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午饭过后,我坐在圣莫妮卡海滩的栈桥码头上,被大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我在等国内来的客人们从海滩上拍照回来,然后送他们去洛杉矶国际机场,赶下午四点直飞北京的飞机。6岁的小女儿珍妮在不远处跟一个小贩玩,那是一个常年在这里兜售贝壳的菲律宾人,她的那些漂亮的形状奇异的贝壳,对小孩子有无限吸引,每次珍妮来这里,最后她都会从菲律宾人那里买一两只贝壳回去,无论我怎么跟她解释都没有用。这些贝壳大部分是亚洲进口来的,根本不是加州的海里出产的。
果然20分钟不到,珍妮就捏了两只贝壳过来,撒娇地挨着我坐下。头靠着我,把手里的新奇玩意儿给我看。一只是海胆壳,染成小女孩最喜欢的浅紫色;另一只是鹦鹉螺,手掌那么大,乳白色,从腹底部辐射出赤红色的生长纹。我扭头看看20码外的菲律宾小贩,她讨好地冲我笑笑,晒得黧黑的密布着皱纹的胖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一会儿她的身边又围了四五个小童,在玩她背囊里的贝壳。
我取过珍妮手里的鹦鹉螺,问她知不知道鹦鹉螺是一个贪婪的捕猎者,以壳里的空室作增压舱,使自己像喷气机一样飞速扑向猎物。这么一说,珍妮反而更加好奇,她把玩着那只带珠光的螺壳,赞道:“哇!我不知道这个贝壳这么厉害!还会扑杀别的海洋生物。买吧?爹地,给我买吧。就买这只!”
我接着科普:“鹦鹉螺生有一根细管贯穿所有空室,细管可以输送气体,通过气体的调节,达到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操纵身体飞快移动、沉浮,潜水艇就是学鹦鹉螺的这个原理。”
“螺的身体住在外端最大的空室里。除了这个,其他每一个壳室都充满氮气。每长一岁,鹦鹉螺周期性向外侧推进一层,它会在身体后方分泌碳素钙和有机物,建起一个新的隔板,形成新一间空室。”
珍妮似懂非懂,忽然她打断我说:“爸爸,你书房的书架上也有一只鹦鹉螺哎。你是不是也喜欢这种贝壳,自己买了偷偷地玩?”
“爸爸为什么要偷偷地玩呢?你什么时候看过爸爸玩贝壳啦?”我故意绕她。但是小家伙很精明,不上当,她转回到“买”这个话题上,身体贴着我更近,让我拿零钱出来付账。她的涂了防晒霜的温热的身体,小腿上还沾着一层刚才在沙滩上跑过带下来的细沙,在我身上蹭着,小狗一样。“好吧好吧,多少钱?25美金?开什么玩笑?你跟她说爸爸只有20块钱现金。那个海胆壳就不许再买了,你可以自己把家里那几只白色的海胆壳用酷爱饮料染色,想染什么颜色染什么……”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掏钱包。珍妮接过美金快乐地跑开了。
熏热的海风吹来,国内来的客人们,穿着从奥特莱斯新买的名牌,站在椰子树下拍照,中年女人们撑起彩色的遮阳伞。我估计过不了几分钟他们就受不了大太阳,要回到车里。我起身把珍妮叫回来,准备出发。
七月和八月是国内游客来洛杉矶最频繁的季节,送孩子上暑期班,看学校,买房子。一般都是我老婆来招待这些客户,她最近回广州看年迈的父母,所以我替她接待。所谓招待,也就是安排公司的人接机,送酒店,在他们离开前请他们吃一顿饭,然后送他们去机场离开。我老婆两年前和一个律师合开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以中国大陆移民为对象,留学、移民、地产一条龙服务,她是这条龙的地产部分。我的正经工作,是“天才教育”这个公司的亚洲市场开发主管,我已经做了整整十年。
从圣莫妮卡海滩出发往东行,横跨内华达赤红色的沙漠,翻过落基山脉上的皑皑白雪,穿过中部那些无数有着奇怪名字的大平原州,一直到达纽约,然后沿大西洋的海岸线往北开车一个小时,就到达一个叫布里奇波特的城市。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一只鹦鹉螺的礼物,带雀斑的鹦鹉螺。它珠灰色带条纹的外壳上密布着深橘色的斑点,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只有幾粒,像是雀斑,这些雀斑组成星云一样的形状。送礼物的人,也叫珍妮。那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珍妮。那里,那个珍妮,是我的美国往事。
那只鹦鹉螺,此刻被丢在家里的多宝阁上,跟客户送的紫砂茶壶,苏州双面绣的猫咪图,无锡泥人,南京雨花石等等标准国货礼品一起,在红木架子上收集灰尘,已经被遗忘,连家里的两个小姑娘都不要玩这些过时的东西。鹦鹉螺在束之高阁前,曾被我很多次珍爱地托在手掌上,看它氤氲出柔和美丽的五彩。
