子在诗歌中曾描述过的“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向我袭来,抹去了世界上所有不洁的声音——冬牧场之夜,生活中相遇的美好,在此我不愿过多吐露。
羊角图案
刺绣,是一种温柔的手工吗?强调出对时间的关注。
在我看来,哈萨克族女性刺绣手工艺几乎与古老的歌谣、毡房一样久远,她们将技艺变成一种生活态度,红的线,蓝的线,绿的线在一枚银针的牵引下,从少女细白而修长的手,到老妇人长满皱褶的老人斑的手,从她到她们,不知还要绣多少年。如今,生活的表象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羊角图案如同生活的底本被珍藏,成了哈萨克游牧民族最早的信息,以及最原初的思想。
手工讲究的是劳动的精神,而且是无名的劳动,比如刺绣。刺绣是一种最高的手工之一,最高的往往也是最本质的。
要知道,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哈萨克族牧民长期远离城市,为了解决日常之需,通常自己动手来制作一些东西,哈萨克族妇女忙完了家务,就坐下来开始这种温柔的手工——在棉布、呢绒、毛毡上刺、绣、挑、补、钩,一针一线都是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黎明的缩影。
好像那些哈萨克族女性人人都会绣制花毡,一条绣好的花毡可以用十多年,“千针万线绣花毡”,可见,绣制一条花毡的确不易。
她们的技艺仿佛天成,在一针一线中,粗糙的材料获得完美的肌理和纹样,使一种物质变成另外一种物质,似有文字之美。
我在新疆伊犁州特克斯县喀拉峻草原一次漫游的经历,深深感受到了刺绣的情态之美。
那时候,喀拉峻草原还没得到深入开发,苍茫的草甸山花烂漫,绿意朦珑,裹挟着雨水的阳光出没无常。那天,我随意走近草原上的一顶毡房,看见一位哈萨克族少女在她母亲的指导下,正绣着一条花毡。
“绣”这个动词后面一定得对应着“花”吗?她在这里想也没想,就绣上了一只哈萨克族现实主义的羊角图案——哈萨克族人世代摹写的对象。哈萨克族的绣品图案讲究上下左右图案的对称。这些羊角图案,一般以羊的角来比喻。是羊只走向栅栏的途中,一个黎明连着另一个黄昏,是哈萨克族少女等待着的青春,背景是嵌在毡房敞开的门扉前那一抹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在浓郁的草腥味中,石头般静止的羊群在起伏的草湖中隐现——哈萨克族的女孩儿从小就拥有了这样的视野,这样的牧人天地,又怎能默默无语、不求表达呢?
而我关注的是刺绣何以完成。这个哈萨克族少女叫阿孜古丽,今年15岁。“羊的角,在你们哈萨克族语言中
是怎么说的?”我问她。
“米依孜的意思。”
“两个角呢?”
“好斯米依孜。”
“一个角呢?怎么说的?”
“加勒哦——孜米孜。”她拉长了音调,眼睛调皮地望着我。
然后,我们在女主人的默许下,掀开她家彩色的毡房木门,走进了“米依孜”的世界。我的视线一下子受到一次烙烫般的冲击——满屋子的羊角图案从一层层斑斓的色彩中蔓延开来。那么多的羊角,大小不一,姿态各异,一只只簇拥着争先恐后地向我扑来。在绣枕上、在土炕的花毡上、壁毡上、崩毡尾的花带上,芨芨草的围幔上,食厨的木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婴儿的摇篮上,衣箱上,木床的栏杆上相互缠绕着,层层叠叠地展开。
那一个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尤物,舒展着圆润流畅的线角,看不见它们相互推搡的肥胖身体,看不见羊角下的眼睛,但我却从它们的呼吸中感受到了它们温顺谦和的灵魂……带着被时光彻底压平的姿态,已经不再是一个个普通的羊角图案,而已经抽象成哈萨克游牧世界的一种特殊的符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稳定地散发着传统的光芒,表示出对传统的敬意,使之成为一种民族的形象和象征。
早年对哈萨克族人最初的了解,对异族文化接触后的喜爱,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开始了。
说到草原,说到哈萨克族人的毡房所永久摹写的通俗符号,那羊角所拥有的意味要丰富、深远的多。而他们为什么如此钟情羊角图案呢?在我还未深入他们的生活之前,这仅是一个深邃的谜。我常常对他们依赖着这么一个简单的元素,就能保持持久的生命力而反复的暗叹不已。
草原漾动着如同绿波——什么叫草原,只有牧人的歌谣描述才最传神。而羊是草原上群居的族类,是草原上世袭的土著。在草原上,若不是以牧羊为灵魂,那么草原还成什么草原呢?
