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太久了,人困马乏,弹尽粮绝,四边茫茫戈壁,缺水成了生命最大的威胁。在并非传说的瀚海泽卤,神话中的地狱之门,当前进和后退都不现实的时候,只能另寻生路。以此来推测,起初的敦煌,更像是一个大漠中唯一一处水源地和求生处。
当然,这只是我瞬间的猜测。敦煌这个地方,它的诞生当然是自然之功,是上天在设置死亡沙漠的时候,特意为人设置的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当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沙漠中的所有海子、泉眼和绿洲,也包括自然界当中所有可以让人渡过生死浩劫的那一些“机巧”与瞬间、方法等。我们所在星球乃至宇宙的自生和程序设计,一句“巧夺天工”或《道德经》中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难以说尽的。
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记载说:“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这可能是关于敦煌之初最为正统的说法。但是,敦煌这片绿洲上第一批居民,可能是古羌。《诗经·商颂》有诗句说:“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其中的氐和羌,可能是西北地区最古老的民族,甚至早于匈奴与东胡,以及乌孙和月氏。据王国维考证,所谓月氏人,便是《逸周书·王会解》中的“禺氏”。可以想象得出,“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后汉书·西域传》)的大月氏在此生活,以肉食为主的民族,肯定放牧有大量的牲畜。
敦煌尽管境内多沙漠戈壁,但因为其靠近祁连山、阿尔金山,自然也是天然的牧场。因此,无论是塞种人、氐羌还是月氏人,在这里休养生息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性一方面体现了物竞天择的自然生存规律,另一方面则表达了人在大地上的随机性与自适应能力。而在月氏之前,羌族之后,即欧罗巴地中海印度人型的“塞种人”也可能在此逗留多年。《汉书·张骞传》说:“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关于塞种人,争议也很多,其为“萨迦人”的说法可能更受学者认同。
大地上的生灵,其发源和生息过的地方很难确认,尤其在历史蒙昧时期,寻找更好或者迫于压力的各种迁徙与定居是人类的一种常态。而且,人和人,民族和民族,往往是同宗同源的。所谓的区别,只不过是政治的要求,即便于共享领地和满足资源斗争需求,将某一类和某一族群统一起来,更好地为自我服务。“良禽择木而栖”是被简化了的普世真理。好在,敦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有着繁复的历史纵深与多彩的人文。最明确的莫过于汉武帝之将领霍去病逐匈奴而将河西地区正式收入西汉版图,敦煌作为其中一个郡治,自此开始了她明朗的中国生活。也因为张骞,丝绸之路实际开通者的不二功勋,使得敦煌在漫长而嘹亮的旷世生涯中,吐纳东西,衔接今古,以其“无为而无不为”之大智,逐渐获得了百世无匹的魅力。
世上所有的赞誉似乎都是矫情的,甚至虚伪和速朽,充满反讽的意味。可敦煌例外。自从东晋和尚乐尊饥寒交迫之际,在三危山发现一抹佛光,进而开凿洞窟之时,敦煌就开始自镀金身,生生不息了。敦煌之所以在偏远之地,风沙之中常说常新,一提起名字就让人顿生向往之心,原因就在于雄阔博大、具象精微的莫高窟。自北魏至今,莫高窟最大的“能效”便是融合和留存了丝绸之路上最伟大的文化和文明痕迹,那些形态各异、技艺贯通古今中西的画像,就像位居人类的精神和灵魂,可望不可即,却又不可或缺;无法从现实抵达而又无时不在,无所不能,时常在某一些制高点,照耀、引领和护佑着我们的俗世生活与精神理想。
