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奇
我是一个sneakerhead,意思就是“满脑子都是鞋的人”。像孩子渴望玩具一样,我对篮球鞋痴迷,从12岁起,一双一双地收藏到现在,200双球鞋是我的全部身家,也是我爸认定我不务正业的铁证。
可要说起我的第一双篮球鞋,还是我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童年时期,我出生的东北小城鹤岗正赶上下岗潮,小区里有一半的人下岗了,我爸也不例外。
在萧条和衰败的氛围中,我却有自己的热血世界。我的童年不属于游戏厅或台球厅,只属于《灌篮高手》。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赤木晴子说的那句话:“请问,你喜欢打篮球吗?”
每当这时,我都会像三井寿一样喊出那句经典台词:“教练,我想打篮球!”
那年,12岁的我已经是校篮球队的小前锋。普通鞋子的鞋底经不住和地板的摩擦,它们常常穿不过一个月。在我的生日那天,重新找到工作的爸爸带回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双简版的“科比4”篮球鞋。
这是我的第一双真正的篮球鞋。那天晚上,我是抱着鞋子入睡的。第二天,我穿着那双鞋到了学校,瞬间成为男生们关注的焦点。我平时舍不得穿那双鞋,都是把它们拎到室内体育馆,等到打球时才换上。运球过人,起跳,投篮,穿上新球鞋的我有一种科比附身的感觉。
从那之后,我对每一期篮球杂志里介绍篮球装备的专栏都格外留意,并用小本子把里面提到的鞋子、球衣记下来。有空时,我还会对照着图片,把好看的篮球鞋画下来。
看《灌篮高手》,当最后一集里湘北篮球队喊出“称霸全国”的口号时,我也在心里默默起誓:从此以后,我就是“鹤岗流川枫”。
“鹤岗流川枫”正在发育,脚长得快,父母不愿意给我买贵的鞋。我决定自己攒钱买一双“AJ”鞋。那双鞋1800元,可以在当年的哈尔滨买一平方米的房子。
我把存钱罐摆在床头,开始了存钱行动。早餐钱必然是要省下来的,学校的小卖部里人头攒动,我快速经过,决不回头。每隔一两天,我会把家里的沙发缝仔细掏一遍,往往能收获几枚掉落的硬币。而我最盼望的就是和大人们一起去买菜,他们买菜剩下的零钱都是我的。
我甚至想了一个办法:出租以前买的鞋子给同学们穿,他们穿一次我收两块钱。但没几次我又开始舍不得了,怕鞋子被穿坏。
攒够钱的那天,我背起叮当作响的书包,去市里的一家专卖店,买下了那双“AJ”鞋。那时候没有手机支付,我就这样完成了一次“大型”现金交易。
我第一次出远门,完成了第一笔大宗消费,拥有了第一双“AJ”鞋。篮球鞋一双双换下来,我的篮球也越打越好。高考时,我凭借体育特长加分,考上了一所“985”高校。
上了大学后,远离了父母的视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我的生活费几乎都花在了收藏球鞋上,狭小的宿舍里,我的一部分鞋只能堆在床上,床上只剩下窄窄的一部分空间可以睡覺。
在大学里,我继续着对流川枫的追逐,仍是院篮球队的主力前锋。那时网购盛行,假鞋也越做越好,不少线上购物平台都是真假混卖。一次,队友买了一双新款AJ,两只鞋帮的高度不一样,队友因此被全队人嘲笑了好几天。在一次次帮大家选鞋、鉴定鞋后,我专门组建了一个名为“我们只爱鞋”的微信群,这个群的成员最多时有500人。
篮球赛少不了围观加油的女生,但在赛后找我加微信的女生,小七是第一个。她穿着淡紫色连衣裙,踩着一双亮闪闪的凉鞋,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一个和篮球没什么关系的女生。
但从我们成为微信好友以后,我的每场比赛她都会来。我问她:“你为什么想要认识我呢?”她说:“因为你打球的样子很自信。”我喜欢她说话时轻柔的语气和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一次,我看到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运动照,她的脚趾发紫,旁边摆着一双普通的运动鞋,看起来很笨重。很明显,她穿的鞋不合适。机不可失,我当即从网上买了某品牌的新款运动鞋,直接寄到她宿舍。那双鞋很轻、很软,之后她经常穿着。
我很庆幸自己会打篮球,不然小七不会认识我,我们也不会成为情侣。