羊是离哈萨克族人的生活最近,世界最熟悉的生灵之一。
哈萨克族人把羊的数量、肥瘦视为财富的多寡。比如一个披着羊皮袄的哈萨克族牧羊人,从小就赶着羊群开始他的放牧生活。他必须学会像山羊一样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他们生下来似乎就有一些天赋。比如辨别牲畜的神秘视力。当他们的父辈把那群山羊交给他时,最先教会他记住的是有多少只羊,并每天在山羊回到羊圈的路上点数,从羊的一只角到另外一只角,他的脑海里便有了这样一个可以维护的数字。
在各种动物中,天性对动物的影响最大。比如山羊,天生具有丰富的情感和本领,它自愿与人为伍,容易和睦相处,喜欢被人抚摸,依恋人,其天性像哈萨克族小伙子一样活跃、敏捷、爱游荡。山羊不像绵羊那样羞怯,有时还喜欢离群索居,爱攀上山势陡峭的地方,甚至睡在岩石顶和悬崖边上,几乎各种花草对它来说都是合适食用的佳肴。
而绵羊就不同了。它生性朴实,因为脆弱怕羞,或者胆小而喜欢挤聚在一起,哪怕是最小的一点奇特的声响都令它们之间相互擠撞。它们自己不能谋生,高温、烈日、潮湿、寒冷、冰雪、漫漫长途……它们都不适应,比别的家畜需要人更多的照料和救助,这才使得绵羊的种群得以生存到现在。
就这样与活着的家畜、牛羊相依为命的方式,造就了哈萨克族人的许多性格,造就了完全有异于农耕式的思维。农与牧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些活泼的性情各异的羊只,就这样给了哈萨克族人富有情调的生活。
只是,这些活跃、敏捷的山羊,与朴实甚至还有些害羞的绵羊相比,哈萨克族人更爱哪一种?
在这座白色毡房里,阿孜古丽的外婆正笑眯眯地坐在花毡的一角打量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她的脸是圆的,额头是圆的,身体——自然也是圆的,舒展、圆润。她是众多哈萨克女人中的一个。但脸上的皱纹有山川的地貌,有谁能够模仿山川的样子呢?关于大地,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看到她,我便理解了哈萨克族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歌唱母亲。那些女性真是太奇妙了——她们快活、大方、强韧、宽容。在哈萨克族的游牧世界中,而有女人在的毡房,就宛若一艘草海中不沉的船。若家庭中缺失了这样的女性,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身怀五谷的女人”。这是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所说的话。意思是说在某些女性身上,有大地母亲的气息,胸怀和力量。
他是这样说的:“有的女人身上有五谷或者蜂蜜或者皮货。武士们便打开她们的肩膀,像打开箱子一样。用剑从一个女人的肩胛骨里挑出一斗麦子,另一个身上有一只松鼠,还有一个人身上——竟然有一只蜂房!”
这位哈萨克族老人叫乌云巴依尔,今年 80岁了。她不懂汉语,我们也听不懂哈萨克族语。当她稳稳地端坐在羊毛毡子上,脸上浮现出一层淡金的光泽,如雕像般沉静,她听我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时,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奶茶的温度,一直暖到我们的心里去。
阔大、苍凉、温情,如草原般无际、善解宽容,这就是她——哈萨克族母亲。像这样的女性形象是我渴望在草原上见到的。她们脸上的慈祥让人心醉,身体是仿佛永远怀着神示。
“乌云巴依尔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子,死在牧民春季转场的途中,她还有在草原与饿狼搏战的经历,还有呢,她一辈子住在这个草原上,有一肚子的传奇故事呢!”
