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尘舞
从张美红家到公园,这一次用了3812步。肖月回忆最近一个星期跟踪张美红的路程,每次都在3800步左右。
早上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肖月拿钥匙打开张美红家的门,张美红已经帮肖月盛好一碗粥,耐心地帮她吹着。粥是白粥,用大骨汤底熬的,加了上好的糯米,吃在嘴里滑腻香甜。肖月急不可耐的吃相让张美红忍不住说:“慢点,吃太烫的东西对食道不好,也容易烫伤胃。”肖月就真的慢点吃起来,可张美红又着急了,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急匆匆地跑进卧室换了件米色羊毛开衫出来,说:“你吃完把碗丢水池里,让你爸回来洗。”肖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张美红的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的长丝巾,张美红每动一步,下垂的两端蝴蝶翅膀般跟随着摇曳生情。
“当初给您买这条丝巾的时候,您还怨我乱花钱呢,怎么突然讲究起来?”肖月咬着筷子,定定地看着张美红。张美红没空搭理她,手脚麻利地拿水壶灌满一壶开水打开门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跑回来拿起茶几上的一盒口香糖,倒出一粒扔进嘴里,吩咐道:“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哼,就不该给你买丝巾!肖月赌气地三下两下喝完粥,丢下碗跟了出去。
肖月躲在树后,觉得既懊恼又尴尬,作为女儿,居然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地跟踪自己母亲,这行为太卑劣了!肖月观察着正前方一帮跳舞的老头老太们,夹在其中的张美红已经跳了两支快三、一支慢四,现在正在拉扯着水兵。舞伴都是同一个老头!
张美红随着音乐扭动着腰,左手一伸,右手一缩,转身,旋转,舞姿还挺潇洒优美。肖月酸酸地看着张美红,想:你就不能换个舞伴跳?
跟踪张美红一个星期,还是有收获的。譬如,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老年人跟孩子似的,也争强好胜,为争舞伴闹不开心,上次肖月就目睹两个老太太为争夺一老头闹得耳红面赤,原因是老头和其中一人多跳了一支舞。这时候,肖月又庆幸张美红只跟同一个老头子跳舞,不然闹腾起来脸就丢大了。张美红的高挑个儿挤在这群棒槌、苹果、鸭梨身材的老人们中还是很显眼的,相反,她那个舞伴就太平庸了,矮矮胖胖的身材,肖月丝毫看不出来他有强过她爹肖大伟的地方。肖大伟相貌堂堂,腰板笔直,高中文化,虽然下岗后沦落到菜市场卖蔬菜,但好歹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老头。
看了看时间,快到八点半了,肖月慢吞吞地走出公园,她没走近路,拐进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市场。肖大伟的菜摊上红的、紫的、绿的、黄的都锃明瓦亮,从肖月的位置望过去,一片绿影重重,人影幢幢。肖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菜市场真是个好地方啊,明亮亮的天,湿润润的地,好一个满满堂堂的清平世界。
肖大伟正在整理清洗着一堆生菜,把黄的、坏的清理掉,码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赏心悦目。七十岁的肖大伟腰身笔直,声音洪亮,为了怂恿一位妇女购买自己的菜花,他剥了一个菜头递过去,大着嗓门说:“妹子,这个菜花可甜了,不信你自己尝尝。”没想到那妇女真的塞嘴里咬了一下,吐出来甩着脑袋說:“都僵掉了,不新鲜!”肖大伟无奈地看着那妇女,无声地动了动嘴皮。肖月走过去拿起一只方便袋,往里面塞着茄子,警告他:“别骂人啊!人家爱买不买。”肖大伟挠了挠满头黑发,笑了笑。他欣喜地瞅着女儿,心里希望女儿多拿点菜回家,嘴里却说:“哎呀呀,真是不养女儿也能过,养女儿是个赔钱货哟,又来拿我老头子的菜。”肖月不理他,把各种菜塞满方便袋后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对肖大伟说:“我说你别整天就知道守着你那菜摊,有空也带咱家老太太出去旅旅游。”肖大伟说:“你说得好听,不守着菜摊,你手里的菜哪儿来的?我们自己吃啥?还能指望你给我们买菜吃?”肖月懒得再跟他说话,抬脚走人,肖大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去我家帮我们把电饭锅插上。”见肖月头也不回,肖大伟只好嘟囔着发牢骚:“养个女儿有屁用!”
肖月回到家,婆婆正在看报纸,看见肖月回来立刻放下报纸接过她手里的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面无表情地对肖月说:“你可得把你爸妈劝住啊,跟我们一个小区住着,谁都知道是我亲家,居委会主任和我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拿话来敲打我……”肖月心头的火“噌”一下冒上来,她很想回敬婆婆一句,话到嘴边又硬是忍住了。和张美红肖大伟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中,肖月在他们俩一次次的争吵、大打出手中变得隐忍、坚强。面对婆婆毫无顾忌的指责,难道她能跟她吵架吗?吵起来别人怎么看她?退休教师身份的婆婆,老大学生,在小区邻居们的眼里是个有涵养有品位的老太太。
婆婆见她不吭声,继续念叨着:“当初你就不该在我们小区给你爸妈买房子……”
站在阳台练吸气呼气的公公低着声音悠悠地对婆婆说:“兰兰,你看看,我最近腰是不是又驼了点?”肖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公公,公公依旧穿着一件格子背带裤,他喜欢这么装扮。肖月觉得公公是个好看的老头,虽然,他脸上已经有不少的皱纹,但作为七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她见过的最帅的老头。公公很高,有一米八,最近几年开始驼背了,婆婆每次指出他的背又驼了些时,公公总是用他那一贯的轻声细语说:“那是为了能跟你和孙子说悄悄话才驼的呗。”公公在说这话时,肖月丝毫不觉得肉麻,只是奇怪,为什么有的夫妻能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彼此深爱,而有的则水火不容翻天覆地干仗?