现在女儿提起,它的故事我立刻想起,在那柔和的光泽里我曾经生出许多白日梦。就像十一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珍妮赤裸的白色身体,从肩到后背上的雀斑组成星图的形状,蜿蜒撒在腰上,浅金色的头发垂下来打着卷,像鹦鹉螺穿行在深海水中带起的泡沫。白色小小乳房慢慢扫过我的身体,停留在我的下腹部。我心甘情愿成为珍妮的猎物,珍妮是我的天堂。在珍妮家宅子后面空置的卧室里,拱顶大窗照进正午的日光,二十七岁的我忠实地贡献自己的身体,在20分钟之内,撩逗,诱惑,喷勃发力,完成使命,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到达并非易事,我从午饭后学校的自由时间冲出来,紧张、害怕、激动和春心荡漾得几乎看不清红绿灯。开着我的那架三年新的两门福特车,驱车15分钟,穿过下城海边最拥堵的正午,左冲右突,离路边太阳伞下优雅坐着午餐的退休老人和家庭妇女只有一尺之遥。我是一只荷尔蒙高涨的雄蜂,急急地把事办了,原路返回,被正在喝咖啡吃餐后点心的人再骂一次。回到学校前以艾伦家族名字命名的停车场,紧急刹车声跟午休结束的铃声同时响起。跟随着偷偷吸烟,在路边花坛里掐灭烟蒂的十二年级男生一起,步入杰斐逊总统名字命名的布里奇波特公立高中的大门,我这个偷情的衣冠禽兽,变成校长助理、模范教师。
那些在停车场边看我来去的高中男生,他们一定注意到我去时的慌张,回来时的轻松快乐。观察教师的一言一行是学生课程的必修部分,虽然成绩单上没有学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那些写在男厕所隔间上的下流话所言不虚,性感的珍妮小姐的体味,就在我的指尖上、嘴唇上、脸上和裤链拉锁后的管道上。所有笑话都有真实,荤笑话也不例外。
那座海边潮前街的房子,现在已经拍卖,推倒了重建,买家是纽约来的阔佬,对冲基金操盘手,带着他的北欧风的新娘,两个金发的小小孩。他们的跑车抛锚在95号公路这最穷的一段,这对神仙璧人才会走上那段荒芜的海滩。由飓风桑迪的大风大浪堆出的海滩上的沙丘,埋没一个夏天后丢在沙滩上的塑料椅子,破裂的遮阳伞。像巨人弃下的沙盘,爬满了粉红多刺的海滩玫瑰。这种原生在亚洲的玫瑰灌木,无论春夏,永远开满粉红色的花,花盘上打着褶儿,衬着椭圆形油绿的叶子,几百朵几千朵,此起彼伏地开着,让你目不暇接。这种野生玫瑰貌似柔弱,起先是一棵,一个季节下来它飞快地枝繁叶茂,爬满整个沙丘,然后再向海滩延伸,寻找下一个可以攀缘的目标。
推倒旧屋的推土机,花了整整一星期,才清理了后院沙土里的海滩玫瑰。那些玫瑰,曾经爬在二楼的窗外,那是珍妮床边的落地窗,从那里可以听到为花而来的蜜蜂撞在窗玻璃上,叮的一声。而我的蜜蜂,撞在珍妮的身体里,窄暗温湿,直到我的刺命中她,她在闪电一样的抽搐后长叹一声。珍妮,我的珍妮,像一只受热后绽放的百合花。在狂风暴雨后更加娇艳,而我,完成使命,变身回那个百无聊赖的留学生,大龄青年,反身回到我教课的杰斐逊中学。
艾伦和珍妮的家,占据布里奇波特海岸线上最好的位置。距离公立中学不过6英里的路。那是艾伦的曾祖父,本地最大的捕鱼船主建的,高大的红杉木屋,鱼鳞一样的带着香气的红杉木板贴满屋子的外墙,那是我们闽南香樟木的奇妙味道,植物的香里带着杀虫的毒味儿。南塔克特岛式样,防飓风功用的低垂的屋檐,完全遮住门楣,好像珍妮初次见我时欲说还休的微合的眼帘。
布里奇波特市,康涅狄格州最穷的市,30%的人口靠政府救济,76%的公立学校的学生拿政府的午餐资助吃饭,据说80%的学生周一上学时是饿着肚子走上校车的。这块鸟不拉屎的穷州,民主党的票仓,很难想象它在三十年前也阔过。海军基地,潜水艇工厂,深水的布里奇波特港是波士顿和纽约之间最大的港口,除了港口废弃的码头,长长的长满青苔的防风堤,潮前街已经破败的游艇俱乐部和近左的大屋豪宅,见证着昨日繁荣。艾伦,这个布里奇波特最后的莫西干人,他从香港带回珍妮时,已经整整五十岁了。
我在耶鲁大学历史系硕士毕业后,拿毕业劳工实习的机会晃了一年还是找不到工作,最后落脚在本地高中教历史和英语,因为他们愿意给我办工作签证和绿卡,因为我的硕士学位,还走杰出人才的绿色通道呢。我的职责除了教历史和英语,还包括随时替补代课,补上随时随地出现的辞职的教师之缺。这样三年后我就被提升到校长助理。不是我的能力强,我是唯一的人选,在副校长突然因偷窃学生家长联谊会会费而被州警察起诉的情况下,任何一个简历清白的又能出满勤的教师都是理想人选,更何况我还有藤校的学位。
第一次见到珍妮是她的背影,长腿细腰,浅金色的长发,用普通的橡皮筋扎成一个马尾,那么多头发,重得压在脑勺低处,随着轻快的脚步在笔直的背上微微抖动,好像活了。转过脸来却是亚洲人的满月脸,深棕色的杏仁眼,一颦一笑就是一个中国女子,变魔术一样。珍妮这个转身动作我永远记得,即使认识她很久以后,每一次她背过身去再转回身,我都像第一次那样心里微微一惊,好像眼见《大变活人》的节目,从一个人里变出另一个人,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白兔,手绢里变出鸽子一个道理,珍妮从白人的身体里变出一个华人。在高中一楼被日光灯照亮的走廊里,在一群吵闹多话,叽叽喳喳的女生中个子小小的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等到她开口,吸烟多年后粗糙的嗓音立刻显出她的年龄,另外一个世界的成熟女人。
