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
刑警小范开车上班时,走神了,想到夜里做的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梦。他发现一个毒犯在机场,就在一拨刚下飞机走向出口的旅客流中,他一眼便认定那个漂亮女人的提包里装有毒品,还断定是高纯度的可卡因。他跟在女人后面,一直跟到行李提出處的转盘前,不多会儿,漂亮女人从转盘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手拉提箱,拉着往大门口走去,脸上呈现出一种轻松喜悦的神情。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一旦女人上车离去,要再找到就十分困难了,从天而降的奖章奖金也就不翼而飞,这可是每个刑警都梦寐以求的。他赶紧追上前,将刚跨出大门的女人拦住,说句:“我是警察!”女人不仅没有惊慌,反冲他嫣然一笑,问句:“警察同志,你想帮忙吗?那就把我送到家吧。”一句话竟让他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问:“家?你的家在哪里?”女人说:“在政府楼啊!”他惊了一跳,梦醒了,随之心情无比沮丧。心想,看来运气一向不佳的自己,所向往追求的只能出现于梦境啊。
嗟叹间,车便停在了分局大门口,下车后碰见刚下了车的顶头上司刑警大队队长宫奇,他搭讪句:“宫队来得早啊!”宫奇随口丢句:“有案子。”他的心不由得一震,脱口而出:“是贩毒案件吗?”宫奇看他一眼没吱声,他很快意识到所问不当,奶奶个猴,晚上那一厢情愿的梦仍挥之不去啊。“喳!”
案情通报是发现案情的例会,像从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警员济济一堂。宫队讲述的情况出人意料:在离市区十几公里处的一山中柴屋发现一具死人骨架,卧姿,手足并拢且被绳索捆绑,应属他杀。发现的村民破门之后惊恐而退,立刻报警。现场没有被破坏。是一桩陈案案发。至于案发时间、死者是谁、作案者是何人,自是破案首先要弄清的,总体来说这个案子难度不小。宫队扫视一下坐在长会议桌四周的二十几名刑侦下属,问句:“谁自告奋勇?”
却没人“自告奋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吭声。看来大家都心中有数:垃圾案,出力不讨好。这时刻,范强竟想到昨晚做的那个几近抓到毒犯的梦,心想:看来现实总不如做梦接近心愿,弗洛伊德“梦是愿望的达成”的名言说得真是透彻。
范强这时还不晓得宫队要点他的将,让他接案,而我们知道,所以要趁机介绍几句。他二十五岁,在队里年龄偏低,属小字辈,大家皆称其小范。警校毕业,高个儿,面相英俊,嗓音浑厚,都说他应该闯演艺圈,没准能出息个影星歌星。听人这么说,他也动过此心思,只因缺乏机遇,没遇上伯乐,也就断了念头,一心一意干他的刑警,只是从未单独接过案。
见大家没啥反响,宫队笑了一下说:“那就按老规矩了,由我点将。”停停又说:“这回点个小将。”一听这句话,大家一齐把眼光投向范强。
宫队也将目光投向范强,说:“大家的眼光已给出答案,由范强接这个案子。范强!”
“到!”范强站起身受命。
宫队说:“我也清楚这是块难啃的骨头,事实是全身都是骨头,可唯难才能锻炼人呀,是不是?”范强嘴上说“是”,心里却叫苦连天。
宫队让他自选两名助手,协助他破案,他不假思索,便选定了蔡东方与许宝良。倒没别的考量,只因蔡、许是他打扑克的牌友,曾一起上过电视台“打够级”节目。赢了辆轿车蔡东方至今还开着。别看本职工作平平,在“够”界却是明星。
散会后,范强首先给他的女朋友小艳打电话,告知了此事,随后说句:“晚上一起吃个饭!”小艳反问:“这事值得庆贺吗?”他说:“不是庆贺不庆贺的事。”小艳问:“那是什么?”他说:“想你!”小艳笑了,说:“今天咋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他嘿嘿地笑,他历来不善言辞,更不会甜言蜜语,对此,小艳耿耿于怀。
午饭后,范强一行三人奔赴案发现场,这是破任何一桩案件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车出了城,朝北方的山区驶去,虽不是高速路,路况还算不错,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报案人所在的村子。这是紧靠山根的一座小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按套路先要找村头儿,党支书不在家,村主任老国在,问了问情况,他也说不出个究竟,甚至连尸骨也没见到。就让他喊来目击者,也姓国,三十出头年纪,穿一身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灰西装,问了问,小国除了看见屋里横在地上的骨架,别的也说不上来。这样,便让他带路去现场。老国主任陪同。案发地在一座叫海青的山,沿着崎岖小路翻过几道山岗,便看到被树木掩映着的案发地小石屋。老国主任说:“石屋多年前便废弃了,先前住着一个看山老人,老人死后屋就空了,不知谁挂上了一把铁锁,再无人打开。”范强问小国:“怎么突然想到要打开石屋?”小国说:“我要盖新房,想拆了把石料木料运下山用,反正是没主的房子,不犯法。”老国说:“怎么没主?集体的国家的,占为己有就是犯法。”小国就不吭声了,当是认可了老国主任的话。
走到跟前,方看到石屋的全貌:低矮残破,屋顶被四周的树木覆盖,看不到由什么材料建构,石墙倒站立未倒,只是上面满是青苔,散发着潮湿的土腥气。
被小国砸开的铁锁虚挂在门上,蔡东方先拍了照,许宝良随后推开了两扇木门。这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了匍匐在地的那具白色骨架。这骇人情状令范强想到“地狱”二字。凝视片刻,范强及蔡、许三人便小心翼翼踏进门,屋内面积很小,骨架几乎占据大半空间。小屋便近乎一口棺椁,被缚着的大活人死在棺椁里渐渐变成一具骨架,这需要多少岁月啊?范强从学到的知识中得知,这起码需要十年以上时间,而从成为骨架到现在,又经历了多少时光那就得用科学手段作结论了。
蔡东方又开始拍照,从各个角度拍,许宝良丈量尸骨的长度,这空当范强环视屋内四周,这便是刑侦所谓的现场勘查了,除了尸骨以及缚尸骨的绳索,别无他物。不见任何可视为线索的线索,端的奇怪,即使真正的棺椁里面也应该有某种随葬品,如女性的首饰手镯、男性的烟袋荷包等,而这里空空如也,干净得让人惊心。
范强他们并不甘心,退出去后又搜寻木门上是否留有手印,门前地面是否有足迹(这些在屋内皆无发现),结果同样让人失望。
告别无名尸骨,下山,可谓空手而归。
请小艳吃了晚饭,没按惯例去她的租住屋亲密一番。此一时彼一时也,虽说宫队没给他规定破案时限,可范强仍倍感压力,毕竟是头遭领命破案,无论如何要圆满完成,说严重些这也是仕途中一重要台阶。对此,小艳也能领悟,笑怼句:“好啊,你开始进步了,知道什么是主什么是次了,祝贺!祝贺!”
争分夺秒,与小艳告别后,范强与蔡许二人来到分局旁边的一座茶楼,一起探讨。
蔡东方分析说:“案发地点很偏僻,知道小石屋所在,说明案犯是本地人,其以强制或诱骗方式将被害人带到石屋,将其捆绑,然后锁门扬长而去,任其在无法自救的情况下饿毙。”
许宝良点头说:“应该是这样,只是有一点让人费解,既然目的是致被害人于死地,那为何不在人迹稀少的半山腰实施?而非要带到石屋以这种方式让其慢慢死去,难以理解,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
服务小姐端来了他们点的白茶,一一斟上,退去。
蔡东方说:“也许是不想担杀人罪责,一经案破,他可以辩解只是绑架,并未实施杀人,罪减一等。”
许宝良摇头,问句:“案犯有这么深的城府?杀人前就想到如何脱罪?”
蔡东方说:“当然要想,除了激情杀人,每一个杀人犯实施杀人前都会考虑到如何脱罪,以逃脱法律的惩罚。”
许宝良说:“这种清醒杀人更加可恶,罪不可赦。”
蔡东方说:“而法律的认定只是故意还是非故意,而不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许宝良说:“其实故意杀人与清醒杀人是一回事,没什么不同,目的都是致人于死地,都在不赦之列。”
蔡东方转向范强问:“小范你在警校系统学过法律,你说说,就目前这个案件,能不能判定是故意杀人?”
范强端杯呷了口茶,放下杯说:“回答这个问题有点难度,故意还是非故意得有证据,如果找不到,案犯落网后只要能给出一个非故意理由,且合情合理,恐怕法院很难判处极刑。”
蔡东方说:“那我们就赶紧破案,听听案犯能给出一个怎样的说辞,为自己脱罪。”
范强说:“这是以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挖出这个杀人犯。”
许宝良附和说:“对,对,首先是要破案,破了案才能把案犯移交给法院,我们破不了案,一切都是空话。”
蔡东方点点头说:“小范,这案子你挑头,我和许宝良全力配合,你说说你的想法。”
范强说:“我的想法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第一步是查明被害人的身份,面对一具白骨,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很难,无头案还可从尸身上查找到可用线索,白骨不具备这种可能。”
蔡东方问:“从骨头可以测出被害人的DNA吗?”
范强说:“可以的,问题是又怎么进行比对?与山前山后所有的人?这不大可能。”
蔡东方又问:“好像还可以测骨龄吧?”
范强说:“是可以,只是测出的是被害人遇害时的年龄还是现在的年龄?不清楚。”
蔡东方说:“应该是遇害时的年龄。”
范强说:“即使测出被害人的年龄,也意义不大,仅凭年龄查不出被害人是张三还是李四。”
蔡东方说:“这倒是,现实情况是我们破案的线索来源仅仅是一具骨架,别无其他……”
许宝良拍下脑袋,打断说:“不对,除了骨架还有被害人的衣服。”
蔡东方说:“是有,可已经腐烂不堪,完全是一堆灰尘,既看不出衣服样式,又看不出颜色,从中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许宝良问:“小范你的意见是?”
范强说:“咱们明天再去一次案发现场,将屋里所有的地方再勘查一遍,哪怕是一道石缝也不放过,直到找到可用的线索。”
“OK!”蔡许二人举杯以茶代酒齐敬范强,“头儿英明!”
