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光
那是一个雨夜。“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的疾风暴雨就在窗外,狂躁的骤雨急促地敲打着窗子,注定使那个夜晚成为一个不眠夜。
窗里的我们,我和我的朋友寇占文相向而立。寇占文侧立在书架旁,用他修长的手掌轻抚着书架上那一排排书籍,我看到他的双眸沁满泪花。没有说话,我们久久都没有说话。他紧紧靠在书架上的那个时刻,是永远雕刻在我心里的永恒时刻,我真切地看见一尊浑厚有力的立体浮雕就嵌在那整整两面墙的书架里,和那些沉稳坚实的书籍铭刻在一起,和书中绵绵无尽的汉字融汇在一起,质感独特,刻痕清晰,跌宕而来的是一种沉重的震撼、一种分量的冲击和一种特殊的激励。
就在这一刹那,我清晰地明了了作为记者和作家的他一生的宿命和使命:他的生命注定属于用千锤百炼的语言文字表达和体验活着的含义及孜孜追求的生活况味;注定属于用一个个汉字的心血组合诠释意志信念、诠释人生梦想、诠释大爱追逐的生命真谛,他永不疲倦地把爱、梦想和睿智倾注在字里行间,倾注在对文字、对文学、对思想智慧的真诚追逐与享受之中。
伫立无尘的雨夜,静聆冥想,我心目中的他,是一个心怀悲悯、时刻唱颂生活、唱颂美好、真情为民鼓与呼的至诚歌者,更是一个追逐内心圣境、虔敬供养灵魂的文化使者。文字在他笔下幻化成一条河流,一条关于生命的激情澎湃的滔滔大河:只要活着,就去做一个永不停歇的歌者,让平凡的生命在不平凡中,绚烂如歌。
诚如他所说:“我不想成为蜗居在象牙塔里或者舔舐伤口的那一个背影。”他喜欢并习惯着直面生活,不向苦难和命运低头,用敞开的心扉放牧自己,放歌天边,放飞远方,永远在自己谱就的生命之歌里回旋着感恩、快乐、纯净与幸福的吟唱。我知道,生活与生存中最真实、最直接、最动情的完美华章,来自他最为温暖的那个地方——心灵,并以此感染和影响着通过他的文字与他心照神交的每一位读者和朋友。
安静的病房,雪白的墙壁、床单,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一种无法诉说的情绪在这个屋子里流动着。
我站在寇占文的床边,没有坐,空气和情绪都让我觉得像多年前的胡同一样逼仄。已身患癌症的他睁眼看看我,嘴角咧开一个笑,那是我特别熟悉的笑容。他指着橱子上一叠检查单子和CT片子说:“又给了死神一套组合拳,真是感觉有点累。”在我印象里他红润的脸庞如今看上去有些苍白,沙哑、疲惫的声音让我心头一疼。床头的另一侧,是一本夹着笔的厚厚的笔记本。我有些诧异,他用眼神示意我看一看。我转到病床的那一头,轻轻地拿起本子,一页页翻开,文字扑面而来,是一篇篇他涂来改去的文章或者只言片语。“有些时候想起来就写下几句,不知道还能写到什么时候……”他说着,嘴角又费力地咧开一个笑。我别过头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精彩的结局就没有生命的绚丽。”笔记本的扉页上遒劲有力的粗黑字迹告诉我,他在与生命顽强抗争,却又为生命写下无数赞歌和期许。
有点累的寇占文从没让自己停下来歇一歇。他与死神格斗着,一次又一次超越着自我。他说:“我喜欢这句话,你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你可以控制它的厚度和高度。”
医院,化疗、输液、吃药、白细胞增减……比起癌症带来的身体折磨,最让寇占文放不下的是还有许多命题没有写完,他宣称绝不放弃与病魔抗争,绝不放弃手中的笔。
这年夏天,《承德日报》组织弘扬塞罕坝精神宣传,急需一批歌颂塞罕坝的稿件。我作为总编辑亲自打电话向寇占文约稿,他没有犹豫一口答应。我哪里知道,他在医院化疗刚刚出院,身体虚弱得坐都坐不起来,但他只用了两天时间,一篇合辙押韵的塞罕坝赋,一篇读来琅琅上口的散文诗,一篇激情飞扬的朗诵诗,一篇饱含深情的散文,足足上万字的作品就到了我的手中,令人惊讶叹服。一位了解他身体状况的老读者看了他发表在《承德日报》上的作品后给我打电话说,这些饱含激情讴歌塞罕坝精神和高度的文章,也体现了作者的灵魂高度,寇占文这是在用生命写作呀!