珍妮是中国人,第一次见到她就这么说。南加州洛杉矶郊区安娜汉姆的亚裔社区长大。在加州柏克莱大学毕业,本科学的是政治学,为了就业方便早早考了一个教师资格,但一次都没有用过她就去东南亚寻根,在河内和缅甸做了几年和平队教英文。结识了商务出差的律师艾伦时,她已经在香港的加拿大国际学校工作了好些年。艾伦初次落地香港,在尖沙咀洲际酒店的酒吧里他是呆头呆脑的美国校友,第四杯金酒加汤里水后,艾伦和珍妮已经在回客房的走廊里拥吻,珍妮的舌头在艾伦的嘴里不停地娇声说拒绝着,像一个学语的婴儿。他勉强掏出门卡打开房门的一刻,珍妮已经在门外睡着了,那一晚,艾伦在地毯上陪她坐了一夜,听着她的轻微的鼻鼾,外面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彻夜通明。艾伦有时差,睡不着,也不好意思趁人之睡硬上。但这一夜,却使他爱上眼前这个和衣熟睡的女人。一夜情变成爱怜,因为觉得她的睡相像婴儿。
比喻是危险的。珍妮的娇憨随性是她的武器,她的性感像天主教校服百褶裙的内里,外面看不出,一旦裙子穿上走动起来,那鲜红的内褶就会像折扇一样打开,时不时闪瞎你。你想盯住多看一会儿,它又折扇一样收起来,没有了,虚虚实实。艾伦一个月以后跟珍妮求婚,一年后他们回到美国东岸,就这样,布里奇波特的公立中学里来了最性感的代课老师。学校男厕所的墙上都是她的名字,我看到。
我真正跟珍妮接触已经到年末了。在图书馆二楼,一排排的藏书架高出我们的头顶,像掩体一样。她穿着麂皮长筒靴,枣红色的短大衣,黑色双排纽扣大得像牛眼。珍妮为学校11年级学生组织一个多媒体项目,春季学期开始。这时她约我教的英文班的学生来座谈,提建议。学生们散了以后,我跟珍妮聊天。这时我得以近距离细看她。其实她比高中女生丰满很多,肩膀和胳膊都很厚实,只是骨架小,乍一看不觉得。她一头精心打理的金发,经过高光上色,定期染过,发梢没有一点深色头发的痕迹,这是她最大的开销,每三个星期就要去做一次发根点染处理。当时我惊讶于那些完美到非自然的金色,给她的圆脸添上异国色彩,她好像日本动漫里走出的仙女。我可以想象艾伦对她的惊艳。
珍妮的英语,带着跟我不一样的口音,亚裔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学校、华人社区、教会一路上来,她讲英语的口音比我更重,说话的节奏,像外国人,唱歌似的。她在亚洲的这些年漂泊,漂白了她的美国口音,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想象她上课的情景。不定得把那些布里奇波特的土著高中生惹得什么样,肯定觉得她更加萌。我们站的书架边有一扇落地窗,外面天色阴沉,已经开始飘下雪花,我们四目相对,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贝齿。上唇是薄薄的一线,下嘴唇比上唇更饱满,一轮月弧的形状。
说着她突然停下来,问我讲不讲粤语,我说不懂。她又問我怎么到美国的,我用普通话回答:“坐船过来的啦。” 她笑了,知道我在开玩笑,因为美国把非法移民都叫“刚下偷渡船的”。她放松下来,英语转成普通话,语速很慢,她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可以说普通话,我妈妈爸爸都是越南华人,姓阮,他们才是坐船过来的。我的名字叫华莲,阮华莲。” 那神情像小孩子在牙牙学语, 说完她松了一口气,背书一样。说完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转成英语。
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下意识地摸着窗户,楼里已经通暖气了,她的手心贴着冰凉的玻璃后留下一个一个的手印,在玻璃窗上出现又消失。窗外是初冬的景象,三点钟已经暮色四合,金红色的余晖把落叶已尽的树枝照成金色,楼前的停车场上的汽车寥寥可数,让巨大的停车场忽然曲尽人散似的寂寥,远处的海港,深灰色的大海,从图书馆二楼看过去清晰可见,天的东北角一颗星星亮着,长庚星。
珍妮组织的多媒体项目是跟本地电视台一起搞的,叫作《青少年内心独白》。艾伦的律师事务所赞助费用,多种族多元文化的高中生开口畅谈福利制度、教育改革、青少年早孕,这些民主党票仓固定的话题,在这个全州获得社会福利救济最多的城市,这些话所有居民都耳熟能详,我听着觉得心里烦躁。忍不住说:“布里奇波特拿了政府救济这么多年,也没好过,现在改变政策,减税,支持经济发展有什么不好呢?”
