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小小说两篇

2019-05-13 05:53
北京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扁担黄豆化肥

犟驴

到了镇上的碾坊,我、母亲、驴,都热得喘不过气。母亲急忙将稻子从驴背上卸下,打来一桶井水,先让我喝个饱,再让驴喝个饱,她自己再灌个饱,最后将剩下的水浇到驴背上。

碾好米,天上有了黑云。母亲说:“不好,秋雨一下路就不好走,我去把化肥也买了。”

很快,母亲提着半袋化肥火急火燎地回来,将化肥往驴背上一架,又将新碾的米架上。驴的四条腿不由得往下一弯。母亲一惊,想着要不要卸下一些什么,驴却“咯噔,咯噔”地走起来——它仿佛比母亲还着急。

“不好!”半路上,母亲突然的一句吓得我一大跳,“刚才走得急,把稻糠忘了带了。”

“明天再来吧。”我生怕母亲要回头。

“不行!我就放在街边,即便不被人拿走,被雨水一泡也废了。没了稻糠,牲口吃什么?”母亲一边卸着驴背上的米和化肥,一边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去去就来。”

走出几步,母亲又停下来,低头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唉,早知道碰不到河西的人,穿它干什么!”我才明白母亲下午从家出发时为什么要特意换上这件新衣服了:我哥哥的未婚妻在河西村,母亲去年一次穿着旧衣服到镇上时,被河西村的一个人看到后,回去对我嫂子父母说我家是怎么的穷,惹得嫂子家差点吹了这门婚事。

“要是背上糠被袋子一磨,这新衣服就废了。”母亲轻叹一声,摸了摸驴头,“伙计,我们走吧。”驴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转过身“咯噔咯噔”地走了。

讨回了稻糠,母亲又赶紧将米袋往驴背上搬。这回,驴的四肢又重重地往下一弯。“伙计,累你了。”母亲说着又搬起化肥袋。驴突然摆动着背,不让母亲再往上搭。“听话!”母亲的语气像平时对我说话时一样。驴一听,老实了。

再走起来,驴明显有些吃不消,不时地停下来,还急躁地摆动着身子,似乎要把背上的货物给摆下来。母亲总是轻拍一下它的屁股,说一声“听话”,它才不情愿地走起来。

离家还有两三里的时候,驴又停下来。“听话!”母亲又照例拍一下它的屁股。可它还是不走,只是激烈地扭动着自己的背。

“犟驴,听话!”母亲一连重重地拍了它好几下。它突然“嗷”一声吼叫,两条后腿往下一蹲,将背上的货物全掀到地上。

“犟驴……”母亲伸手又要去打它。它却突然用头将母亲一拱。母亲一屁股坐到地上。

“犟种!还拱我!”母亲站起来的同时也捡起路边的一截树枝,刚作势要打它。它突然掉转身,尾向母亲,“啪”一个尥蹶子。母亲一闪,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母亲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想转到它前面去牵它。它又转过来向母亲尥蹶子。母亲躲开。它不停下,一次次向着母亲尥蹶子。

见母亲不敢上前,我就要上去,母亲说:“不行,这犟驴疯了,谁都不认了。”母亲分明在哭求,“听话啊犟驴,这样会伤了你的蹄子的……”可是这驴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母亲越说,它越是尥蹶子厉害。它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母亲让它驮了这么多货。

“好了,我来让你出气!”母亲像是突然来了气,脱下身上的新衣服,“我真不是偷懒啊。你说,我这件衣服要是背东西磨破了,我还穿什么见人?”

驴突然停下来,直盯着母亲手里的衣服。

“你轻一点啊。”母亲将衣服轻轻放到驴身下。驴两前腿往衣服上一踩,两后腿一踏,做好了尥蹶子的架势——这个蹶子一尥,衣服至少被扯成两片。

“轻一点啊……”母亲哭出了声。驴急忙收住即将尥出的那条腿,愣了愣,往衣服上一躺,发泄一般,打起滚来。

驴终于停下,爬起来,站到一旁。母亲急忙拿起衣服,抖了抖,除了灰,一点儿没破。

“哦,原来是化肥烧得你难受。”母亲抚摸着驴背上被化肥刺激得鲜红的皮肤,“犟东西,你有气可以向我发,我有气向谁发啊?”母亲伏在驴背上啜泣——这一年来,父亲在外做生意明明是赚了钱,却总说亏了,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向母亲要钱,不给钱就拳脚相加。

