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
我五六岁的那年腊月,爹从东北回来了。
爹给爷爷奶奶捎来槽子糕,给娘捎来一件蓝碎花棉袄,给我捎来松籽儿、糖块儿、动物饼干等“好吃头儿”。
一家人真是欢喜哩。
年三十后晌,我打着个小灯笼出去玩儿,刚走到我家大门外的猪圈旁,看见有一只大白羊卧着!
我吓了一跳,急忙跑回家喊娘:娘!娘!娘!外头有个大白羊!
娘拉着我的手出来一看,可不是,有一只大白羊!娘说:谁家的羊哩?娘说着,刚要走近,那只大白羊竟然站了起来!娘吓了一跳!
我更要吓哭啦!“是我,小汪他爹,嘿嘿。”大白羊说话了。原来是爹!
爹反穿着羊皮祆,走了过来,用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娘说:干嘛反穿羊皮袄?都把孩子吓坏了。爹还是嘿嘿笑了两声。
长大后,我曾经问爹:我小时候,你为什么反穿羊皮袄蹲在大门外哩?爹说:心里欢喜,想逗着你玩呗。原来,沉默寡言的爹,也有一点儿有趣的地方哩。
年根底下
我爹在北京当兵,后来转业到东北修铁路,再后来又到山西修铁路。
每到年根底下,我爹就回来了。
这也是我最快活的光景,因为,我爹会给我捎来许多好吃头儿,什么栗子呀核桃呀麻花呀,这些吃食在乡下是见不到的,还有就是小皮鞋呀小皮帽呀小围巾呀,可洋气了,我穿上它们,拿着零食,走到当街,那才叫“谝脸”哩。
小麻楞、小蛋包、小嘎子他们就围着我转,那眼神儿真是馋得慌,我就把好吃头儿分一些给他们。
有一年,年根底下的一天,我爹從山西回来了。后晌,邻居背舍的就来我家串门儿。有抓挠爷、铜锁爷、芒种爷、嘎杂叔、二歪叔他们几个人。
我娘在灶台给他们炒一盘金黄的鸡蛋,炒二斤生果(花生),烫一壶散白酒,放上炕桌,我爹就跟他们喝起酒来。
那么一壶酒,却总也喝不完,话也唠不完。芒种爷问我爹:你在北京当过兵,北京比深县城里大多了吧?我爹说:大忒多了。
芒种爷说:是昂?那北京跟首都它们哪个大哩?我爹说:北京就是首都哩。芒种爷说:是昂?那紫禁城离北京多远哩?我爹说:也在北京里头哩。芒种爷说:是昂?那……
那天后晌,可热闹哩。
我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一点儿也不困。
看瓜记
夏天。生产队长抓挠爷对我说:你放了学也没事,后晌跟你嘎杂叔去看瓜吧,还能挣工分。
我和爷爷奶奶商量,爷爷奶奶也同意。
后晌,我拿上被窝卷儿,去村西边瓜地里的窝棚,和嘎杂叔一块儿看瓜。
嘎杂叔对我说:贫下中农把瓜地交给咱俩,是对咱俩的信任,咱俩不能吃瓜。
我说:行喽。
过了一会子,嘎杂叔说去解手,让我别动地方,要留心有人来偷瓜。
嘎杂叔解手去了。
又过了一会子,我听到不远处有“嗄嘣嘎嘣”的声音,我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嘎杂叔,他正吃瓜!
