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与农桑

2019-05-09 02:11陈永平
美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秦观高邮士人

陈永平

秦观、王磐、汪曾祺都是高邮人。“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清·王世祯)秦观以降,约500年才出一个风流才俊。主文运的文曲星是吝啬的,一座城市不能要求更多,唯其少,才金贵,秦观、王磐、汪曾祺当之无愧是高邮这座古老城市的文化名片。笔者是高邮人,对三位乡贤有天然的亲近感,更愿意去了解他们,去阅读他们。

秦观、王磐、汪曾祺是传统意义上的士人(汪曾祺是当代作家,具士人的秉性,人称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秦观作诗,填词,写策论,也沾了点文人的坏习气,抽空跑去青楼寻找写作题材和创作灵感;王磐画画,作曲子词,写乐府诗;汪曾祺小说散文之外,也找点事情岔乎岔乎,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这是士人的正经生活。笔者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除了主业,他们都深度接触过“三农”问题,有过农桑方面的专门著述。

秦观是《蚕书》。

蚕书,顾名思义是缫丝育蚕的书。秦观作《蚕书》,是不是有违和感呢?他做了,做得很仔细。秦观第二次应试落第后,回到距高邮城27公里的老家疗伤。他也没闲着,向夫人讨教,做“田野调查”。“予闲居,妇善蚕,从妇论蚕,作《蚕书》。”(秦观《蚕书》)《蚕书》记叙蚕种保护、催青、结茧的养殖技术,讲述缫丝的技术要点,介绍养蚕的风俗、养蚕业向西域的传播,言简意赅。仅举一例:秦观对缫车上的几个关键部位做了細致的说明,记录一个极富创意的装置——络绞。此前络绞没有被普遍使用,生丝在一条直线上运动,无法均匀卷绕;有了这一装置,生丝的卷绕可以左右来回,自动调节,设计构思精妙。《蚕书》的刻印发行使得这项技术得以推广。可以说,《蚕书》就是养蚕的科普著作和操作说明。据研究秦观的许伟忠先生说,养蚕,照着《蚕书》的步骤做就可以。

秦观身后100年,不知什么原因,高邮养蚕业一度中断,并且以讹传讹,认为土薄水浅,不可以从事蚕桑生产,即使到了谷贱而帛贵的年份,农民仍然不敢改种粮为植桑。嘉定中,高邮军知军汪纲,读《蚕书》后发三问:高邮若不可以养蚕,秦观的《蚕书》是怎么写出来的?高邮过去养蚕今天怎么不可以?秦观的妻子养蚕别人怎么就不行?汪纲重新刻印《蚕书》鼓励养蚕,高邮养蚕业从此兴盛。

《蚕书》非诗非文,在《淮海集》里属异数,归入“杂文”类。它是流传下来最早的养蚕专著,在中国农桑史上有重要地位。

王磐有《野菜谱》。

汪曾祺先生擅写市井中人,也写故乡的名人:吴三桂、王匋民、王磐……王磐在高邮的名气不逊秦观、汪曾祺。“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他首先是画家,还是诗人、散曲家。他作散曲与寓居金陵的陈铎并称明代“南曲之冠”,文选和教材都少不了他的《朝天子·咏喇叭》。

王磐生于殷实之家,一生未仕。“我是个不登科逃名进士,我是个不耕田识字农夫。兴来时画一幅烟雨耕图,闲来时撰一卷水旱农书。水绕着门,云遮着屋,端的是隔断红尘一点无。”(王磐《村居》)闲云野鹤是表象,他骨子里关注现实,如《朝天子·咏喇叭》。他做过的一件大事就是撰写水旱农书《野菜谱》。

