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艳
来到一个地方,首先是你的味蕾在感受那个地方。
——题记
凌晨两点下火车,到了有宝塔山、有延河水的延安。可是夜里看不清城市的模样,从小在脑海里种下的革命圣地的镜像得不到印证。站前清冷,不甚明亮的街道,几辆等待客人的出租车,举着牌子招揽旅店生意的人来回走动。
去枣园宾馆还远,一个人又不方便。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小店住下,胡乱睡了几小时,天就亮了。
还没起床,心下想的却是吃,真的有些饿了。身体虽仍有倦意,却想起梁实秋《雅舍谈吃》若干美味,似乎又说过,为了吃,决不懒。立马收拾停当到楼下。
走过街前一溜的早餐店,从各家门口传来相似的热情的招呼声——陕北口音,亲切朴实,让人顿感信赖,一时竟不知去哪家好。
门牌匾额不重要,就近迈进了身旁一家热腾腾的小店。门边铁盆里的油条,比东北的油条小而粗壮,因为不一样的油质,炸出来的色泽也浅淡,豆浆明显地稀薄,不似东北豆浆浓厚。进了门内,去看墙上密密麻麻排列的食单。好在来前做了功课,知道了些许延安小吃,也对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来历有了稍许认知。
火车上的困乏,并没有妨碍食欲。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色泽鲜艳呼之欲出的食物图片,脑子里顿时有了不可遏制的想象,惹得胃口顿开。怎奈一个人,不好点多,且还有几日品尝的机会,只要了一个地软洋芋包,一碗酸菜抿节,一碗绿豆凉粉。
凉粉先端上来,颤颤的半透明胶体,干净,碧翠鲜亮得养眼,闪着莹莹的光,迫不及待地入口,极是清爽,味蕾一下子打开,辣香酸在口腔中顿时激荡开来——和在东北排档吃过的很是不同。听说绿豆凉粉以子长县为最,不知道食材与口味有何区别。几口凉粉吃下,慢慢褪去内心的急切,疲惫也渐渐冷却消散。
地软包刚出锅,端到桌前,扑鼻的面香立时迎上来,咬一口,却无特别滋味,只看到里面暗色的地软,果真软塌塌,没有嚼劲儿。老板建议添些佐料,还热心地递上辣酱蒜醋。蘸了些,满口的香立时活起来。地软,老板介绍说,当地人都叫地木耳、地皮菜。而我们盛产木耳的老家,却很少用木耳做馅料,想着回去应该试试。边吃边上网查了查,地软学名叫普通念珠藻——原来竟是藻类,蛋白质含量比鸡蛋、木耳、银耳还要高许多,总氨基酸含量与香菇、猴头相近。看似不起眼的藻类,营养却十分了得。
抿节在陕北方言中读“抿节儿”,或“抿尖”。为这怪道的名字才要的它。抿节儿所用杂面由豌豆和麦子磨合而成,调水和成软面团。看着师傅把面团放在密布筛孔的抿节床上,用手掌一下下抿压而下,寸长的抿节儿便入了沸腾的热锅。酸菜抿节有劲道,微酸浓香,汤头非常鲜美,我那一向怯寒的胃,在到延安的第一个早晨,一下就温暖起来。
一直以为延安的生活是清苦、寡淡的,所有的热情都是由昂扬的革命支撑起来的,却原来也是这般食之有味,活色生香。黄土高原地域辽阔,黄土颗粒细,土质松软,富含矿物质。加之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形成多样性的农、林、土特产品,生长期又长,积累的营养就特别丰盈。随着经济的发展,延安风味小吃愈发多起来。即使艰苦的战争年代,小米粥、粗粮饼子也壮大了红军队伍,喂养着投奔这里的4万多革命青年。
之后下榻的枣园宾馆,三餐安排极是体贴,每天都有各式延安地方小吃。
我和同来的省办章姐都喜欢饸饹,每天早餐都有。那是一种手压面,条条筋道,羊肉虽然不多,但汤头香烈,一看就有一股浓热之气。饸饹都是现做。厨灶前总是排着等待的长队,看着白衣白帽的小伙子不紧不慢将那油光的面从滚热的锅内捞起,放入海碗,拌上金黄的胡萝卜丁、淡白的土豆丁,再撒上一撮油绿的香菜,葱末,浇半勺羊肉浓汤,香气立刻四散洋溢。东北人喜辣的不少,偏偏章姐和我都算不上,但入乡随俗,我们还是要添加点红红的辣椒油。红的、白的、绿的,鲜亮好看,色香味,一个色字就将人吃的欲望勾起。