嘎杂叔嘿嘿一乐,递给我一个菜瓜,说:熟了,你也吃一个吧。
我接过菜瓜,在身上擦擦土,就吃了起来。嗯,好吃。
回到窝棚,我刚躺下,嘎杂叔又说:你别躺着了,到前面谷子地里去趴着,有情况,就吹两声哨儿,没情况,就吹一声哨儿,我就知道了。
我就到谷子地里趴着去了。趴了半天,也没有情况。我就一声一声地吹哨儿。
嘎杂叔也没动静。
可是,谷子地里蚊子太多,我趴得工夫长了,被蚊子咬了一身疙瘩。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起身跑回了窝棚。
嘎杂叔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蚊子咬得慌。
嘎杂叔说:你不坚强,邱少云当年身上着了火,都一动不动哩。
我说:那咱俩替换着去谷子地里趴着吧。
嘎杂叔不言语了。
我躺在窝棚里,越想,越觉着嘎杂叔在拿我寻乐哩。
我说:嘎杂叔,俺是来给队上看瓜,不是让你逗着玩哩。
后来,嘎杂叔也就不再戏弄我了。
坷垃爷
西邻坷垃家的光景煞是艰难。
坷垃五十来岁的样子,论辈分,我管他叫爷爷。
坷垃爷家儿女多,有四个儿子,老五老六是小闺女。大儿子十七八岁,早早地就不上学了,在生产队里干活,帮着家里挣工分,其他三个儿子也都是半大小子。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孩子们饭量大,粮食不够吃,就经常蒸点拿糕拌点野菜。
雪上加霜的是,坷垃爷家因为翻盖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再不翻盖就实在不能住了),拉下了饥荒(债务),更得省吃俭用了,苦日子可想而知,用村人的话说:真是穷得屁股眼子让瓦盖着。
一次,老三和老四饿得慌,就去牲口棚里偷喂牲口的饲料豆饼和花生饼吃,饲养员铜锁爷见了,也没言语。
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坷垃爷的大儿子穿着他的棉袄拜年去了,一家人因为衣裳太破,没有出门,而当家子(本家)晚辈们去他家拜年时,坷垃爷就裹着个破花棉被子出出进进,那样子又可怜又可笑。
但是,坷垃爷有什么办法呐。后来,坷垃爷去世了。临死,大儿子还没说上媳妇儿。
坷垃爷的老伴儿在他的嘴里塞了块白面馍,说:活着时吃不上,死了就别当饿死鬼了。邻居背舍的见了,都直掉眼泪。
郝蹦
郝蹦跶平常爱偷着做个小买卖,不是趸点小葱韭菜卖,就是赶集倒卖布票,要不就在家里卖炒生果(花生)。
郝蹦跶是个买卖精,甭管亲爹后爷爷,他都爱缺斤短两,耍个秤杆子。社员们在背地里骂他:狗蛋熬白菜——不是块肉。
夏日的一天后晌,嘎杂叔、二歪叔、泥鳅叔几个社员在场院纳凉。郝蹦跶摇着蒲扇,趿拉着方口鞋走了过来。
嘎杂叔说:蹦跶哥,往后做小买卖,甭坑爹害爷爷,也甭跟乡亲们耍秤杆子,玩脸昂?要是光这么着,可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郝蹦跶说:老年间,有个人在京城做买卖,挺红火,回家来过年的时候,十八岁的儿子说,爹,等过了年,俺跟你上京城学徒,他爹说,那俺先考考你,就领儿子出了大门,围着麦秸垛转圈儿,他爹在这边转,儿子在那边转,两人碰面,他爹问儿子,俺是谁?儿子说,你是俺爹,他爹挺生气,说,你不是做买卖的材料。第二天,儿子跟他爹说,咱再围着麦秸垛转一圈儿。他爹说,行喽。就又围着麦秸垛转圈儿,两人碰面。他爹问儿子,俺是谁?儿子说,你是个血私孩子。他爹挺欢喜,说,不赖歹,过了年领着你上京城。
嘎杂叔说:蹦跶哥,你要这么说,可就不大地道啦。
郝蹦哒说:买卖人,就得嘴甜,心苦。嘎杂叔说:简直就是胡吣。
过了些日子,村里大搞“割資本主义尾巴”。一天傍黑子,民兵连长二白瞪领着一伙子基干民兵,来到郝蹦跶家,抄了他的一布袋炒生果。郝蹦跶可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急了眼,大声喊道:你们抄了俺的生果,还不是自个儿解馋昂?俺跟你们拼了!
