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丛林这个词,在自然界就是树林,密密麻麻,丛生着的树木;在佛教里是指僧人聚居的地方——寺院,后来演变成寺院管理。大概出家人总是在远离烟火的地方修行,那里除了树林还是树林。于是丛林,就同时为自然界和精神界所借代,横跨两域而囊括四方。而有一个人,却一生永在这两个丛林里穿行,他就是徐霞客。让我们现在来截取一段他最后的丛林生活。
徐霞客是中国的旅行文学之祖,一生足迹遍及现在全国的21个省 ,经30年撰成60万字的《徐霞客游记》。我总在好奇地想一个问题,古代交通不便,山水阻隔,而且像旧小说上说的那样,还时有强人出没。以他一人之力,是怎么完成这个壮举的?2018年11月,我到云南宾川县找树,却误撞入徐霞客的丛林——他穿行的树林和探访过的寺院。才知道他的游历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单枪匹马。
徐霞客从22岁开始,游历了中国的东南部和北部。到1636年,他已51岁,翘首西望,彩云之南还有一块神秘之地未曾去过。他自知时日不多,便决然地对家人说,我将寄身天涯,再探胜地,家里勿念,生死由之。就这样开始了他人生的收官之旅。
同乡的静闻和尚知他远行,说吾闻云南有佛地鸡足山,心向往之,早刺血写就了一部《法华经》,今日正好与你结伴,亲送血经,了我大愿。他们离开江阴,晓行夜宿,不想行至湖南境内遭强人打劫,行李、银两尽失。静闻一病不起,他对徐说,吾将不生,请务必将这部血经与我的骨灰带到鸡足山,拜托,拜托。静闻死后,霞客将其火化,捧经负骨,一路向鸡足山而来。
我们现在查到的日期,徐霞客是明崇祯十一年(1638)12月22日进山的,还带了一个姓顾的随身仆人,就是日记里常提到的顾仆。他这次连续住了30天,每天写一篇游记。后应丽江土司之邀下山,第二年8月又再返回山上,日记续写到9月14日,是为《徐霞客游记》的最后一篇。两次共考查记录了25寺、19庵、27静室、6阁和两庙。而吃住、供应、交际,几乎全都是在寺院里。日出而作,青山绿水;日入而息,黄卷青灯。终日在两个丛林中穿行,超凡脱俗,过着化外生活。
作为旅行文学家他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就是发现自然之美并诉诸美妙的文字,我们至今可与之分享快乐。徐霞客在这里寻奇觅险就连随从、仆人都不敢上的地方,他常一人攀藤附葛,直达绝顶。舍身崖,一般都是佛地名山的最高最险处,只有舍身敬佛的教徒,为表虔诚才肯冒险一试。你看他是这样登上鸡足山舍身崖的:“余攀蹑从之,顾仆不能至。时罡风横厉,欲卷人掷向空中。余手粘足踞,幸不为舍身者。”半空绝壁,大风能把人抛向谷中。他“手粘足踞”像壁虎一样地爬了上去。而遇风景优美处,则如在仙境。水帘洞“垂空洒壁,历乱纵横,皆如明珠贯索”,石上绿苔“若绚彩铺绒,翠色欲滴”,崖畔“巨松夹陇,翠荫分流”。他去探一个壁上的奇洞,没有路,“见一木依崖直立,少斫级痕以受趾,遂揉木升崖……足之力,半寄于手; 手之力半无所寄,所谓凭虚御风,御无所御也。”你看,这简直是练杂技。仅靠在一根直木上砍出的几个印子,只能踩住脚趾,就敢攀岩。而且,你再细细品读“揉木升崖”的那个 “揉”字,用得多好。他只能全神贯注地体会脚下这力,反复试踏、揉挪脚趾,如履薄冰。我们现代人开车,碰到难停的车位,或需小心地掉头、倒车、错车时,就常用“揉车”这个词。原来在300年前徐霞客就早有发明。遇有风景好的时候,他则心情大好。“(楼)前瞰重壑,左右抱两峰,甚舒而称。楼前以桫松连皮为栏,制朴而雅,楼窗疏灵明静。度除夕于万山深处,此一宵胜人间千百宵。”
