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燕
2014年春天,草木葳蕤的院子里,若楠看了我的散文集之后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要有野心,还有一句是你适合写小说。
写小说的张尘舞和写诗的西叶,分别对我说,你可以写小说。
还有挺多人以不同的方式告诉我,应该去写小说。
我一直没有去写,不是懒散,是因为不会写而不敢去写。
夏天,雨后的黄昏,我和马金莲在满院子呼之欲出的植物气息里散步。熟悉的小路,我俩走得既兴奋难抑,又小心翼翼。兴奋是因为天上挂着一弯斑斓夺目的彩虹,小心是因为湿漉漉的地上有很多蜗牛在走路。这样一种非凡情境之下,马金莲笑哈哈地告诉我一件趣事,坐火车的时候,她看到旁边一个人,用购物纸袋套住自己的脑袋,在座位上整整睡了一晚上。她说,我一定要为这一幕写一个小说。
原来,只是一个好玩儿的画面,就可以弄出一篇小说啊。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神的工夫,离开鲁院好久了,我还是没敢动笔,去试着写一个小说。
2016年国庆节,我和我妈妈在西安,餐桌上闲聊天,她平淡地说,咱们以前的房子被拆了,修成一条大马路了。一口饭没咽下去,我被呛得很难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问我妈,甚会儿的事?她答,早拆完了。出于对我大惊小怪的不屑,她补了一句,人家都知道了,咋就你不知道?
重新回到餐椅上,碗里的饭,没能再次勾起我的食欲。呆坐着,过去的人和事,细小琐碎的三十多年来我以为自己遗忘掉的场景,一幕一幕在我的脑海里翻涌着不肯止歇,之后长久定格于一个人的背影。这个人就是我的乞丐邻居。我急迫地问我妈妈,那么三娃现在住哪儿呢?(三娃是小说里二尕的原型)
我妈不以为然地说,早死了。
突如其来的早已不是新鲜事的死讯,让我的眼前飞扬出一道弧线,那是他将自己走街串巷卑微地敲开千家万户的门扉,赔着笑脸,唱着莲花落讨来的硬币,一把扬起来,亮晶晶地滑過我年少的眼眸。
2017年夏天,我终于憋不住了,决定为他写个小说。于是就有了《男人二尕》。
我们神隐县有几大名人,其中最受称誉的一位,住在我家前排巷子里,他就是二尕。
二尕是个讨吃的,也就是乞丐嘛。实际上我们周围的人,从老到小没人把二尕当乞丐对待。相反的,很多人见到他准会一脸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特别是妇女和儿童。对我们周围的妇女来说,二尕是最好用的苦力,谁家有了男人才能干得了的重苦力活,家里男人又帮不上忙的时候,二尕就是最好的人选。
二尕从来不会拒绝这类层出不穷的请求,总是放下他的正经事,那根黑乌油亮粗实的讨吃棍,帮邻居的女人们把满得堆山的炉灰倒掉,帮她们到结成冰坡的县井上用水车拉水,帮她们把超大块的黑炭劈开,帮她们把猪圈里臭烘烘的粪起出来……
反正二尕有的是劲儿,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好脾性的热情。用他帮忙干完苦力活,塞给他两个玉米窝头,他就喜笑颜开地再三道谢。要是塞给他一个白面馒头,他会面带羞赧反复推让,直到婆姨们一把掀开他那个脏兮兮的军用黄书包的盖子,把馒头硬放进去,他咧嘴一笑,不再夺扯,满怀歉意地拖着他的讨吃棍,趿拉着总是绑着一两根线绳子的黄胶鞋离开。边走边回头大声说:“再、再、再有营生,齐、齐、齐言传。”
对于我们这帮住在北池村的浑小子来说,二尕简直就是我们的自动取款机,当然我们小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取款机这玩意儿。大家都很穷,家家户户都过着没有多少钱花的日子。对我们来说,二尕就是活在我们眼面前的地主阶级,他上衣衣襟后面藏着的口袋里,总是装有叮当作响的硬币。