有当地人在旁边轻声对我说。
我们郑重其事地围坐在毡毯上,拿出纸和笔。乌云巴依尔老人听不懂我们要问她什么,一转眼,她便蹒跚着晃动白发,走出了毡房。
原来,她要去劝解毡房门口两只正在打架的小羊。
在我看来,那些哈萨克族妇女们似乎更了解羊的历史、秉性、嗜好和叫声中所包含的内容。这远胜于对其远走他乡的子女的了解。她可以见证一只羊从生下来到死去的整个过程,但却无法把握其子孙们的命运。这恐怕是生命的饲育史上的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与自然规律无关的悲哀之一。因为,每一位哈萨克族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子孙永远活在自己的目光中。
因此,关于哈萨克族人的刺绣图案为什么是羊角的时候,我做出了这样的推断:当我们的哈萨克族母亲们无力排解这生死所编织出来的情感漩涡时,与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她可以把握的生灵——羊,就悄然地被置换到了她们所寄托一生的布面上。这些密密匝匝的羊角图案,像是有了魂魄似的,被她们不断地重复,又在不断地重复中得到了安慰,不会因为风吹日晒而斑驳,也不会因为时间的逝去而风化。
这也许只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一种解释。
是不是图案借用了生活的外形,现在,又将自己藏匿于生活深处并赋予人们以真正的秘密?
乌云巴依尔老人为我们打开了一幅长卷手工绣品:5米多长的黑色丝绒布面上,刺绣了上千只大大小小的羊角图案,周围还有一些植物符号,主要是花朵、叶片以及缠绕在一起的枝蔓。
当这么一幅刺绣长卷展现在我的面前时,这些羊角图案的走向,和密密匝匝的花朵的姿态,如同记录了哈萨克族女人隐秘的生命符号。
乌云巴依尔老人说,这件绣品是她当年的嫁妆之一,少女时代的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刺绣完成这幅绣品。
此刻,我的手触摸着这条精美无比的绣品——草原上晚霞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绿线,夜空一样的蓝线,用最锐利的针,在一块毡子上牵引、缝合、绣制。现在,这些有颜色和姿态的符号,比文字更会言说,一个个话意明晰又枝蔓纵横,它们在过去的时光里休眠,只要略有惊动就会醒来。
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样的绣品因无人仿制而会导致失传。
乌云巴依尔老人递给我一碗温热的奶茶。我摸着这件珍贵的绣品,心里似有所动,虽然说不出来,却在喝茶的一斟一饮间细细回味。
山居
我是一个习惯听和写的人。我生活在这平凡的人和事中间,保持着对人世的基本感受力。比如,对阿勒泰地区禾木村的再一次体察,是我以往阅历和经验的一次延伸,也是我自己阅历和经验边界的一次行旅。
十多年前,在通往阿勒泰地区禾木乡的道路未开通之前,这个地方对外地的旅行者来讲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这座无法脱离神的法则存在的村庄,以惊人的古老形象与神秘历史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那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木质尖顶小屋和乐谱般跃动的栅栏,毗连着一座乡村纹理的精神元素,有着夜晚与清晨呈现出的轮廓。直到今天,我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到这座图瓦人村庄时,它带给我的惊讶 ——
在这座村庄,我看见的是时间与人生的缓慢幽暗,它就像一片从未经人的手指抚摸过的树叶,含着牛哞、炊烟,进一步呼应了图瓦人谜一样的历史。就像绢上的墨迹,意味隽永却又无以名状,散发着多元的生活气息,有时它是杂乱的,有时是艺术的,但更多的时候是神秘而静寥的。
但是,当我们真的抵达禾木村时,万分惊讶地看到这个“神的自留地”已成为当地旅游业的开发之地,完全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俗气热闹的“旅游景点”。“旅游热”正在席卷这座昔日图瓦人居住的古村落。
在禾木图瓦村,几乎所有的空地被占领用来大规模的商业开发,大批的商贩、民工以及游客蜂拥而至,包围着这个村庄。禾木村已成为外来人口的杂居之地。我注意到禾木的人主要是以下几类人:1、外来的经商户;2、盖房子的民工;3、大量的游人。我还注意到禾木村的马路上多了一樣东西,上百辆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的“摩的”。
盖房子的民工衣着褴褛,他们的脸上有着劳作之后的尘土和倦意。而那些开旅馆和餐厅的老板是傲慢的,他们用外地人的口音大声喧哗,与游人讨价还价时争吵、漫骂。
所到之处,几乎所有图瓦人家的村舍前都招牌林立。院落内外挂满了不伦不类的大红灯笼及随风飘扬的彩带。招牌上示意的大多是“餐馆、商店”,但大部分是旅店:如意、好再来、美丽峰、再回首,图瓦人家、吉祥山庄、三笑……一路看过去,各种大大小小的招牌密密麻麻。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堵。