肖月嫁给老公李季,完全是因为公公婆婆。李季跟婆婆一样个头矮小,公公的高大在他的身上丝毫没有体现,并且他还继承了婆婆的长瓜子脸,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这种长相真的很不好看。所以长得不够好看不够男人的李季,虽然有着公务员身份,却一直未能找到如意的媳妇,直到三十多岁才遇到漂亮的肖月。那时候,肖月开着一家化妆品店,手头积攒了不少钱。在介绍人心目中,肖月虽然漂亮有点钱,可是没有正式工作,又没上过大学,和出自书香门第有着公务员身份的李季是很相配的。见面那天,肖月压根没相中李季,她对李季的殷勤视若无睹,对李季他们家两百多平方的房子视而不见,她不时地翻看手机想快点结束离开。李季和父母的失望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他们知道估计又黄了。临走,李季和父母非要出来送送,出门换鞋时,在拉扯推辞的寒暄中,李季妈脚一滑,李季爸急得一把扶住她喊:“兰兰你慢点,别摔了……”这声“兰兰”一下击中了肖月,她细细打量着李季妈,想把“兰兰”这么美丽青春的名字和眼前这个瘦矮的老太太联系起来。
一路上,肖月默默念着李季的名字,公公姓李,婆婆姓季,你看,他们连给儿子取名都不忘昭告天下——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回到家,张美红和肖大伟正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扯着大嗓门吵得正欢,肖月一下子决定嫁给李季!对一个充满浓浓爱意温暖家庭的向往,令肖月就这么草率地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她觉得,生活在这种家庭的李季,肯定坏不到哪儿去。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李季对她言听计从,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肖月做主。对肖月,李季耐心惊人,被父母潜移默化养成沉默独立性格的肖月,在李季面前一下子卸下全身的防备,变回一个真正女人的模样。肖月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纪大了,为了彼此照应,她想给父母在自己小区买套房子。对此,婆婆颇有微词,可李季没理会他妈的微词,二话没说就给岳父母在小区里物色了个二手房,装修到位。为此,婆婆气得好长时间没理李季,公公自然是站在婆婆这边,可人再拗,也拗不过自己的孩子。婆婆拿李季没办法,心里憋着气,偶尔便将那股子气撒向肖月。可即使是撒气,婆婆撒的也是有分寸有素质的气,有时候肖月也会不快,可一想公婆对自己的好,所有的不快便化为乌有。和公婆多年的相处,整体还算是很融洽的,远远胜过自己的父母。
张美红和肖大伟都是直性子人,脾气暴躁,他们总是彼此埋怨,隔三岔五就会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砸坏锅碗打破门窗,惹得楼上楼下所有邻居来劝。搬到肖月这个小区后,已经不年轻的他们依旧吵着超级年轻的架,邻居们劝过几次后便不再劝,只给居委会打个电话,居委会的人便过来调解。调解几次后,居委会也不再来,而是给肖月婆婆打电话,婆婆便让肖月过来劝。这时候,肖月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将父母弄到自己一个小区里,让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劝架回来,婆婆正坐在阳光下,一针一线地给孩子织毛衣,眼角聚敛着笑意。眼前的婆婆柔和而美丽,慈善祥和。肖月想起张美红刚才的七窍生烟瞋目切齿,心里一酸直想落泪。见她回来,婆婆吩咐公公把盛好的蓮子粥端过来。肖月硬着嗓子说吃不下。婆婆接过碗硬塞她手里,哄劝她说:“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人不能选择父母,你尽好责任就行,不要影响自己的心情。”肖月安静地坐在婆婆身边喝着粥,看着婆婆织毛衣,泪水不自觉地滑落。婆婆在肖月的泪光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公婆对肖月是宽容的,他们关心她的吃喝,替她照顾孩子,极少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唯独涉及张美红和肖大伟,他们总忍不住旁敲侧击提醒一下肖月,让她劝他们俩注意点影响。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美红和肖大伟像两只斗累的鸡,终于消停了。
而现在,张美红和肖大伟居然闹起离婚!
肖月淘好米,插上电饭锅,张美红和肖大伟近几年来食量下降许多,抓两把米便足够。肖月看看时间,肖大伟该收摊了,张美红也该结束她的公园舞会往家赶了。肖月只能插个电饭煲,她做菜的手艺,用她儿子李爱肖的话来说就是——连隔壁家的狗都嫌弃。平日里,肖月给他们插个电饭煲就回家,反正两家也不过就几栋楼的距离。今天因为心里装着事,肖月便想再赖一会儿,等张美红肖大伟回来,跟他们好好谈谈。
肖月拿出肖大伟的茶叶罐,替自己泡了杯茶,无所事事中便打开张美红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张美红的老相册翻起来。柔柔的茶香中,肖月竟翻到张美红肖大伟的结婚照。所谓结婚照,也不过是在照相馆里,两个人在闪光灯下歪着头微笑。照片里,张美红搂住肖大伟的胳膊,笑容很真实。肖月往照片面前凑了凑,想确定这笑容的真实度多高。看着看着,突然又觉得挺难过。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踏着金黄色的树叶,路边播放着当时流行的音乐,她的同学缠着爸爸妈妈买甜甜的棉花糖,其乐融融,让她十分羡慕。那时候,张美红和肖大伟呢?他们彼此对对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滚”!肖月问自己,当时她渴望的是甜甜的棉花糖,还是希望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被父母牵着走过长长的路?