章姐在机关工作多年,却有机关少有的爽直,虽届中年,身材却极好,高挑的个子,爱笑,开阔不失精微,整个人透着无遮无掩的大气和水到渠成的聪慧。她说,在延安这么吃下去,回去我们要饿自己几天减减肥呢!每天早上,我们都是将其他餐点吃完,最后才吃饸饹。每次都看章姐先吃,用筷子慢慢地挑起饸饹,以免汤汁迸溅,入口后再用勺子喝几口汤,然后满意地看对面的我。我被她的表情诱惑,也深入其中。面在口内极有力道,而碗底的肉丁、土豆丁、胡萝卜丁更是浸透了满满的滋味。每次我们总是吃得极饱,但还惦记着明天再吃一顿。肉香与辣是最匹配的结合,也是最直截了当、不可抵挡的,不需要见多识广的味蕾,便能迅速地刺激口腔。难怪陕北民间有“荞面饸饹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之说。我和章姐都吃得汗津津,不停地擦拭臉上沁出的汗,香辣的气息,浓烈,清晰,弥漫于我和她之间,仿佛我也像她一样通达,通透。
回东北后和朋友说,去了延安,从小偏爱米饭的我,不可救药地热恋上面食。每有馋意,便约二三好友去面食店,但终究找不到延安的味道。小时候在奶奶家长大,山东老太太擅长做面,蒸得白胖胖的大馒头邻居都闻得到香,我却不爱吃,宁愿饿着,只有做米饭才会饱食一顿。奶奶说我“长大了找个铁匠”,只是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吃米饭要找“铁匠”。
枣园宾馆里用黄米面做成的油馍馍味道也好,圆形小饼,环状,中间有孔,炸熟后,细腻柔软,似黄灿灿的铜钱,盛在柳条编的篮子里,十分亲民。我只是尝一个,便感觉有些油腻。油馍馍在延安民俗中是富裕吉祥的象征,逢年过节和婚宴,更是筵席必上的美食。油糕糕也是陕北最具代表性的地方风味小吃之一,由糜子、大枣精制而成,经植物油炸后,香甜,细腻,可口。当年中央红军胜利到达陕北时,延安人民就是用油糕糕来款待红军的。
面,朴素、实在,可以衍生出众多不同的民间食物,有着其他粮食没有的亲和度,滋养着人间百姓日复一日。大地上那些低垂着的麦穗,盛满阳光雨露,盛满天地之气,饱满着的是天下安定。一碗热腾腾的面落了肚,气蕴丹田,吼上一嗓子信天游,黄土地的豪气、土气、美气便洋溢天地间了。
面,无疑已经有了精神的味道。
洋芋擦擦,油馍馍,钱钱饭,仆仆米,油糕糕……心里念叨着这些名字,突然想,八百里浩荡秦川,名字为什么都叫得这么轻柔温软呢?再细想,曾经那些地方生民维艰,也许对这些名字就不难理解了。据《延安市志》记载,过去延安人经常吃玉米馍、洋芋擦擦之类,家境贫寒的,甚至熬瓜煮菜也算一顿饭,只有逢年过节或招待亲友,才吃好一点的荞面饴饹、油糕、白馍一类饭食。“民以食为天”的古训,是千百年来民众的生存真理,从未更改过。对食物发自肺腑的热爱——馍馍、糕糕……多好听,解饿解馋甚至还有点性感。要不刘恒写《狗日的粮食》,又爱又恨。
不由得想起电影《白鹿原》,镜头里一次又一次出现的吃面场景,真是让人垂涎得难忘。
田小娥干脆利落地擀面,摊开,刀切,两手抓起,扯一下,撑开,长长的腰带一样宽的面条便落进了锅里。动作一起一落,宽大的布衣难掩她凹凸有致的腰臀。捞起,出锅,加葱花,蒜末,干辣椒面,然后,热油直直地浇上去——一碗油泼面就摆在了面前。
屏幕上黑娃端着硕大的老碗(我宁愿叫它盆),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呼哧带喘地吃面。
田小娥问:好吃不?
他回:啥?
田小娥说:我做的。
他回:啥?
两个简单的“啥”,对话到了极致,面也吃出了极致。哧溜哧溜有声,汤溅到了眼睛里,他都不忘说“好吃,好吃”。那面得多香啊!香得他整个人都进了碗里,香得他失了魂。我一直觉得这个片段是影片对一个地域、一方水土最深情地关注和赞美。电影散后,我和女友直奔面馆,虽不是纯粹的油潑面,却也有胜于无。
黑娃几场吃面的戏,将一个人物活生生地呈现出来。难怪陈忠实老先生说:黑娃就是这个样子。
另一个人物形象又浮现眼前——路遥笔下瘦削的孙少平。青春少年,徒有旺盛的味蕾,手里只能握着两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端着半碗混着雨水的剩菜汤,一个人走在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走在春天还没来到的黄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