但这还不够,越来越多的外地人看到了商机,正在大规模地大兴土木,扩建房屋村舍。在图瓦人家原有的屋宇上叠加屋宇,变成两层、三层……又在原有的房屋之侧加以扩建。他们切实地规划这些房屋和空地,从而使自己获得更大的利益。
禾木村正在以旧换新。
到达禾木的当天下午,我们无处可去。我便提出赶在太阳落下山之前,一起去禾木村的桥头拍“牧归图”。
禾木河上,一座巨大的木质拱门挑起一轮夕阳,犹如最灿烂的镜子,辉映出一个古老乡村的影子。原始而古老的有关人类家园的歌谣,在每个清晨黄昏中被反复吟唱。每一个黄昏,成群的牛羊排着队从河流的对面慢慢踱过来,架设在宽阔禾木河上的拱形木框高大结实,像门楣一样刚好框住了它们晚归的身影,背景是落日的烟柱与质朴的木桥,衬着远处的白桦树林与清澈的河水——这是摄影者们拍禾木村的一个最为经典的镜头。
我与女友走在去往禾木河桥头的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扛着摄影器材从身边擦过去——显然,他们与我们是同一个方向:桥头。还没走到跟前,我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不到百余米的古老木桥的两侧,挤满了男男女女的摄影者,他们早已架设好了“长枪短炮”静候一旁,早先于我们到达“舞台”,等待着重要的“演员”——牧人与牧归的牛群“上场”。
我犹豫地停下脚步,摸了一下手中薄脆如玩具般的数码相机,有些自卑:“比不过啊,还去凑热闹吗?”
最后,我俩决定不拍“牧归图”了。
很快,一位骑着马的牧人赶着一大群牛从树林的对面过来了。他与这一大群牛准备过木桥回到村里去。人群中有了骚动。这些摄影者像接到“命令”似的,纷纷摆好拍照的姿势,将“长枪短炮”齐齐对准了这群悠然而至的“演员”慢慢走到木桥的中间。
突然,一位头上披着花头巾的小伙子一个箭步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半跪在木桥的中间,捧起相机对着牛群一阵猛拍。其他几个摄影者见状,也学他的样子扑到木桥中间,齐齐半跪了下来,拦住了这一大群准备过桥回家的牛群的路。为首的一头牛被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一下子与后面的牛群纷纷挤作了一团。紧跟在牛群后面的马也像是受惊了似地发出不安的嘶鸣……很快,牧人的鞭子狠狠落在了牛的身上。这头牛向后退的脚步停了下来,站立不动,眼睛里有一种恼怒与隐忍的敌意。紧跟在它后面的牛群也停在桥的中间。
一场牛群与游人的对峙开始了。
随着时代变迁,图瓦村落有了电,通了路,电视和手机信号也覆盖到了村子里,无数的外地人带来了所谓的现代文明,以及商机,但似乎并没有动摇这些图瓦人传统的生活习性。在这个村落里,图瓦人与哈萨克族,蒙古族人长年混居在一起,仍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禾木村少有图瓦人离开故土出去打工,或者经商。他们中有很多人仍然未到阿勒泰以外的地方,他们也不与外族人通婚。由于与外部环境的长期疏离,封闭和贫困是他们的现实处境之一。
而过于单调的生活也是可怕的,它是“贫乏”这两个字最明晰的概括。
特别是无比漫长的冬季到来,大雪封山,将图瓦村庄与外界彻底隔绝。正如图瓦老人常说:“一年之中,7个月冬天,5个月夏天。”这样的生活迫使人的一切欲望压抑在冰点以下,因而,喝酒是一种安慰。
为了抵挡一年里大半年的寒冬,图瓦人以酒度日,酒成了生活中的依赖,和生活的润滑剂。酒不仅是一种供人享受的实物,而且还是为了引导人走向酣醉之后的畅快淋漓的遗忘之境。
在村路上,人们经常可以看见饮醉的男人躺在马路边上,甚至也有一些饮醉后席地而卧的妇女。常常有因为喝酒把身体喝坏了,躺在寒天里把自己冻伤,冻死。有人曾做过统计,图瓦人一天平均喝三瓶半白酒,这个数字想来是无敌了。
在当地,“哈纳斯大曲”是当地图瓦人最喜欢喝的白酒,不是口感有多好,而是便宜:5块钱一瓶。其次是“古海”:3.5块钱一瓶。
图瓦人喝酒的方式很奇特,除了和熟人,亲戚们在家里喝,最常见的就是喝“柜台酒”:在店里买一瓶子白酒,用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起子;然后倚在柜台上,连咸菜和几粒花生米都不要,就这么闷头一口一口地,有滋有味地喝起来,最后,一个人喝得嘻嘻哈哈,自言自语,对着墙说上大半天,夜深了,杂货店要打烊了,他还不肯走。要是熟人进来了,就拉上他们一起喝,喝得友好而放肆。
就是喝得大醉了,他走路的步子也会很正常,外人看不出有什么飘,乏力——如果有什么异常的话,那就是他走路时脚伸得太直,太硬了,走得也比平时快很多——大概是酒气冲到了脑子里,冲得太厉害了。特别是在寒冬腊月的深冬,在禾木村的夜晚的路上,你到處都会看到这种人——一路走过去,什么人也不理。熟人打招呼了,他连看都不看。隔好远,都能闻得到他们身上一股子浓烈的酒气。
在禾木村,曾经流传当地人喝酒的一个笑话:说是在禾木村如果遇到狗的围攻,你只要假装喝酒喝多了,将身子胡乱晃那么几下,狗就会立即停止进攻。摇晃着身子走路,是禾木村男人的一种标志性步态,连狗都能看得懂。