时光总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她长大,他们已老。
张美红进门第一件事便是解下脖子上的黄丝巾,动作麻利地系上围裙,指挥肖月把挂在阳台上的腊肉取下来,自己钻进厨房去杀鱼。肖月愣愣地看着张美红在刀板上像剁萝卜似的将活鱼头硬生生剁下来,那鱼的尾巴还徒劳拍动了几下。张美红剁着鱼头,扫了一眼凌乱的厨房,开始数落肖月:“你淘个米都能把厨房整成这样……”肖月忙撇清:“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话说完便后悔,不是她,言下之意就是说肖大伟干的?待会儿肖大伟回来,岂不是又得吵架?念头这么一转,便又改口说:“不是你让我把吃过的锅碗丢厨房的嘛。”张美红没接她的话,她将杀好的鱼丢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清洗起来,说:“今天中午在我这里吃饭,我给你做个剁椒鱼头。”
肖月看着忙碌的张美红,张美红额头上水波痕般的皱纹又深了些,肖月试探着说:“每天上午都去公园跳舞,跳舞就那么有趣?”
“我们这样的年纪,不跳舞锻炼身体还能干吗?跳舞不比整天泡在棋牌室强多了?”张美红开始剁朝天椒,肖月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朝天椒的辣味呛得直咳嗽。张美红手一挥,将她赶出厨房。
张美红回来后随手放在饭桌上的手机闪了几下,肖月一下生出翻阅她手机的念头,她瞄了一眼厨房,心跳加快,正准备下手,楼道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肖大伟回来了!肖大伟打开门看见肖月,咧嘴一笑:“今天我闺女来蹭饭啊?”肖月懒得理他,她知道他嘴里下一句准没好话。果然,肖大伟说:“帮忙插下电饭锅还蹭顿饭,我闺女小算盘打得飞上天,真是他们李家居家生财的好媳妇……”
肖月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中听的话,其实心里乐意她回来吃饭呢。肖月瞅见他将换好的鞋子收到鞋架上,回击他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进门知道换鞋了。”肖大伟“嘿嘿”笑了两声,经过她身边时突然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脸庞晃了晃:“我家小月亮的娃娃脸就是好,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一个样儿!”肖月一巴掌拍开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肖大伟总是这个样子,他跟人亲近的方式实在让人受不了。再说,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一个样,这话到底是夸她还是贬她呢?面对肖月的白眼,肖大伟毫不在意,他哼着歌儿进厨房开始帮忙。肖月瞪大眼睛:肖大伟居然进厨房了!一向回来就把自己塞进沙发“葛优躺”抽着烟的肖大伟,居然进厨房洗菜递盘子?
这两人不是在闹离婚吗?原本不准备留下来吃饭的肖月,顿时改变了主意,她掏出手机给婆婆打电话:“我在那边吃饭。”
肖月将父母這里一直称为“那边”,对于这个称呼,肖大伟很不满,他将菜摆上桌,瞪着肖月说:“我这里就是‘那边,莫忘记你是在‘那边长到二十八才嫁出去的……”
“是啊是啊,真是瓢泼出去的水……”张美红端着剁椒鱼头出来,应着声。肖月觉得好笑,唱了一辈子反调的父母,突然夫唱妇随了。
张美红替肖月盛好饭递给她筷子,肖月接过筷子暗自思忖该怎么跟他们提离婚的事,一抬头,看见肖大伟正夹着鱼肚子上最好的一块,本以为肖大伟是替她夹的,谁知,那鱼肉“咣当”一下摔进了张美红的碗里。肖月愣了愣,正好撞上肖大伟的眼睛,肖大伟有点不自在地说:“你妈忙活半天,让她多吃点。”张美红的脸色也不太自然,肖月疑惑地看着这两位。肖大伟突然把筷子一放,瓮声瓮气地说:“我跟你说白了吧,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肖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看着肖大伟,肖大伟紫红色的脸膛上,靠近太阳穴两边有几根青筋,弯弯曲曲,像蚯蚓。肖大伟圆鼓鼓的眼睛,即使是平视,也像在瞪着你。肖大伟说:“我们知道你会反对,所以没跟你商量直接就离了。”
“瞎扯什么!”肖月说。
肖大伟起身推开身后的椅子,不一会儿便从卧室取来一个红本本放到肖月面前,嬉笑说:“离婚证也是红色的呀,原本以为是绿色呢。”
肖月猛地站了起来,严厉地说:“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肖大伟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同意也离了!你看现在多好,两个没有夫妻关系的人在一起生活,她做饭我就得洗碗,她帮我洗件衣服我觉得不好意思就得替她擦个地……这样不好吗?你看,我们现在也不吵架了……”
肖月挥开肖大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嘲笑说:“是啊,七十岁的老人了,还离婚。并且,离婚不离家,同住一个屋檐下,睡同一张床,彼此再各自交个老头老太谈一场恋爱,真时髦啊!”
张美红怯怯地看着她纠正:“我们不睡一张床,他睡隔壁。”
肖月气愤地一脚踢开身后的椅子,把内心深处压抑许久的怨念揉成一句话掷出去:“你们真自私,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肖月摔门而去。张美红和肖大伟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肖月的反应居然如此大,过去每当他们吵架时,她不都是捂着耳朵冲他们尖叫——你俩离了吧!如今真离了,她却这种反应。
没有肖月的屋子特别静,肖大伟垂着手站了老半天,说:“是不是太伤闺女的心了?莫不成还要去复婚?”
张美红斜睨他一眼:“不可能!”
肖大伟挠挠头皮:“你以为我想?我吵怕了!”