黄昏的时候,二尕讨吃回来,我们一群人呼啦一下围在他身边,不说话,不乱跑,一个个竖起耳朵,认真谛听那一声声脆响,根据响声,我们能够经验老到地判断出,硬币的多寡。要是钱少了,我们会无奈地瞅瞅二尕,二尕的脸色会显示出一种与平时嘻嘻哈哈和我们逗乐严重不匹配的阴郁来。我们拍拍二尕的手臂,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二尕,二尕,不咋,明儿就遇上好人呀。”二尕听我们这么一说,把皱纹密布的精瘦脸庞,用他黑黢皴裂的手一抹,脸上立刻晴转阴,哈哈笑着说:“我、我、我的营生嘛,本来就和月地娃的觉,一样一样嘛,猫一天,狗一天嘛。”
他有时说话也挺利索,我们也觉得很正常。
嘻嘻,瞧一瞧吧,瞧我们二尕,说话总是以嘛这个语气助词结束,听起来像是给我们在体育场作报告的县上领导一样。
要是哪一天被我们听出来钢镚子在二尕口袋里哗啦啦地响,哈哈,二尕就要遭殃了。我们一群人立刻变成了花果山上乱蹦的毛猴子,二尕就是负责为我们出去找食物的齐天大圣嘛。我们会分工明确地缠住二尕,左右胳膊上各拽俩小子,大腿上更多,五六个小子拖着二尕不让他走,腰上抱的一个,肚子上拽的一个,反正二尕被我们十来个小浑蛋使了定身法,尽管他力大无穷,却绝难突破我们不要脸皮的严防死守。
二尕这个笨蛋,学不会痛痛快快投降,总要和我们僵持好一会儿。对阵的时间久了,能听到他肚子里发出咕噜噜乱叫唤的声音,或者干脆屁也被我们憋出来了。不仅味道臭烘烘的,而且声音还是那种很肆意的响亮。我们几个不约而同立即切换为屏息静气模式,暂时停止吸气。
我家隔壁的王小狗首先憋不住了,长出了一口气,恨恨地骂道:“二尕,二尕,你个坏,今天讨得吃了甚好的了,咋这么臭?是不是肉,什么肉?你老实交代,不会是猪尾巴吧?”
听见猪尾巴三个字,我们一群人全都憋不住了,呼啦啦笑得东倒西歪,纷纷从二尕身上跌落,坐在北池村第一排巷子口灰土飞扬的路上。
一时之间大路上热闹非凡,吵闹声甚嚣尘上。我们嘻嘻哈哈爬起来迅速变队形,手牵手围出一个大圆圈,然后用一只脚放在两只连接起来的手上,单脚跳着转圈。二尕嘛,当然是在我们的包围圈里嘛。他被我们团团围住也不着急,索性圪蹴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头昂起,看着我们嘿嘿笑。
二尕一笑,我们就来气。不约而同,十几个人仰着脖子死命地喊:“咚哇咚哇娶二尕,二尕爱吃猪尾巴。咚哇咚哇娶二尕,二尕爱吃猪尾巴……”如是反复,直吼得二尕实在受不了这过分的热闹劲儿,一拍膝盖,往起一站,拿手指一个个点住我们的鼻子走一圈,然后站到刚才圪蹴的位置,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无名指继续在我们某个人的方向狠命地来回摇晃着,边摇晃手指,边急赤白脸地说:“知、知、知道不、不不不嘛,你、你、你、你们这群,这群嘛,坏、坏、坏嘛,就就就,就是我、我我我的,鬼命魍魉嘛。”
很奇怪,每次到鬼命魍魉四个字,二尕就不结巴了。二尕天生是个结巴,我们北池村前后三排的浑小子,不论哪个,都不会学二尕讲话。我们知道,那是二尕的伤。但是出了北池村就不一样了,很多小孩子会撵在二尕屁股后面学二尕说话。二尕拿起讨吃棍子一挥,带起一股风在他们身边掠过,二尕的怒意,让他们一哄而散。
耐心地听二尕像一位县领导一样,发表完重要讲话后,我们就立即收起隊形,挨挨挤挤凑在他前面垂手而立,眼巴巴地盼着。
二尕对我们的老实配合,夸张地表示出很满意样子,随着他哈哈一笑,讨吃棍子扬手一扔,从我们的头顶呼啸飞过,落在了刚才我们跌倒的泥土中。他用左手撩起左边的衣襟,右手伸进撩起的衣襟后面,那里有个他自己刻意缝制的贴身衩衩,手伸进去以后,会有一阵我们看不见他的手,但是衣襟上来回移动的凹凸可以清晰感知。我们知道,他在按人头数出相应的硬币数目,而且他还在剔除仅有的几枚五分钱,确保攥在自己手里的都是一分钱。
二尕的手,在口袋里抠抠索索的扒拉硬币,这个时间真漫长啊,等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我们一群小混蛋的嘴巴,一个个张得老大,有的鼻涕淌到嘴巴里,都顾不得抬起胳膊,拿手背擦一擦。
二尕点好钢镚儿,把我们几个的脸用他的目光挨个逡巡了一遍,看到我们一个个傻不拉叽站得好安静,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他满意地笑了,边笑边说:“老、老、老实了?”