我和小七商量好,大三结束后,她准备考研,我找一份和篮球有关的工作,我们一起留在北京。可就在那个夏天,我打球时不慎扭伤了脚踝,在宿舍休息了几个月,之后便开始着急起来。
大四开学,室友们每天都在谈论“实习”“考研”“投简历”的话题,这些事情仿佛都离我很远。那些因为打球而得到过的满足,在毕业前夕随着时间逐渐蒸发,我退出了篮球队,甚至连微信群群主也转让了。坐在自习室里,小七奋笔疾书,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吃散伙饭的那一晚,室友问我:“你毕业后到底有啥打算?”“没打算。反正不打球了,没劲儿。”可能因为喝多了,我把在大学期间收藏的球衣都送给了他们,有些还是签名款。我一度觉得是篮球耽误了我的人生。最终,我还是没能像流川枫那样继续自己的篮球梦。
也许是想逃避现实,我选择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老家的银行做一名职员。
准时起床,准时上班,我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我也放弃了对生活汹涌澎湃的想象。
小七考上了当初心仪院校的研究生。那年年底的一天,我喝了不少酒后,拨通小七的电话,提了分手。我听到电话那头她的哭声,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过年期间,外甥坐在我家客厅,用iPad看《黑子的篮球》,很像当年那个放学后看《灌篮高手》的我。不同的是,我成了一个对生活充满焦虑的大人。
我把小外甥带到商场,让他挑一双喜欢的球鞋。一对家长在店里询问店员球鞋的特性,聊了许久,结果店员也不懂,连球鞋的名字都说错了。我看不下去,便给他们讲解了半天,终于帮他们找到了一双合适的球鞋。
那对家长临走前加了我的微信,说:“没想到球鞋这么复杂,谢谢你!”在小城市里信息不发达,拥有球鞋专业知识的人很少,想在这儿买一双好球鞋远不如在大城市方便。
那天,我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决定重启球鞋“追新”之路。
很快,我就凭借过硬的专业技能在小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追新”不仅要掌握每个品牌发布新品的重要节点,还要对各个系列的款式有深入研究。
我逐渐收集了“AJ”几乎所有的元年款或者复刻款。“AJ”10的球鞋底上,写满了乔丹的荣誉;而我的鞋架上,也摆满了我曾经的梦想。可能是因为当年临摹杂志上的球鞋时打下的基础,我还会在白色球鞋上画一些自己的小设计,把普通的旧球鞋改成拖鞋,或者自己在鞋子上做喷绘。对于我来说,它们已经是艺术品。
家里的球鞋数量开始成倍增长。爸妈开始没说什么,但后来还是会唠叨。最近搬家,我的家具和衣服只装了3箱,但球鞋装了满满一辆皮卡车,为此,我爸有两个星期没跟我说话。
篮球鞋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梦想,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硬通货”——卖一些以前的收藏,再去追喜欢的新品。我给自己的200双鞋拍了一张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是:“最喜欢的永远是下一双。”这一次,我没有屏蔽父母。在收获的数百个“赞”里,我会仔细去看那些头像,看里面是否有我最熟悉的头像。
现在,我依旧在这座小城的银行上班,每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银行的柜台前露出职业的微笑。可前来办业务的人不会知道,我的脚下穿着我最喜爱的“AJ”。踩着篮球鞋,我努力把每一天的工作都做好。
和过去不同的是,我接受了这样的平凡生活;和过去一样的是,鞋子依然能带给我关于《灌篮高手》、关于篮球的梦想。我微信的个人简介又改回原来的那5个字:鹤岗流川枫。
上个周末,是我26岁的生日。爸爸递来一个快递盒,是最新款的“AJ元年”,那双鞋我已经在网购站点里收藏了,还没来得及买。
我感激地看向我爸,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丢下一句:“小七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