文化圈内早就有“写作机器”“快枪手”“拼命三郎”雅号的寇占文知道,用手中的筆持续发声,是自己生命的最重要选择。他要用心用笔,让生命增加厚度和高度,绽放别样的光彩。伴随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化疗,他笑对生活的馈赠和磨难,也丰富着自己唱诵不尽的主题。带着这样的信念和坚强,他在不断咳嗽和腹疼的陪伴下,用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的精彩美文:《有信仰,才有远方》《塞罕坝,英雄的丰碑》《承德,好美的一座森林之城》……在他被病魔袭击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寇占文”三个字在报刊上出现的频率依然居高不下,近百篇杂文、随笔、散文、诗歌、通讯频频撞人眼球,殷殷心血浇灌出了一簇簇锦绣繁花。那是生机盎然的、关于热爱与激情、关于守望与倾听、关于回味与珍重的生命馨香,溢满了对生命本质的尊重和对灵魂朝圣的虔诚。
这是一位永远书写生命顽强与敞亮的抒情者,也是一个一直在燃烧自己、温暖希望的奉献者,他的周身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
寇占文出身农村,结婚后家里依然穷得让人看不过眼。女儿都四五岁了,还在农村租房子住。这哪里是房子呀,一间半的小屋又低又矮,墙壁黑黝黝的,墙缝里爬满了潮虫。两口子经常半夜三更举着蜡烛与潮虫“斗法”。
“有时外面下雨,我趴在炕桌上写东西,地上几只小蛤蟆蹦来跳去地陪着我。”寇占文一说起当年的苦日子,就眯起眼,嘴角似乎挂着笑,眉宇间透着隐忍、磨砺、释然。
屋外大雪翻飞,屋内昏暗的灯光下,裹着棉被奋笔疾书的一团身影被勾勒在老屋子的一角,写满为梦上路的执着与坚持。一个心怀热爱、以文寄情的年轻人,在寒冷和困境中擦亮灯盏,从宽广丰富的内心世界整装出发,奔向看似难以企及的温暖与辽阔的绿野。
把名字印成铅字,让作品登上报刊。新闻通讯、诗歌散文、杂文随笔什么都写的作者小寇,苦行僧般地听从内心的召唤,把自己整个放逐给文字,一心筑梦。他在新闻与文学创作的天空感受到了振翅翱翔的自由和力量,真切地体味到了自己对新闻、对文学的痴迷和热爱。当这种热爱迸发出来时,那种由内心激发出的热情、斗志和使命感就成为推动他展翅搏击的强大动力。
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在写作上已经小有名氣的寇占文,用手中的那支笔,叩开了新华社的大门并出任了新华社河北分社驻承德记者站首任站长。他终于圆了梦,成为专业的新闻工作者。
从此,他所开辟的新闻之路,他所攀越的高峰之巅,可以说在山城承德,至今无人超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法制日报》……一些全国大报的头版头条他都“攻”下来了,而且多数加了编者按语或配发评论员文章。有一年他在《人民日报》发了37篇文章,这样的数量在全国都罕见。
在新华社,他最多时一年发稿200余篇,消息、通讯、内参、特稿、特写……什么体裁都写,连当时的老社长穆青都感到惊讶:“承德的这两个小朋友(另一个是杨海洋)太能干了。”
寇占文在新闻界有“获奖专业户”之称,他的获奖证书整整摆满了一书橱。《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庄稼地里也能种出希望》,《经济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承德扶贫创新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头条播发的《月亮圆党团员》等新闻作品,均获得全国好新闻特别奖。为此,他被评为全省先进工作者,两次被评为承德市劳动模范,还被承德市委记大功一次。
左手记忆,右手年华。他喜欢这样的自己,怀揣着面朝大海的梦想,凭着一份坚韧而执着的精神守望以及一种厚积薄发的力量,不断提升着人生高度与生命价值。在当年那间爬满潮虫听蛙鸣的小屋子里,他找寻到的一方精神乐土,干净而广阔,明亮而持久。
