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不食

2019-05-10 06:31蒋曼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蒜薹鳝鱼黄鳝

蒋曼

我最爱吃的菜——油爆黄鳝,因为实在太喜欢了,所以一年只吃一次。要耐心地等,等到春天的花都落尽,农人们开始整理水田,稻秧准备分苗的时候。在田里藏了一个冬天的黄鳝,长得圆圆滚滚,这时就待不住了。

晚上,被寒冷拘禁了好几个月的孩子打着手电筒,或者点一盏老油灯,挽着裤腿,顺着田塍下到水田里,眼瞅着黄鳝出来看稀奇,手一去,一摸一个准。悄悄地压低声音,生怕吓跑了黄鳝。

城里的蒜薹渐渐漫大街时,就是乡下土黄鳝上市的季节。我喜欢在清晨早早地乘车,到最近的乡镇上去——那些依然保持三天一赶集的乡镇上去。早早地,趁露水还没干的时候。晚上捉鳝鱼的孩子,捉了好大一筐,惦记着第二天的好价钱,哪里睡得沉,心急火燎地等着天亮哩!

常常是几个孩子簇拥着一个提竹篓的,头上,衣服上的泥还没掸干净,就笑逐颜开地看着问价的主顾。这个时候,买到的鳝鱼才是真正的土鳝鱼。

买的时候,要故意和孩子们讲讲价,他们当然不肯便宜点。他们会讲昨晚在田里多么惊险:突然游来一条水蛇,吓得大家像扑腾的鸭子,最小的孩子没认出来,还大叫“快抓大的”;或者是风太大,捉到后来,脚都冷麻了,他们在田边烧了一堆火,又顺便摘了某家的胡豆,烤着吃。他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讲述着惊险而又安然无恙的夜晚,兴奋中有夸张,还夹杂着少年的自得。推推搡搡,又笑又闹,把普通的日常讲成童话剧。买了一竹篓黄鳝,还要附贈乡下的传奇。

把鳝鱼提到市场上,划鳝鱼的伙计殷勤而颇有眼力:嗯。是土黄鳝,有福气。我心照不宣地点头,看他手脚伶俐:口袋里的黄鳝全倒进大盆里,千头万绪的样子。伙计用手指一勾,掐紧黄鳝,挥手一拍,在木凳上敲晕,然后用钉子固定好,提起刀片,嗖嗖嗖,取骨头,取内脏,划成片,一气呵成。血是多了点,君子当然应该远离庖厨,但美食家心中有美味,眼中不见杀机。

鳝鱼变成片,口袋就轻了。回家,用清水冲掉血水,在开水锅里涮一分钟,等鳝鱼身上湿滑的黏液凝固,鳝鱼片变成了鳝段,再次清洗。

泡菜坛子里泡生姜,泡海椒,这时也到了扬眉吐气之时。先切片,再切丝,葱姜蒜,花椒,一样不能少。本来应该加粉丝或者蒜薹,但一年只吃一次的菜呀,自然要它唱台独角戏。

大火,油多,一大盘鳝段迅速倒下去,轰的一声,油粒四溅,火光如闪电,才对得起爆炒两个字。

泡生姜,泡海椒,花椒,蒜,葱,排着队下锅,叽叽喳喳,炒个不停。

一年才能吃一次的美味呀,要一边唱歌一边炒,要拿着筷子边尝边炒,不要着急。直到尝得满意,所有的味都聚合在一起。

吃黄鳝的人也要齐整,亲人或知己,都耐心地坐在桌边,听着厨房里的油爆声,咽着口水聊关于黄鳝的往事。一年一次的事,当然味觉深刻,记忆深刻。

关火,装盘,油光闪烁,姜黄椒红葱绿,鲜嫩欲滴。一群人的眼睛都围着那活色生香的油爆鳝鱼,东瞅瞅,西瞅瞅,先找一块小一点的下筷子。挑一块,吹吹热气,互相鼓动着:吃吃吃,趁热吃。然后飞快地放进口水四溢的嘴里:天哪,果真是美味无敌。

孔子说:“不时不食。”意思是食物要按照时令来吃。从前的食材遵守着光阴的顺序,即使摩肩接踵,也井然有序,考验着人的耐心。在无限期待中积攒着对美食的思念,一次相遇足以记忆一生。如今,发达的科技与运输让许多食材可以轻松穿越时间和距离。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中,粮食和瓜果蔬菜以静物的形式存在,失去了田野生动的背景和故事。

网红小龙虾一年四季都是大排档的爆炒嘉宾,从北风呼啸吃到夏夜酷热。大闸蟹还在坚守自己的脾气,不到秋风起,不会蟹肥膏黄。鱼腥草自从被人驯服后,格外殷勤,随时蹲在市场里,要么长好几米的白色根茎,要么长一头蓬松的叶。想吃什么,就长什么,随叫随到,不会拒绝。倒是春天的笋子依然固执、倔强,你不来,我就长成竹子,只有让熊猫来吃了。

美食的美味除了来自于烹饪,还来自于时间的酝酿。等待与节制不仅是为了美食,所有欲望的满足如果有足够的延长期,稀少即是珍贵,获得就会欣喜。在物质阜盛的今天,我们应当用节制来制造清晰的感动和记忆,不限美食。

(编辑  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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