第二天,范强三人组并没有成行,他们参与了分局一项重要行动:缉拿一涉恶团伙。要收监的嫌犯众多,且非法持有枪械,分局不敢掉以轻心,集中全部警力参与行动,范强他们也包括在内。范强在陈副队长带领的小组前往山海大酒店捉拿涉案头头外号许仙的董事长许鹏举。他们达到酒店时许正在大堂对员工训话,当发现警察向他包抄过来时,下意识从腰间摸枪(该人在部队当兵时为神枪手),这时两名靠前的警察扑过去将其控制住。擒拿了许鹏举队伍又直扑建东置业擒拿其副总关照旭,关同样没得到警方行动信息,悠然自得地在办公室里吸烟,见警察破门而入,明白事发,也明白反抗无益,遂束手就擒。完成既定任务赶回警局,其他执行小组亦陆续奏凯返回,共缉拿嫌犯二十八名。行动圆满完成,可谓大功告成。在走廊上范强与满面绽红的宫队相遇,宫停下脚步问道:“小范你们去过现场了?”范强如实报告又讲还要再去。宫队说:“一定要将现场勘查好,不能有丝毫马虎,据说任何一桩案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线索都留在案发现场。”范强说:“我们定要在现场下足功夫。”宫队说:“好!”
只是老天不作美,午饭后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现场去不了了。利用这个空当,范强三人组就在小会议室再次讨论案情,如果不考虑可能会发现新的有价值线索,案子侦破似乎走到了尽头,无法进行下去。一筹莫展的蔡东方冒出个思路:去请教已退休的老副队长尚有存,他从警一辈子,破案无数,经验十分丰富,当会给出有价值的建议。范强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还来得及,咱们去吧。”
冒雨驱车赶到新建的政法大楼,老领导的居处他们自是熟知,尚队老伴开了门,进去后见满头白发的尚正站在窗前看雨,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坐下了。尚队似乎料到冒雨赶来的晚辈们的来意,立刻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事?说,老了也能发挥点余热。”
合辙合茬,范强便把他们接手侦破的谜案对尚队如实讲述出来,说希望老领导能为其指点迷津。
尚队边点头边沉思,后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這样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你们去一趟现场,帮你们长长眼,看能不能找出有价值的线索。”
范强眼睛一亮,说:“老领导若能亲自去现场勘查,再好不过,只是尚队的身体……”
尚队打断说:“身体好着呢,没一点问题,若不是受年龄限制,干到八十岁……”
尚队老伴端来茶水,插言说:“老家伙干了一辈子公安,被‘制度了。”
“制度?”范强不解。
老伴说:“就是走不出他的警察身份,有时晚上睡觉冷不丁就喊出声:我是警察,都蹲下,手抱头。开始给吓个半死,后来倒习惯了,当是也被‘制度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包括尚队。
既然尚队答应去现场,就不必多讲什么了,喝过茶,范强他们便告辞出门。
第二天,雨过天晴,范强他们接了尚队赶往海青山现场。路上尚队兴致勃勃,讲述他破过的大案要案。依旧在村里停下,向老国主任介绍尚队。不料他们认识,若干年前村里发生了一桩命案,就是尚队带人侦破的。
在村口遇见一个开手扶车的青年人,尚队瞄了一眼发问:“你是国永?”青年人一怔,停车说:“我是国永,你是?”尚队说:“我是尚警官,你爸爸遇害的案子就是我破的。”青年人闻听立刻跳下车来,走上前与尚队紧紧握手,连忙说:“恩人,恩人,一直想好好地谢谢您,可……”尚队打断说:“已经谢过了嘛。”青年人国永惊讶问:“没有啊!没有啊!”尚队笑说:“你妈送了我一口袋花生米,我吃了大半年,那是我最喜欢的食物。”国永摇摇头说:“这算啥谢呀!”尚队说:“礼轻情意重嘛,再说破了这个案子,我立功受奖,还升职当了副队长,按说我得谢谢你们啊!”国永说:“论功行赏,这都是尚叔应得的。”听了尚队与国永的一番话,范强他们嗟叹不已。这时国永又说:“俺爹遇难那年俺才九岁,十几年过去,尚叔还能一眼认出来,太不可思议了。”尚队笑而不语。
上山,路径狭窄湿滑,行走不易,跌跌撞撞来到石屋前,一行人皆气喘吁吁。为保护现场,那天下山时委托国主任给换了把新锁,贴了封条。
重新打开门,范强将尚队让到门前,阳光从门洞照射进去,照在那具骨架上,发出惨白的光,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让人恐惧与窒息。
尚队跨进门一步,站定,眼光开始四处打量,屋子的地面、四面的石壁墙,还有茅草屋顶,而后眼光移到骨架以及散落在骨架四周的破烂衣物。久久地审视着,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身问:“有带烟的吗?”蔡东方赶紧回应:“有!”不等尚队回答,便掏出一支烟点上递给尚队,尚队猛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地吐出,然后一字一句说道:“首先要坚信一点,任何杀人现场都不会干干净净,一定会留下相关线索,而到达现场,首先要采用排除法,排除那些与案件不可能有关联的因素,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可能会成为线索的方面。我知道你们已作了认真勘察,没有发现什么可用线索,现在大家再仔仔细细对屋子里的一切看一遍,一件件排除与线索没有关联的因素。”
范强他们遵从地跨进屋,以尚队为榜样,将眼光像梳子那般在屋子里过了一遍后,没人急于开口。
尚队说:“讲讲看。”
蔡东方说:“地面应可排除,上回已查过,上面没有血迹与足迹。”
许宝良说:“墙壁也可以排除,上面没有血迹与字迹,干干净净。”
范强说:“屋顶上也没有什么发现。”
尚队说:“是的,我也这么认为,那么余下的还有什么?只有骨架与衣物。”
范强说:“骨架肯定是具有线索因素的,科学手段可以测出DNA与骨龄来,但这远远不够,至于衣物已经烂如尘土……”
尚队说:“即使烂如尘土也不应放过。”
蔡东方说:“上回我们用棍子扒拉过,可什么也没找到啊。”
尚队说:“用棍子扒拉不行,要用手。”
范强点点头,说:“好的,现在我们就用手勘验一遍。”
范强三人组成员一齐迈步,又一齐蹲在骨架前,用手在腐烂衣物中摸索着,犹如在泥土中寻觅遗落的果实那般,时间便凝固了。
哦!许宝良突然叫一声,随之,大家看到他从衣物泥中拿出一白色物件。
许宝良将物件放在眼前仔细辨认,原来是一枚像章。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一齐向许宝良围拢过去观看,果然是一枚乒乓球大小的瓷质领袖像章。
最后,许宝良将像章交到范强手中,范强看看又递给了尚队,尚队看了看说句:“久违了!”问:“你们戴过像章吗?”
三人俱摇摇头。
尚队说:“我戴过,那时我上初中一年级,很自豪的、很骄傲的,觉得自己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范强问:“这枚像章……”
尚队打断说:“有了它迎刃而解,这个是破案的转机。”
他久久端详着手里的像章,胸有成竹地说:“行了,这遭行了。”
尚队的话,让他们既兴奋又迷茫。为了答谢,也为了进一步请教,晚上三人组在一家名为“高档”的饭店请尚队吃饭。
饭店坐落在海边的风景区,美丽的海景当也是高档的因素之一吧。范强认识这里漂亮的女经理邵总。可他从来不称她总,而是叫小邵,或者直呼其名——邵美。已打电话预订,所以一进门就被服务小姐引到一雅间,不多会儿,一身职业装、美丽的邵美经理便出现了。
范强给尚队作了介绍,又对邵总说:“这是我们的老领导,正在帮我们侦破一桩案子,可以说是我们业务上的导师。”
邵总笑说:“明白明白,放心!范哥的贵客我们一定要招待好,点菜还是由我包办?”
范强也笑了,说:“你包办我放心。”
大家一齐笑起来。
邵美退出后,蔡东方朝范强挤挤眼:“嗬!看样儿关系不一般啊,有没有情况?”
范强摇头说:“倒是想有情况呢,只是……”
许宝良说:“得了吧,一个小艳还不够你忙活的?还想三想四?”
蔡東方说:“没结婚就是自由身,换马也不触犯法律。”
许宝良说:“是不触犯法律,可违背道德呀。”
范强赶紧止住这话头,说:“今天咱们不讨论法律与道德,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咱请尚队给咱上侦查课。”
尚队说:“上课谈不上,你们是警界新秀,具有新观念,掌握新手段,我老朽没法比,不过就多干了几年,经验教训多一些罢了。”
范强说:“这对我们也是宝贵的呀,哎,尚队,你说怎么判定现场一定有线索存在呢?”
蔡东方赶紧续茶,范、许也都显出洗耳恭听的诚恳样子。
尚队呷了口茶,说:“有句话叫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一个大活人被害死,又怎么可能不留下案犯的相关信息?”尚队又说:“坚信能找到破案信息这是前提,有了这个前提,才能进行艰苦细致的侦破工作。”
范强问:“尚队你这次到现场前就坚信一定会找到案犯留下的线索吗?”
尚队说:“坚信。”
蔡东方问:“我看你站在石屋门口先往里看了很久,为什么不进去呢?在里面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尚队说:“站在门口我不是在看,而是对屋里头一眼看到的一切进行分析判断,或者说是感觉,进入脑中的第一感觉是至关重要的,眼睛或许没发现什么,但感觉却已经发现了。”
“哦,感觉?”
尚队说:“是的,比方一个人偷偷站在你背后,你看不到他,但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有没有这种现象?”
许宝良说:“有的,这叫第二感觉。那么尚队你那时站在门口,看了第一眼之后你感觉到了什么?”
尚队说:“我感觉到线索应该就在那堆烂泥似的衣物里。”
许宝良惊讶问:“真的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尚队说:“这个说不清楚。”
范强说:“有个词叫冥冥中,冥冥中就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奇异现象。”
蔡东方说:“也许是被害人不肯远去的幽灵在引导活着的人,让他替自己报仇雪恨。”
许宝良说:“我相信是这样,曾听到过一件奇异事,一女子失踪久久未能破案,后女子的母亲做了一个梦,梦中女子向她哭诉,说自己是被何人杀害,埋在什么地方。梦醒后母亲立即带人去女儿梦中所说的地方寻找,果然挖出了女儿的尸体。这事以无神论无法理解,却真实发生了,让人诧异。”
蔡东方说:“最近听说科学已经证明人确有灵魂存在,人死后灵魂不死,而是永生于另一天地空间。”
尚队笑说:“我可不认为我是受到死于石屋被害人的灵魂指引,才找到破案方向的。”
蔡东方说:“尚队说是来自感觉,那么怎么又会凭空有这种奇异感觉呢?”