书架后面有两个学生,是刚才座谈的那伙人中的,他们在朝珍妮这边看着,显然在偷听。然后话题转到正在进行的全球反恐战争。我的爱国好战的政治兴趣彻底暴露。我的声音随着观点一起变高,因为珍妮那副加利福尼亚和平主义的腔调激怒了我。连我最讨厌的小布什总统的单边行动计划,此时都变成这个美利坚继母柔软的下腹部,需要动用航母舰队千里迢迢去保护。珍妮打量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柏克莱的自由主义教育像潜伏的酵母一样在她身体里起作用了。她嘴角只稍稍变换角度,笑就变成揶揄。
“布里奇波特的退伍军人礼堂是我们毕业生每年毕业典礼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很爱国,国家需要我们去打仗,他们就会应征参战。在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下的本能的爱国心,是我们在公立学校一起长大起来的人从小就有的。”我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已经不是真话了。我根本没有在青春期经历过布里奇波特公立学校的丛林政治。我的小学和中学和高中都是在北京的重点中学上的,母校四中建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赞助的温水室内游泳池,北京高中里独一份的豪华设备,四中操场上每天早上的升旗仪式在我到美国很久以后会梦到,它们组成我的潜意识。
那时正是第二次伊战节节胜利的高潮,布里奇波特出征的士兵乘坐的装甲车被路边的炸弹炸翻,他光荣牺牲,整个康州第一个烈士。州长宣布本地十六所小学中的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第二个壮烈牺牲的消息传来,是另外一个镇的居民,那个镇的主街改成他的名字,布里奇波特天主教社区的红衣主教亲自主持命名仪式。到后来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为伊战献身的战士名字出现时,大家在电视新闻里忙着准备晚饭吃的意面肉酱,已经不太在意了。
“人人都去做的事,就是对的吗?你肯定听说过‘多数人的暴政吧。”她轻轻说,扬脸端详我,然后伸手掸去我肩膀上一抹墙灰,妩媚地一笑,问“下楼喝咖啡?” 我的爱国思路终止,像一个傻子一样跟在她后面,走出图书馆,去一楼教室休息室外的自动售货机边买咖啡。
珍妮邀请我去他们家的圣诞前的聚会,同去的还有其他的教师,连带几个准备跟她做节目的高年级学生。那座海边的大宅,客厅可以容下至少五十个人聚会。前厅入口处胡桃木雕花护墙板把屋里的光线搞得很暗,黑白大理石地砖像黑帮电影里。我这才注意到艾伦的姓是意大利文,法比欧茨,他的沉重的眼帘,黧黑的肤色,贴头皮的卷发,这些拉丁血统特色也就可以理解了。像所有富家弟子一样,艾伦高大帅气,一走进屋就好像吸走屋里空气中所有的氧气,让我觉得窒息。
艾伦看所有的东西、人,都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淡漠。不是他看不见或者看不上,是看得太多了,一秒钟之后他就厌倦了。包括他看珍妮都是这种懒洋洋的派头。艾伦视而不见的目光,配上他褪色的蓝灰色眸子,跟他的鬓角的发根颜色一样,跟大屋昏暗的光线很搭。图书馆墙上挂着祖辈打猎留下的鹿头,地上昂贵的花纹繁复的地毯也是褪了色的金红色,像是永远的夕照。
聚会时艾伦手里的酒杯基本没有放下过,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在默默地喝酒。晚饭后珍妮递给他一把班卓琴,艾伦就放下酒杯接过琴开始唱。琴声悠扬又伤感,我仿佛看到阿巴拉契亚延绵的山岭,空无一人的大河,一只山鹰在天高地远独自地飞着,艾伦唱到动情处向上仰起头,露出长长的颈项和上下滑动的喉结,颈子上的皮肉松垂,像是被拔了毛等着引刀宰杀的鸡。墙上油画肖像是艾伦的祖辈,如果地下有知,他们一定也会跟着眯起棕黄色玻璃一样的眼睛,仰起皮垂肉挂的脖子加入艾伦的合唱。唱完他又收起颈子低头喝酒。艾伦叫自己老嬉皮士,他的法学士学位,也是为了捍卫民权改变世界而学的,他一边喝酒一边对我们解释。我一直想问他从哪里学会弹班卓琴,唱蓝草。嬉皮士运动?艾伦的年龄算起来比嬉皮士运动晚了整整十年。但艾伦醉醺醺的已经没有心思答话,他是那种文醉,酒精在身体里越多就越安静,不哭不闹也不聒噪,就是独自坐一边喝得两个眼睛像浑浊的玻璃球。抚琴高歌是他唯一的酒醉表现。
艾伦引吭高歌时,珍妮就在客人中间提着一瓶红酒四处倒酒。她的手粗糙有力,指甲上刷了深红色的指甲油,越发显出关节和手指很壮,好像做体力活的手。她小时候拿过南加州的公立初中少年组网球冠军,这也解释了她脸上阳光暴晒后过早出现的眼角纹,在我贴近她的脸的时候看好像密码写在皮肤上的字,面霜下的情书。珍妮身着白色的毛衣,下穿着圣诞时喜庆的毛呢格子宽褶短裙,短裙在胯侧有裂口,用金色的大别针别着,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袜的大腿。珍妮喜欢往女学生校服的路子上打扮,永远是那么诱惑好看。
我跟珍妮开始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学期了。教师休息室里匆忙的接吻。珍妮把门带上,隔断走廊里的喧哗与骚动,教室休息室是中年人的景观:陈旧的地毯,刷成浅蓝色的墙壁上的裂纹在修补后隐隐约约。但是珍妮急促濕润柔软的吻,将门外的青春带进来,不可阻挡地把我裹挟进二次元。