那天,我们俩聊了多长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我们相聚在一起的话题,是我提出要策划一个“寇占文文学创作座谈会”。他将打印好的一本厚厚作品集递到我的手里,沉甸甸的,似乎带着他的体温,暖暖的。我们两个兴趣爱好相投的男人,因为文学,因为心的追求,成为30多年的好朋友。占文兄这个倔强的文字追求者,将新闻、将文学、将心中的挚爱化为心灵与身体的一部分,紧抱着坚定的信念和乐观的心态,秉持着承载他一生爱与希望的文章之道,不惧惊扰,不畏困境,开辟着写作人生的新路径。
在我们彼此年轻的岁月,我们交流最多的是杂文。当年,我骑着老式大二八自行车,呼哧呼哧地骑上二十几里地,为的是见上一面,切磋交流。我现在还保留着他当年的几份杂文手稿。作为一位高产的、具有独立思考精神和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杂文家,作为一位针砭时弊、激浊扬清的时评家,他写得最多、影响最大的是杂文、随笔和时评。如《记者的尊严与痛感》《就怕流氓有文化》《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官不聊生”新解》等等,都是喜爱他的读者们津津乐道的经典佳作。
“我要做一名斗士。”寇占文做了个投枪的动作,很认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我这个老报人大概是编辑、审阅寇占文杂文最多的人了。在我的印象中,“针砭和隽永”是他杂文的突出特点,既强调深刻的思想性与生动的形象性,又突出浓郁的抒情性与强烈的讽刺性,“双枪”挥动,叱咤风云。《名人咋都前列腺发炎》《救命钱为何屡屡出事》《带血的煤还要挖多久》《“打假”与“假打”》……这些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等中央级大报的杂文,鞭挞时弊,一针见血,让人读了痛快淋漓,感触颇深。
著名杂文家吴昊评价他:“占文的杂文越来越成熟了。”这种“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新华社老社长穆青在世时,对新华社记者提出过两个要求:一是消息散文化,二是通讯报告文学化。
穆青晚年曾两次来承德,每次都嘱寇占文要写报告文学,而他自然是不负重托。有一年晚秋,穆青由承德返京不到20天,寇占文和杨海洋合作的报告文学《洒向深山都是爱》《心与心的撞击》就摆到了穆青的案头,穆老不仅亲自嘱咐新华社国内部要发特稿,同时还亲自给当时的《人民日报》总编辑范敬宜写信,推荐这两篇作品。
寇占文时时被脚下的这片热土打动着、感染着,新闻与文学相融合的独特视角,使他的《歧路芬芳》《洼地效应》《根植沃土》等几十篇报告文学作品立足于“报告”,精雕在“文学”,以笔调大气、格局高远、饱含深情的艺术追求,记录了变革年代的火热生活,呈现出一种五光十色、飞速旋转的时代感和艺术美。
寇占文的作品不仅赢得了庞大的读者群,更有许多读者喜欢从报刊上剪贴他的文章,一位读者剪贴他的文章已达18年。寇占文说:“我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只要有人喜欢,有人收藏,此生足矣。”
无论是岁月静好,抑或是辗转流年,散文和诗词,一直是寇占文最为萦怀、最为纯粹、也最为煎熬的创作磨砺。在干涸贫瘠的过往,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作为诗人的寇占文始终坚守着内心的温存、浪漫、炽爱和情怀,他总是把自己最真实的内心坚守与渴望表达出来,让自己那颗敏感的诗人之心穿过浮世嘈杂,穿过车马喧嚣,抵达神圣的诗意召唤。
在一次诗歌沙龙活动中,我曾朗读过寇占文的散文《是谁让我一生都在思念》,引起的共鸣使在场的几位女诗人泪眼婆娑。他的《写给远去的白鸽》《走不出心的相依》《今夜无法成眠》等散文诗,被多家广播电台配乐播放,好评如潮。有文学评论家对寇占文这样评价:“他既是富有激情、诗性饱满的诗人词家,也是随性神游、纵情恣肆的散文家。”
颇有酒量的寇占文无论多忙碌,总要见缝插针地安排一件事:把酒论诗。在他的生活里,酒和诗总是不期而遇。而这个备受病魔纠缠的汉子,每每创作的诗词,主题都是爱情:“一声爱你说还难,当初一诺经年。辗转余生情更绵。薄酒轻似梦,抚上故人弦。故事翻开都是昨,尘飞镜里朱颜。人生难得黄昏恋,两心穿一箭,死作并蒂莲。”