我们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他又开始重新数一遍已经捏在手掌里的钢镚儿。
二尕很满意我们的表现,停止手里的动作,脖子仰起看天,我们也跟着仰起脑袋往天上看,晚霞红彤彤的、亮堂堂的,变幻着金橙紫赤各种美丽的暖色调,充满浓情蜜意地挂在驼峰山顶子上,我们都知道有句话叫:晚烧行千里。看来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二尕可以多跑几个村子讨吃了。
我的注意力被晚霞吸引时,眼前忽然闪过星星点点的亮光,圆圆的、明晃晃的硬币砸下来了,砸到我们的鼻子上、额头上、脸颊上。王小狗最他娘的绝盖子,居然凑巧被他嘴巴一张,用牙齿咬到一枚。没有用手接住的立即跪倒在地,两手直接扒拉着浮土,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枚硬币,忙乱得沸反盈天。
二尕捡回他的讨吃棍,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抢钱,确保我们人手一个,谁也没多拿多占,二尕才转身朝巷子里面走去,他的家在北池村居民房第一排的第六个大门里。他和哥哥嫂嫂还有两个侄子住在一个院,院子里的小西房是他的栖身之所。
二尕的小西房和我家的一样。当然,我们周边房子的格局基本都没啥差别,出自同一群工匠的双手和大脑。每一进院子里,差不多均为四间正房。其中三间主房开一扇门,内部相连,进门即是兼作客厅和卧室的一大间,占了两间房子的地基,这间最大的房子由一排脚地和一长溜大炕组成。另一间房在主房东侧,砌有灶台,履行厨房功能,与主房以砖墙或者木制耳阁子隔开,留一个小门洞相通,带一个小炕。余下一间单独开门,设置在主房的东侧或者西侧。除了正房,每家每户的院子里基本都有南房,以及一个在天热时做饭的开放式春灶。
与二尕家不同的是,我家的小西房,被我妈出租给南部乡村来城里读高中的学生住。二尕哥哥的小西房由二尕一个人住。
小西房里有一个炕、一个灶台。灶台做饭,炕便随着烧热了,冬天睡上去热烘烘的。夏天做饭就得在院子里的春灶上。二尕并不用哥哥家的春灶,他的门前有一个铁洋炉,他常常蹲在那个炉子边上,把讨回来的东西略微加热,就是一餐好饭。
吃完饭,若是没有人喊他帮忙干活。他的幸福时刻就来临了。
二尕这个讨吃为生的人,竟然是我们周围与艺术最为接近的人。他喜欢画画。对自己随手涂鸦的行为,二尕一言以蔽之:画人人。
只要有时间,他就在画人人。他的画笔是蓝炭疙瘩,蓝炭就是在灶火里烧剩下的、小块的未完全燃烧的煤炭,质地变酥脆,很容易留下黑黑的痕迹。
当时的神隐人并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世界级的产煤大县。我们只知道乌黑发亮的炭疙瘩比石头便宜,垒猪圈、盖鸡窝、砌点临时墙之类的营生,都用大块乌黑的煤炭代替石头和砖头。要是下大雨巷子里出现深一些的积水坑,随手扔一块炭出去,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走人。
在我们这个遍地都是煤炭的地方,二尕的画笔得来全不费功夫。