为了节省时间,中午我飞车到达她家,在我停车从侧门走进时,她已经脱了衣服,像一团白色的星云站在楼梯的拐角等我,刚刚过了正午的太阳从走廊那头的窗里照进来,在地上拖出一个长方形金色的方框。珍妮像女巫或者仙女,对地板上那个金色的长方形施了魔咒,等待我这个猎物走进去,然后我抱起化身裸女的女巫,贡献出我的年轻的身体。
最好的爱,都是最后一次,最好的性都是偷来的,最甜的苹果,是夏娃被蛇引导,摘下的那个禁果,然后人类就开始了。在珍妮之后,我睡过的所有的女人都是珍妮,连床铺,房间的摆设,微微合拢的窗帘间露出外面的天光云影,到达后的震颤和脸上兴奋后的潮红都是一模一样,一切都是重复,但是我心甘情愿。
“亲爱的,到点了,你得回去上课啦!” 珍妮总是这样提醒我,眼睛看着床头柜上黑色的闹钟。她精确管理,像负责打卡的人事处经理一样管理着我们的恋情。每次她来学校代课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她,她脚步轻快,会意克制的眼神,让我联想到她小小的身体里还藏有多少欲说还休的秘密。我是她的第几个男朋友?哦,我不在乎,我愿成为女神献祭的祭品,毫不犹豫跳进火山。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火从电视新闻间隙传过来,已经不再是头条新闻。但是战争似乎是我们一对人的恋情的注解,我是多么骄傲,能在这个时刻与珍妮的人生联系起来:午间休息的狂奔,偷来的约会,在体温和香水、口香糖的甜味里,撞击我们的身体,两只春夏的阳光雨露下拼命交配的蜗牛。我的每一盎司的力气,我的每一分青春,随着汗水从毛孔里喷薄而出。如果我是一只有丝分裂的阿米巴单细胞体,珍妮是我前世分裂出的另一半,现在我拼命地想把她拽回我的身体,与我的身体汇合,嵌进来回到我的肋骨,回到伊甸园之中,成为最好的一切,永远不要离开。
这就是我的信里写过的梦想,很多很多未发出的信,恳求珍妮离开艾伦,求她离婚,跟我一起生活,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课间人来人往,几百双耐克运动鞋在油布楼层的地面上踩得山响,在体育馆臭汗淋漓的各种肤色的男孩子中,在黑板上书写莫比迪克的经典句子,我心不在焉,我总想着珍妮,我永远在给她写着一封封长长的信。生物課上用显微镜看长岛内湾的海水生物,那镜头下密密麻麻的微生物,像找不着北的精虫一样原地漂移,那就是我,一颗寻找母体甬道,漂泊在外随时灭亡的精虫,每一分钟不跟珍妮在一起都是浪费生命,我就是为那午间20分钟的幽会活着。
但是我不甘心只作一颗精虫,我希望得到更多的。偶尔看到艾伦来学校我会心烦意乱,比如三月时的大学生篮球赛冠军赛的那一周,那年康州州立大学男队和女队同时进入冠军赛,全州都闻风而动,人们疯了一样晚上在酒吧里泡着看电视转播。有天下午我看见放学后艾伦开着跑车来,珍妮在女生厕所里换上裙子,款款地走进车里,显然他们去朋友家聚会喝酒看球。妒火中烧的我为了目送那辆白色的跑车离开,一直爬到学校的五层楼顶,爬上楼顶时只看到一辆白色的车影在灰尘仆仆的路上绝尘而去,路边的林阴树没有发芽,枝丫光秃,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近旁是生锈的大楼通风设备,一米多高巨大的排风扇发出单音节的合唱,我是被珍妮遗弃的孤儿。
我给珍妮的情书就是这么开始写的,一半是狂热暴力的性,充满我们做爱时的细节和对下次做爱的期待;另一半是因为孤独而起的自怜、怨恨,少年怨妇一样的口气。这些信,写在高中文具部顺来的黄色条纹笔记本上,这些爱情和欲望的一千零一夜,从来没有寄出,他们的使命是帮我度过每一个失眠手淫的夜晚,直到明天开始。一旦写完,他们都知趣地化成我那个一卧室公寓壁炉里小小的火苗,在轰然点着的一秒钟后,火焰把黄色条纹笔记纸猛烈地拥抱揉搓,纸上那些中英文夹杂的幽怨的字句,在橘红色的热度中翻转叹息,下一秒散发出油墨烧焦后的气味,就这样飞快地结束我写信的夜晚。
珍妮并没有想把我们的关系向前推进一步的意思。她不理解我的烦躁、我的失眠,她也不理解我因爱而生的恨,就像帝王不理解送去活火山口献祭的处女。
“我警告你,在学校千万不能碰我的身体!” 珍妮有次在教室休息室严厉地对我说。她的眼神里的紧张、惊恐让我很生气。
“我有吗?我没有在公开场合动手动脚的习惯。” 我压低声音抗议,一面紧盯着她的脸,她的一对红唇让我想入非非。
“有的,刚才在走廊里,你差点就摸我屁股了。你不要以为高中生混沌,其实这帮孩子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厉声说,眼睛盯着我,然后转脸,看着窗外。我们一起望着窗外,中午碧空如洗,五月的柔风下嫩绿的树叶轻轻拂动,等她离开我一定要把窗户打开来,透透空气,休息室里有一股经冬不散的霉味儿。
“我们以前在这里接吻呢!谁也没有看到!”我喃喃地说。
“以前是以前,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不同了。现在那扇门就随时有人会进来,你最好站得离我远点……” 她还是那么严厉。
“我偏不!你最好离婚!我恨这么偷偷摸摸的!睡半个小时回来教化学,教元素周期表。” 我不想退后一步,反倒向她站近一大步,把她吓了一跳。这些坦白的话一出口也把我给惊到了,这算求婚吗?