岁月轮回,似水流年,让我们仿佛看见了那并蒂同心的莲花在洁净的湖面、在微醺的清风中摇曳馨香。红尘中,情相惜,心相念,人生旅途有谁不渴望有一双手永远相牵,有一份情永远陪伴。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那些爱和生命的相知相随,始终都是打动我们心灵、触动我们情感的泪点。这首缠绵、典雅的《临江仙》,仅是寇占文300多首爱情词作中的一首。
常年与新闻为伴的寇占文,外在形象敦厚朴实,却怀揣着一颗温婉多情的“宋词心”。300多首词作铺展开缱绻眷念、幸福惆怅、情思缜密的爱情长卷,心灵深处泛着穿越时空的古典质感和唯美光澤,令人陶醉。
正所谓“无情不做诗”,也许恰恰正是暗夜相思、情牵梦绕的心境,寇占文才写出了这样的《西江月》:“一梦频传呼唤,依稀飞赴南园,而今熟路带双寒,飘落蛩声凄婉。夜静心思不尽,透窗月色珊阑。更深远眺见幽山,无尽天低云淡。”月色珊阑的苦恋苦守是此生不换的风景,让最美的梦境呼唤彼此的眼眸,在恒久的远眺中实现爱的安放。
行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寇占文夜莺一样啼唱着爱情,手挽着神圣的爱神徜徉在从古典到现代的诗词艺术长廊里,惊悸我们疲惫无神的目光,惊醒我们内心沉睡的春天,让我们在他的《撷芳词》《长相思》《芳心苦》里撷取满手花香,让我们在他的系列散文诗《爱情散章》《爱情断章》《爱情华章》《爱情履历》中聆听“凄美的爱情绝唱”,读取诗人的遭际与情怀。平淡无奇的日子就这样有了玫瑰的香薰,有了浪漫如曲的拂面春风,有了芬芳美丽的灵魂归宿。
“爱情,经常让我想起一幅摄影作品。”寇占文说着,声音突然变小了,“那是画面既清晰又模糊的摄影,每当我失眠或是半夜醒来,我都会被带进镜头里,既走不出来,也融不进画面里。”后来我仔细回味寇占文的这句话,久久不能平静。
多少个夜晚,我燃起一支烟,捧读他的婉转吟唱的诗文,时常被温馨、真情、感动的潮水濡湿。那是灵魂深处一份伤感的美丽,是情感琴弦一次轻轻地拨动,是雨后心中一抹绚丽的彩虹。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的一顿酒席。当时几家大报的记者来承德采访,在寇占文心里,他们是助推承德走向世界的幕后英雄。那天寇占文一脸灿烂、满目敬重,不停地端杯敬酒,每个人都敬了好几杯,他不住地说着感谢、感激、感恩的话,本来有些红扑扑的脸庞更加红润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喝多了。
在寇占文心里,人生有极为重要的三件事,即:用宽容的心对待世界,对待生活;用快乐的心创造世界,改变生活;用感恩的心感受世界,感受生活。他时时把生命中、事业上给予自己温暖、关爱与帮助的人记挂在心上,时时怀抱那些在他看来永远沉甸甸的特别恩典,希望通过文字的记述和留存,表达感恩之情,并将这种感恩之情永远地延续下去。就在抱病期间,他和老同事杨海洋合作连续创作了三篇大散文《难忘那些助推承德走向世界的幕后英雄》《穆青两上塞罕坝》《“植绿澄清万里云”——追忆人民日报社原总编辑范敬宜对承德生态建设的深情寄望》,把珍藏守护的最美感动、珍重已久的宝贵心情、珍爱深深的人生惠泽,浸润在字里行间,袒露了一颗赤诚、充实、明媚的大爱之心。
他说,大写的“人”字就是相互支撑,感恩行走中的每一次相遇。在风风雨雨、似水流年的光阴里行走,与生命中的你和他相遇,最难忘的是投向自己的关爱眼神,是扶持过自己的一双双有力的手臂,是滋润心田,让人学会坚强、学会珍惜、学会包容的那份难能可贵的鼓励。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一位同事,那是我创办记者站时的好搭档、好战友。”寇占文常常提起,“那时我们刚起步,一路风雨,我几次在挫折面前失去了耐心,是同事的理解、支持和默契,让我不再患得患失,不再为蹒跚的脚步惶然。那真的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暖暖地洒在你的身上,映亮了你的胸膛”。寇占文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当年的同事就在自己的身边,又要携手一次最美的绽放。
每当想起寇占文的这些话,都带给我一种强烈的触动和发自内心的感动,一个懂得感恩,懂得欣赏,懂得执守的人,一个总能感受到爱的天空云蒸霞蔚的人,灵魂永远在高处。