肖月一走出门,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从未对父母提过任何要求,更未指责过他们的自私,如今她总算能够把内心深处的积怨当着他们的面释放出来。此时,眼里流出的泪水令她感觉特别舒畅,仿佛把心里堆积很久的石头全部移开。现在,这些石头大概全部堆到张美红肖大伟的心头上去了吧?肖月想想就觉得特别痛快。
“磨剪子来,抢菜刀……”
肖月内心的痛快被磨刀匠的吆喝打破。那吆喝声拖得极长极长,像光阴深处的忧伤。
总有一些修伞磨菜刀的手艺人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肩挑条形的磨刀凳兜揽着生意,他们身上总是流露出一股子倔强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人哀伤。
肖月想起当年小的时候,哼着刘欢的《磨刀老头》,拿着张美红的菜刀去磨,磨刀师傅使用三四块磨刀石,来回磨蹭反复试锋,张美红那把菜刀很快变得锋利无比。
其实肖月很想告诉磨刀师傅,不必把刀磨那么快,她担心那刀刃早晚有一天会触摸到肖大伟的脖子。
张美红和肖大伟总是像孩子一样吵架,各自不成熟的一面尽情地在女儿面前展现。争吵使肖大伟疲倦,而张美红却获得鼓舞一般,情绪过于激动使她的荷尔蒙波动,她心烦意乱愈发焦躁,争吵在这种糟糕的情绪下一次比一次激烈。年轻的张美红和肖大伟性格过于相像,疾恶如仇一点就着的个性,让他们的婚姻如同受到诅咒,这诅咒像阴影一样将肖月笼罩起来,她仿佛看见自己消失在这片阴影中,同世界保持联系的只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漠然又无奈地看着张美红肖大伟在频繁的争吵中企图改变对方,使之成为合乎自己理想的另一半。
这时的张美红肖大伟已经意识到彼此的不合适,他们完全可以及时终止糟糕的婚姻,可那念头刚浮出来,一看到小小的肖月便立即被掐断。为了避免冲突,肖大伟开始习惯性的晚归,这在某个方面更加刺激了张美红,张美红拐弯抹角地骂人,哪怕肖大伟并不在场。肖大伟和张美红相互的厌恶就像无法克制的恶习一般滋生起来,他们愈发肆无忌惮地刺伤攻击对方。他们的争吵听在肖月的耳朵里没有上下文,支离破碎像个谜团,肖月一直想潜入他们那个隐秘的世界里,去探个究竟。后来肖月大了,每当他们争吵时,肖月便对他们喊:“你们俩离了吧!”肖月的叫喊声让他们立刻安静,肖大伟像被戳中脊梁骨一般耸着肩膀,接着蹑手蹑脚后退,踩中地板上的玻璃碴,发出“嚓”的一声。
张美红默不作声地取来扫帚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碴,窗外传来磨刀匠的吆喝声,张美红取来菜刀对肖月说:“去把菜刀磨一磨吧。”
一晃多年,如今,磨刀匠依存,而《磨刀老头》还有谁在唱?
李季及时的发现并制止住肖月的跟踪。
最先发现肖月反常的人是他们13岁的儿子李爱肖,“李爱肖”这个名字延续着他们老李家取名的特色。李爱肖对李季说:“我发现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
正在擦鞋的李季诧异地问:“怎么不对劲了?”
李爱肖叹了口气:“你不够爱我妈!”
李季扬了扬手里正在擦的长靴子:“不爱你妈,我能将她的鞋擦这么亮?小兔崽子!”
李爱肖一屁股坐到爸爸身边,开始列举肖月最近的反常,例如午睡时蜷缩的姿势,最近极少去逛服装店,还有最近也没带他去外公外婆那边……
李爱肖的一番列举引起李季的重视,觉得确实有点那么回事。
李季开着车在街上偶遇正在尾随张美红舞伴的肖月,很好奇地跟随着她,一直驶入一个陌生小区。李季坐在车里看着肖月目送那位老头进入楼道,肖月站在那里默默发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心事重重地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李季开着车追了上去,冲她按着喇叭。肖月看见他,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坐到副驾驶座上,李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爸妈最近为南巷那套房子的拆迁款忙得要命,能补偿我们三百多万呢。”
肖月笑笑,把目光投向窗外。
李季终于忍不住了,问:“那老头谁呀?我看见你一直跟着他。”说完忙又补充:“我是从单位出来办事无意中看见你的。”
肖月摇下车窗,托着腮帮闻着窗外的湿气,天要下雨了。
李季急了,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端详着肖月口不择言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儿子这么大了,你不会还有什么想法吧……不对呀,我怎么也胜过那老头啊……”
肖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见她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李季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当听完肖月的述说,李季又惊讶又好笑。李季搓了搓自己消瘦的脸庞,帮她抚开额前的一缕头发,说:“你不该生你爸妈的气。”
“我恨他们!”肖月咬着嘴唇说。
李季哈哈笑起来:“又犯孩子气了。你对陌生人都挺好,何况是你的父母。来来来,今天我跟你讲讲大道理。你可以追求幸福快乐,他们也应该为他们的幸福快乐负责。要我说呢,我老丈母娘真能找个男朋友,那还真挺时髦,我支持她……哎哟……”李季瘦巴巴的脸因为疼痛皱到一起,肖月掐起他来从不含糊。
肖月板着脸说:“敢情不是你爸妈离婚。我一想到他们各自带着新老伴站在我面前就头疼,都这么过来大半辈子了,到老还离婚,有什么意思?”
一想到以前从不打扮的张美红,最近穿任何衣服都不忘搭配条丝巾,肖月就来气,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问:“你说,我妈快七十岁的人,还能有爱情吗?”
李季正襟危坐,说:“爱情不爱情我不知道,不过,你父母对你的爱真不比这世间任何父母少。我还是认为你不该干涉他们的生活。说实话,他们年纪大了,还能有多少年好活?父母是子女生命的来源,他们是我们的源头,你跟他们切断了关系,你能快乐得起来吗?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居然跟踪一陌生老头。听我的,修复好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李季顿了顿,又说:“若是我爸妈坚持离婚,我保留自己的意见,尊重他们的选择。怎么说呢,因为我爱我的父母,所以我乐意把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还给他们。”
毫无疑问,李季的话很起作用,肖月的内心虽然翻江倒海,但开始慢慢平复。她突然在李季的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瘦小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一股内敛的魅力。
李季的脸顿时红了,他故意啐了她一口:“讨厌!”