《野菜谱》是一部奇特的书。野菜本来就是野草,端上桌才是野菜,偶尔尝个鲜,别有情趣,别有风味。汪曾祺写过《故乡的野菜》,荠菜、蒌蒿、枸杞头、马齿苋……这些野菜高邮人认得,也爱吃。《野菜谱》里“救荒60种,补遗60种”,连农民也不能全部认得,大都眼熟叫不出名儿。这些野草好年景是上不了桌的,遇上灾年(高邮是水乡,水灾多,间或旱灾、蝗灾),都啃树皮了,野菜自然是上品,成为农民果腹充饥的主粮。有些草有毒,《野菜谱》就教人怎么分辨,什么时候吃,怎么吃。大多数野菜是王磐亲自尝过的,安全实用。这就不是他在散曲里说的“闲来时”撰一卷水旱农书,而是甘冒风险做的一件苦事,没有很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很难完成。

《野菜谱》对野菜的描述是立体的,王磐画家、诗人、散曲家的才能在《野菜谱》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种野菜配一张图,描摹这款野菜的形貌,形象直观;一种野菜有一个注解,就是辨识野菜的说明性文字。比如猪殃殃,猪吃了生病,人当然不敢吃,王磐则说可以在春季采来煮熟了吃。这样说要有担当,因为有实践,所以有底气。再如高邮常见的兔丝根,原注:“一名兔丝苗,春采苗,秋冬采根,蒸食味甘,多食令人眩晕。”一看便知做过严谨的考证;特别的是,一种野菜还配一首歌谣,多为长短句,以野菜名起兴,述说农民的苦难。《牛尾瘟》:“牛尾瘟,不敢吞。疫气重,流远村。黄毛牸,乌毛犜,十庄九疃无一存。摩挲犁耙泪如涌,田中无牛更无种。”牛尾瘟是水草,可以吃,以草起兴,是借题发挥。不少歌谣都有所揭露批判,指出造成这种惨景的原因既因天灾也有人祸,与《朝天子·咏喇叭》的题旨一脉相承。

有图有注有歌谣,只要粗通文墨就可以阅读。李时珍撰《本草纲目》对《野菜谱》多有借鉴。

汪曾祺也做过类似《蚕书》《野菜谱》那样的功课。他是两套植物图谱,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一套《口蘑图谱》,一是淡水彩,一是钢笔画。

汪曾祺小时候学过写字,画过画。他写字下的工夫大一点,祖父、父亲和一位姓韦的先生都教过他临帖。汪曾祺画画没有师承。他的父亲是个画家,画写意花卉。“我小时看他画画,看他怎样布局(用指甲或笔杆的一头划几道印子),画花头,定枝梗,布局,勾筋,收拾,题款,盖印。这样,我对用墨,用水,用色,略有体会。我从小学到初中,都以‘画名。”(汪曾祺:《人得有一点业余爱好》)也可以说,汪曾祺画画师承其父。高中以后因为学业繁忙,他很少画画,重拾画笔,还是当了“右派”以后的事。

1958年,因为本系统指标不够,汪曾祺补划为“右派”,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农科所劳动。砌猪圈、刨冻粪、喷波尔多液,大部分农活都干过,力气也增大了,一袋粮食170斤,能扛着稳稳地走上与地面成45度角的高跳。

沙岭子农科所有一个下属单位“马铃薯研究站”,设在坝上的沽源。马铃薯是高寒地带的作物,在南方种几年就会退化,要到坝上调种。这里集中了全国各地、各个品种的马铃薯上百种。所里派汪曾祺到研究站画《图谱》。去的时候正值马铃薯开花,他每天趟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汪曾祺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没用了,他便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了吃掉。画完马铃薯,又画口蘑。

兩套《图谱》保存下来没有呢?写作此文时,笔者询问过汪先生的公子汪朗,他告诉我:“找过,没找到。”这真是遗憾的事。《蚕书》已流传近千年,《野菜谱》保存数百年,《图谱》是几十年前的事,竟然淹没不知所踪!汪曾祺的花鸟都是写意,当年的《图谱》却是写实。要是把两种风格的画作对照欣赏,一定很有意思,《汪曾祺书画集》也会厚重很多。