尚队说:“还是那句话,不清楚。”
范强说:“无论尚队清楚不清楚,事实上已经为我们找到破案的方向,这就足够了,我们应该考虑下一步如何利用这一线索破案了。”
尚队说:“对!”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酒与菜品,斟上后范强端杯说:“尚队劳苦功高,我们敬您一杯!”
蔡、许二人响应,一齐向尚队举杯,一饮而尽。
正这时,外面传来喧嚣声,听不清,不明就里,不一会儿经理邵美进来,气愤地说:“这年头什么事都有。”范强问:“怎么了?”邵美说:“一大款带拨人来吃饭,雅间没有了,只能在大厅,那大款不接受,说请的是高贵客人,必须在雅间。”范强问:“为什么不预订?”邵美说:“怕是临时起意来的吧。”范强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想吃就在大厅,不想吃就到别处去。”邵美说:“人家说是奔着这儿来的,必须在这儿吃。”范强说:“必须,好大的威风啊,他想咋的?”邵美说:“他让我们与雅间客人协商,把雅间让给他们,而且就看中你们面海这个,还说他们会给一定补偿。”范强问:“怎么补偿?”邵美说:“给你们的餐费打五折,他付那五折。”范强笑了:“财大气粗啊,你告诉他们……”
尚队朝范强摆摆手,说:“可以考虑,邵经理你出去对他们讲,原则上可以,只是要他们自己过来洽谈。”
邵美为难地说:“这怎么可以,尽管他们来头大,可你们……”
尚队打断说:“我们无所谓,这年头来头大的是爷,得让着,你请他们进来吧。”
范强他们不解地望着尚队。
待邵美出去,范强说:“尚队您……”
尚队再次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随之,邵美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三十几岁、着衣高档气度不凡的青年人,因吃饭前就换了便装,青年人自是把他们当成老百姓,否则……
邵美指指年龄稍大些的青年说:“这是宏通置业的曹总经理曹先生。”又指指另一位说:“这是曹先生的老弟市建委的曹处长。”邵美刚要介绍这边,却被尚队止住,望着被介绍为总经理的曹问道:“你们想在这个房间里吃饭?”曹点点头说:“我们今天请的是一位贵宾。”尚队说:“邵总说过了,请的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许是尚队的讥讽让曹感到刺耳,遂问:“你们是……”
尚队说:“我们是平头百姓。”曹说:“我们尊重平头百姓,只是今天情况有些特殊,贵客突然驾到,让我们措手不及,又指名说想尝尝‘高档酒店的菜,看看究竟高档到什么程度,所以不得已……听邵总说你们通情达理,愿意配合。“尚队说:“见到你之前倒想配合,可见到你之后就改变主意了,咱们没啥好谈的了。”曹表情变了,冷冷地问:“为什么?”尚队说:“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罪人的气息。”曹面色大变:“你!”邵总赶紧介绍说:“曹总,这位客人是市公安局的领导,在座的都是警官。”曹怔了,定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后说句:“误会了,误会了,对不起!对不起!”转身退出,邵美随后出门。
待屋内恢复了平静,蔡东方问句:“尚队你真的感觉出曹是个有罪之人吗?”尚队微微一笑说:“是的,否则我哪敢这么讲。”范强说:“看来曹本人也似乎是默认了,否则哪会听说是警察就狼狈逃窜呢?”
蔡东方说:“像曹这种身份,这种嚣张气势,抓起来法办不会错。”
范强叹了口气,说:“好了,咱们也抓不了那么多罪犯,别操心了,言归正传吧。”
蔡东方点点头说:“回到案子上来,还要请教尚队,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呢?”
尚队说:“找到一枚像章,我就不用多说,你们也清楚后面该如何进行了。”
范强他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枚像章明确无误地告知被害人遇害的时间是“文革”期间,那时候佩戴像章是必须的,以证明自己是革命者,遇害于山上石屋的霉气鬼亦是同样。也正因如此,就给范强他们留下了“被害者死于五十年前”这一有助破案的重要线索,这条线索是独一的也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可以据此查寻在那个年代失踪的人。尽管工作依然艰巨,但毕竟范围大大缩小了。
五十年前,宝安市尚叫艾山县,且是一个地盘不大的县。十几年前由县改市方渐渐扩展开来,有了一个城市的规模。范强三人组首先找来了五十年前的艾山县地图,从中看到当时有十三个公社,遇害人应该居住在其中的一个。他们又从史志办找来一本艾山县县志,试图寻找这个案子的蛛丝马迹,却没有收获,上面没有记载有何人失踪。据说当年发生过两派武斗,但没有详细记载。无奈他们又查看了县委宣传部办的一份小报,依然没有相关信息,鉴于此,他们便开始了一个个镇一个个乡的普查。他们去的第一个是离案发地最近的古灵镇,镇政府所在地离市区不到20里,路况很好,驱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他们首先到当地派出所。蔡东方认识所里的鞠所长,听说来意,鞠所长让内勤搬出尘封已久的人口档案,跨度几十年,查看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每年都有失踪人口,但大多后来都有了下落。没下落的又多是妇女、儿童与老人,这与石屋里的遇害人扯不上关系,失望而归。当然他们没有归,而是直接去了东面的以温泉著称的柳叶乡。柳叶乡与刚才去的古灵镇还有往北的上庄镇,一起围绕着石屋所在的海青山,众星捧月一般,就是说遇害人(甚至包括杀人者)极可能是在这三个乡镇中的一个。他们径直把车开到乡派出所,尽管没有熟人,可派出所毕竟是市局所辖,也不敢怠慢,始终认真配合,只是查看了旧档案后他们再一次陷入失望,失踪人口中依然没有与被害人相关联的。这就到了中午,所领导表示请吃饭,他们谢绝了,自己在街上选了一家飯店进餐,边吃边检讨这种侦查方式是否对头。应该说没什么不对头,这是最常规也是最奏效的方法,许宝良说:“对头是对头,但有所缺失。”范强问:“缺失什么?”许宝良说:“缺失的是走访群众,或许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老年人能提供一些档案之外的信息。”范强点点头说:“宝良想得周全,确实应该如此,这样,吃过饭,咱们就走村串巷。”蔡东方说:“好!但愿会有收获。”
问了问饭店老板,柳叶乡共辖十九个村子,布局密集,虽说是村路,行车是没问题的。他们根据老板所建议的行走路线,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地毯式普查,路数是相同的。首先,找到村支书或村主任,让他们领着去找上了年纪的人,向他们询问文革期间村里有没有失踪的人,只经几句问答,查问便OK。然后再赶去另一个老人那里,如此类推,走完了一个村子再走另一个村子。扒拉着指头,当范强他们跑完第九个村子,天落黑了,他们赶回市里。
再接再厉,第二天,他们又跑完柳叶乡余下的十几个村庄,同样没有得到他们所渴望的收获。尽管大家嘴上不说,失望的情绪渐渐弥漫于胸中。
有言胜利果实总是在失望之后到来,第三天,他们在上庄镇范围内查询,待查到一个叫埠后的山村时,事情有了转机。一个常姓老人告诉说,他的一个弟弟在1967年失踪了,至今没有下落。惊喜让他们面面相觑。范强开始发问:“你弟弟那年多少岁?”老人说:“比我小三岁,十七岁。”范强问:“他那时干什么工作?”老人说:“没工作,还上学,在上庄中学念高中。”范强问:“是什么时间失踪的?”老人说:“8月17日,我记得准,那天是他的生日。”范强问:“怎么失踪的?”老人说:“不晓得,只记得他早晨骑车去学校,平时天落黑就回来了,可那天他没回来,我和爹去学校找,不在,又到学校四周找,没有,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消息了。”范强问句多余的话:“多少年?”老人说:“多少年?整整五十年了,要活到今天,也是快七十岁的人啦。”说到这儿,老人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范强他们也是黯然神伤,不知该怎么安慰老人,当然心里也清楚,也许老人的弟弟并不是山上石屋里的那个被害者,要确定,必须经过下一步的DNA验证,他们自是希望二者是同一个人,这会让他们离破案更近一步。
范强清楚还会回到这个叫埠后的村子,遂与老人告别,往市里赶。在车上他给尚队打电话,告知这一消息,尚队鼓励说:“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走,终归会到达目的地。”范强激动地说:“是的,是的,一步一步往前走。”
几天后,局技术部门给出DNA测验结果:死去的被害人与活着的埠后村老人具有亲缘关系,就是说案子可以往前走了。
他们为死者建立了档案,如下:常宗宝,男,1950年8月17日生人。家庭成员:父,常树勋,农民,已逝。母,常王氏,农民,已逝。哥,常宗民,农民。
七岁入本村小学,十岁入北砚村完小,十三岁入上庄中学读书,十六岁加入红卫兵,组织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担任总指挥,十七岁失踪。现于海青山发现其尸骨,死亡原因有待查明。
有劳有逸,范强让大家休息一天,然后对案子发起了“强攻”。
其实范强是有私心的,休息日是小艳的生日,需要给她买礼物,要陪她吃生日宴,小艳是很看重他形式上的表现,所以他要表现好。
只是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回就让他没表现好。在商场正在纠结买什么礼物时宫队打来电话,要他立刻回局,再次加入第二次打黑除恶的突击行动中,且要严格保密:手机只能接不能往外打。他在心中叫苦,完了,这遭完了,小艳的生日是没法过了,她已请了好几个闺蜜参加生日宴,突然取消,一向爱面子的她端的无法接受。奈何?要知道在与小艳的恋情中,他一向是被动的,一直没有得到小艳父母的认可。说法是警察无情凶狠,能将无辜者屈打成招判死,将自己的女儿交给这伙人,担心今后会遭殃。对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表白,这些年平反的许多冤死案,其原因多是刑讯逼供所致,警察的形象便大打折扣。
不能给小艳打电话,范强只得在返回局里的路上找到一处公用电话亭给小艳打电话,小艳听到他庆生改期的说辞,不由分说扣了电话,再打就是关机。他悻悻地走出电话亭,心里再次冒出那几个字:完了,完了,这遭真的完了。
这次行动需要蹲守,蹲守就是等待嫌疑人入瓮,然后瓮中捉凶。范强他们三人加入的小组藏身于一处高档小区外的数辆轿车中,等待一个外号叫靓哥的人。另一行动小组通报,此时靓哥正在良友酒店与一伙人吃饭,是一个漫长的饭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又接到通报:靓哥出酒店了,开车上路了,沿香港路东行,看样要回家了。准备行动!