倒是画纸有点费神。二尕的人人都是画在墙上的,毕竟墙壁是有限的,而且不是谁家的墙壁都能宽容他胡乱画人人。二尕自己的小西房里的三面墙,已经被他涂抹得黑黢麻糊的分不出哪个是墙,哪个是画了,一眼望过去,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三面黑墙而已。甚至连门和窗户他也不放过,满满当当的全是被他画的人人覆盖碾压的痕迹。
人人都说二尕并非天生呆相,只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壳,所以说话不利索,脑子不会转弯儿,只会直道道来去,空有一身蛮力,却只好落到讨吃这个地步上。
在画人人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再敢说二尕脑子被烧坏。对于动物的形象和体态,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并能迅速地实现我手画我心,将心中的形象通过一块块黑黑的、被人废弃的蓝炭,惟妙惟肖地呈现给世界。
他喜欢画十二生肖。木刻版画风格的各种小动物,在他的蓝炭疙瘩留下的印迹中,占据了我们周边所有房屋的后墙。二尕画画不喜欢当着人面,常常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抓紧拿起蓝炭往墙上涂抹几下过瘾。
我们神隐县可谓正如其名,小小的县城被东西两座山环绕,山上隐藏着名目繁多的神仙庙宇,就是县城里面,也有关帝庙、城隍庙、大仙庙,由南向北逶迤排列。
北池村,是神隐县城关公社的一个行政村。谓之村,其实和县城紧密相连,县城北大街的北面尽头有一座大仙庙,大仙庙背后就是我们北池村村民们的几排房子。
二尕最擅长画的是老虎。我猜测是因为庙宇的墙壁上皆是老虎的身影。二尕讨吃回来,是我们北池村孩子们的头等乐事。我们不仅可以抢劫他的硬币,还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拦住他,央告他画老虎给我们看。
有次我刚放学,正好与他迎面碰上。好几天不见二尕,让我看到他倍觉稀罕。一蹦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喊,二尕二尕,你回来啦呀!这回上哪里讨吃了,好几天不见你。
二尕看上去很疲倦,瞅了我一眼,不想搭理我,继续往家走。
我脾气一来,扯住他的腰带死拽着。
哦,这里得说明一下二尕的腰带。一件油黑的黄军衣,一双绑着线绳子的黄胶鞋,一根黑乌乌的老布腰带系在衣服外面,一条阔大的深蓝色粗布裤子,裤腿向上卷起,左腿和右腿挽的圈数总是不同,所以二尕的裤腿常常是一高一低,手里捏着一根粗壮的木棍。这是二尕的标配装扮。
二尕的腰带是不能乱碰的。腰带里面就是他装钱的贴身衩衩,他防备得很紧密,一碰准急。
见我胆敢拽他的腰带,二尕火气噌的上来了。结巴着说不出话,手指着让我滚,怒火把他的黑脸烧成两块刚出锅的猪肝似的。僵持了半天,我还没有如他所愿抓紧滚蛋,他一棍子结结实实抽在我屁股上。
这瞎二尕居然真的下了狠手。意外的疼痛使我放声大号。
我边哭边喊:“二尕打人啦,二尕打我啦!”
一听我没命地号啕,二尕慌了,一把掩住我的嘴巴。慌乱地四下瞅瞅,看见没人过来,他很快就恢复轻松。捡起一块蓝炭,巴巴地问我:母猪,长、长、长奶头的,行行行,行不?