是巧合吗?三位不同时代的老乡都对农桑做过专业的观察研究并形成著述?有巧合——尤其汪曾祺,那是在高压下“效力军台”的产物——但不尽然。中国是农业社会,“国以农为本,农以种为先”,谁都绕不开。士人以读书为业,他们中的一些人本身就是脱贫的农民。秦观家住农村,“妇善蚕”,他自己应该有过半耕半读的生活经历。“学而优则仕”,事实上仍有大批学而优的士人不能走上仕进之路。他们大都是入世者,受儒家影响较深,“济世”的思想与生俱来,根深蒂固。正如孟子所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也就是“士”能够根据自己的理念(就是“恒心”),超越自己的处境和利益来考虑社会的问题。即使身处乡野,也要接济世人。这应该是普遍性的,不独秦观、王磐、汪曾祺。士农工商,农的地位仅次于士,但是他们的生活水准却与士人不可同日而语,也低于工匠商人,经常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革开放前。选择接济世人,首选一定是农民。

有人说汪曾祺受老庄思想影响较深,他坚持认为他的思想“实近儒家”。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他从《论语》中看到雅兴和诗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说这是一种很美的生活态度。“有人让我用一句话概括出我的思想,我想了想,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中国式的”,因为他用讲究的中国话写作,他的作品富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抒情的”,作为作家,他以挖掘美和诗意著称;“人道主义”,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汪曾祺将他定位为人道主义者,让我莫名感动。

汪曾祺称当“右派”“三生有幸”,是就他相对平凡的人生阅历而言的,当然更多是苦涩的调侃。当“右派”无疑是不幸的,下放到高寒地区做苦力更加不幸。他出生在县城,祖父、父亲开药店当大夫,悬壶济世。虽有薄田,年轻的他却没得到机会跟农民接触。当了“右派”,意外地与农民朝夕相处,使他对农民有了新的认识。“我们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这对我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很有好处的。”(汪曾祺:《随遇而安》)农业工人没有顾忌的心里话,让汪曾祺体会到农民的困苦,产生深深地同情和怜悯。缺少这段经历,他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就不会有明显的变化,不会产生对于人道主义的追求,不会用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不会感觉到周围生活生意盎然,不会有碧绿透明的幽默感,不会有后来的《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以及改写后的《异秉》。可以这样说,这段经历,使汪曾祺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成为自觉。

前推近500年,王磐同样是一位人道主义者,《野菜谱》中的歌谣几乎都是含悲忍泪之作,有作者真挚的感情。歌谣表达的内容虽与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读来仍然唏嘘悱恻。没有王磐对农民的关心、尊重、同情和怜惜,就不可能有《野菜谱》。

人道主义者还表现为对一切生灵的欣赏和怜惜。秦观《蚕书》的最后一段讲了一则故事:西域于阗国原来不事蚕桑,通过跟东邻国结亲的方式得来养蚕技术。东邻国公主令人在石上刻字,不准杀死蚕,要等蚕蛹出蛾后才能缫茧为丝。蚕茧出蛾就有孔洞,以秦观掌握的知识,知有孔洞的蚕茧是没有办法缫丝的,他内心赞同公主的做法,哀怜蚕儿有功于人又不能免死,希望博学的人找到东邻国公主的缫丝技术,免蚕一死——这就是恻隐之心!

秦观、王磐、汪曾祺,三个士人,在各自的时代被人们称誉为“风流才子”,不仅在高邮,放在全国考量,这样的称誉也不为过。他们对农桑的深度参与,体现他们的善良和仁慈、同情和怜悯,拥有人道主义的高贵的情感。汪曾祺先生被人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是说传统士人的稀缺,是一种赞誉,士人精神不会因某一个人的辞世而绝迹。但是,今天在知识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行其道也是不争的事实,令人忧虑。弘扬传统文化,就应该重振士人精神,知识人首先要关注社会,关注民生,做一名人道主义者;读书写作,还应该像汪曾祺先生追求的那样,成为一名“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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