行动很圆满,在小区大门外,将靓哥捉拿。带回分局后接着由他们三人组审讯,审讯却不顺利,靓哥百般抵赖,拒不承认参与了那场致人于死的凶斗,交锋一直进行到半夜,无果收兵。
范强疲惫不堪,又无比沮丧地离开审讯室,便一刻不停地给小艳打电话,小艳不等他开口,说句:“拜拜了!”便扣了电话。他知道小艳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遂罢休。
对靓哥的审讯交由别人接手,范强三人组又着手他们的“常宗宝谋杀案”,尽管谋杀的定性有待时日证明,但他们仍然愿意这么叫。他们在小会议室研究下一步的侦破方向,不言而喻,在受害人的身份明确后,下面的工作自是要找到加害凶手,到目前为止凶手的信息还是零。现在要做的是找到相关线索,然后将线索连到凶手身上。可是相关线索又到哪里去找?这是个问题。
范强说:“我们毕竟查清了被害人的身份,此案若果真是谋杀,那么凶手应该是被害人常宗宝认识的人。那时的常还是个十七岁的中学生,而学生的交际范围有限,无非是亲人、村人与学校同学,别无其他,那么我们应该从这三个范围入手寻找嫌疑人。”
蔡东方点头说:“符合逻辑,我们一个范围一个范围地进行。”
许宝良说:“可先从亲人范围开始,到村里弄清他的家族情况,亲人间有没有仇恨,有没有利害冲突致使行凶杀人,不过我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范强说:“应该是这样,与此同时,还可以弄清村人这一块,他们之间有没有世仇、利益冲突。一个村的人都知根知底,不难弄清,不过我觉得村人行凶的可能性也不大。”
蔡东方说:“再就是学校这一块,学生之间应该更单纯,更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即使闹点什么不愉快,也不至于行凶杀人啊。”
范强笑了,说:“讨论来讨论去,几个范围的人皆可排除,可事实摆在那里——人死了,明明白白是遇害而死,莫非凶手是鬼魂不成?”
都摇头笑,笑得有些苦涩。
坐而论道也好,逻辑推理也好,对于侦破工作皆不可或缺,但最终还得行动,行动解决问题。
为加快进展,提高效率,他们分头行动。蔡、许下村,弄清家族与村人这两块;范强去上庄中学,在这里寻找破案线索。
上庄中学是一座老校,据说建立于段祺瑞担任民国总理时。上庄是一座大村,有许多“出外”(到城市谋生)的人,不少人发了财,阔了,便会想到报答家乡的养育之恩,上庄的阔人们一起捐钱盖了这座上庄中学。
范强首先找到了校领导庄书记,几句话便讲清来意。庄书记很年轻,毕业于师范学院,先留校教学,后调到上庄中学担任领导,也没几年时间,对学校的历史所知不多。听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个失踪学生,于五十年后被发现时成为一堆白骨,惊骇不已,说这不仅是你们公安也是我们学校的事情,表示一定全力配合破案,需要他們做什么只管讲。
范强告诉庄书记:“一,他想看看六十年代学校的教职工及学生花名册;二是找一些还活在世上的师生开一个见面会。”庄书记说:“花名册现成,从档案室找出来便可,只是找活着的当时师生要费些时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将花名册找出来你带回去看,我们寻找尚活着的当年师生,定个日子聚合,那时通知你过来,与他们见面。”范强想想说:“庄书记想得周全,就按你说的进行。”
他便集中精力翻看多年的花名册。
到中午,庄书记热情留饭,说:“正是海边上肥蟹的时节,尝尝鲜。”范强婉谢,说:“赶回去有事。”庄书记便说:“那就下次吧。”
回到分局后,心情端的烦闷起来,不是为案子,而是想起小艳,早晨给她发了个短信,请她定个补办生日宴的日期。小艳回个“省省吧,再没生日宴一说了。”此时他踌躇着是不是再给小艳打个电话?他的判断是对方仍未消气,急赶着无益,正如那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的话,不如缓一缓。
蔡东方与许宝良还未从村里回来,他便自己在办公室翻看从上庄中学带回来的师生花名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花名册里除了个人相关信息再无其他。
傍晚时分,庄书记打来电话,那瞬间他觉得会有好消息,果不其然,庄书记说下午校领导给退休老教师送中秋月饼,他留了个心,逐个问还记不记得有个叫常宗宝的学生?当问到一位姓郑的老师时他说记得,自己是常宗宝的班主任,说该生后来辍学了。他告诉郑老师常宗宝不是辍学,而是被人杀害了。郑老师大惊,说,有一天还见过他,怎么就死了呢?庄书记问范强,可不可以先见见这位郑老师,问问清楚?范强赶紧说:“见,见,明天我就去学校,你带我去郑老师家。”庄书记说:“好!”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范强自问: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会因此迎刃而解?他看过的许多侦破小说可不是这样的,那是经过了层出不穷的波折方能见到破案的曙光,自己难道……
下班前,蔡东方和许宝良无功而返,这也在他们的预料中,范强告知了庄书记说的情况,商定明天去上庄中学,见当年的班主任郑老师。
郑老师家住小郑庄,范强他们驱车在上庄接了庄书记,后沿高速东行。在车上庄书记介绍说:“郑老师当年在学校教语文,喜欢书法,楷书特别棒,这次去你们可以向他讨一幅。”范强说:“讨,不好意思,可以买一幅,让人家感受到艺术的价值。”开车的蔡东方说:“买可以,可太贵了买不起。”庄书记说:“他给我写了,我说给钱他不要,你们也不要谈钱的事。”范强说:“那就买点礼物带去。”庄书记说:“这个行!”
也就是二十几公里的路,正是“一脚油就到了”。下高速后在一家超市买了水果、牛奶,庄书记就指挥着蔡东方串街走巷,最后将车停在郑老师屋外,庄书记已提前通知了郑老师,听到车响,郑老师便迎了出来,热情地将他们让到屋里。
八十多岁的郑老师身板还算硬朗,说自从前年老伴去世,他便一人生活,挺好的。范强问:“儿女呢?”郑老师说:“儿女各顾各的家,指望不上的。”范强问:“要是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呢?”郑老师说:“我是属寒号鸟的,得过且过,真到了那一天,自我了断不是很好吗?”一句话,说得大家都黯然神伤,感受到人生本质的悲哀。
然后就说到案子,说到常宗宝,郑老师说,对这个学生印象深,主要是他的作文好,字也写得好。范强并不关心这些没有意义的情状,直奔主题问:“郑老师,你是什么时候见的常宗宝最后一面?”郑老师说:“8月17日,那天是我老伴的生日,所以记得,那时学校已经不上课了,学生们闹革命,在学校里贴标语,写大字报,两派组织大辩论,批斗校领导。老师们大多是逍遥派,去学校转一圈就回家了。我就是在那天回家的路上碰到常宗宝的,他和另一个学生从学校出来,沿着大街往村南走去。”范强问:“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郑老师说:“那学生和常宗宝同级不同班,我也教他们班,学生的名字忘记了,好像姓初,个很高,腰板粗壮,对了,他左手多长了一根指头,同学们都叫他六指。”
“六指?”范强与蔡、许二人同时吆了一声,这是惊喜的一吆,都清楚,尽管郑老师说不出名字,而仅凭描述出来的这些特点是可以找到他的。
范强向郑老师说:“常宗宝就是那天失踪的,这六指学生嫌疑很大。他带着常宗宝往村南去,几里路之外便是海青山,那里就是常宗宝遇害的地方,六指难逃干系。”
蔡东方问:“郑老师,以后还见过六指学生吗?”
郑老师说:“见过的,校园不大,总能见到的。”
“这六指后来怎么样了呢?”
郑老师说:“和大家一样,稀里糊涂毕了业,至于是回了家还是到了别处,就不清楚了。”
庄书记说:“根据当时的政策,城里的学生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农村的学生回家务农。”
许宝良说:“再一种可能是当兵,去部队。”
范强说:“找到他,这些自然就清楚了,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找到他——自然是那时的他。”
庄书记问郑老师:“姓初,应该是初家村的吧?周围村子还有没有初姓人?”
郑老师摇摇頭:“没,没有。”
范强说:“那这个初十有八九是初家村人。”
许宝良说:“不是十有八九,是毫无疑问。下一步要查清这初现在在哪里,再落实常宗宝的死是否是他所为。”
范强说:“这是下一步的事了,现在要落实的是六指初在哪里?”
蔡东方说:“这好办,去初家村一问便知道了。”
郑老师说:“其实连去都不用去,打个电话问问村里就知道了,村支书是我老表,这电话我打,马上打。”
范强止住郑老师,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跑一趟初家村的,破案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必须严丝合缝。”
庄书记点点头,问:“咱们现在就去?”
范强说:“对!”
没来得及向郑老师索要墨宝,一行人便告别郑老师,向初家村进发。二十分钟后,便坐在了初家村村书记的办公室里,书记是一位女性,三十出头,端庄干练,出口是标准的普通话,问过,方知她是从市里来村工作的所谓第一书记。
范强问:“书记贵姓?”
女第一书记回答:“免贵姓冯,叫我小冯就行了。”
范强点点头,问:“小冯你来村多久了?”
小冯回答:“不到一年,怎么?”