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这样地冒险、享受,其乐无穷。他的日记就是一部旅游词典。类似的妙语还有:蚁附虫行、悬峻梯空、涧水冷冷、乔松落落,等等。登山时“作猿猴升”;民俗的热闹“鼓吹填街”; 除夕夜举火朝山的人群; “彻夜荧然不绝”。他登上鸡足最高峰,看东北方向,雪山皑皑,金沙江明灭一线,蜿蜒东来。徐霞客终于完成了中国地学的新发现,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源头:“雪山之东,金沙江实透腋南注。”只有登临绝顶,俯视大千,揽山河于怀中,才会溢出“透腋南注”这样的词句,真巨笔如椽,气达乾坤。连毛泽东都很佩服他。1958年1月28日毛在最高国务会上说:“他(徐霞客)跑了那么多路,找出了金沙江是长江的发源。‘岷江导江,这是经书上讲的,他说这是错误的,他说是‘金沙江导江。”“他不到处跑,怎么能写得那么好?这不仅是科学作品,也是文学作品。”毛一直有一个梦想,说过多次要做一回徐霞客,步行走一次长江、黄河。
徐霞客是大学问家,他的旅行自然不在游玩山水,而是游学山水,把文章写在大地上和山水之间。晚年的徐霞客已经名声远播,粉丝如云。许多人争相为他提供考查线索,而地方上也常以能接待他为荣。这就应了马克思的那句话,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他早不是一个自然的个体人,而已是一个社会的人,他的行走也成了文化上的穿针引线。徐霞客在西行前,先由当时的大学者陈继儒分别写介绍信给滇中名士唐大来、丽江土司木增和鸡足山上的住持弘辨、安仁二僧。而这二僧当年曾在江浙一带修行,木增土司又很向往汉文化。宗教成了南北四方文化交流的纽带。他人还未到,消息就不胫而走,僧俗人等翘首以盼。徐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顿好静闻和尚的后事。上山当天他先进的是大觉寺,一进山门就解下包袱,献上血经,将静闻和尚的骨灰挂于院中的一株宋梅上,商议如何修塔归葬。而他也好像有了回家的感覺。
云南的宾川县为金沙江南岸之干热河谷,海拔从1400米至3300米不等,是典型的立体气候,植物品种极为丰富。感谢徐霞客在300 多年前就穿行在这片丛林里,给我们留下了生物多样性的记录。《徐霞客游记》中详细描写了鸡足山从山下到山顶的松树、胡桃、栗树、桂子、竹、草、兰等。他总是以一种好奇的喜悦的心情观察自然,山水多情,草木有灵。鸡足山上长着一种云南松,为松科松属的常绿乔木。松树是一个大家族,世界上的松树种类有八十余种,我国分布于华北、西北的有油松、樟子松、黑松和赤松,华中的有马尾松、黄山松、高山松,川滇地区早有云南松、思茅松。松树以其耐旱、抗寒、长寿和树形高大而常被赋予人格上的象征,受人喜爱。松树因每束针叶的数量不同而分为二针、三针、四针、五针,云南松通常三针一束。它还有一个特点是松针柔软而细长,是普通油松的三四倍,颜色鲜嫩青翠,一穗穗地披拂在枝,如观音手中的拂尘。更奇特的是,春天这鲜嫩的松针是可以做成菜吃的,20多年前我来云南时就曾尝过。在《游记》中徐霞客详细描绘了传衣古寺前的一株云南松,主干一丈五尺以上,三人合抱,而横枝却比树干还大,已经开裂,只好筑了一个台子,撑起木桩来保护。它的枝叶从四面披散倒悬下来,在空中如凌空飞舞的凤凰。松后的石坊上有一副对联:“峰影遥看云盖结,松涛静听海潮生。”山中有寺,寺前有坊,坊上有联,而这一切又掩映在一株不知年月的古松之中,这是何等有人文气息的丛林。亦幻亦真,亦树亦文。他一生踏寻山水,遍访名刹,现在又沉浸在大自然与历史文化相融相映的气氛之中,慢慢品着这副对联,竟推敲起文字来,“涛潮二字连用,不免叠床之病,何不以‘声字易‘涛字呼?”后来修他《鸡足山志》时,又特为这棵“传衣寺古松”立此存照:“鸡山之松以五鬣(五鬣,即云南松古称,以其针穗长如动物毛发)见奇,参霄蔽陇,碧荫百里,须眉尽绿,然挺直不虬,巨润而不古,而古者常种也。龙鳞鹤氅,横盘倒垂,璎珞千万,独峙于传衣之前,不意众美之外,又独出此一老。” 可惜现在这松与寺都已不复存在了。