“这条文学路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奔跑,我跑不快,但我一定要跑得勤!”寇占文对文学的热爱和执着,让我这个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时常会有些汗颜。
初秋的一个傍晚,我和他坐在一家茶室聊天。我从单位来,他从病房来,如同我们多年前骑着自行车从不同的方向而来一样,聊的依旧是文学、生活、感悟。我们临窗而坐,渐落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撒了他一身,橙红色的光在他身上绽放着,他侃侃而谈,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说人生的这几十年里,走进他生命中的有太多,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文字,文字让他的生命更有张力,更有厚度。我们从低声到高声不断地讨论着,桌上的茶凉了又添,添了又凉。霓虹初上,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我才意识到,虽然对文字的热爱有增无减,但是,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了,而是一个需要不断化疗的患者。那一刻,我的心疼得厉害。
尽管他身患重病,但文字依旧深刻,依旧激昂。我与他的每一次见面,男人之间的安慰没有绵密的语言,更没有动情的拥抱,只有站在一起的肩膀和充满力量的注视。他总说,放不下手中的笔,放不下从笔下流淌出的文字,这一份情,如同一个符号,已经刻入了他的生命。
常常喜欢与文学朋友们交流的寇占文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总是特别入情,特别用心,说到动情处,他便涨红着脸,掰开揉碎地讲,那种认真劲儿,看得出,他的那些作品都经历过阵痛,仿佛带有淡淡的泪痕。
许多朋友劝他将作品结集出版,寇占文淡然一笑:“经常有新作品发表就是我对读者最忠诚的回馈,就是最好的集子。”
他已经拥有足够多的花朵、雨水和粮仓,他的人生远比任何一本作品集更精彩,更富有魅力。
寇占文从医院出来,习惯性地看了看天,承德的天空依旧蓝得那么高远,明晃晃的太阳不知道,这是他在这家医院的第多少次化疗了。每次治疗后,虽然自己很虚弱,但寇占文还是喜欢一个人随意走一走。
承德澄碧的天空让他亲近、放松,他不想只待在充满各式医疗仪器的病房里,他要去感受外面的阳光和精彩,看身边穿梭的面孔和车流,走过熟识的街道和窗口,多么美好!
又是一天的下午,我与寇占文在一家咖啡厅见面,约他再写几篇稿子。一说约稿,寇占文的眼里依然生出几分敬畏来,他神情专注地听我说着主题,略带倦容的脸庞看上去很安静,但他端起咖啡杯的手微微地有些抖,让我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涌动和不安,他还像我30多年前见到的那个清瘦的文学青年一样对创作充满期待和敬意。怎么想,怎么看,他都一如既往地为文学、为爱、为情感和诗意的安放冲动着、年轻着、渴望着。
我不知道下一个光阴的故事将会有一个怎样的开端,但我相信他会在一笔水墨的情致里,细细研磨那分秒里停留的味道。文字,心灵永久的故乡,在他的每一寸土地里,无不藏着红尘眷恋,藏着喜怒哀伤,藏着若水柔肠……
夜很深了,我正在给这篇长文收尾,手机铃响,一看:“寇占文”。接通了,还没说话,便听见那头的他开心地笑,自顾自说:“我又写了一篇散文,题目是《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颇满意,我给你读读……”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文字,能让自己的灵魂安静下来,能让我的心灵美丽起来,能让我的时光变得柔软情长,永远不死……”
“感谢在这个世界上,文字给了我一处栖身的角落,在一程程山水间辗转,让我的灵魂不再背井离乡,不再被弃之荒野深处,‘姿意所欲,其乐无比……”
他磁性而又沧桑的嗓音如生命的音符,一串串涌入我的耳中,又纷纷坠入我的心田……
放下电话,我望向窗外,我想,这个冬天,承德该下场雪了,晶莹的、飘然而至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