范强说:“我们想问一下五十年前的情况。”
小冯吐吐舌头,说:“五十年前的事我怎么能知道,别说我一外地人,就是本村人怕也讲不清楚。这么吧,我带你们去找一个老人问问吧。”
范强说:“行!”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走在街上,范强这样想。同时又想到了尚队,如没有尚队的指引,怕现在还在原地打转呢。
见到的“宝”竟是名副其实的,进了院门,见宝老正在教小孙女打太极拳,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见有人来方停下。小冯介绍说:“初爷爷,他们是公安上的人,找你了解咱村一个人的情况。”老人不忘礼节,说:“进屋喝水!” 范强说:“不麻烦了,在院里就行了。”不等老人再说,范强即问:“爷爷,你们村有个长六指的人吗?”老人先怔了一下,说:“没有啊!”范强吓了一跳,与蔡东方、许宝良交流了一下眼神。许宝良说:“爷爷,这个人五十年前在上庄中学读书,高个,体格很壮,没这个人?”老人眨眨眼,后一拍脑门,对小冯说:“是初永民他哥吧,是他多长了一根小拇指,在上庄念过书。”小冯问:“他叫什么名字?老人说:“叫初永新。”小冯说:“我没见过这个人,是不是过世了?”老人说:“没有!还活得好好的。”小冯问:“他现在住哪儿?”老人说:“在市里,是官。”范强心中下意识一惊,问:“什么官?”老人说:“副市长,听说已经退休了。”范强“哦”了声,他心里是高兴的,到此,侦破工作已取得了决定性进展。下一步要做的是确认这位初永新副市长是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弄来弄去弄到一个副市长身上,真的是有些始料不及,下意识告诉他后面的事情会有些他妈的麻烦。
告别了老人和小冯,范强一行离开了初家村,在上庄吃了庄书记招待的肥蟹,便打道回府了。
当晚,范强在家里打开电脑,进入百度后输入“初永新”三个字,没出现相应词条。退出,又进入市政府网站,依然没有初永新副市长的相关信息。片刻,他陡然醒悟,初十年前就退休了,自不会出现在今天的政府网站上,遂放弃。就想如果初真是杀人凶手,他这五十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是否一直有负罪感?是否寝食难安?也许没有,那就是与常宗宝有着深仇大恨,方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可那时的初、常还是个刚度过少年时期的青年,之间会有多大仇隙,一定要取其性命方肯罢休?他着实想象不出来。也许只有等初到案后听他自己的坦白交代了,他期望这一刻早些到来。
他没干成的事,蔡东方干成了,第二天上班后,蔡提供了一份初永新的履职档案材料,从他工作初始担任乡政府办事员,到退休前担任副市长皆一目了然。应该说与大多数从农村出来混官场的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的官员没什么不同,干巴巴的文字中隐藏着各自的艰辛与荣耀。而从初永新的简历中,可见他的前半生并不顺畅,有点原地踏步走的意思,直到九十年代末才从镇(已改乡为镇)调到市里任职,那时的他已近五十,之后十年是他官场的黄金时期:财政局处长、副局长、局长,交通局党委书记兼局长,市发改委副主任、主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从实职退下后又干了一届市人大副主任,之后告老还家。
可是这一切掌握得再详细,对破案又有多大的帮助呢?起码目前看不出。
按照工作议程,三人组在上午十点向宫队汇报案情进展。进到办公室,宫队在打电话,似乎是在向局领导汇报打黑除恶的情况,他们便坐在沙发上等,宫队收了电话也到沙发上坐了。范强便汇报了这几天的情况,听了汇报宫队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说:“没想到进展这么快,既搞清了被害人身份,又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又问:“下一步打算怎么进行?”范强面露难色:“嫌疑人要是普通人,好办,拘起来审讯,历来是这样,如果没拘错,嫌疑人都会交代罪行,可我们面对的是退休副市长,情况特殊,恐怕就……”宫队打断说:“是存在这个问题,你们先停停,我向上面汇报,按上面的指示办。”范强说:“好的!”蔡东方说:“可以先设想一下,上面会下达怎样的指示,我们提前作好思想准备,一旦指示下来立刻行动。”宫队笑了,说:“还是小蔡想得周全,至于会下达什么指示,我想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排除干扰,彻底查清破案;二是查清破案,但要谨慎。”大家都被宫队说笑了,宫队也忍不住笑了,问句:“你们笑什么?”范强反问:“宫队你笑什么?”宫队说:“我笑老刑警遇到了新问题。”范强说:“我们笑是新刑警遇到了老问题。”宫队:“老问题?”范强说:“可不。法因人而施,这不是老问题么?”宫队不语了,过会儿说:“新问题也好老问题也好,破案是关键,别的嘛,只能视情况而定了。”范强说:“明白。”
回到办公室,三人又议论起来,蔡东方说:“假若上面给的指示是第一种,那好办,常规手段,快刀斩乱麻。假若上面给的是第二种呢,那咱们怎么办?”许宝良说:“这就有些麻烦了,不仅不能动他一指头,连动态度都不行,这哪是犯罪嫌疑人,是大爷啊!”
范强和蔡东方都叫许宝良说笑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下午,宫队来到范强他们的办公室,传达上级指示,只一句:“在落实初市长为犯罪凶手前,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然后又问句:“有什么问题吗?”他们齐声说:“没有!就是没有!办任何案子都需要谨慎,不能胡来。”但人人心里却都明白,这句完全废话的指示是有明确暗示的。
三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开始探讨如何将案子往下进行。
坐而论道之后总归还要行动,下午他们在谨慎的前提下去“拜访”犯罪嫌疑人前副市长初永新。先到小区所在派出所,讲有了案子要詢问初副市长,让他们将副市长请到所里说话。值班的孙副所长说:“这怕不太合适吧,出于礼貌你们应该去他家里。”范强想想说:“好的,请所里派个人带我们去吧。”孙所长说:“我去!”
市领导住的小区在面海的半山坡上,说风景优美无疑是句废话。孙所长分别指着一幢幢独立小楼,介绍它们是哪位哪位领导的住宅,最后指着靠边儿的一幢说:“初副市长就住那一幢。”
别说,他们还真找对了带路人,一路通行无阻,又顺顺利利地来到初副市长家门外。开门的是一个俊秀小保姆,认识孙所,说市长在家,后热情地把他们一行让进屋里,又引到从阔大落地窗可全方位观海的客厅中。初副市长正坐在沙发上吸烟,见了来客并未起身,只是指指沙发让他们坐。孙所对他介绍说,他们是分局的同志,有事向市长请教。初点点头,问句:“有吸烟的吗?”都说:“不吸,谢谢市长!”初说:“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可就是忌不了,反正到了这个岁数,不管这些了。”孙所说:“最近看了有关资料,说癌症与吸烟喝酒无关,与锻炼不锻炼无关,甚至与生活习惯也无关,仅仅与人际关系和心情有关。说白了就是心情愉悦不能生气。我觉得到了初市长这份上,一是心情愉悦,二是没人敢给气生,所以能长命百岁。”初笑笑说:“活那么久干吗,我的目标是活到九十九岁。”都笑了。范强心想,看来这个犯罪嫌疑人还挺幽默。
这时小保姆端上了茶水。呷了一口,范强便言归正传,说:“今天来打搅初市长,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初说:“没什么,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范强心想等知道要和你说什么,就会觉得没啥好的了,嘴上却说:“谢谢市长!”
初呷了口茶,从桌上拾起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根点上,吸了口说:“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范强迟疑了一下,因不知从哪里说起好,然而又想,无论怎么最终都无法回避白骨案,遂将他们正在侦查的案子大体讲了讲。
尽管细微,但范强还是察觉到初脸上的表情有异,吸烟吞吐的节奏有所加快,像急赶着吸完要外出一般。范强等着,待他将半截烟在烟缸里掐灭,方说,我们来只想请市长帮助回忆一件事。
初镇定些了,问:“回忆什么事?”
范强说:“有些遥远,市长,五十年前……”
初打断说:“啊!那么久?”
范强说:“是,很久,市长尽量回忆,能回忆多少就是多少,希望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初无语。
范强心想此时此刻初应该意识到这伙不速之客的来意会有所警惕,遂问:“市长1967年时是在上庄中学读书吧?”
初说:“是的,怎么了?”
范强:“市长还记得一个叫常宗宝的同学吧?”
初顿了下:“常,常宗宝?啊认识,同学,他怎么了?”
范强:“死了,他死了。”
初:“哪年死的?”
范强:“就是六七年。”
初哦了声,又点上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吸。
范强再问:“闹革命时,市长经常和常宗宝见面吗?”
初:“不常见,我们是对立的两个组织。”
范强又问:“市长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吗?”
初摇摇头:“不记得了。”
又说:“人老了,记忆力愈来愈差了。”
范强惊了一下,与蔡东方、许宝良对视一下。大家都清楚初当是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什么,遂选择了缄口。这般,他们便无法“谨慎”地将审讯进行下去。
范强不甘心,说句:“有人说在八月十七日那天看见你和常宗宝一起走出了学校,朝海青山方向走去。”
初摇摇头:“不记得有这件事了,太久了,不记得了。”
到此,范强意识到再谈下去已无益,初不会再改嘴,遂告辞。
出门面对蔚蓝的大海,他们的心情却无比地灰。
“审讯”陷入僵局,范强他们清楚,在“谨慎”的前提下,只要初永新咬住嘴坚持“不记得”,那真拿他没辙。
傍晚,范强接到小艳短信:“咳,晚上吃分手餐吧。”看毕,他笑了,心想熬不住了吧。他回:“永远不吃分手餐。”小艳未回。他也作罢,初已够他伤脑筋的了,顾不上其他,包括小艳。
晚上回到家,接母亲电话,讲父亲后天过生日,问打算怎么过,在家还是去饭店?他拍了下脑袋,这么重大的事都忘到九霄云外了,罪过。他赶紧说:“去饭店吧,爹七十大寿,隆重点。”又说:“饭店我订,你们就别管了。”母亲又说:“叫上小艳吧。”他想想说:“算了吧。”母亲问:“怎么算了?你俩闹矛盾了吧?”他说:“也算不上闹矛盾。”母亲问:“那是咋?”他说:“她耍小性子,我不惯她毛病。”母亲说:“我看你才有毛病,好好一个闺女不赶紧娶回家,耗着,耗到哪一天是头?”他嘿嘿地笑。
刚挂电话,宫队的电话进来,一反往常爽快风格,吞吞吐吐说:“初市长这案子嘛……这案子嘛……”他问:“案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宫队说:“问题是没有的,命案必破这是原则,哪怕是几十年前的陈案,只是……”他感觉到宫队有难言之隐,说:“宫队长有话请讲,我们坚决执行。”宫队说:“呵呵,本来想等明天和你们三个一块儿讲,想想还是先和你透透口风好。是这么回事,今天上面又问过这案子,讲案子破是要破,但不可盲目从事,要注意影响。”这遭轮到范强呵呵了,心想,上回指示要谨慎,这回又要不许盲目从事,注意影响,啥叫不可盲目从事,盲目能破得了案子吗?注意影响,注意什么影响?没来由嘛。无须猜测,是初在背后使上劲了。也证明初心虚了、怕了,这恰恰又证明了初确实是犯罪嫌疑人。他说:“宫队我有些糊涂,这样那样,那这个案子还破不破?”宫队说:“破是没有疑问的,这是咱公安的职责,我理解上面的意图是要防止办出冤假错案来。”范强说:“我们办案人更不想办出冤假错案,但是我们要进行正常的侦查与审讯啊!”宫队长:“这是自然,不侦查、不审讯,破得了案?只是……只是……要考虑一下他的身份,审讯注意方式方法。”范强说:“放心,我们不会动粗。”说毕又问:“上面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吧?”宫队笑了:“不会,不会,就算有这个意思,我们也不予执行,该怎么就怎么。”范强说:“有宫队这句话,我们就能安心办案了。”
挂了电话,范强心里缠绕着这么个问题,“上面”肯定是某一个人,可又是哪一个呢?与初又是什么关系?