我用右手抹了一把哭出来的鼻涕,随手擦在衣襟上。嚣张地对二尕说,母猪丑塌天,除非画老虎。
二尕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只好弯腰捡了块薄石片,圪蹴在地上,捏住蓝炭疙瘩开始画人人。
我嫌他蹲在地上,用蓝炭疙瘩往石头片子上画,看着太费劲儿,从书包里一把拽出作业本,随便掀开一页空白的纸,递在他手上,又低头给他找铅笔。铅笔还没找到,他把本子一把塞进我的书包里,转手赶紧拿起石头片子,头低得很低,埋头继续画。好奇怪呀,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上竟然布满跟人讨吃时的卑微羞赧表情。
我的本子上有什么,吓住了二尕?是不是我们老师用红笔写的殷红字迹刺激了二尕?我掏出刚才那个本子查看,洁白的粉帘纸上,二尕黝黑脏污的大拇指指印看着挺触目惊心。好端端一张白纸因为这个黑手指的印迹,变得面目狰狞。二尕一定是被这个吓坏了。刚才还怒气冲冲抽我屁股的二尕,因为对一张白纸的敬惜,转眼就变成了面对千家万户的门扉,那个卑微的乞讨者。
我很想强硬地把本子塞给他,让他尽兴地在上面画一只咆哮山林的大老虎。但我没敢那样做,我担心那样会更加刺激二尕的羞愤之情。
我只是安静地将身体靠在二尕的胳膊上,看着他给我在粗陋不平整的石頭上画老虎。二尕的表情起先很严肃,略有拘谨,只画了两笔,虎脑袋上的王字出现的时候,整个人就放松了,斜斜的落晖洒下昏昏的光线,夕阳光芒笼罩中的二尕表情安宁,沉浸在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愉悦里。二尕姓王,画老虎的时候,他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也是有名有姓的一个人。接下来他画得毫不含糊,一挥而就。眨眼之间,一只老虎从二尕手上的蓝炭笔下,活生生站在石头上了。
画完之后,他就舍不得给我了。手里捏着老虎,怔怔地看着我。我在二尕呆滞的目光中,忽然觉得天地之间有一种特别沉重的东西向我压下来。我站起来,拍拍二尕的手,背上书包离开了二尕。
二尕在原地站了很久,我才听到了他的胶鞋踢踏着尘土走路的声音。
二月二,龙抬头。由于当地有正月理发克舅舅的说法,所以正月一过,到了二月二这天,尽管陕北的风依旧干冷刺骨,吃完早饭,大家就会忙忙地从各自的家门走出来,到了巷口遇到一块儿,互相打着招呼,争先恐后去大街凯歌楼理发馆,排队抬龙头。
每逢这一天二尕会特别忙。他天不亮就起床,用一把剃头刀,自己给自己理发。不照镜子,也不开灯,灰麻麻的光线中,凭感觉让刀子在脑袋上走一圈,就算理好了。局部地区有些坑坑洼洼、毛长毛短的,也无关紧要的嘛,反正过几天就长得看不出来了嘛。
理发完毕,他就急匆匆系上腰带,穿上黄胶鞋出门了。二月二这天,二尕的另外两件重要行头,军用挂包和讨吃棍子,是不拿出门的。
在这一天,二尕只当义工,不事乞讨。
二月初二是轩辕黄帝出生的日子,也叫青龙节。大人们很重视这一天,说是“重农桑,务耕田”的伏羲,会在每年二月初二御驾亲耕,因此百姓祈求平安和丰收会如愿以偿。
北池村村民二月二都会洒扫庭院,讲究卫生。具体做法是用细筛将炉灰筛分,分出来的蓝炭堆在炭仓旁边,用以二次使用,取暖做饭。
细细的炉灰面面,则小心翼翼装到簸箕里,均匀地洒于墙角、大门口、院落四周,以避虫害之灾,消菌灭病,祈福求安。
说起来简单,可这筛炉灰的活计实在是太脏了,整个过程又呛又累,很难忍受。
幸好我们有二尕呢。二尕反正一年到头黑眉濡眼,脏兮兮到处跑,全村的人都知道,二尕本来就不怕脏,不嫌累。天蒙蒙亮开始,二尕就一心一意挨门挨户免费为大家筛炉灰,洒灰面。
细灰面子最爱到处钻,二尕的鼻孔嘴巴耳朵眼睛,头发眉毛胡须,无一幸免,浑身上下能挂住细灰面的地方,都被灰面子笼罩。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只忙碌的老灰兔,在各家庭院之间蹦蹦跳跳穿梭奔波。
洒扫完院子四周,他还会特别虔诚地在院子中间,用细灰面围一个圆圈圈,意味着粮食满仓,五谷丰登。我们小孩子乐呵呵地,围住这个圆圈圈,双臂如振翼,双足似生风,呼啦一下,整个人从这个圆圈圈上跳过去,表示美好愿望会圆满实现。
我们跳来跳去玩儿的可开心了,没有人注意二尕那只老灰兔,这会儿又在谁家院子忙活着筛灰呢。每当听到他被呛得咳嗽,发出很大的吐痰声,我们就笑哈哈地吼一句:二尕,你文明些!
