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爱子当不上女天皇？

新垣平

这种万世一系的传承，依赖于天皇是神的神话，又需要皇族内部通婚加以维持。和中国的“同姓不婚”相反，古代日本皇族的内部通婚才是常态。

2019年5月1日，日本天皇明仁退位，59岁的皇太子德仁登上天皇之位，成为日本名义上的第126代天皇，开启了日本的“令和”时代。

虽然是世界级的新闻，但作为明仁的长子，德仁登基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新皇储的人选才是争议的焦点。因为德仁只有一个女儿，而新天皇和皇后的年龄看来也不可能再有其他子嗣，因此皇位继承人或者是女儿敬宫爱子内亲王，或者是弟弟秋篠宫文仁亲王。日本历史上女性天皇为数不少，爱子也很讨大众喜欢，民间很多人呼吁立爱子为“皇太女”，成为新一任女天皇的人选。

不过碍于明治年间制定的《皇室典范》，今天只有男性能继承皇位，皇嗣只能是文仁。本来因为文仁也长期无子，令皇家十分头疼，但今天文仁已有12岁的儿子悠仁亲王，因此问题获得缓解，在未来，日本皇位的传承将从德仁转到文仁-悠仁一系，爱子被排除在外，这令很多人感到不平。

女子不能继位这一点，从男女平等的原则来说很成问题。日本历史上本不乏女天皇，甚至日本皇室神道教上的祖先——天照大神——也是女儿身。何况当代其他君主立宪国也有不少女主，如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又如去世不久的荷兰女王比阿特丽斯。所以很多人希望能修改《皇室典范》，使得爱子能够重获继承权，将来成为第九位女天皇。

对于这些意见，皇室和政府高层不时放出口风说考虑修改，但实际上至今并未松动。当然在皇位只是象征的时代，这里没有多少宫廷阴谋、夺嫡大戏。对日本皇室来讲，爱子能不能成为女天皇，并非男女平等的抽象原则问题，而是关系到皇室千年传承的存废。

日本的大和王朝向来号称“万世一系”，按照过去的宣传，天照大神的孙子琼琼杵尊降临于人间，即所谓“天孙”，他的曾孙若御毛沼命征服了日本列岛，于公元前660年登上皇位，即神武天皇。由神武天皇经过一百多代传到如今，所以天皇是神而不是人。这些神话自然早已被摈弃。按照学术界的共识，早期天皇的谱系多属伪造。大和王朝的世系最多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的时代，第一个时代比较明确的天皇应该是507-531年在位的继体天皇。

但不管怎么算，大和王朝的延续性超过全世界其他任何王朝。从信史时代以来，也经历了一百代和1500年的漫长历史。这种跨越无数时代，甚至上溯到神话的连续性本身就是一种合法性的有力证明，让大和皇室得以熬过跋扈的幕府统治，革命运动风起云涌的近代乃至二战战败时期，至今仍然稳坐在日本皇位上。

这种万世一系的传承，依赖于天皇是神的神话，又需要皇族内部通婚加以维持。和中国的“同姓不婚”相反，古代日本皇族的内部通婚才是常态。也就是说，皇后常常是之前天皇的直系后裔，而皇女也有可能嫁给皇族其他成员，甚至新的天皇。虽然实际上无法断绝来自非皇家的血统，但却给人以皇室血统纯净的表象。

在这个基础上，日本这样一个男尊女卑传统国家居然出现一系列女天皇，就可以理解了。史上八位女天皇都是皇室之女，但一半本来是皇后，比如著名的推古天皇，就是嫁给了哥哥舒明天皇，皇极（齐明）天皇和持统天皇嫁给了亲叔叔，元明天皇嫁给了堂哥。她们本来具有无争议的皇家血统，又是皇后之尊，所以在丈夫死后当上了天皇，其后裔就父系来说当然也是毫无疑问的皇室。可以说，女天皇出现的前提是日本皇室内部通婚。

另一半女天皇则是终身未婚的皇女，其皇位后来传给弟弟或者侄子等，包括元正天皇、称德（孝谦）天皇、明正天皇和后樱町天皇。其意义在于男性继承人还年幼的时候，由她们代掌皇位。对于利益相关者来说，这个折中的办法肯定比让皇位落到旁系要好。但这里有一个缺口，就是万一这些女天皇结婚并生下子女，该当如何？这在传统上是严禁的，但实际上掌权的女天皇也不好控制，如历史上称德天皇曾经和僧人道镜闹出风流韵事。

但是在今天的条件下，如果爱子能够当上女天皇，就意味着很多潜在的问题：第一，显然不能迫使女皇终身不嫁，这是非人道的；第二，更不能迫使她仿效古代的先例嫁给自己的叔叔或堂兄弟，再说婚姻自由之下，人家爱找谁找谁，说不定找个平民；第三，假设她和非皇族的“皇夫”要是有了子女，能不能继位？如果能继位，那么日本“万世一系”就出现了严重的断裂，第一次有父系血统非皇室的人成为天皇。如果不能，那么问题只不过延后一代，还是会被痛批歧视女性，男女不平等之类。所以，为了保全日本皇室的血统，只能牺牲爱子。她不但无法继位，按惯例出嫁后还会被取消皇室的身份，成为一个平民。

那么欧洲国家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事实上，不需要解决，欧洲的国王只是贵族阶层的代表，王位以及其他尊贵爵位在不同贵族世系中转移十分常见。比如近代英国在没有战争和严重变乱的情况下，仅通过继承关系便历经都铎、斯图亚特、汉诺威、萨克森-科堡-哥达（温莎）王朝的变迁。但日本皇室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便有这些烦心事。无论怎样走进新时代，历史还是悬在未来的头顶。

（作者系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