上班后,他把昨晚与宫队的通话如实对蔡东方、许宝良讲了,两人也觉得上面的指示匪夷所思,表面上的“谨慎”“不盲目”“注意影响”,应该是放初一马的意思。许宝良说:“如果能确定上面就是这个意思,那咱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蔡东方问:“怎么考虑?让杀人凶手逃脱法律追究?”范强问:“假如我们遵照上面‘真正的意图又能怎么做呢?”许宝良说:“好办啊,初肯定不会交代的,零口供。五十年前的案子找到证据的可能性也等于零,零证据,两个零加一块儿,便无法向检察院移交案子,初不就脱逃了吗?”蔡东方说:“姥姥的,这可叫咱咋办呢?眼睁睁看着真凶不受制裁?”范强说:“这肯定不可以,‘上面只要不明说放初一马,咱就装糊涂,照旧办案。”许宝良说:“不好好领会‘上面的意图是有风险的,小鞋摆在那儿等着给咱穿呢。”范强说:“顶多不让在公安干了,还能咋?再说‘上面也只是某一个人,代表不了领导意见,不怕。”蔡东方附和:“不怕!”许宝良说:“怕不怕都要对被害人负责,这一点是原则。”
范强:“那就以原则为依据、为指导进行。”
三人组再次造访初市长。
似乎料到他们会来,初提前作了准备,茶几上摆着各种新鲜水果,虽知道他们不吸烟,也放了两盒软中华。落座后,又命人冲上香喷喷的咖啡。
初的热情周到,还真让他们有所感动,寒暄过后,范强开始问话,声调不自觉地恭敬温和,如同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那般。
范:“市长,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
初:“没什么,可以理解,你们的工作嘛。”
范:“谢谢市长的理解与支持,确实我们有任务在身,不得已而为之啊。”
初:“知道,知道。沒问题的,没问题的。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问好了,我会认真说明。”
范:“好的,好的,不好回答的可以不回答。”
初笑了一下,当是意会到“关系”起作用了。
范:“市长请你再回忆一下,1967年8月17日那天,你见到了同学常宗宝没有?”
初打个艮:“见到了,怎么?”
范:“只是落实一下,有人讲看到你和常宗宝一块儿出了校门,是这样吗?”
初:“是这样的。”
范:“那人讲看见你们仍往海青山方向走,是这样的吗?”
初:“是这样的。”
范:“你们要到哪里去?”
初又打个艮:“到哪里去?我想想。”
范等着他想。
初:“哦,对了,那天是酒馆集,我们去赶集买东西。”
范:“是事先约好了?”
初:“没约。”
范:“不谋而合?”
初:“可以这么说吧。”
范:“赶了集,后来呢?”
初:“分手了,我回家了,他也回家了。”
范强心想,已经出破绽了,又问:“你看清他是往埠后的方向走?”
初:“看清了。”
范:“他回家应该往回走,然后向西拐。可你回家是从酒馆往前走,这样你是看不到他是回家还是返校的。”
初:“没看见,我觉得他应该回家。”
范:“就是说只是猜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回家了。”
初:“对!”
范:“你们在集上分手时大约是几点钟?”
初:“不记得了。”
范:“回到家是什么时候?”
初:“不记得了。”
范:“大体呢?”
初:“大体也记不得了。”
到了关键处,初警惕起来,咬住“不记得”三个字。再往下问恐怕还是如此。范强三人交换一下眼神,充满了无奈。这是“审讯”吗?不是,是聊大天。聊下去能让他交代出自己的罪行吗?白日梦。那么终止“审讯”?这当然不行,须将聊天变成真正的审讯。
范强柔中带刚说:“市长不记得可有人记得,你是日头落山时回的村。”
初:“谁说的。”
范:“知情人。”
初:“哪个知情人?”
范:“这个我们不能说。”
初:“为什么不能说?”
范:“我们有纪律。”
初端杯呷了口咖啡,神色悻悻的。
范强看看蔡东方,蔡东方接着问:“市长请你说明一下,从中午离开酒馆集到傍晚回村,这中间有五六个小时,这个时间段你到哪里去了?”
初放下杯子,沉思一下:“记不住了。”
蔡:“这么长的时间段记不住?”
初:“是时间太久了。”
蔡:“你记不住,可有人记得住,事实上你和常宗宝没在集上分手,而是一块儿往海青山方向走去。”
初:“谁讲的?”
蔡:“别管谁讲的,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初:“不是,我们在集上就分手了,然后各走各的。”
蔡:“可你是在分手五六个小时后才回的村,这个时间段你到哪里去了?”
初有些不耐烦,抬高声音:“我不是讲过了嘛,不记得了,不记得有罪吗?”
蔡:“不记得没有罪,前提是本身是清白的。”
初:“我就是清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蔡:“我们愿意相信市长,但更愿意相信事实。”
初:“那你们就拿出事实来。”
……
已无法再“审讯”下去了,因为他们确实拿不出事实来,只得终止“审讯”。
回到办公室,三人沉闷无语,都清楚初抗拒审讯基于两点:一是如初所言时间太久,认定他们找不到他作案的直接证据;再是基于自己的身份以及背后有关系人罩着,不敢对他逼供,那他只要咬住“不记得了”,便足以蒙混过关。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耍横。
即使清楚这一点,他们也毫无办法。
孩子哭抱给他娘。他们将情况向宫队作了汇报,宫队半晌无语,范强追问:“宫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宫队反问:“你们说呢?”蔡东方怼说:“我们听宫队的。”宫队挠挠头皮,后说:“我还能有什么可说的,破案啊,尽快破案啊。”范强说:“还把他当成个副市长再加上‘上面替他撑腰,这案永远也破不了。”宫队问:“那你们的意思?但有一条,刑讯逼供绝对不可以,别说是市级领导,就是对一般犯罪嫌疑人也不可以。”范强说:“我们不会刑讯逼供,但这样和风细雨不行。”宫队问:“那你们的意见?”三人异口同声:“拘留!”宫队不语。范强说:“只有拘起来,才有可能打破局面。”宫队摇头,说:“动作大了,大了,上面不会认可,再说目前还不掌握足以拘留的證据。”蔡东方说:“敲山震虎,让他以为咱们有了足够证据。”宫队又摇头:“这不行,这不行。”蔡东方说:“不行,怕没别的办法了。”宫队说:“办法总会有的,再想想,再想想。”宫队明显两难。
汇报无果而终。
回到办公室,范强突然想到了尚队,对蔡、许二人说:“看来还得向尚队请教,兴许他会有办法破局的。”二人点头称是。共识达成,求教于尚队。
范强立刻给尚队拨电话,接听电话的是尚队老伴,讲尚队不在家,在老年活动中心下象棋。范强心想会下棋的人都是高智商,所以尚队才会才思敏捷、多有主见。
傍晚才约上尚队,跟着就接他去饭店,边吃边聊。上车后尚队说今晚他请,理由是前几天发了笔小财,得乐呵乐呵。又说有家叫“开海”的饭店,包的双虾饺有口味,让他们去尝尝。见尚队兴致高涨,便不忍驳他的面子,遂答应让他请吃双虾饺。
顾名思义,“开海”是家海鲜馆。店面不大,却装修精致,海产品除了离水不活的都养在水箱里,等着食客挑选。尚队选了牙片鱼、立虾、海螺、鱼丸四样主打,外加几样荤素,当然还有慕名而来的双虾水饺。酒是尚队带来的一瓶五粮液,可见尚队是有备而来。
海鲜与白酒是标配,边吃边喝,人就亢奋起来。尚队问到案子的情况,范强如实讲了。尚队红着脸高腔嚷:“奶奶个[求],捆绑着手脚让人办案,是个啥子道理!官官相护可以,可也不能护着个杀人嫌犯呐!”范强怕他激动伤身,劝道:“尚队息怒,息怒。如今一切都走偏,司法也不例外,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呢,所以……”尚队打断说:“所以就理解万岁是不是?”范强笑道:“不万岁,千岁,千岁。”都被逗笑了,包括满脸怒气的尚队。
接着就集中议论下一步怎样走出破案困境。
范强说:“有句话叫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打不得,现在就是这种局面,初老是拿‘不记得了来对挡,神仙也拿他没办法。”
尚队想想说:“这也是审讯中经常碰到的情况,犯罪嫌疑人的避罪策略就是给你个零口供。”
蔡东方说:“零口供,法院是很难判决的。”
许宝良说:“不一定,当年审判‘四人帮,张春桥始终一言不发,不是还判了个死缓。”
尚队说:“那是政治案,与刑事案不可同日而语。刑事案如果嫌疑人零口供,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很难判,即使判,也只能轻判,该判死刑的判个十年八年,事实上也是放了一马,让其得逞。”
范强摇头不已,说:“这个案子有其特殊性,因年代久远,初如果就是不交代,我们得不到一点可资利用的线索,便无法取得证据,弄不好是零证据,奈何?”
尚队:“办法总会有的。”
三人异口同声:“啥办法?”
尚队说:“另辟蹊径。”
三人又同时发声:“咋个另辟蹊径?”
关键时刻,服务员端来了清蒸牙片。
本地惯例,鱼上来要敬酒,范强三人遂一齐举杯敬尚队。
酒饮下,按惯例吃鱼,因心里装着尚队的“另辟蹊径”,再好的鱼品也没吃出味道来。
放下筷子,范强眼望着尚队急不可耐:“尚队请讲!”
尚队抽一张餐纸擦擦嘴,又清清嗓,说:“要找到初的软肋。”
“软肋?”
尚队点点头,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软肋,初的软肋在哪里?”
范强三人一时迷茫。
尚队继续说:“初是高官,软肋自然是权钱交易与权色交易。”
三人意会地点着头,齐说:“没错!没错!”