转眼就到了盛夏,我家院子里种的牵牛花,把蓝色、紫色、粉色、红色、白色的花朵开满了一整面东墙,瞧那藤蔓攀缘而上的架势,还不息心,打算上房顶逞能呢。指甲花、马齿花、酢浆草、晚饭花、蜀葵、大出气、水红花……一个个毫不示弱,捧出各自绚烂的花朵,五颜六色地敞开心扉,等待恰好飞过一只不怀好意的蜜蜂或者蝴蝶与之温存。
暑假来了,我们一帮浑小子相跟到一起,满大街捡杏核的日子也来了。捡来杏核晾干,敲碎,取出杏仁,卖给药材公司的老头,卖来的钱买冰棍吃,买香蕉水喝,每天爽得不想睡觉,整个夏天,我的心情就像在电视上看《西游记》,看到石头里蹦出个孙猴子一样兴奋。
这天,我正在大街百货公司门口,守着一个卖杏子农妇的杏筐子,焦急等待着,一旦有买主上来品尝一颗,随手扔掉杏核,我就一跃而起捡回来放在裤兜里。
这时二尕过来了,往百货公司院子里面走去。那里面有一间办公室,二尕肯定是去办公室讨要。一看见二尕,我早把守着筐子拣杏核的事情忘到脑后,一蹦起来屁颠屁颠追上二尕,跟在二尕屁股后面进到百货公司的院子里。
那里面有一个用砖砌成的椭圆形花坛,里面的花姹紫嫣红,粉白青金,开得好不热闹。
二尕往花坛旁一站,拿起快板就打节奏,嘴巴一张就唱发财歌:发财发财大发财,首长领导都发财,百货公司全发财,二尕祝你发大财。
办公室里正在上班的人听见二尕的声音,都跑出来围住二尕看他表演。有一个穿着白的确良短袖的瘦高个子男人,端着一个白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红油漆写的字:先进工作者。
瘦男人喝了一口水,说:“二尕不要念了,来给咱表演个节目吧。”
二尕憨憨地笑了下,嘴巴咧开露出白牙齿,用右手挠着脑袋,不晓得该表演什么。这时站在二尕身边的我,不小心放了个屁。人们轰的一下大笑起来,二尕扭头看我,这时他眼睛一亮,看见花坛后面的墙角边,放着一个破烂不堪的自行车把头,他跑过去拿起那个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把。
他用一只手把自己的黄色军用挎包,往肩膀上斜着一挂,然后双手握着自行车把头,胳膊撑成圆圈,两只腿一上一下做出蹬踏的动作,嘴巴里叫着嘀铃铃,嘀铃铃,围着大花坛模拟着骑自行车的全套动作,欢快地转起了圈圈。边转边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
正唱着呢,一只俊朗清瘦的小蜜蜂,扇动着透明娇小的翅翼,从二尕的眼前飞过,二尕忽然将车把一撒,人仰马翻摔倒在地上,一边揉屁股,一边说,爆、爆、爆胎啦!骑、骑、骑不成了。采、采、采花去啦。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二尕也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二尕要采花的消息,随即在县城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见到二尕都要兴致勃勃地问一句,二尕,采花去呀?