肖月哈哈大笑。
肖月喜欢做梦,却总是忘掉那些梦的颜色,大部分的梦她都不记得。她梦见自己在一个长长的甬道寻觅探索,甬道里到处都是流水,黑黑一片,前方有若隐若现的光,似乎是出路。醒来后,她怔在那里好半天,她不知道这梦的含义,却觉得很不安心。电话铃突兀地响起,听见张美红惊慌失措的嗓门,肖月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肖月一直觉得,突如其来的灾难和烦恼总是在装扮她的生活,在疼痛的滋养下她如同一棵大树般,依旧生得摇曳多姿挺拔迷人,是她的抗打击能力过于强大吗?肖月在奔往派出所的路上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接到张美红从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肖月丝毫不意外,对于七十岁还能因为打架斗殴进入派出所的肖大伟,她也不觉得担心,肖大伟打架从来就没有输过,哪怕是和张美红。她只担心对方伤得太重。噢,忘了肖大伟已经七十岁了,杀伤力应该大大降低了吧?
派出所里没有肖月想象中那么热闹,肖大伟抱着头蹲在地上,张美红一脸无奈地摁着手机。墙边的木椅上坐着一位黑瘦老头,脸上有不少瘀伤,肖月仔细一看,肖大伟斗殴的对象居然是他们楼下邻居陈大爷。值班警察正在翻阅一堆文件,看见肖月进来,问:“肖大伟是你父亲?”
“嗯。”
肖月看见肖大伟的身体明显地缩了缩,警察犀利的眼神仔细端详了肖月一番,说:“肖大伟因为口舌之争打伤了陈达帮,陈达帮的老伴在外地带孙子,家里暂且就他一个人……你们家属之间商量一下,是私了还是怎么办?”
“私了。”肖月说,“我们赔偿医药费。”
肖大伟猛地抬起头,握紧拳头,身体绷直,浑身散发出蓄势待发的怒气:“赔偿个屁,老子也被他打了,他怎么不赔偿我?”
肖月看了肖大伟一眼,肖大伟眼里的怒气立马消失殆尽。
从派出所出来,肖大伟心疼地和张美红念叨着赔偿费,张美红看着面无表情的肖月,用胳膊肘捣鼓了肖大伟几下,肖大伟轻声咳嗽一声,说:“小月亮,钱回头我就给你。”
肖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声不吭地朝张美红他们家走去。进门换好鞋,肖月在沙发上坐下。见肖月不说话,张美红带着忐忑不安的心钻进厨房烧开水,把女儿留给肖大伟独自面对。肖大伟对张美红的逃避很不满意,苦于自己不能同样找借口进厨房,只好硬着头皮在女儿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陈那家伙真不是东西,他太欺负人,我早就想打他了。”肖大偉瞅了瞅肖月,率先打破沉默。肖月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默不作声地扭动着自己的中指,眼圈先红了,泪水一颗接一颗地砸到肖大伟的心上,把肖大伟吓得不轻,一句话也不敢说。提着水瓶从厨房出来的张美红见状,也慌了手脚,她给肖月倒了杯水,劝道:“哭干吗呀,这回真不怪你爸……”
肖月冷笑了声,说:“离婚了,两人战线倒是统一了,第一次见您老人家帮他说话。”
张美红沉默半晌,客厅大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风,那冷风在张美红的身上打着旋儿,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皮肤,冷到了心底。张美红说:“我跟你爸早就应该离婚了,你小的时候怕影响你学习,再大点又怕单亲家庭影响到你找对象,就这么拖了好多年。现在,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该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了。我知道你对我们离婚的事有想法,可你也不能太自私……”
肖月惊讶地瞪大眼睛,张美红居然说她自私?肖月猛地站了起来,把掺杂着愤怒与怨恨的声音丢了出去:“到底谁自私?你们让我在婆家都抬不起头,这些你们知道吗?”
“你你你……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肖大伟拍了一下茶几,严厉地说,话刚落音便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在椅子上。
张美红和肖月默默流着泪。
肖大伟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思状态。
电视柜一角的花瓶,风一吹,花瓣动一动。
肖大伟从怀里摸出一包烟,点上,客厅很快云山雾罩。流着泪的张美红没有指责他污染空气,肖月也没有埋怨他抽烟伤害身体。肖大伟从烟雾的空隙中望过去,张美红和肖月的脸有点飘忽,母女俩的抽泣声像钻进耳朵的虫子,吸噬着他的精气神。肖大伟叹了口气:“小月亮,我和你妈的性格确实不合适。你看,我们从刚结婚那会儿就一直打打闹闹这么多年,我们也知道不该这样,这样把孩子吓坏了,可我们就是控制不了。吵架已经成为我们生活里的惯性了,我和你妈都无法好好跟对方说一句平和话。每次打架都闹得街坊邻居们看热闹,我们也知道这很丢脸,给你丢人。我们商量离婚很长时间了,谁知道去民政局后,我们俩又为一点事吵了起来,后来民政局又要居委会的调解证明……一下子弄得小区里的熟人们都知道我们在闹离婚,我们本打算静悄悄的,就怕给你带来麻烦……”
肖大伟伸出手,想替肖月擦擦挂在脸颊上的眼泪,手伸出一半犹豫了下还是收了回来。他的小月亮多久没流泪啦?他已经忘记该如何替她擦去眼泪了。肖大伟和肖月目光对视时,彼此都有点尴尬,肖大伟清了清嗓子,又捋了捋袖子,手一挥接着说:“这现在的人啊,都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之前我们吵架,他们看热闹,背后议论指指点点的戳我们脊梁骨。现在我们离婚,今天这个来劝,明天那个来劝,打着劝的幌子来了解我们离婚的原因,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后来光劝还不行,话里头带着威胁,好像我们离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妨碍到别人什么……那老陈,见到我们就唾口水,每次下楼从他家门口过,他就故意‘咣当一声猛地把门摔上,好像我离婚了要搞他家老伴似的……”肖大伟大概意识到在女儿面前用了这个“搞”字很不妥当,抬起眼皮瞅了眼张美红,见张美红没有反应,自己就“嘿嘿嘿”傻笑起来。
肖月斜睨着他:“所以你就把人家给打了?”
