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之
守林人站在那面山崖上,似在等待什么。
他负责看守脚下那一片树林,一个人。平时没人和他说话,也没法和他说话。因为他是个哑巴。
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他只有一支玉笛和一条忠诚的黄狗。
守林的日子清闲无聊,在守林人的木屋里,时间和言语一样毫无用处。天亮的时候,他就出门到林子里转悠。黄狗如影子般紧紧附在他的脚边,他迈一步,黄狗迈一步;他停下,黄狗半寸也不会多移。他们一起听晨风推开云烟雾霭的轻响,一起追逐野鸭轻盈迅捷的背影。
这些年里,黄狗帮了守林人不少忙,甚至救过他的命。
那是个阴沉的夏夜,木屋里潜进一条粗壮的毒蛇。耀目错杂的斑点昭示着危机的到来,蛇咝咝地吐着殷红的信子,眼神冷酷,充满杀气。守林人却浑然不知,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浓烈的腥臭驱散了黄狗往日的温驯,刺激得狗从床脚一跃而起。它忘记叫醒主人,死死盯着蜿蜒游向床的罪恶线条,全身肌肉都因紧张和恐惧而剧烈地战栗。黄狗的喉头挤出沙哑的“呜呜”声,那是对入侵者最后的警告。
毒蛇对此置若罔闻,径自朝着守林人跳动的颈动脉游去。
一道金黄的闪电骤然扑出,猛地咬住毒蛇冰冷的尾巴,用力一拽,蛇身在空中翻滚半圈,重重摔在地上。蛇被咬痛,愤怒不已,调转脑袋,屋里仿佛已嗅得到杀戮后的血腥气。
黄狗终于汪汪狂吠了,声音悲壮又苍凉,把静谧的夜震得萧然枯索。
守林人醒转,看到癲狂的一犬一蛇,一时不知所措。黄狗挪腾跳跃,躲避敌人凌厉凶悍的进攻。它撞到桌角,额上豁开一条伤口,更激起蛇嗜血的本性——蛇的攻势愈加疯狂了。
鲜血滴落在地上,绽开赤红的花。黄狗的体力逐渐衰减,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可它仍时不时抽出半秒瞄一眼惊惶的主人,立刻又打起精神,奋力躲闪。
窗外的风莫名刮得急。
守林人总算回过神来,把手边一切可及之物,一股脑全往蛇头砸去。先是木板、石头,再是纸笔、烛台……蛇的进攻慢下来,它受到干扰,注意力也不集中了。黄狗趁机一个闪身,咬住了蛇头。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牙齿崩碎头骨的响声过后,毒蛇痛苦地扭了几下身子,死了。
风停了。
守林人跳下床,飞奔着去抱住黄狗。“我的老伙计,可救了我的命!”守林人想。他口不能言,只好用沉默表达最深沉的谢意。
黄狗仍咬着蛇,唯恐那已死去的蛇还会伤害自己的主人。它太害怕了,直到守林人用力拉扯蛇身,口中“啊啊”地劝其松口,黄狗紧绷的肌肉才一点点松弛下来。
黄狗把前爪搭在主人肩上,可能是累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当,热乎乎的舌头猛舔守林人的面颊,享受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守林人捋直老伙计凌乱的毛,眼中满是自豪与欣慰。忽然,他目光触到黄狗的左后腿,心猛烈地一颤。
那条腿软绵绵地垂着,吊在半空中,像孩子的风铃。有几次黄狗像是忘了,后腿竟放了下去,刚抵到地面,又如触电般弹了起来。
想必是搏斗过程中,磕到哪儿骨折了。守林人二话不说,抱起黄狗,推开门,走进夜色里。
他找到兽医,求兽医为狗接骨。
“这狗伤得有点重啊,怎么整的?”兽医问。守林人拿过纸笔,没说别的,只求快点医治。“不要急嘛,价钱都没谈好。这腿不治,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兽医不紧不慢。
“要多少?”守林人心疼地看了一眼黄狗,飞快地在纸上写。
兽医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
“五十?”他写道。“五千。”兽医脸上浮出笑意。
守林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收入不多,这一开销,三个月不吃不喝也绝对攒不到。他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零零散散的,凑在一起,连这一半都还没有。
“可怜可怜它吧!钱我以后会补上的。”他脸上露出哀求,可兽医却无动于衷:“不给钱就不治。”兽医淡淡地撂下一句话。
守林人的脸由青转红,然后又变紫。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上表情狰狞可怖。
“你想干什么?”兽医吓得向后一缩。
“哎,你冷静。不交钱也没事,想想有没有什么先抵押在这里,也可以的……”兽医赔着笑脸。
抵押?守林人灵光一闪。
玉笛?可那是祖传的宝贝!为了一条狗,这么轻易地抵押出去,真的值得吗?