二尕每次都是憨憨地一笑说,采、采、采、采蜜,采蜜。
几乎全城的人,都以同一个版本的对话形式和二尕一問一答了一遍,关于采花的笑料总算被人们渐渐抛诸脑后。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就像在结冰的河滩中坐在冰车上,被人猛不防在后背用劲推了一把,倏一下,滑得很远。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从放寒假开始,我就被一件接一件的烦琐家务活捆绑,几乎出不了门。扫房,糊窗子,做年食,劈柴,打炭,倒炉灰,拉水......每天一睁眼,我妈就给我安排了无休无止的营生。这段时间,我妈常给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早能给家里做营生了。
我正在炭堆里往碎打着炭呢,我妈推开正房门,放出一股热腾腾的白汽,她头发上的水汽遇冷变成一绺白霜,颤巍巍地挂在额头上。
“没酱油了,赶紧跑到山货业打上一瓶子,我紧等用了,快去快回。”我妈说完,把五毛钱和一个黑乎乎的玻璃瓶子放到窗台上,一闪身门一拉就回去了。我一把揣起钱,回正房洗了一下手,出来拿着玻璃瓶子就走。紧赶着走了几步,手冻得不行了,把瓶子装在裤兜里,两只手笼在袖子里,跑出了巷子。
刚出巷口迎面碰上二尕,弯着腰,走得很慢。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露出两排大白牙,嘿嘿一乐,笑得傻乎乎的,笑出来的热气在唇边结成一层碎碎的白霜。
好久都见不到二尕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我高兴地跑过去,正要问二尕一天起来忙甚了,人影子也见不上。话还没出口,看到二尕的背上沉甸甸压着一脊背红彤彤的纸盒子。我说:“二尕,你这是背的什么啊?你现在不好好讨吃,背上这么一脊背红匣子,是准备做甚呀?”
“嘿嘿,嘿嘿,给你,说吧,我现在,做生意了,可好,生意。”二尕边说,边把脊背上的东西放到脚边。放好了东西,抬起头来看着我,神秘兮兮地笑上没完。
二尕笑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现在不在城里头,挨家,挨户,跑门门了,专意,跑农村,着嘛。嘿嘿,跑出,生意,来了!那些人,路远,到城里一回,难!买不上,挂历、年画、老皇历,央、央、央告我,给带、带了。嘿嘿,嘿嘿,嘿嘿。赶紧,赶紧,打酱油去。”他说完拽了一下我的酱油瓶子,把脚底放的红纸箱子,一把甩到后背,大踏步走进他们家巷子里了。
我被死二尕搞得一头雾水,也不敢耽误打酱油的事。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捂住耳朵跑到山货业。
这是一爿背东朝西的临街小房。里面被各种杂七杂八的货物堆得满满当当,从墙根到天花板顶子,都是家户人日常生活需用的货物。红纸上写着黑字,贴在各种货物上,标明:白糖、红糖、酱油、醋、苏打、盐,还有海带、木耳、腐竹。反正我们平常生活用的东西,学校学习用的东西,都能在这个小房屋的犄角旮旯找到。
我把钱和瓶子递到柜台上,柜台后面有一个瘦削高大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腰弯得像一只超级大虾米,两只手又黑又瘦,像树皮一样皴裂出无数黑道道。嘴巴抽动了一下,嘟囔着说:“看把你冻的,鼻涕流进嘴巴里,你是不是把鼻脑子当糖吃了?”
“好我的拜爷,你赶紧些,我妈紧等要酱油了。”老头拿起柜台上定量半斤的酱油置子,车转身子,把一个铁漏斗插进酱油瓶子里,哗啦哗啦从酱油瓮里舀了两回,用橡皮塞子塞紧瓶口子,又用一块黑乎乎黏腻腻的破烂布子,把瓶子通身上下擦拭了一遍。擦完,他把那块陈年老抹布一把掼在柜台上说:“托鼻涕小子,好啦,拿上走,走慢些。捣烂瓶子你的老娘倒你脑子呀。”
我剜了他一眼,一把拿起酱油瓶子塞进裤兜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故意把山货业的门摔得“哐当”一声响。
“狼不吃小子,人不嫌狗还嫌,老母猪看见你也要瞅两眼,你晓得不?”屋子里传出的咒骂声里带着憋不住的笑意。我笑了一下,赶紧回家把酱油瓶子交给我妈。
趁我妈忙得顾不上,我一溜烟跑到王辉家里。叫上王辉来到大路上,我问他:“二尕咋做上生意了?”