范强补句:“这是官员们的集体软肋,请尚队接着明示。”
尚队:“根据已知初的为官简历,他曾在多个有贪腐便利的部门任职,如财政局长、交通局长、发改委主任、常务副市长,大权在握,交换空间巨大,想不贪腐都难啊!”
“是的。”
“是的。”
“是的。”
尚队:“先以经济问题将他拿下,让他知道已难逃法网,让他精神崩溃这就好办了。”
许宝良:“但是我们并不掌握他的经济问题啊。”
尚队:“调查呀!我们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便利。比方,可以去有关部门查有没有对他的举报信,应该会有,也许还很多,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被压下了。我们就以这些举报信为线索翻他的老账,应该能够奏效。”
范强三人点头不已。
蔡东方说:“不是有句顺口溜:台下搞贪腐,台上作报告,只要不去查,一查準要倒。”
许宝良附和:“确实,凡有职有权的,一查就能查出问题,初也不会例外。”
范强说:“那咱们就按尚队的明示改弦易辙,将初拿下来,咱们再敬尚队一杯感谢酒。”
尚队端杯:“不谢不谢,只是发挥点余热,但愿你们能成功。”
最后上来的双虾饺,确实味美。
梦想成真,分局破获了一桩贩毒案,恰如梦中情景:犯罪嫌疑人是一年轻女性,抓获地点在机场。与梦不同的是发现毒犯的人不是范强,而是本队一名叫邢大庆的新警员。随后对女犯罪嫌疑人进行突审,她交代出一个贩毒团伙,团伙成员分布在市内与周边县市,需分头抓捕,不得怠慢。范强受命参加抓捕行动,随B组前往即墨市抓捕一个叫黑头的犯罪嫌疑人。出发前,蔡东方、许宝良主动请缨,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空当去市纪委查一下对初的举报材料,范强同意。
B组车队风驰电掣赶到即墨市,扑了个空,无论黑头是提前得到消息,还是有事外出,反正是无影无踪。于是赶紧让分局技术部门手机定位查找黑头的下落,很快回复,说黑头当下的所处位置在莱西市一家叫“宜安楼”的旅馆附近。于是他们又火速赶到莱西市,找到了那家旅馆,在前台查询是否有一个叫王冲的矮胖男人,服务员说,有这么一个人,刚刚入住,接着又出去了。他们让服务员打开他的房间,然后进行搜查,没搜出什么犯罪物品。便退出房间,再次向技术部门问询黑头所在位置,回复是还在附近。他们便在旅馆外守候,可守候到深夜,黑头仍没有出现。这让他们十分诧异,这么晚了,黑头究竟在外面搞什么勾当,夜不归宿?想想,十有八九是搞毒品交易,这么晚了,又会在哪里进行?夜店?网吧?洗浴中心?返回旅馆询问,服务员说这附近没有夜店和网吧,只有一家洗浴中心。他们便赶过去,竟然意想不到的顺利,从桑拿房将赤条条的黑头及同样赤条条的同伙擒拿,随后又从更衣室搜出了毒品。大功告成,他们连夜返回,随即对二毒犯举行突审,也没费多少周折都全交代了。
破案顺利,参与此次行动的警员获假一天。范强心里高兴,郑重其事地为老人庆生,只是没有遵从母亲的意愿邀请小艳。
第二天上班,蔡许二人向他讲述了他们这两天查询的情况。从他们喜笑颜开的样子,他知道他们亦同样顺利。
果然如此,他们找到了初的被有意压下来的多件重大贪腐举报。
范强兴奋不已,问:“数额大吗?”
“大,非常大。”蔡东方说,“足以判个十年二十年。”
范强说:“没想到能这么顺利。”
蔡东方说:“也谈不上顺利,也有不少周折,我们从现在往前倒查,查到他退休那年,也没查到有他的举报材料。很失望,心想一个大清官让我们碰上了?觉得不可能,又提出往前查,人家说前面的材料已封存了。”
范强问:“后来呢?”
许宝良说:“我们觉得初如果有问题,一定是发生在任内,他掌管着那么多油水部门,不可能干净了。我们再三要求查看封存的材料,没办法他们才拿出来给我们看,结果查出对初的检举材料十五件。”
范强喜不胜收说:“好!好!”又说:“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初要是不遭遇咱这码事,不查他,这巨贪就能逃脱法律对他的惩罚了。”
许宝良说:“说起来他也够倒霉的了。”
蔡东方说:“有句话叫摔倒磕在石头上,寸,只能按倒霉处理。”
范强和许宝良都笑了。
许宝良接着说:“可惜磕在石头上的贪官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安然脱险,优哉游哉地度晚年哪。”
不再有人说话。
能否拿下初在此一举。
与初交锋的地点选在派出所,不使用审讯室,而是在所长办公室,两方面都照顾到了。
当初被一名警员引到那间墙上挂满字画的屋子,神情是悻悻的。范强三人出于礼貌与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写字台后面那张黑皮转椅上坐下,他早已习惯了当权者本该的位置。
范强在心里暗自笑笑,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甩那么大派头。他觉得应该先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清楚自己目前的角色,便注视着初说:“初永新同志,请你坐到那个位置吧。”说着指指与皮转椅相对的一把木椅。
初冷冷问:“有什么不同吗?”
范亦冷冷:“不同。”
初迟疑了一下,还是从皮转椅上慢慢起身,迈着方步走到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范强意识到后面将是一场艰巨而漫长的交锋。
当是存有一种潜在的紧张,范强询问前先咳了一声,又清清嗓,问:“姓名?”
初怔了一下,瞪眼望着范强,无答。
范:“姓名?”
初本能地对抗:“你们不知道?”
范:“知道你也要回答,这是程序。”
初咽了下唾沫,极不情愿地答:“初永新。”
范:“年龄?”
初:“六十八。”
范:“退休时职务?”
初:“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范:“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
初:“多了去了,从哪个说起?”
范:“从2001年3月25日被任命为市财政局局长说起吧。”
初望着范一脸惊讶,随之沮丧地讲出随后十多年来的任职情况,与他们所掌握的基本一致。
范强明白不能再磨叽下去,得赶紧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这几个职务上均有大的贪腐行为,你如实交代一下。”
初惊恐地张大眼,语无伦次地问句:“你、你们咋问这、这档事?”
范:“问你五十年前那个下午你和常宗宝去了哪里,你说不记得了,我理解,因为年代太久远,那就问问近些年你应该还记得的事。”
初眨眨眼,霍地站起身:“我出去打个电话。”
范、蔡、许相互对视一下,心知肚明,初是想找关系人干预这场他始料未及的讯问。
这当然是不可以的,可范强又想知道他的关系人是哪一个,遂说:“打电话可以,就在这儿打。”
初:“出去打不行吗?”
范:“不行!”
初闻听就像撒了气的皮球,瘫坐了下去,哧哧地喘气。
范强提高声音:“初永新,我们希望你如实交代问题。”
初摇摇头:“我不清楚你们到底要我交代什么?”
范强:“交代以权谋私、权钱交易、权色交易啊!”
初:“我没有这些问题。”
范:“据我们掌握你存在这些问题。”
初:“我没有,我一向为官清廉。”
范:“需要我提醒一下吗?”
初以异样的神情望着他。
这一刹那,范强纠结了:能够将举报材料列举的贪腐事实当成炸弹向初抛出吗?如果举报是真实的,自可对初起到威慑作用,而要是假的呢(须知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初便清楚他们只是在吓唬他,会选择对抗到底。
然而这纠结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便释然了,他意识到哪怕是冒险也要冒下去,因为他们也只有这一把撒手锏,不审讯便难以为继。
他轻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停顿,他重复刚才那句话:“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初不吭声。
范强说:“承包地铁三号线内装修的安达公司在工程将近时,你又给追加了不该追加的五千万工程款,为表示感谢他们给你送了钱。”
初的脸色陡地涨成猪肝色,咬住嘴唇,不吱声。
范补充句:“贿款数额高达七位数。”
初仍不吱声,范强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
至此,范强又断定举报内容是真实可靠的,他松了口气,遂与蔡、许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蔡东方接手询问:“初永新,如果我们指出的不是事实,你可以否认,你不否认,我们只能认为是事实。
初闷闷地:“不是事实,是诬陷。”
“诬陷?”
“对。”
范強:“那我再说一件,你说说这是不是诬陷?”
初再次瞪大了眼。
范强:“据我们掌握,在你任交通局局长期间,曾多次受贿,只举一例,承包青威高速四座大桥的通建公司给你行贿,数额也高达七位数,同时还送了你一辆宝马轿车,而且牌子都挂好了——鲁B085H8。”
初不停地眨眼,似乎进了沙子。
范强:“你能对此说明一下吗?”
初发恨声:“这,同样是诬陷,没有的事。”
范:“这件还是诬陷?那我再举一例,在你任市发改委主任期间,你帮助一家公司上市,我先不说公司名字,为感谢他们赠送你五十万原始股,上市至今暴涨了十几倍,你所持的五十万股若兑现出来可高达八位数,这可是有据可查的,想诬陷也诬陷不了。”
初的身体僵住了,石塑一般。
范:“初永新,你讲讲这一例吧,若还否认,我们就继续往下说。”
初垂下了头。
范在心里想:他垮了,别说他,任何人面对这种局面都会垮掉的。
三人都不说话,一齐望着初永新,等候他下一步的反应,认罪还是顽抗。
良久,初慢慢抬起头,哭丧着脸:“我、我不明白。”
范强问:“不明白什么?”
初:“刑事上的事,咋的就扯到经济上了呢?”
范:“这,我不是说过嘛,遥远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所以只能问你应该还记得的近年的事啊。”
初倒抱怨起来:“你们总得让个空让我慢慢回忆嘛。”
范:“我们给的时间还不够?”
初:“嗯。”
范:“那你还需要多长时间?”
初想想:“一个礼拜。”
范:“不行,时间太长。”
初:“那就三天。”
范想想:“可以,就三天,三天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初:“行。”又问:“我可以回去了吧?”
范:“可以。”
初永新似乎进入嫌疑人角色,站起身后对范强三人鞠了个躬。
待初永新仓皇离去,蔡东方质疑地望着范强:“就这么让他走了?”
范强笑问:“你担心什么?”
蔡东方:“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会不会外逃呢?”