如欧洲早期的教会一样,中国的佛教寺院也是一块精神和文化的高地。明代万历年间,鸡足山上逐渐形成了一个青烟缭绕、钟鼓相闻的佛国世界。最盛时有32寺72庵,两千僧人。而寺庙的兴建,香客云集,又拉动了建筑业、商贸业与民间文化交流。徐霞客在山上,记山水,考寺院,研究文学,收集诗文,編《鸡山志》。每日不是荡漾在山风绿树间,就是浸润在精神的丛林中,足行手记,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人文写真。虽远在深山,却情趣多多。徐曾记某日寺里的早点:“先具小食,馒后继以黄黍之糕,乃小米所蒸,而柔软更胜于糯粉者。乳酪、椒油、葼油、梅醋,杂沓而陈。”他在山上考查十分辛苦,跋山涉水汗流浃背,抄录碑文,冻僵手指。寺里就请他去洗热水澡。这是一个长丈五,宽8尺,深4尺之大池,连着一口烧水大锅,要一天才能烧热。他与4个长老同浴。先在池外洗擦,再入池浸泡,“浸时不一动,恐垢落池中”,再擦,再泡,类似现代的桑拿浴。他自觉有趣,“如此番之浴,遇亦罕矣”。大觉寺里居然还有一个人工喷泉,池中置盆,“盆中置一锡管,水自管倒腾空中,其高三丈,玉痕一缕,自下上喷,随风飞洒,散作空花。”他一颗童心,饶有兴趣地去分析研究,终于弄清是将对面崖上的水用管子从地下暗引过来,水压形成喷泉。这恐怕是有记载的中国最早的人工喷泉。
和尚们与他的关系很好,争着、抢着邀他到自己的寺、庵、静室里去住。真有点“米酒油馍炕上坐,快把亲人迎进来”的感觉。山上僧众也有派系,徐甚至还为他们解决矛盾,排解纠纷。他常住在悉檀寺。悉檀者,梵语,普度之意。这是明王朝敕封的皇家寺院,宏伟庄严“为一山之冠”。日记载,那年腊月二十九他在寺里吃过早饭,到街上去买了一双鞋,仆人买了一顶帽子,逛街,中午吃了一碗面。又上行二里,到兰陀寺,寺主热情出迎。见院内有一块残碑,就细考并笔录。神情专注,不觉天黑,“录犹未竟”,寺主备饭留宿。他就让仆人回悉檀寺取自己的卧具,仆人带回悉檀长老的话说,别忘了明天是除夕呀,让你的主人早点回来,“毋令人悬望”。你看,多么温馨的画面,好一个暖暖的丛林。有时回来晚了,寺里就派人举灯到路边或“遍呼山头”。正月十五那天,寺里与民间一样张灯结彩,铺松毛坐地,摆各种果盒,饮茶谈笑,山上居然还有外国僧人。
他的日记,随意记来,山风扑面,涧水有声,僧俗人物等都跃然纸上。
我不知道徐霞客在其他地方是如何游历的,想来别处也不可能一地而集中这两种高档的丛林,有这么多奇绝秀美的山、涧、瀑、树,还有许多从皇家寺院到个人的茅庵、静庐。他是真正来做文化修行的啊,丛林复丛林,何处是归程,徐霞客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佛祖也觉得他已功德圆满,该招他回西天去了。他那双跋涉了大半生的赤脚疲倦了,一日忽生足疾,渐次不能行走。崇祯十二年(1639)9月14日,他写完了《游记》的最后一篇。在山上边休养边修《鸡山志》,三个月后丽江知府派来了8个壮汉,用竹椅将他抬下山去,一直送到湖北境内上船,150天后回到江阴老家。不久便去世了,享年54岁。
我在山上沿着徐霞客考查的路线走了一遍,努力想找回他当年的影子。顺着一条深涧的边沿,我们折进一片林子,约行二里,即是他曾住过的悉檀寺。当年的皇家寺院已毁于”文革“。没膝深的荒草荆棘里依稀可辨旧时的柱础、房基和片片的瓦砾。唯有寺前的一棵云南松孤挺着伸向蔚蓝的天空。随着时间潮水的退去,它已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棵松树该命名为徐霞客松。当年丽江土司所差的8位壮士就是从这个路口抬他下山的。他示意绕松而过,再看一眼涧边的飞瀑。平时他最喜在这里观瀑,日记中写道:“坠崖悬练,深百丈余”,“绝顶浮岚,中悬九天”。其时正当冬日,叶落满山,飞瀑送客,呼声切切。他这次可不是平常出游之后的回乡,而是客居人间一回,就要大辞而别了。徐霞客从怀中掏出一支磨秃了的毛笔,挥手掷入涧中,伫望良久,他想听一听生命的回声。那支笔飘摇徐下,化作了一株空谷幽兰,依在悬崖之上,数百年来一直静静地绽放着异香。人们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记》。
正是:
霞落深山林青青,掷笔涧底有回音。
风尘一生落定时,文章万卷留后人。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