因而在这里,有关酒鬼的故事有很多。偏远乡村的生活,大抵就是这样,人们嘴上传来传去的新闻,都是有关村子里几个老熟人。
他叫蒙开,图瓦人。是禾木村里有名的酒鬼。没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也许他才 40多岁,也许都 50开外了。暮春正午酷烈的阳光散发出噩梦一样的暑气,一阵阵吹着他破烂衣衫的一角,再顺便吹一下他黎黑的、瘦骨伶仃的胸脯。他的眼角积满了发黄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地上的空酒瓶沾着尘土,影子一样散发出尘世的暖意。
现在,他歪着颤巍巍的身子,坐在正午烈日下的马路中间,这个时辰已没有多少人在走动,一只脏乎乎的老黑狗踱到他的身边嗅了嗅,又满不在乎地走了。当有过路人或车辆经过他的身边时,他的眼神直勾勾地,喉咙里像呛着古老的哽咽,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伸展开手臂,身体几乎要扑将过去——那张被劣质酒精摧残的脸上迸发出一种古怪的欢喜,但是过路人很快就敏捷地躲开了,绕着道,带着厌恶、鄙夷的神情远远地看着他,好像在说:“瞧,这个酒鬼!”
听说他曾经还算是一个有钱人,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在上个世纪 80年代,他曾经有过不多不少的牛、甚至还拥有过一匹高大健壮的马的时候(那些马是他的父亲临死前留给他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嗜酒无度,不多不少的牛都被他拿去赌酒、换酒喝了,再也不属于他。
为讨酒喝,他那温顺的妻子也被自己打得捂着脸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起,他的生活便跟酒有关。他常常和一伙像他一样的无事可干的图瓦小伙子在一起赌酒喝,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怔怔地喝,皱着眉头,像喝苦药似地咂一口酒,有时还就着掰碎的饼子、一把葡萄干或一块煮熟的土豆什么的。
没有人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大,他常常喝醉——好像一喝就醉。酒是他的温暖、他的苦恼。有时喝醉了就像未装满东西的布口袋一样歪斜着贴着墙根倒下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终于有一天,他萎缩着身子,牵着马来到小杂货店里。离开时他拥有了一匹用马换来的小牛犊和腋下夹着的一瓶喝了已近一半的白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他的在门口玩耍的两个女儿齐齐地望着他,看那张被酒精浸泡过的,带着懊恼、羞愧、又有一点沾沾自喜的脸奇怪地扭成一团,像在说:“哎呀,我又喝多了。”
就这样,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为了换酒喝,他的一匹马就先后被他换成了一头小牛犊,小牛犊又换成了两只羊——最后,直到有一天,他赤红着脖子,勒紧破袄上的腰带(一根麻绳),牵着羊走进了一户牧民家里,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步踉踉跄跄,口袋里揣着一只空酒瓶、两手痛苦地扶着墙根,慢慢地蹲下去。
那个季节正值冬季,等他第二天醒来,身上已落了一层薄雪。他感觉迟钝地往衣服上抹了一把雪,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舐了舐,细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现在,我的脚步正在路过他。这个苍老的酒鬼。
他衣衫褴褛地睡在禾木乡乡镇小杂货店的墙角下,睡在自己的梦乡里,没有谁来惊醒他。他是这个图瓦村中以奇奇怪怪方式生活着的一个人。
每一天,他是感到快乐呢还是悲伤,我无从知晓。
2014年 6月初,在我刚到禾木村的第一天,就听说今年 2月发生在村子里的一起因酗酒而导致的死亡事件。死者是一个年龄大概在 40岁的图瓦女人。说是夫妻俩一起到深山里的一个牧业点看亲戚,喝了不少的酒,酒醉人酣。丈夫有事中途先回了,留下妻子继续喝。妻子喝醉了,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终于不胜酒力,倒在路边睡着了,最后冻死在了雪地里。她被人发现时,耳朵里都有血印子——可能是血管冻裂了。目睹了死者惨状的人这样说。
这位母亲去世后,留下了年幼的孩子。
那天,在禾木村一家叫“春艳”杂货店里,我见过这个刚满 4岁的小男孩,衣服破破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长脑袋的小破布球。