她望着我,眼里的迟疑和惊恐让我害怕,也让我羞耻。我突然激怒,一不做二不休地逼宫:“艾伦知道吗?他注意到你的不同吗?要是我们被发现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他是我丈夫,我们有一纸婚约啊!” 她把额前的头发掠到耳朵后,露出的整个脸盘,圆里带方的脸型,严肃到狰狞。
“哦,那些柏克莱大学教你的女权主义原来就是这么说说而已,你害怕了?怕被抓到送去骑木马。”我残忍地讽刺她,满意地看着她惊愕中受伤的表情。
这时休息室的门打开了,安娜·安德森,一个九年级的历史老师推门进来。她飞快地打量一眼我和珍妮,然后说:“我就是想进来拿点东西,算了,一会儿再回来,也快上课了。”说着反身而出。我和珍妮在她后面几乎异口同声地请安娜回来,“我们在说伊拉克战事呢,布什总统不是说尽快撤兵吗?”国际风云掩饰下的婚外情疑云,从休息室打开的门传到走廊上,路过的学生笑嘻嘻地往里张望。珍妮狠狠白了我一眼,说马上得给十年级上代数课,立刻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留下我一个人在休息室里,我走到窗前。那天我下午的课得两点才开始,“17世纪宗教改革时期的欧洲”。我拼命想推开窗户,但是窗户怎么都打不开,我弯腰去查看窗下的开窗机关,才发现是锁死的。我在窗前站直了,五月的太阳光照到我的脸上。窗户上的装饰用的内嵌窗棂,横七竖八地在眼前呈网格状,像铁牢里的栅栏,把我困在牢里面,外面是蓝天白云,云淡风轻的自由世界,生机无限。
但是我离不开这个地方,即便我能下狠心壮士断腕离开珍妮,我也离不开布里奇波特高中,我面临一个移民法上的难题:正在办绿卡,劳工卡办下来前我是不能离开原雇主的,否则这张绿卡申请就作废了。移民局会把绿卡申请的通知一式两份寄到雇主那里,在拿到劳工卡的那一步后,我的职业才能变动,否则我的绿卡就完了。
五月末我开始发愁夏天的生活费哪里来,到哪里去谋一个暑期工作呢?巴尔的摩的霍普金斯大学经营的“天才高中生夏令营”紧急招文史类讲员。但是我的劳工卡能在六月底开营前发下来吗?或者我根本不管那么多,就填自己可以合法工作,反正他们也不会到移民局查的,我有银行卡、信用卡、社会安全号码,一应俱全,貌似是枚合格的美利堅合众国预备公民,怕什么呢?但想想还是心虚。
我决定赌一把,上班那天没准船到桥头自然直,真要是查出来大不了不去上班。招聘启事上要求研究生学历和大学教学经验,我的耶鲁文凭绝对可以通吃。果然不出所料,在纽约曼哈顿面试时,主管人文社会科学的某博士说,耶鲁历史系毕业的人才对夏令营难得一见,他们真诚愿意为我开先例,如果立刻答应应聘,我还可以拿五百美元的红包,条件是我答应教满夏天两期,整整七个星期。我毫不犹豫就同意了。那七个星期的薪水,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资,何乐不为?他问我对校园有什么要求?“天才高中生夏令营”是全国连锁的教育性公司,营址遍布美国各大大学校园。我挑中了洛杉矶的长滩分校。我想离开东岸,越远越好。洛杉矶,那不是珍妮的家乡吗?我心里一面气恨恨地想,一面叽叽歪歪地幻想着偶遇珍妮。暑假开始时他们两口子会回加州度假,看望她的父母。
学期结束前两个星期是高中生的标准考试周。除了监考外,那两周我有大把的时间跟珍妮约会。珍妮心思不在我身上,艾伦酗酒还赌博,她对艾伦的担心远远超过对我的兴趣。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说服珍妮,让她离开艾伦,跟我结婚。每一次开口,我都会走神儿,想到那张悬而未决的劳工卡,它什么时候能寄到?这么一担心,我的心思就散了,我草草跟珍妮提到我的暑期工作,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句都没有多问,甚至我提到夏令营的校园在加州大学长滩分校时,她也无动于衷,让我很失望。我知道她在担心艾伦,艾伦酗酒驾车,最近一次他醉得不省人事,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车道上。路过的车起疑,打911报警,他才被发现,被警察叫了救护车从高速公路上撤下来,付了高额罚金,并找了家庭医生写了身体健康原因的证明,才没有被酒驾罪起诉,罚款了事。
珍妮没有以前那么开心,她心事重重。但是,我跟珍妮在一起的时间是用分钟计算的,在她对我厌倦前,我在所不惜。初夏的阴天是最好的时候,天气不热,我们把窗户打开,海上的长风可以吹进屋里。海上偶尔经过的油轮从纽黑文的原油码头出来,途经这里总是长长地鸣笛,忧郁的船笛声里我仿佛听到造物主的声音,那个永不停息的生命的恒动,从珍妮心事重重的眼神里传给躁动不安的我,海鸥在屋顶盘旋鸣叫,好像他们一直在高处看着窗里大床上这两个赤身裸体的人。我把手按在珍妮温暖的肚皮上,心里发誓说,无论如何,你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是我的。珍妮好像看穿我的心思,幽幽地说:“幸好心思不会让女人怀孕的,否则我们这种做法,怀孕十次都有了!”
“那我愿意!十个我都养了!”