范强说:“应该不会,可也要防范,我们把情况通报海关,到时让他们截住。”
许宝良说:“这不成问题。可是他可以利用这空当与保他的关系人联络的,让其再进一步干预。”
蔡东方替范强回答:“这完全可能,只是那人得知我们要追究初的经济问题,也就会有所收敛了。”
许宝良:“为什么?”
蔡东方:“得自保啊。你想想初贪了这么多钱,能不孝敬一直罩着他的那个人吗?”
许宝良点点:“哦,可也是,那人会担心揪出萝卜带出泥,也就舍初保己了。”
范强说:“正确。”
不想初永新倒积极起来,他没“想”三天,第二天便主动申请与范强三人组在派出所相见了。虽只隔了一夜,初明显憔悴了,行动也有所迟缓,显出老人相,坐下后,范强仍不失礼仪问:“初市长,你回忆起来了吗?”
初却不回答问题,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范:“什么要求?”
初:“就是,就是我如实回答五十年前那桩案子的事,你们就不要再追究经济上的问题了。”
范、蔡、许三人交换一下眼光,谁都没想到初会提出这么一个交换条件来。
初神情恳切:“小同志,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希望你们能够答应。”
范强给难住了,只能反问:“要是我们不答应呢?”
初:“你们懂的。”
确实范强他们懂得:不答应他便仍然“记不住了”,杀人陈案便无法终结。
范强思索着,后说:“这个问题很重大,我们得向领导请示。”
初急了,高声说:“千万不要向领导请示,一请示事情便不可逆转了。”
范强无以回答,只在心里嘀咕:“他妈的,这遭真是老警员遇到了新问题,该如何抉择?”
初回去确实把一切都想清楚了,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去查了已经封存的材料,可已经终结了,你们不讲,没人再会提起,你们也清楚,被压下来的举报何止我这一份?该追查而没被追查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再说了,官员涉经济案属于纪检委反贪局管,你们可以不管,不管不会犯错误。”
初毕竟在官场混了一辈子,老油子,一干事门儿清。想想,他说的这番话就是现实情况。再说了他们接受的任务是侦破杀人案,命案必破是原则,他们得着眼于这个,其他尚在其次。
范强说:“这个我们可以考虑的。”
初坚持:“考虑不行,得拍板。”
蔡东方示意地向范强点点头,随后许宝良也点点头。
范强亦向初点点头,说:“就这样吧,你开始交代吧。”
初没张嘴,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已经写好了自首书,保证完全是事实,没一个字的假。”
蔡东方走到初跟前,接过纸,又递给了范强,范强接过来心想:“五十年前犯的罪今天交代,也算他妈自首?”自首书写得很简洁,词语也生涩凌乱。
自首书
我和常宗宝是中学同学,俺俩关系挺好,后来运动了,观点不一致,站两派,分别担任两个组织的头头。一开始只是刷刷标语、游行游行、斗斗学校走资派什么的。后来觉得格局太小,不带劲,想大干一场。这时全国各地进入夺权阶段,我们就布置夺公社的权,时间定在8月18日。可在8月16日得到消息,常宗宝他们组织也要夺权,时间也是8月18日,问题出来了,当时的情况是他们人多势大,我们夺不过他们,必败,不甘心。有人知道我和常宗宝关系好,让我采取措施,啥措施?让他失踪一天,这样他們群龙无首,我们就能夺权成功。想想这是条妙计。17号下午我找到他,骗他说我哥在山上被蛇咬了,得赶快送医院抢救,请他帮忙。他信了,俺俩就一块儿上山,我知道那里有个看山柴屋,领过去,趁他不备,用绳子(提前缠在腰上)把他的手脚捆住,然后锁上门。后来证明这个方法英明,第二天我们夺权成功。我当了个公社革委会主任,工作一忙,就把常宗宝忘在山上了。按说当时忘了以后会记起来,可没有,也许是因为不久学校散了,学生都回家了,就彻底把常宗宝给忘了,对他的死我有责任,我自首,愿意担责,接受法律处罚。
初永新
看毕初的自首书,范强将其递给身边的蔡东方后便陷入思索,他觉得初的说法大体是可信的,符合当时的社会现状,但却有几处让人心生疑惑。待蔡、许二人看过自首书后,他便向初永新发问:“我们从调查中得知,常宗宝体格壮实,个子也比你高,你赤手空拳怎么能将他制服?”
初永新说:“你说得对,他确实比我强壮,很难对付,可我有我的招数。”
“招数?”
“对,我会点穴。”
“点穴?”
“嗯,我老舅会功夫,擅长点穴,我跟他学会了点穴,对了,我学的是葵花点穴。快走到看山屋前我故意落后一步,待走到石屋门口时,我顺势点了他后背上的一个穴位,他立马全身僵住了,木人般直挺挺摔倒在地,干瞪眼说不出话来,我先用随身带的绳子把他手脚绑起来,然后将小屋门打开把他拖进去。看事情解决了我又给他点了解穴,他就恢复正常可以说话了。一边挣脱一边大声质问:初永新,你想干吗?我说过一两天我就回来放你出去。说完我就出门,匆匆挂上锁离开了。”
“哦,是这样。”范强晓得武功中有点穴一说,在警校时也见有人练,他觉得初交代的应该可信。
他继续追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你把一个大活人捆绑了丢在山上,这是一个人命关天的大事,而你却忘了,这谁会相信呢?你自始至终都说忘记了,我们认为这不可能,是你在有意隐瞒,你必须如实交代真实情况。”
初永新沉思了一下说:“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范强问。
初永新说:“第二天两派夺权开始了,冲突混斗中我的脑袋被对方一干将敲了一棒子,当场不省人事,三天后才在县医院醒过来,这时才知道还断了一条腿。”初说着指指自己的左腿,说:“就是这条腿,当时治得不好,到现在还有后遗症,走平路可以,可一上台阶就疼。”
这时蔡东方有些不耐烦,问:“你醒过来就没想起山上还有一个被你捆绑的人吗?”
初永新说:“当天脑袋昏昏沉沉,没记起来,第二天记起了这码事,吓了一大跳,心想糟了,糟了,要出人命了。我想爬起来,去上山解救常宗宝,可没爬起来,腿动弹不了。直在心里号叫:完了,完了,要是死了人事儿就大了,担当不起,这如何是好呢?我觉得自己完全崩溃了,放声大哭……”
“后来呢?”蔡东方问。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当天下午,我一要好的同学小牛到医院看望我,我像见到了救星,立马把整个事情对他和盘托出,让他立即赶到海青山去解救常宗宝,小牛记下小屋所在位置,撒腿奔出病房……”
“后来呢?”范强发问。
初永新说:“小牛傍晚回到了病房,见他一副轻松的样子,我晓得事情解决了。问:常宗宝的情况无碍吧?把他送回家了吗?小牛说:你别担心了,人家早逃窜了。我问屋里没人?他说对。我问你砸开锁进屋了?他说不用砸锁,从后窗能看到屋里面空荡荡没人,能肯定是挣脱绳索后从后窗逃出去的,窗口很大,爬出去很容易的。听到这儿我大松了一口气,相信常宗宝已经自己解救了自己。是的,他又怎么能坐以待毙呢?”
范强说:“即便这样,你也无法确认常宗宝脱险了,你出院后没再寻找他予以确认吗?”
初永新说:“我找过他,可没找到。夺权后两派组织的人开始了全国大串联,串联回来就毕业了,离开学校,就各奔东西了。常宗宝从此也就没有下落了,我也不再找了,相信他会留在中国的某一个地方,这就与我无关了。可万万没想到五十年后你们在山上小屋里发现了他的骨架,这证明当年他并没有逃脱,死了。无论怎么说,我应该对他的死负责。”
初永新的声音有些哽咽,神色也很悲伤。范强相信他是非常自责与后悔的,可是……
他问:“你想没想过,当初小牛……”
初打断说:“怎么能不想呢?思来想去,我觉得小牛是找错了地方,那山上有好几座看山屋,样式都差不多,是小牛认错了,方酿成了大祸。”
范强觉得应该找小牛落实一下,才能最终定案。便问:“那小牛如今在哪里?还能找到吗?”
初摇摇头:“找不到了,他死了。”
他觉得这条线断了,死无对证,只能相信初永新的说法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编造的。
到此,“审讯”似乎应该终结了,相信不会再有影响案情的新“发现”,可范强心有不甘,因为初永新的交代并不能让他完全釋然。他思忖片刻,又向初永新提出一个问题:“老初,从一开始你就咬定这曾经发生的一切全都忘记了,你刚才的交代证明与事实不符,你苏醒过来后记起了绑架常宗宝的事,并且让小牛去善后,小牛回来讲常宗宝已自救脱身,你信以为真。我想知道的是,在后来这五十年的光阴里,你真的把这件在你人生中堪称重大事件给忘到九霄云外了吗?”
蔡东方插句:“范警官这么问,是因为后来你并没有继续追寻常宗宝的下落,有句话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你都没见到,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释怀的,而你……”
初永新神情局促,嗫嚅说:“后来,后来我确实是忘记了,觉得没事了,放心了,渐渐就忘得没影儿了,我保证,说的是实话……”
他觉得初不会改口了,只有坚持忘记才能脱罪。
“好吧,就这样吧。”范强结束了“审讯”。“初市长,你可以回家了。”
初永新神色放松下来,吁了口气,站起身朝范、蔡、许三人报以感激的一笑,走出门去。
范、蔡、许三人亦放松下来,他们在短时间内实现了对一桩多年陈案的“命案必破”,确实是值得欣慰的。
刑事这一块,倒是法律放了初永新一马,早已过了追诉期。再说他也不是故意致常宗宝死亡,是遗忘造成的不良后果,每个人都会遗忘某些事情的,特别是年代久远的,人们本来就不想留在脑子里的事情,遂有意无意将其清除掉。
仍让范强纠结不已的是初永新的经济犯罪,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问题是他们已对初作了不予追究的许诺,尽管这于法无依,可毕竟是许诺过了的呀。法律放了初一马,范、蔡、许也放了初一马,双料犯罪嫌疑人竟是如此幸运。
也许心中依然忐忑,晚上与已和好如初的小艳一起吃饭时他说了这码事,随后问句:“假若你是涉案人初,绑架了一个人会永远忘记吗?”小艳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能,不可能!”停停又加句:“哪能呢,这么凶的事,说忘就忘了?除非脑子坏了。”
范强的心不由得劲跳了一下。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