肖大伟支支吾吾,张美红拍着大腿接过话头:“该!就该揍那老东西!”
肖大伟得到鼓励,顿时来劲了,他用力吸了口烟,站起来舞动着手说:“他看见我们就冲地上吐口水,我就大着嗓子说我又不搞你老伴,他气势汹汹地扑过来……跟我打?我一下就把他给撂倒在地……”
肖月鄙夷的目光让肖大伟的得意忘形戛然而止,他轻声咳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用一本正经的腔调说:“小月亮啊,我常常想,这人的一生是不断前行的过程,但是前行的方向若是错了,那么停止就是进步。我跟你妈啊,根本就不应该有开始,所以现在松手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开始。”说完,又瞅了瞅张美红,叹:“近的是人,远的是感情啊。”
张美红听了心里不舒服,本想反驳他,可一想两人已经离婚,话又咽下去了。
肖月问:“那你们俩以后什么打算?都离婚了,还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离的哪门子的婚?”
肖大伟和张美红对视一眼,都有点讪讪的。
张美红起身:“我去做晚饭,吃了晚饭再回家。”
从张美红家出来,月亮高高挂在空中,满地清辉。肖月站着发了会儿愣,伸伸腰,像做了一场梦,刚刚苏醒。
张美红肖大伟他们要是各自重新找了伴,该怎么面对呢?
肖月想想今后的种种可能,局促不安的感觉就涌上心头。天上那白胖的月亮,开颜地畅笑,牙膏沫子般的云朵浮在周围。肖月站在水溶溶的月光中,对着那月儿说:“你倒是开心。”
肖月对公公婆婆之间的恩爱总是不太适应,公婆这座参照物过于高大,使她不由自主地替张美红肖大伟脸红。肖月进门正好看见公公将一只剥好的栗子送进婆婆嘴里,婆婆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公公眼角聚敛着笑意,问她:“再吃一个?”婆婆摇摇头。公公站到她身后,用手指替她搓揉着两边的太阳穴。
肖月换好鞋子正准备进自己房间,婆婆叫住她:“肖月,你来看看你爸妈在小区张贴的这个告示。”
这是一张A4纸,用2号字体打印:
一、肖大伟和张美红因为性格不合,二人友好协议离婚。
二、我们因为经济现状,暂且共同居住在女儿购买的这套房屋里,我们不存在任何的经济纠纷,请各位不要再议论我们争夺房产离婚不离家伤风败俗这类话题。
三、我们二人现在还没有相好的男女朋友,请高抬贵手不要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们如何出轨。
四、我们虽然单身,但我们并不想勾搭各位的老伴,请大家放24个心,若是再敢当面吐口水,我肖大伟会使用拳头。
五、人生苦短,敬请各位不要把注意力放在一对黄土埋到胸口的老人身上,若无聊,推荐各位看《好奇害死猫》这部电影。
…………
肖月忍不住笑起来,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这确实是肖大偉的口吻,他最爱的一部电影就是《好奇害死猫》,刘嘉玲演的。肖大伟喜欢刘嘉玲。
肖月脸上的笑让婆婆呆愣,莫非她觉得她爸妈这么大张旗鼓地张贴这样的告示很光荣很有趣?婆婆捂住额头呻吟了一声:“不行,我进屋里睡会儿,我的头实在太疼了。”
公公焦虑地扶着她:“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婆婆挥挥手,经过肖月身边时,叹气说:“不知道你爸妈张贴了多少张哦!”
肖月皱了皱眉头,莫非婆婆的头疼是张美红肖大伟弄出来的?
婆婆的头疼不是张美红肖大伟他们弄出来的。
夜里,公公光着脚惊慌失措地跑来他们房间拍门时,肖月正躺在李季怀里睡得正酣。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冲进婆婆房间,拨打救护车时,婆婆的瞳孔已经放大。
婆婆未能等到救护车到来便逝世。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手电筒照了照婆婆的眼睛,又摸摸她的脉搏,冲满脸绝望却带着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公公摇了摇头时,公公像个孩子般“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肖月无法形容此时公公的眼神,她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内容过于复杂,沉重得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潸然泪下。
天亮后,婆婆的生前好友以及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来鞠躬告别,张美红肖大伟夜里接到电话便赶过来帮忙。李季和公公在这突然的噩耗面前除了悲恸,已经失去处理事务的能力。张美红和肖大伟表情严肃地将一切事务打点得有条不紊。
肖月陪着李季跪在那里,看着忙碌的父母,一时间悲上心头,泪如雨下。殡仪馆的车来了,公公扑上去一把抱住婆婆的尸体,哭得凄凄惨惨不肯放手。李季上前抱住父亲哭喊着:“爸,您就让妈安心地去吧,您别这样了,看您这样,我实在是太难受……”
肖月何曾见过这场面啊,她早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头脑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张美红见状,上前抱住肖月,摸着她的头安慰。肖大伟看不下去了,他大着嗓门对公公说:“亲家公,别这样了,可不能让眼泪滴到亲家母的身上,否则以后连做梦都梦不到她。”
公公一听,急急擦拭眼泪,退远些去了。他站在那里,张大嘴巴无声地哭泣,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婆婆抬了起来。快到门口时,他突然抱起一床棉被塞給李季:“给你妈垫着,用棉被垫垫,这铁担架多冷啊。”
李季号啕大哭。
肖月不知道,若是没有张美红和肖大伟的帮忙,婆婆的葬礼该是什么个情况。