说罢,郝蹦跶就去大门洞抄推碾子棍。
二白瞪说:你吹牛屄不贴印花,给俺揍瘪了他!基干民兵们一拥而上,你一拳他一脚,就把郝蹦跶打趴趴了。
郝蹦跶在炕上一躺就是半拉月,寻死的心都有了。社员们没人可怜郝蹦哒。
嗄杂叔说:哼,这才叫以毒攻毒哩。
两畦旱烟
四更爷是贫农出身,性情耿直、厚道,在郝家庄村里民望很高。
四更爷待见抽旱烟,旱烟叶是在自家后院种的。
四更爷有一杆长烟袋,烟袋锅是黄铜的,烟袋嘴儿是玉石的,烟袋上吊着一只黑皮烟袋包。
谷雨时节,四更爷就开始畦烟苗了。我见过四更爷畦烟苗。那烟种子,比小米粒儿还小哩。
四更爷先把烟种子泡半天,再把烟种子装进小布袋里,用手不住地搓,搓上一会子,放进碗里,盖上浸湿的布块儿,等出芽后,就能畦烟苗了。
收完了麦子,烟苗就长高了,也就能栽烟了。四更爷每年种上两畦烟,就够他抽的。
有一年,村革委会按照上边的指示精神,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是不允许社员们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不允许“投机倒把”做小买卖,不允许……反正,限制挺多。
四更爷家后院,土坯墙头很矬,麦收过后,民兵连长二白瞪发现了四更爷种的两畦烟,就带着基干民兵大吱吜、黄泡子等人,来给四更爷拔烟,还要召集社员们开“现场批斗会”。
四更爷不干了,他手拿一把镰刀,脑门子上青筋暴露,瞪着眼睛,指着二白瞪说:俺在俺家后院种烟,又不是在房前屋后种,你割什么尾巴?你管得着昂?
二白瞪说:你这后院不是屋后昂?
四更爷说:你爹死了放你娘那个屁!后院也是俺家,不是当街!俺招(让)你割尾巴,你敢拔俺一棵烟,俺就敢把你裤裆里那个屌割下来!
二白瞪一看四更爷要玩真的,脑袋上冒了汗珠子。
社员们围拢过来,都向着四更爷说话,说四更爷的两畦烟是在自家种的,不犯王法哩。
二白瞪一看这阵势,也只好一挥手,领着基干民兵们走了。
赶集路上
秋后的一天头晌午,我跟爷爷走路去护驾迟镇赶集。
刚走过村南饮牛河的小桥,爷爷说:咱村离护驾迟八里地,你知道为什么叫护驾迟呗?
我说:不知道,爷爷,你给俺说说呗。
爷爷说:相传,东汉光武帝刘秀被敌军追赶的时候,手下大将马武护驾来迟,后来,这个地方就叫护驾迟了。
我说:是这么回事昂?