她用手指敲打我的鼻尖,说:“哎,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连一条金鱼都不养,别说养孩子了。况且我对孩子没有那么狂热,我家有兄弟姐妹六个,我是第四个孩子,最被父母忽略的那一个。”
“我是独生子哎,我就想有兄弟姐妹,我们俩可以换换位置就好啦!”
“我知道,我知道,中国实行计划生育。” 她脸上又浮出一丝揶揄的笑。
珍妮,嫁给我吧,给我生一个孩子,我保证爱你一生一世。
这句在信里重复了千百遍的话,现在当着珍妮的面我却说不出口。我到底拿什么来保证她的幸福呢?我的劳工卡都还没下来。
珍妮忽然跳下床,说:“你等等,我给你一个礼物。” 然后她跑出房间,一会儿就听到她赤脚下楼的脚步声,然后这脚步声又自远而近地回到二楼。她手里拿着一个纸盒子进来,跳到床上,把它递给我,示意让我打开。我迟疑地问:“到底是什么?不会是里面装着一个小婴儿吧?那才是我最想要的礼物。” 珍妮扑哧一声笑了,爱娇地打我一下。
盒子里是一个鹦鹉螺。“这是春假我们去夏威夷时买的,送给你。”
“你在沙滩上捡的?”我问。
“怎么可能捡的!傻子!鹦鹉螺是深海贝壳。我在洛杉矶机场的礼品店里买的。”
鹦鹉螺,光滑如圆盘,壳上密集的橘色生长纹像太阳光芒一样从腹心射出,等角螺线的外壳曲线近于完美,沿中轴线切开,露出鹦鹉螺内部一个一个由小至大排列又隔绝的独立空室,我们一起数了数手里这只鹦鹉螺,它有近20个空室。
“螺的身体住在外端最大的空室里。除了这个,其他每一个壳室都充满氮气。每长一岁,鹦鹉螺周期性向外侧推进一层,它会在身体后方分泌碳素钙和有机物,建起一个新的隔板,形成新的一间空室。”珍妮给我科普。她告诉我鹦鹉螺的外壳等角线与黄金分割的关系。
鹦鹉螺是一个贪婪的捕猎者,以壳里的空室作增压舱,使自己像喷气机一样飞速扑向猎物。我手里这只闪着珍珠一样光芒,精美脆弱的结构里暗藏捕杀的玄机。珍妮看出我的怨怼,她说,你到底要不要?喜欢不喜欢?
嗯嗯。我点头。我把玩着手里这件美丽的鹦鹉螺,它的珠灰色带条纹的外壳上密布着深橘色的斑点,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只有几粒,像是雀斑,这些雀斑组成星云一样的形状。那层珠光在阴天的光下随着我双手的转动缓缓变幻,氤氲出柔和美丽的五彩。我看得痴了,就像我第一次看到珍妮赤裸的白色身体,从肩到后背上的雀斑组成星图的形状,蜿蜒撒在腰上,浅金色的头发垂下来打着卷,鹦鹉螺穿行在深海水中带起的泡沫。白色小小乳房慢慢扫过我的身体,停留在我的下腹部。我是心甘情愿作珍妮的猎物,珍妮是我的天堂。
这只鹦鹉螺有告别礼物的意思吗?我不敢问。我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望着室内的陈设,直觉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如果今天不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后几次我们在一起幽会。我低下头,我两腿之间的家伙,像一只酣战之后退休的士兵那样在黑色的毛发间沉睡。我把手里的鹦鹉螺放回盒子里,把纸盒照原样盖好,在床头柜上放妥了。
转身,我搂着珍妮,我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用小腿把她的腿分开来,用脚背抵住,我想再来一次。想到这里我已经浑身发热,满脑淫念,要让你永远忘不掉,我的爱。在这个字前,我们平等,没有国籍,没有语言差异,人类因操而永生,这是所有相爱的人应该做的天赋使命,我的爱。
但是落幕的大结局却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剧本不照我的设计走。
学期结束学生放假后教职工还需多工作一天,名曰“教师技术培训”,其实就是一个学年结束的告别派对。珍妮并没有出现,当时同事并不知就里,安德森小姐还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怎么没跟她在一起呢?” 珍妮家出事是过两天在电视上看到的,艾伦因为酗酒误事客户起诉,拔出萝卜带出泥,调查他的酗酒时,发现他挪用客户的信托账户资金,虽然金额不大,但艾伦身为一名律师知法犯法,最后庭外和解,艾伦被剥夺律师执业证书,吊销驾驶执照一年,强制戒酒,一夜间身败名裂。
艾伦在戒酒治疗所的治疗开始后一周七天都得去,为时三个月,不能缺席,以后每一个月再上一天课,定期心理评估连续9个月,作心理调整和疗效评估,所有费用六万美金,自付。驾照被吊销一年,这期间他不能自己开车,出入由珍妮做司机,去戒酒班上课都是珍妮在外面等着。艾伦和珍妮变成行动一致的连体人,跟我约会不再可能。这是珍妮跟我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她的加州之行当然也取消了。
那次见面只是午饭,利用艾伦在戒酒班上课的时间出来吃饭。在潮前街一个叫沙滩玫瑰的餐馆里,潮前街在过去半年中,在每周的几个中午是我争分夺秒飞车驰过的主要路线,现在失去天堂,轮到我坐进观众席里。这样的剧情突变,真是老天在跟我开玩笑。
中午这个时候出来吃饭的,除了家庭主妇,就是中老年人,尤其在酒吧喝酒的,非一天空闲,下午不用上班打卡的有闲阶层不可。我提前到达,喜不自禁地想象着珍妮的到来。我要说服她离开艾伦。
珍妮进门的时候,我几乎没认出来。她的一头金发剪掉了,变成齐耳短发,恢复原来的黑色,只有发梢还有点原来的金色。她双目炯炯,比原来精神,但神色里多了一些警觉和凄凉。她坐下来,我注意到她戴了那副我送她的珠子耳环,那是我送过她唯一的首饰。我的心里沉了又沉,帮她倒酒时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告别的时刻要到了。
直到现在想起那天的午饭,我的脑海里都在一遍一遍地过着我对她说的话,珍妮,跟我走,离开艾伦,一切都不晚,我永远爱你,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我听你的,但在这之前,你得跟我走,听从我的召唤。
珍妮比我大十岁。这是她那天告诉我的。她不想离开艾伦这条沉船,以后也许会,但是现在不可能,在艾伦最低谷的时候离开,她不是那种人。
靠!你是哪种人啊!你背着丈夫跟我睡觉,你还把自己当全德贞妇啦?我听见自己这么说,大声地喊出来,但是我跟珍妮已经隔着一道玻璃,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低头拨弄盘子里的华道夫色拉,取出蔬菜间的核桃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然后抬头对我笑笑。餐室里放着一首老布鲁斯歌——
Summer time, the living is easy, your daddy is rich and your mommy is good looking, so hush little baby don't you cry, until that day.