张美红肖大伟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灵堂门口招呼着参加葬礼的人们,婆婆生前单位领导、同事以及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场内座位早已坐满。正中的屏幕上播放着婆婆往日拍摄的视频,那视频伴着悠悠的乐声捣破生死界线闯入会场所有人的视线里,婆婆旧日的音容笑貌让肖月翻滚的心再次被推上了浪尖……
肖大伟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极力用平稳的语调开始说悼词,悼词是肖月请人写的,经难得一本正经的肖大伟读出来,少了哀悼却多了几分调侃。场上原有的凝重与静穆被肖大伟故作正经的腔调给打破了,肖月觉得凉飕飕的空气开始回温。
心里稍微好过一点的肖月,突然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还要分别参加张美红肖大伟的葬礼,这个念头让她害怕得浑身发冷,眼泪又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葬礼后,肖月的生活被婆婆的去世一下子打乱了,她这才知道婆婆对这个家的贡献有多大。热乎乎的饭菜,干净整洁的家,儿子李爱肖的接送……这些以前由公公婆婆二人共同完成的事务,现在全部压在肖月的肩膀上,她还得时时观察留意公公的情绪。肖月心力交瘁,迅速消瘦下来。肖月的消瘦,让张美红心疼坏了,以前极少踏进肖月家门的她,现在一有空就过来,帮忙做饭收拾屋子。就连肖大伟也是一到时间便慌忙收拾菜摊,火急火燎地往学校赶,去接送外孙李爱肖。松了口气的肖月看着张美红两鬓斑白的头发,懊恼充斥心头。在心里和父母别扭了这么多年,自己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依旧沾着父母的雨露,受着他们的保护。她未能成为他们的参天大树替他们遮风挡雨,却还要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肖月想想便觉得脸红,可是脸红之后,她发现只要一想到父母各自带着新老伴站在自己面前,内心的抵触便油然而生。
张美红蹲在地上剥青豆,说:“你公公难受坏了,今天给他做几个好菜让他带着去。”
自从婆婆去世,公公每天吃过早饭便用饭盒提着午餐,搭乘7路公交车穿城而过,终点站是婆婆下葬的公墓区,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一天来回就是四个多小时,公公基本都是早出晚归,拎着自己的午餐。
冬至,肖月和李季带着儿子陪同公公一同去墓地,公交车里拥挤不堪。下车后,公墓区也是热闹非凡,肖月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跟他们一样拥有失去亲人的悲痛。
李季平静地烧纸钱磕着头,他的悲痛在一片嘈杂中根本无法生出。缅怀,多么虔诚的事啊,可是在杂乱的生活中也会慢慢变得淡薄。也许是因为人都深知过去的情感无法影响到此刻生活的轻重,所以那份缅怀便像烛火般渐渐地衰弱了。至少,李季的悲痛已经慢慢消减,这让他的生活好受许多,也让肖月的担心慢慢放下来。在这里,生者被逝者包围,连小小年纪的李爱肖都不由自主地带着肃穆的表情静默。肖月发现,婆婆的突然离世,给家中每个人都带来影响。例如李爱肖,早上出门,她知道他不喜欢穿得太厚,而她担心他受凉,非让他穿上羽绒服。李爱肖原本想拒绝,可当他和她倔强的目光对接时,什么话也没说就顺从了她的意思。直到公交车上,肖月无意中摸到他一手心的汗,这才知道儿子热坏了。肖月帮他脱下羽绒服,轻声问他:“不想穿你可以说嘛。”
李爱肖淡淡地说:“我不想你不开心,你是我妈。今后,我一定听你们的话对你们好,因为你们是我爸妈。”说完又补充说,“我只有一个爸妈。”
肖月泫然欲泣,紧紧搂住儿子。她知道小小年纪的他,大概明白了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可能避免,死亡是每个人必定的结局,他是在害怕父母日渐老去,直至离开人世吧?
李爱肖的话在肖月的心坎上反复地踏进踏出,张美红开始稀疏并夹杂着白发的头顶,肖大伟拿着秤杆的手背上的老年斑,都让肖月的胸口和喉咙被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堵得死死的,一种类似后悔的情绪掠上来。连李爱肖都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爸妈,她怎么就不能对张美红肖大伟友好和善点呢?她甚至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给他们,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丧失了和父母亲近的能力,每次面对他们时,她总是感觉浑身不自在。
肖月就这么一边自责着一边继续对父母冷淡着,有时候还会忍不住跟他们唱唱反调。公公基本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拎着饭盒。张美红在帮忙打扫房屋时,发现公公那本厚厚的日记,惊叹地喊来肖月。肖月简单翻了翻,日记是从婆婆去世后才开始写的,以信件的形式写给婆婆。张美红对开头“兰兰”这个称呼很是惊奇,继而用羡慕的口吻叹道:“你婆婆这一辈子,值!”肖月被张美红眼里显而易见的失落刺痛了,硬邦邦地说:“簸箕配扫帚,破锅只有破锅盖!”张美红碰了个钉子,她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地板,有点失落地低声说:“人比人,气死人啊!”
肖月知道张美红接下来又要絮叨自己命运不济了,张美红有关婚姻的唠叨就像钟表单调的走动声,令她的骨头和神经啪啪地响动,每次她都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压住心头的邪火。
“女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就长得好,落在烂泥地活得像烂泥!”
“我长得不比任何人差,找男人的目光却差透了!”
“找男人一定不能找神经病,一句话不对劲就爆炸!”