几秒钟里,他的思绪飘了出去。
他忘了什么时候来到这片林子,只记得他爱上了这里,每一棵树下都有他的足迹。他爱枯叶跌入池塘时溅起的波光,爱芦苇淡到几不可闻的清香,更爱天空中时常洒落的嘹唳的鹤鸣。山水木石,飞鸟游鱼都慷慨地把美贈予他。他不想回到喧嚣的人世,安心地把年岁刻进苍老的皱树皮里。
可他毕竟是人。寂寞难遣,也忍不住思念,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回到日夜思念的故乡。那里有母亲温柔的絮语,父亲爽朗的笑声。
只是,所有不可能再成真的回忆,想起来时都像在哀悼。
于是他养了一条狗,时常带着狗爬上那高耸陡峭的断崖。那崖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头,像要立刻腾空冲上云霄。群山绵延,蕴藏着龙疲惫无奈的怒啸。
守林人喜欢断崖,这是他能爬上的最高处,放眼望去,没有什么能阻挡视野。他能看到太阳贴着地平线升起。他喜欢吹笛,在崖上吹,感觉与月亮又近了些。
笛声响起来了,祖先体温沿着他的指尖,漫遍他的每一寸肌肤,缠绕他的每一根血管。曲子是《倦鸟归林》。笛音清越宛转,像月光照着白沙,又像微风吹向残花,渐渐抚平了如潮的思念。守林人记得,曾有人给这曲子填过词,他依稀还记得几句:“倦鸟归山林,形单影又只;江河依旧去,谁懂我愁思……”
每每这时,黄狗都静静伏在他身边,伸长了舌头,连呼吸都无比谨慎。一双眼炯炯地向远方望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曾经,守林人也想过,若要在玉笛与黄狗之间择一失去,他会如何决定?思忖良久,他还是选择了黄狗。
如今,他真的要面临这个抉择。
守林人注意到黄狗的眼眶里,不知何时竟漾起晶莹的东西:一定很痛吧?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静,掺杂着士兵上战场前视死如归的气慨。他缓缓地从怀里摸出玉笛,这简直像在抽出自己的肝肠,而非只是身外之物。
“成,就用它了。”兽医掩饰着脸上的笑,快走几步来到黄狗身边,替它接骨上药,那神情宛如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好了,这药灵得很,用不了多久,狗就能康复了。”兽医边说边接过守林人怀中取出的玉笛,“笛子我先帮你收着,多棒的玉笛呀!等你钱一交足,这笛子我就还给你。”
守林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叹息一声,低着头,抱起狗便走。
“嘿!你这笛子好,我其实只收了你半价!”兽医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守林人本就拮据的日子过得更加困窘了。但最令他烦忧的是,笛子没了。他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黄狗似乎也觉察到了主人的忧郁,却又束手无策,只能默默陪着。
日子像沙,从守林人的指缝中流走。他在心里吹那支曲子,听众只有他自己。
不知过去了多久,守林人终于攒够了钱,他立刻去兽医那儿,赎回了玉笛。
他兴奋不已,脸上阴云一扫而空。黄狗也嗅到了欢乐的气息,对主人又是摇尾巴,又是绕圈子。
再到断崖上去。守林人耐不住了,吃罢晚饭,一人一犬,就往崖上爬。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次,玉笛竟从守林人的怀中滑出,顺着倾斜的崖面向陡崖尽头滚去。
“啊!啊!”守林人急得大叫,黄狗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量,一纵而出,几步赶上玉笛。它的前爪把笛子向守林人的方向用力一拨,身体却不由地冲向了断崖的边缘。它本想用后腿刹住,无奈伤过的后腿力量不足,那石块般的身躯朝左趔趄了一下后,还是冲向若有若无的云岚中去了。
待到守林人赶上前来,眼前早已空空如也,一低头,玉笛正静静卧在他的脚边。
他忍不住跪伏在地,想起自己曾经想过的那个愚蠢的选择,两滴泪不由落了下来。
夜凉如浸,草木疏芜。他一步一步爬上断崖顶,牢牢攥着笛,手指像被焊在了笛子上。
又是《倦鳥归林》,调子却变了。笛音缠绵悱恻,缓慢低沉,如残月流光,衰弱而哀伤,让人想起杜鹃,想起那一声声悲啼。
“江河依旧去,谁懂我愁思……”
黑夜体贴地隐去了他的面庞,看不清他的表情。
夜至五更,崖上像是生出了一块石头。
又过了一会儿,笛声渐趋喑哑,而后戛然而止,崖底蓦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声音不高,却撕裂了漫天暮色。东方,正涌出磅礴的霞。
之后,人们就常见守林人伫立在断崖上。只是没了相伴的黄狗,也没了悠扬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