他被父亲拉扯着进了杂货店,年轻的父亲冷着脸,买了一袋“小叮当”牌的儿童润肤霜,很小心地扯开封口,挤出来一小团膏体,抹在了小孩子有些脏污的脸上,动作看起来很是笨拙粗鲁。小孩子张着嘴,很信赖地看着他,嘴微张着,露出像碎米似的小牙齿,微黄。一会儿,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越过父亲的肩膀,瞅着木架子上的棒棒糖,饼干,还有蒙了灰尘的玩具小鸭,眼神很是专注。
我一下子有了冲动,想和这孩子的父亲聊聊,可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很快,父子俩就走出店门很远了。
街面空旷,风卷起了一阵尘土。
禾木村有一座很普通的乡村寄宿小学,我记得这其中的许多细节:粗糙的木柱,支撑着一个个倾斜的,四边形单面泥皮屋顶,这些简单的细碎的木格状的窗户里,那些孩子们为了得到一个正确的方程式,一个合乎题解的答案,个个趴在有几道裂缝的木桌上皱起眉头。学校操场草地上的遍地小黄花,在暮春阳光的照射下,好像铺展在另一个时空中,非常绚烂。
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被一群孩子围了上来。这些孩子中有蒙古族和哈萨克族,还有蒙古族图瓦孩子。他们的脸挤在了一起,显得那么小,拳头一样紧缩着。年龄小点的孩子都挂着鼻涕,那鼻涕非常自然地待在脸上,他们不擦。这鼻涕和卫生无关。
我注意到,有一个孩子冷着脸,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用手指一下下地扯着草根,有些孤僻的眼神不时地朝着我们这里热闹处张望。
他是一个图瓦孤儿,叫阿依尔特,有一双图瓦孩子特有的尚睡未醒的,单眼皮的细眼睛。
早些年,在禾木村,因为父母亲酗酒无度,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撒手归西了,留下了年幼的孩子。这些孩子从小就失去了可以依附的亲缘关系,而变成了一个乡村孤儿。乡村孤兒是村子里的一种独特的形象。因为缺乏照顾,他们的身上有长期不洗澡散发出来的体味。当他们低下头去,发丛里的干草屑,土坷垃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也许长大以后,这些孩子们会变得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把对生活沉重的忧虑放在心里,整天闷头干活,开粗鲁的玩笑,抽烟,喝酒,还喝得醉醺醺的——这都是可能的。
很难忘记禾木村乡村寄宿小学的那些图瓦孤儿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里已经含有他们的声音,我的呼吸里也有他们的呼吸。而他们的眼神,已凝结成一个铁块,压在了其他的日子上面,短小而沉重。让我时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力量。
我能一一叫得上这些孩子的名字:
阿依尔特:12岁,男,小学 2年级。父母去世时自己年纪还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这些年一直被姐夫收养。
阿登居拉:11岁,女,小学 4年级。父母去世 2年了。现在被姑父收养。
哈帕:9岁,男,小学 1年级。爸爸喝酒导致脑出血去世。现在和妈妈在一起。单亲。
萨力别克:13岁,男,小学 5年级。单亲。
左尓克特 :12岁,男,小学 4年级。单亲。
沃登:13岁。爸爸和妈妈酗酒,2006年先后去世。现在和 10岁的弟弟沃特住在一起。
对这些单亲或全孤的孩子们,学校在吃饭和住宿方面都是免费的。可是,当他们一个一个地站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微微震颤了:这些孩子,从小就从酒的人为的,不自然的芬芳里,过早地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这味道里面有害怕,绝望,一言不发的,无声的哭泣,还有夜里数不清的呼喊。
很难忘记沃登和沃特这对图瓦兄弟俩。听校长阿赛力别克说,兄弟俩一个拘谨些,一个调皮些。可我去找过他们。
那天上午,我听学校的老师讲,沃登和沃特俩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我和村干部,还有学校的老师一起,坐着破旧的吉普车,沿着乡村公路去 20多公里的山里去寻找这两个孤儿的家。
沃登和弟弟沃特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平时都是在这所寄宿学校里住宿,只有到了周末才一起相伴着回家。若是步行,路上要走三个半小时,而骑自行车的话,也得两个多小时。到了周末回到家里,哥哥沃登跟着山里的哈萨克族小伙子去森林里挖虫草,拣蘑菇,打獾猪,留下十岁的弟弟沃特在家里煮饭给哥哥吃。
一路上,我想象这一对年幼的兄弟俩,哥哥咬着牙,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车座的后面是弟弟,车子一路颠簸着,群山嶙峋,绿草在脚下浩荡,四周散发着孤零零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他们像两株沉默的,营养不良的植物一样依偎在一起,弟弟把脸埋在哥哥并不宽大的后背里,前面是山谷的一个尽头,而身后,是山谷的又一个尽头。