夏天日子,时光流水
爸爸有钱,妈妈美
哦小宝小宝你别哭
直到那一天你会心碎。
只要她說一个“好”字,我就像得到整个大海。那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抵不上珍妮。
她听不到我的心事,慢慢说着以后艾伦的打算,他们计划重回亚洲。反正他在美国有犯罪记录了,也不能再从事律师行业,不如回到亚洲去,换一个世界,艾伦已经开始联系香港的律师事务所。
我到达加州开始上班的第一天,纽约法拉盛的移民律师给我电话,告诉我劳工卡批准了,然后他传真给我移民局的信,还有劳工卡的证件号码,原件将用特快专递寄给我。那个夏天之后,我还是回到布里奇波特高中,继续教书育人。秋天开学,珍妮没有到学校来代课。同事里对她的去向说法不一,有说她搬回加州了,有说她随艾伦去了香港。又过了两年,在连续三个夏天的教书经历后,“天才夏令营”加州分公司正式给我全职聘书,我负责亚洲市场开发。这时整个中国的市场开始兴起了,加州密布着来自北京上海深圳的大中学生和他们陪读的家长,逃出来的贪官,跑路的中国民企商人。
我一直住在洛杉矶的长滩,没有换过地方,连手机号都没有换过。我找了女朋友,我们很快买房结婚,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简妮,一个叫珍妮。但是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希望,像锅炉下最小的火苗,我希望有一天手机响了,是珍妮来找我,或者在洛杉矶的街上,我会遇到她。但是时间推移,我很喜欢洛杉矶了,这是个流氓骗子和天才云集的地方,它肮脏势利也生机勃勃,我这个普通人也可以在这里混饭吃。
八月底,暑期结束。我开车送最后一批客人,发现圣塔莫尼卡沙滩的小码头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中东烧烤店。返程时我在那里吃了午饭,又买了晚饭打包出来。前面有一个三口之家,两个中国人模样的中年夫妻带着一个跟珍妮差不多大的女孩儿,都是亚洲人的模样,女孩子在沙滩上捡贝壳玩,落在后面,她的爸爸妈妈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催她快走,爸爸说的是普通话。那个女孩子长腿,齐耳短发,圆圆的脸,亚洲人的杏仁眼,特别好看,我盯着这个小美人胚子看。没有注意走在前面,那个母亲模样的人好奇地回头看了我两次,第二次才引起我的注意。我站定了,想把她的背影看个明白,他们三个匆匆走到路边停的车边,驾车离开。我的目光尾随,从车牌看是出租车公司的车,我猜他们是北京来的游客,在去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路上,顺道下高速来这个著名的沙滩拍照。我站在路边,车开过去时,我盯着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女子看,那个侧颜在我眼前有一秒钟的定格,跟记忆中的某处重叠,然后飞快地消失。
我走进自己车里,启动发动机,也上路了。这一带的路沿着海,路是上坡,我踩紧油门加速往前走。从车里看到前面一半是海,一半是蓝天,路边高大的椰子树分开了海与天。椰子树下面不远是白浪翻滚的礁石海滩,海面可以看到冲浪的人,在碧波巨浪间平稳地滑翔,被巨浪打下去以后,一会儿又浮上海面。想着刚才那个中年女子的侧影,一股奇异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好像过去十多年来又伤心又痛快的往事,在一瞬间都来访问我的灵魂。我心潮澎湃,又不知从何说起,路边有一处建立在峭壁上的观景区,我把车停下,从车里出来,站在峭壁边,面对浩瀚的太平洋,后面十几棵20多米高的棕榈树,洒下稀疏的影子,海浪拍岸砸出巨大的轰鸣声,洛杉矶的这一带海滩因为地形原因,浪特别大,是冲浪者的福地。
我忽然有一种轻松之感,多年背负的东西在刚才的那一会儿终于离开我了,不再纠缠。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峭壁,有十几米深,带着陡峭的坡度一直延伸到洋里。峭壁上一块被日晒雨淋剥落的岩石,脱离山体,从陡坡上滚下去,一路滚落到峭壁下带着白沫的海浪里,消失不见。随之离去的,还有我初到新大陆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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