爷爷说:是哩,老年间,深县叫深州,这地方地势低洼,沼泽河流也多,是个泽国哩,有些村名,像大堤、清河坊、南河柳、北河柳、南溪村、北溪村、西蒲疃、东蒲疃,还有咱们下博公社,统(都)是泽国的意思哩,下博这个村,汉朝叫下博县。老人们常说,古县邑,今为村哩。
我说:是昂,那咱郝家庄村,有什么来头呗?爷爷说:有哇,相传,明成祖永乐二年,祖先们从山西洪洞县搬来,以家族屯田立村,就叫郝家庄哩。我说:咱村是从山西洪洞县搬来的昂?爷爷说:是哩。我说:爷爷,你再给俺说说老年间的事呗。爷爷说:老年间的事,多着哩。
爷爷掏出取灯儿(火柴),点着一颗“红满天”烟卷儿,抽了两口,就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了起来。我越听越入迷哩。不知不觉,护驾迟就到了。
一支驳壳枪
我在公社供销社买了一本小人书《一支驳壳枪》。
小人书里说,两个“红领巾”马团团和马全全,在星期天给生产队放牛,地主的儿子马承志,在他爷爷反动思想教育下,硬说牛是他家的。两个“红领巾”跟饲养员龙官爷爷问明真相,便去马家说理,却在马家窗外发现,老地主还藏了一支驳壳枪,梦想复辟变天。
有一天后晌,我和小纯在我家的煤油灯下又看那本小人书《一支驳壳枪》。
小纯说:小汪哥,你说,老地主藏了一支驳壳枪,能复辟变天昂?我说:一支驳壳枪,不能吧。小纯说:老地主是不是等着蒋介石打回来呀?我说:也许哩。小纯说:老地主藏了一支驳壳枪,怎么那么傻,就让“红领巾”发现了?我说:老地主人老了,脑袋就呆了呗。小纯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吃柳条拉鸡笼——肚里编的呀?我说:谁知道哩。
……
小纯脑子真灵,问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可是,我也说不清哩。
通人性的马
夏夜的场院里。生产队饲养员铜锁爷摇着蒲扇,给我和小伙伴们讲起了马。
铜锁爷说:马叫大牲口,骡也叫大牲口,可是骡不如马有灵性,至于别的牲口,都不能叫大牲口。马不伤人,也不用蹄子踩人,拉车驾辕,用马最好。有一年秋后送公粮,俺套上枣红马驾辕,两头骡子拉套,俺使着胶皮大车上了公路,走着走着,公路上有个泥坑把俺颠了下来,枣红马随着就四腿蹲地,是蹲地,不是卧着,胶皮大车丝毫不动了,那叫一个稳当哩,要不是枣红马驾辕,得把俺轧个好歹哩。还有一件事儿,咱村老辈人都知道,六队的大骒马下了儿马,儿马长大后,饲养员大盐落一时混蛋,给儿马戴上捂眼儿,让它配大骒马,大骒马是它娘,这怎么能行哩,可儿马被戴上捂眼儿,它不知道哇,配了,大盐落一大意,让儿马发现了,原来配的是它娘啊,儿马就铆足了劲,毫不含糊地一甩头撞死在地上,马怕甩头哩。唉,你们说,这马,好不好哩?
我们说:好。
铜锁爷说:是哩,马通人性,比有些人还好哩。就更别说部队上的战马了。听咱村的复员兵说,骑兵要是摔下马来,战马会卧下,骑兵要是牺牲了,战马会把骑兵的军帽叼回去……
我们入神地听着。
真是待见这通人性的马啊。
老槐树下
秋后的一天傍黑子,我和小麻楞、小蛋包在牲口棚外的老槐树下弹玻璃球儿。
铜锁爷跟芒种爷在牲口棚的栅栏旁,抽着旱烟袋,说着闲话。
对过,“小精人”篦子婶在自家门口纳鞋底子。
不一会子,傻甜棒走了过来。
傻甜棒十八九岁了,一天到晚傻乎乎的,就知道跟小孩子们瞎玩儿,也就没人给说媳妇儿。
小麻楞说:傻甜棒来了,他傻,咱不跟他玩儿。
没成想,这话让傻甜棒听见了,傻甜棒立马急了眼,喊道:哪个小私孩子说俺傻哩?你才傻哩,你一家子统(都)傻!
篦子婶见傻甜棒骂眼子(骂街),说:可别说营个(人家)傻,要说傻,俺才傻哩,郝家庄村,找不出俺这么傻的人哩。
篦子婶说完,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傻甜棒一看我们也不弹玻璃球儿了,就歪脖横郎地走了。
铜锁爷说:这人啊,傻的说自个儿不傻,精的说自个儿傻,想想也怪有意思哩。
(张小放,作品散见于全国数百家报刊杂志,主要为诗歌、散文、随笔。作品曾多次被《读者》等报刊转载,并收入中国年度排行榜中国年度选本和读本。)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