王辉笑着说:“急死你,这两天咱一伙的好几个都来问我。我再给你说上一回吧。”
“天冷了之后,二尕跑农村要饭,总是被那些婆姨央告帮忙带些挂历、日历、年画、皇历给他们送到家。求的人多了,二尕就跑去找新华书店的经理。经理说:我们也正要推销这些东西,年底都有任务。二尕,我给你赊账,你先拿一批货去卖,按上面标的零售价格往出卖,卖完再来提货,完了咱一总算账,我给你都按进货价算。”
王辉说完上面的话,笑嘻嘻地附在我耳朵上说:“这回二尕赚得不错,我和我哥的过年衣裳都是二尕扯的布,我妈对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摔盆子掼碗骂二尕。”
听完王辉的话,我跑着回到家,打炭的时候,变得特别有劲儿,斧子才挨上炭疙瘩,黝黑笨重的家伙应声而碎。
赚了很多钱的二尕,正月十五之后却变得沉默了,和谁都不说话。
我们纷纷去问王辉,王辉也一问三不知。
王辉的妈妈给巷子里的婆姨们悄悄说,二尕看上一个女乞丐,两人相跟上做了两个月搭档,一起讨吃,但是很快女乞丐就回山西老家去了。
妇女们一下来精神了,围着王辉的妈妈问,女乞丐是个啥样的人?
据王辉妈妈的描述,她也只和女乞丐照过一面,女乞丐个子小小的,收拾得很清爽,穿了一件铁锈红的立领中式外衣,一条藏蓝色老布裤子,一双黑色的百纳鞋。桃疙瘩扣子自领口开始,从上而下,一字排开,衬托得整个人端庄得很。头发挺长的,一丝不苟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脸盘不大、瘦长瘦长的,尖尖的下巴,皮肤白白的,鼻子中规中矩不大不小。这样的长相,无论长一双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的眼睛,都算俊人样。可惜,她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双眼,只留着一个小小的缝隙,看不到白眼珠,也看不到黑眼仁。她的眼睛,是瞎的。
王辉妈妈还说,瞎子唱的好山曲儿,她听见小西房里飘出来的压着嗓子唱的山曲声音可好听了。妇女们异口同声问,唱的什么曲儿?王辉妈妈随口哼着:“三天不见哥哥的面,口含冰糖不想咽。咱二人相好就常相好,谁也不要把谁给忘了。西瓜开花扯条条,小妹妹我就和你一个人好!”
谁也不知道这半个月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是大家一致认为二尕白骚情了一场。
二尕这场突如其来的情爱事件,我们北池村的男人们用一句话给予定性:狗咬尿脬空欢喜。
二月二,二尕依旧为我们所有街坊邻居,洒扫庭院,围了灰圈圈。妇女们招呼二尕干活的时候,不再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大呼小叫。我们北池村的小孩,见到二尕,也不敢过多嬉笑打闹。
我们再也不会缠在他身上抢硬币了。
除了二尕不再喜欢说话之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好像一夜之间驼背了,踢踏着他的黄胶鞋走过去的时候,以前看着总是觉得很欢快的背影,现在看上去落寞沉重,一种叫作孤独的东西,包围着他。
二月初三,二尕背着一大包东西离开了北池村,离开了有着四壁动物画像的小西房。
从此,神隐县多了一名化缘者。他勤勤恳恳地沿街挨户乞讨,除了饱腹之外的所有收入,都用作县城东山庙宇群修缮修建的布施。
修建好的寺庙,宏阔气派,香火鼎盛,人潮不绝。
每每有小孩随大人进入大殿,在宝相庄严的菩萨像前嬉戏跳跃,不受拘管,就会有一个人笑眯眯地走到孩子跟前,从自己外衣的兜里掏出一颗糖,顽皮的孩子接到这颗糖,塞到嘴巴里,满嘴的甜蜜,让原本激烈跳荡的孩子变得安静、乖巧。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進大殿,缕缕烟气缭绕着,数不清的尘埃在光影中跃动升腾着。
不知道送出过多少颗糖果的二尕,在这肃穆沉寂的殿堂,看着眼前往来敬香的人们,脸上浮现出让人费解的神秘祥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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