驴像惹了祸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瘸马

秋后的天变起来也快得很。父亲出城的时候,橘红的太阳还悬在西天上,可转眼就被厚黑的云遮挡得严严实实。父亲不由得加快脚步,两袋180斤重的黄豆在肩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天越来越黑,雨点开始落下,砸在袋子上“啪啪”响。父亲心急如焚,他回家后还要连夜磨一架豆腐,明天挑到集市上卖。更糟糕的是,肩上的黄豆一旦受雨水浸泡,就会霉变发芽而废了。

按说应该走出这片荒草甸子了,可是?父亲停下脚,向前方看了看。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远远近近连一盏灯火都没有。大概心急时间慢吧,父亲想,又急切地迈开大步。

不对,这么长时间两个荒草甸子也穿过了!父亲猛然意识到自己迷路了。真是怪事,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回,怎么就迷了路?父亲停下来,放下担子,想了想,也难怪,往常都由瘸马驮着黄豆前面走,自己跟后面——老马识途,当然不会迷路。

天已黑透,雨还在下。父亲不停地四处张望,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即走出去。父亲又挑起担子,告诉自己,就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走。

又走了个把小时,父亲懊恼地发现,他又走回了刚才停下来的地方。

父亲撂下担子,坐到黄豆袋子上。一坐下,父亲就感觉到冷,一摸,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父亲早晨从家出门时天还闷热,只穿一件单衣。秋风吹来,父亲不由得抱紧双臂,浑身颤抖。

这可怎么办?要是走不出去,这样的夜真能冻死人啊。父亲围着黄豆焦躁地转着圈子。

父亲突然感觉到周围的荒草丛里有声响——不是风声,是什么东西走来的声音,悄悄的,甚至是鬼鬼祟祟的。野兽?父亲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过这里有野兽出没。父亲一把操起扁担,端在手上。声音又消失了。父亲想可能是幻觉吧,就将扁担杵在地上。声音又响起,而且更近,就在眼前方,但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嗨!”父亲猛然一声大喝。前方发出声响的什么东西显然受到了惊吓,立即静下来。父亲抡起扁担在身旁的荒草上狠狠劈了几下,又大喝几声——他想用气势吓走野兽。

“嚏!”一阵沉静后,突然传来一声骡马的响鼻声。父亲一惊。

“嚏!嚏!”响鼻声又响起。

“瘸马!”父亲惊喜地叫道,“瘸马,是你吗?”

“嚏,嚏,嚏。”黑暗中,父亲分明感到一个黑影走过来。父亲丢下扁担,迎上去,一把抱住黑影——瘸马,悲喜交集:“老伙计,你还没有死啊……”

瘸马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因为一条前腿有残疾而被遗弃,被爷爷捡回。在爷爷的照料下,瘸马长大了,虽然有残疾,但照样能帮爷爷驮货、拉磨。爷爷死后,瘸马帮父亲驮货、拉磨。可以说,没有瘸马,就没有我家的豆腐店,也没有我家新建的房子。今年春,父亲见瘸马太老了,实在干不动活了,又不忍心将它卖给牲口贩子遭屠杀,可家里的条件又决定了不能白白地养它。父亲想来想去,将它牵到30里外的地方丢下,自己偷偷跑回来。

父亲本想瘸马在野外不过十天半个月就会饿死的,没想到它竟然活到了现在。父亲抱着瘸马的头,瘸马也将头拱在父亲的怀里。一人一马,似乎是久散重逢的亲人。

好一会儿,父亲放开瘸马,似乎是生气地往它头上一拍:“你这个老家伙,没死,怎么这么多天都不回家?”

“嚏!”瘸马算是回答了。

“也是,我遗弃了你,你当然不会再主动回家。”父亲轻轻摩挲着瘸马的头,“我知道,你这个老家伙,自尊心比我都强!”

父亲挑起黄豆要走的时候,瘸马拦着父亲不让走。“老伙计,你太老也太瘦了,我不能让你驮啊。”父亲叹息一声。瘸马不动。父亲没办法,将两袋黄豆架到瘸马背上。“咯噔,咯噔……”瘸马迈开蹄子就走。

半夜时分,父亲和瘸马终于到了家。父亲刚将黄豆从瘸马背上卸下,瘸马就走進它居住了近三十年的马厩,卧下。父亲给它端来草料,端来水,它不吃,也不喝。

天快亮时,等父亲磨好一架豆腐到马厩里一看,瘸马已死了多时。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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