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川
现场不走心,就算摄术再高超,打卡所拍照片承载的美,也只是人为加工的视觉再现,干瘪乏味,与身临其境的全面审美体验不可同日而语。
你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你渴望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买票,办证,出发,飞越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目的地,你却没怎么看眼前的风景,而是埋着头,滑动屏幕,眼里只有手机。对你而言,旅行只不过是开通异地流量,换个地方刷手机而已。
人类创造工具,本意是支配它为人所用,但很多时候,工具反向支配了人的行为。旅行有其本来的目的,放松身心、增长见识、审美体验,自从相机、手机、移动互联网这些工具普及,旅行就被异化了。
上世纪末,中国那批先富起来的人走出国门,成为最早的规模化出境游人群。简单粗暴,经济实惠,“欧洲十国五日游”。怎么玩?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景点拍照。
拍照似乎比旅游本身更重要,回国后冲印照片,挂客厅墙上,摆办公桌上,证明自己见过世面,走在前沿——这里所说的拍照,在20年后的今天,演变成为一个网络热词:打卡。
“打卡”一词,本意是考勤刷卡,上下班签到。社交网络营造了一个新的语境,旧词焕新意,“打卡”衍生出新的词义:一种以赢取圈层认同、共鸣为目的的记录、分享行为。
更早之前,网友常用的近义词是“mark(标记)”,但mark指向记录者本人,看到好东西、好风景、好文章,做个记号,别人不知无所谓,甚至有意不让外人知。
“打卡”则是近10年社交网络发展的产物,人们借助社交网络,告诉圈层中的“同仁”:我吃了,我做了,我到了。打卡的目的是分享,是让目标受众知晓,秘而不宣不算打卡。潜台词:“你快看。”“我厉害吧?”“你们羡慕嫉妒恨吗?”
圈层可以是同学、同事或其他同好。我们看到,经常跟“打卡”同时出现的,是“网红”一词,所谓“网红打卡地”。网红打卡地指向的圈层是理解、认同某种网络流行文化的人群。一个从来不刷小视频的人,对抖音上的网红打卡地完全无感,更谈不上认同和共鸣。
10年前业界认为,随着见识的增长、素养的提升,中国游客将越来越懂“玩”。现在看来,当时谁也想不到,数年后智能手机会成为人类肢体的延伸,而社交网络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前几天,我和家人赴东南亚某地旅游。当地有个网红打卡地:红树林&萤火虫,游客以中国人为主。
夜幕降临,游客们乘船进入河道,满天繁星照亮水面,水波潋滟,荡漾着两岸的红树林。向导一再告诫游客禁止拍照,闪光灯会“吓死”萤火虫,况且手机也拍不出效果——是的,最美的风景,通常无法拍照记录。
向导点亮微弱的灯光,引诱萤火虫发光,不一会儿,整片林子的萤火虫亮起,星光与虫光交相辉映、水天一色,林间吹拂习习凉风,草木的芬芳扑面而来,面对此情此景,我百感交集,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回忆、想象和感悟,犹如打通了全身脉络,思绪信马由缰,乐在其中。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更深入地沉醉、审美,但同行的人群大呼小叫,扫了我的兴致。虽有言在先,仍有人掏出手机,偷偷拍摄,闪光灯亮起,向导严词斥责。更多的人遵守规则,但不能记录眼前的美景,唯有叹息、焦虑。
我很想知道,有多少人能做到旅游全程不拍照,或拍照后不作社交分享?旅游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社交价值,但仅就审美而言,我认为“打卡”文化正在拉低我们的审美能力。
所谓“审美”,作为主体的人须先有“审”的自觉意识,而后才能感知、吸收作为客体的“美”,不审便不会有美。现场不走心,就算摄术再高超,打卡所拍照片承载的美,也只是人为加工的视觉再现,干瘪乏味,与身临其境的全面审美体验不可同日而语。
互联网重视体验,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有利怎么来,但这种基于工具理性的体验并不会促进人的跃升,它是低级别的。终其一生,人最宝贵、最难得、最高级的体验,是审美体验。
唯有审美体验,最能施展人的自由意志,它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释放每个人的想象力和生命力。审美体验是种直觉,身临其境才能直接感受到,视频、照片等间接记录,或事后的抽象回忆,均无法取代现场感。旅游时懂得把握现场感,才算“会玩”。
我用上述抽象词汇阐述审美原理,注定是苍白无力的,感知系统和思想系统在每个人自己的身上,绝知审美要躬行。这趟东南亚之旅,我没有开通跨国流量,刻意远离手机,一路下来,感觉舒坦,玩得很尽兴。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