若是遇到大风天,哥哥会把车子骑得如一只蜻蜓停在狂风里。
赶到家,屋子里空空的冷冷的,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熟悉的亲人。也许,刚赶到家的门口,门和墙就已连到一处,推不开了。
一路上,暑气在初夏的水汽中蒸腾,散发出各种各样的古怪的苔藓的气味。
最后,我们终于在薄暮时分来到山中沃登和弟弟沃特的家——仍是图瓦人特有的尖顶木屋。栅栏的门紧闭。叫了好几声,没有人。同来的老师对我说,他俩可能去亲戚家了。
直到我离开了禾木村,我都没见到他们。
沃登和沃特不知道我们来过他的家。
禾木河东面的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庙,与当地居民的木屋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凌晨或傍晚,狗吠声随着白色的帷幔飘起,用松枝燃烧代替的贡香发出的松香味儿老远就闻见,使得这座喇嘛庙在其浓郁的宗教外表下面,又平添了一层古老乡村的静谧。庙里只有一个喇嘛,他叫蒙克巴依尔,是个图瓦人。听当地人说,他家在这里是世袭的喇嘛,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了。
初夏了,正午的阳光猛烈,因为空气的能见度很高,云朵白得泛青。阳光在这个时候不仅是可见的,也是可以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用手摸的。路上到处都是出来晒太阳的人。
在这样的天气中,老人还穿着棉衣。家境好的孩子穿着羊毛衣。透过木栅栏,我看见一个肥胖邋遢的图瓦女人附身卧在自家的院子里,底下铺着一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毛毡子,身子稀里哗啦地摊开了一大片,她不时地把手翻出去,一下下地敲着腰,正午的禾木到处笼罩着懒洋洋的睡意。禾木这个地方高寒潮湿,风湿性关节炎是当地人最常见的病,人们相信晒太阳是不用花钱,最有效的药方子。
蒙克巴依尔坐在屋子阴冷潮湿的庙堂里。他的脚下卧着一条狗。禾木村到处都是狗,以白色居多。
那些狗看起来像是天空掉落到地上来的云块,慵懒,贪睡。
有那么一会儿,蒙克巴依尔像一只倦了的苍鹰那样凝然不动,眼睛半闭半合。我以为他也睡着了,感觉有人走近,他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有着某种动物般的信赖。
蒙克巴依尔伸出手向我示意时,我看到他的手指关节变形突出,像干枯的松枝上长着的松塔一样肿大、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高寒潮湿的环境中患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的缘故。可是他每天仍为前来参拜的人诵经,消业、祈福。
站在这里,我想起了一似曾相识的一件事:新疆女画家段离在 2012年秋季的某一天,也曾经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喇嘛蒙克巴依尔诵完经、做完法事之后,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对她说:“我想说几句话,你如果能带出去,就算我说了;你如果带不出去,就算我没有说。”
这位陌生的女士拜在他的面前,虔诚地聆听着他那突如其来的、曾让她“带出去”的话。
他微闭着双眼,像在读诵经书一样,用平和而低沉的语气对眼前的女士说:“现在我们图瓦人每年死的比生的多。有很多人年轻轻的就死了,留下孩子没有人管,他们的父母大多数是喝酒喝死的。你回去后,能不能向政府反映一下,让那些在我们这里开商店的人不要卖 10块钱以下的酒,那些便宜的酒都是害人的假酒。那些喜欢喝酒的人,到山上去挖两三根虫草,拿到小商店去就换那些便宜的假酒喝,把人的脑子都喝傻了,不能干活。”
说到这儿,喇嘛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要卖酒也可以,进一些好酒,20块、30块、再贵一些也不要紧。那些酒鬼,没有钱,买不起贵酒,就不喝了。”
后来听段离说,她在听了蒙克巴依尔喇嘛的这番话之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那双变形得像松塔一样抽搐的手指。可以想见,关节炎的病痛,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是喇嘛的心痛和担忧却在那些用虫草换毒酒喝的无知的酒鬼们身上。
现在,我站在蒙克巴依尔喇嘛的跟前,他一直没和我说什么,我也安心地看他用曲蜷的手指拿起一个铜铃一样的法器,摇了三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那一刻,好像有股奇异的风吹过我的身体。紧接着,一连串嗓音温厚肥硕的经文在正午的阳光下从他的嘴里飘出来,声音忽高忽低,也像是在问我:
“我的话,你带出去了吗?”