“我年轻时候不懂事,稀里糊涂就成家了……”
……
肖月看着张美红唠叨的身影,觉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悲哀。肖月很想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让她歇歇,或者自己跪下来同她一起擦地,如同其他母女那样边干活边说说笑笑。可是她不行,她已经失去和父母交流的能力。当她发现张美红肖大伟苍老的速度越来越快,内心又有种被凌迟处死的痛苦,这时候,她便想时刻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可一旦面对他们时,她又想立刻逃离。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令她内心矛盾又无奈。
在收拾婆婆的衣柜时,公公执意要亲自来。
衣柜里挂满了婆婆的大衣羽绒服,婆婆下葬时肖月提议衣物都给婆婆带走,公公老泪纵横地说:“都烧了,兰兰最后一点气息都没有啦……”
公公的枕边放着一件婆婆的毛衣,每夜陪伴着他入睡。公公睡前对着那件衣物喃喃自语,一如婆婆在世時般交谈。肖月觉得很瘆得慌,便很少去公公的房间整理。
肖月看着公公将婆婆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挂满整个阳台,客厅光线被遮去大半,顿时暗了下来。张美红干脆帮他将家中椅凳并排摆在阳台中间,把其他挂不下的衣物摊在上面。公公拍打着衣物,如数家珍似的向张美红介绍着每件衣物的由来,甚至牵扯出一个个陈年故事……其中一件大红色绣花对襟袄引起张美红的注意,那袄面都起毛了,一股子樟脑味,一看就是陈年旧物。公公把纽扣解开摊平放在椅子上,叹:“这是兰兰的嫁衣。当初她穿着它可好看了……”说着便红了眼睛。张美红也陪着落泪。
公公有事出去后,张美红还沉浸在死亡的氛围,她摩挲着那些衣物,说:“真羡慕你婆婆啊,一辈子有个好男人这么对她,真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肖月心头一股子邪火腾腾升起,粗暴地截断她的话:“你现在也有机会啊,你不是离婚了嘛,自由之身。刚好我婆婆也死了……”肖月言语中毫无掩饰的恶意清晰地向张美红扑去,张美红被杀得措手不及。
话一出口,肖月就后悔了,她看见张美红眼睛瞪得像黑洞洞的枪口,眼里的怀疑、不敢置信、愤怒像子弹般向她射击过来。
“你……你……”张美红每张一次嘴,鼻腔连同喉咙便抽动一下,发出“哼哧”一声,又重又响,令肖月想起小时候用过的老式抽水机,提起手把,水就咕咚一下。肖月正在担心张美红会不会晕过去,张美红已经将手里的衣服放下,双手撑住椅背,抬脚向门口走去。她的脚步有点踉跄,像喝醉酒一般,肖月很想过去扶她一把。张美红走到门口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她扭过头轻描淡写地说:“养你一场,扪心自问,我对得起你!我养老不靠你,不指望你对我有多孝顺,现在你却来给我气受。我吃你喝你的了?我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来给你帮忙,我看我是贱骨头!”
张美红走后的屋子像要四分五裂般,肖月退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如同待在黑夜里,看不到时间。
肖大伟和张美红的想法前所未有的高度契合,在他们离婚之后。这让肖月感到奇怪,又哭笑不得。李季拍着她的头说:“看吧,把你妈气坏了,你爸也不来帮咱们忙了,累的是谁?还不是你自己!你这脾气性子啊。早告诉你不要干涉长辈们的生活,你就是不听。”
肖月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那不是我本意。”
李季安慰道:“你低头认个错得了,哪有父母跟儿女计较的!”
“可我就是低不了这个头!”肖月咬着嘴唇,“我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李季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我下班早的话就去接李爱肖。”李季一边换鞋子一边说:“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个钟点工吧……咦,对了,我爸最近怎么一大早就走,也不在家吃早饭?”他并不等肖月给自己答案便急慌慌地进了电梯。肖月也觉得纳闷,公公挺长时间没在家吃早饭了,他说最近想换口味,吃煎饼。随他去吧,只要老爷子开心就好。
肖月拖完地换好鞋子准备去肖大伟家取菜回来做饭,自从惹怒了张美红,张美红再也不跨进她家门,连肖大伟也不帮接送孩子了,每天的菜都让肖月自己去他们家取。每次去,张美红都冷着脸,肖月自觉理亏,目光便拐弯绕着走,不敢看她。
肖月在张美红家楼下碰见她,张美红颠覆形象,穿了件金丝绒的暗红旗袍,头发烫成一圈圈,弹簧似的搭在肩上。看见肖月,张美红把下巴一扬,趾高气扬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肖月脸上讪讪的,一声“妈”卡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提有多难受了。张美红走后,肖月有点想哭。虽然当着张美红的面装作很无所谓,可张美红真的不理她,她却十分难过。因为早已习惯了张美红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好,她无法容忍这份好的消失。
下次,下次见到张美红一定主动低头认错。肖月告诫自己。
这么一次次的告诫中,时光辗转,已是初夏了,张美红还是没有踏进肖月家门。李季带着李爱肖去赔礼道歉,张美红开心地搂着李爱肖“心头肉”地喊着,却依旧不愿意原谅肖月。肖月仿佛第一次发现,张美红的气性居然如此大。李季很无奈,他不明白这对母女怎么了,人家不是说母女没有隔夜仇吗?再说,多大点的事啊,不就为了句把话嘛。
肖月深陷在这别扭中不知道如何解决,张美红突然上门来了。穿着蓝色雪纺裙的张美红涂着红嘴唇,她的唇纹很多,加上劣质口红上色不均匀,导致嘴唇四周泛起许多死皮。肖月有心想提醒她,又怕她误解惹出其他口角,便暗想回头一定送她一支名牌口红。
张美红看着身穿围裙满手油污的肖月,又瞅了瞅配好的几个菜,笑着说:“厨艺有进步嘛,红红绿绿搭配得挺好看。”张美红的到来令肖月惊喜,她慌忙说:“哪有啊,手忙脚乱盘子都打碎好几个。”肖月这话的意思是想向张美红表达自己的态度,没有张美红帮忙日子难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