离开禾木的这天下午,我向同伴提议去看望一位真正的图瓦老人。
我们要去拜访的图瓦老人叫确凯,2005年我曾拜访过他,算算他今年也该80岁了。在禾木村,他恐怕是我见过的一位最老的老人了。他以前家住加孜布拉克,40多年前搬到这里来,把家安放在离禾木村很远的一个山坡上,与自己 3个儿女们居住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几顶充满古老气息的尖顶木屋掩映在荒密的白桦树林中。平时,除了儿孙的嬉笑声与鸟叫声,和村人的偶尔造访,再没有其他的声音进入。
不知从哪年开始,他在自家办起了一个“图瓦家庭博物馆”,在一间收拾好的屋子里摆满了木头鞋、皮酒壶、旱獭皮、绣针布袋、纺线车、打奶的木桶等等古老的物件。他似乎相信所有的物件都有那样的禀性,能够自己讲述图瓦人的历史。它在承担着图瓦人以往的精神元素,能将古老的游牧传统安放在这里。
每天,确凯老人照看着他这间小小的“家庭博物馆”。他的目光在这一个个物件上停留,偶尔有外地的游客光顾这里,和他一起触摸这些古老的记忆。没有什么可以成为让他离开这里的理由。
他的家里還是老样子,正厅的前方供着一张“成吉思汗”的画像,与其他图瓦人家不一样的是,那张画像是用镜框仔细地镶嵌起来的。屋子里清冷异常,所有的一切全都笼罩在灰尘之中,包括分置在木门两侧的打奶桶。几件细锻的图瓦人的民族服饰斜挂在墙上,那皱折所形成的阴影好像一直在那里。但也有能使我感到安详的物件,比如子宫形状的干灵芝,木盆里的清水,凝滞的空气,带着灰尘的哈熊皮、木鞭子……
确凯老人话不多,沉默地在一旁搓着手。当他说起话来,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一种最古老的图瓦语。我们借助简单的手语交谈,恍若置身于语言诞生之前的蛮荒岁月。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确凯老人的儿子用含混不清的汉语把老人的意思传递给我。
他一再重复这句话,并且抬起他忧郁的眼睛。我已见过他一次,还是 2005年,但他显然不认得我,他不笑,好像从来就没笑过。
“你别拍我了。”确凯无精打采地对我做了个手势。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我对确凯老人笑笑。告诉他,这句话他已经对我说过了。
那些曾穿过窗棂的风已在深秋的薄暮中止息。
这时候,我想起自己曾读过埃兹拉·庞德的诗句:“让一个老人休息吧。”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老人对自己所能做的最后的勉励了。
真正的禾木正以某种方式离开我们。现在,我正在它的身后,在恰当的时候离开它。
一切,都那么令人索然无味。
当我为自己的到来心存悔意的时候,具有戏剧性的是,在离开禾木前往布尔津县的途中,我见到了那些零散在路边草场上的图瓦民居,它们一间一间散落在禾木旅游区之外,彼此之间有些随意,不像禾木村那么紧凑,却透露了它们真正的原住民身份,显示出生活原始的形态与情趣——这才是它本来原有的模样,填补了我对禾木村以往经验的空白,它将此次旅途分为两半——让我懂得:世间并无隐逸之路而只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