于我个人而言,对于敦煌,在还没去过之前,只要每一次听到敦煌或者看到与敦煌相关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不经意的,甚至说她太远了或太陈旧、没意思之类,我都想马上将身去到,亲自拜谒。
2008年第一次去敦煌,迫不及待到莫高窟,仰望之间,无端地眼泪横流,怎么都止不住,也說不出一个所以然。阳光照耀着焦黄并有些泛白的粗砂墙壁,浓郁的土腥味随风飘散,呛得人直打喷嚏;陈旧不堪的洞窟毫无表情地陈列和张开。可整个的世界,都被它们吸纳、保存、珍藏和炫耀了。尽管,大多数壁画的色彩和线条已经剥落和残缺,佛陀和居士还有供养人的面目也都含糊不清,可他们仍旧活着,而且无比真实、鲜活,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一只眼睛和一根毛发。
艺术的强大感染力与传世性就在于,它不仅洞彻了人的现实和前世今生,且烛照和辉映了我们的灵魂和后世。现在的莫高窟,可供观摩的洞窟已经很少了,但即便少,莫高窟的包容和雍容,无限与悠远依旧没有减色半分,反而因为少和残缺,更加弥足珍贵,“洞烛悠远”“余味不尽”“震撼身心”。
从那些佛陀塑像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世界文明和文化在各个时空中的沉淀与爆发,不朽与从容。恭敬浏览之后,我忽然发现,敦煌的壁画确实是与每一个时代相呼应的,如隋代的壁画,人物张扬,充满不羁的狂想。这令我想起不幸而伟大的皇帝杨广,这个“美姿仪”的文章家,善于伪装的阴谋弄权者,写有《饮马长城窟行》诗篇的诗人,死前还不明白身边人为什么也反他杀他的悲催的最高统治者,开凿大运河、接力三省六部制、接连在西域用力并卓有成效的有为帝王……他的一生都在狂想中奔行。从他的事迹看,我相信他也是尽力恢复秦汉气象的帝王之一。而唐代壁画,人物及其细节都是那么的雍容大度,开放自信。尤其是那些翔升于空冥境界的伎乐天,眉眼之间,曼妙自在,腰肢婉转,尽显大度。而宋时期的画像,则显得清瘦与淡然,道家之气隐隐透露。元代的则张狂凛然,给人一种决绝的霸气与凶猛之感。
也就是说,敦煌莫高窟始终是和中原,即儒道文化相通共融的,中国的每一个历史时期都在它身上刻有浓重的痕迹。而莫高窟中的壁画,却融合了世界上各种流派绘画的风格,其中,中亚和印度气息最为浓郁,尤其是唐后期以张仪潮和曹议金为首的归义军统领敦煌时期的壁画。那种混杂的美感,不留痕迹的文化和思想的共通与合并,让我觉得了艺术的无限扩张性。
在人类的世界中,唯有情感与思想,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与亲近,心灵、精神和信仰的创造性以及认同感,才无疆界和国别族别,亿万条心完全一致并且高度契合。
那一次,我坐在日渐干枯的杨树树荫下,周身清凉,又觉得神秘;内心无序,又莫名虔诚。身后的宕泉河已经干涸,不大的水坑四周,结满了腐败的绿藻。王圆箓道士的葬塔在空地上高高矗立。这个第一个打开藏经洞的道士,功过令人迷惑。他的初心大致是保护,抑或仅仅为了基本的生存所需。无意中的大错,也充满了乖谬意味。对于莫高窟和藏经洞,王圆箓大致是最难评说的一个人。与此同时,不由得想起上世纪初西方人对中亚的探险与考古,奥登堡、斯坦因、伯希和、斯文·赫定、科兹洛夫等等,也极难说清楚对错是非,学术无国界,可心理上舍不得,情感上不能接受。
国弱,连学术也是弱的。昏庸不堪的清王朝,在长期的内耗与自渎之中,已经失去了自我认识的能力。从大的方面说,这也是一种命运。而且,一个人和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其实密不可分。只不过,人类已经习惯了强取豪夺与幸灾乐祸、相互攻击与你死我活罢了。上述之外,当然还有王国维、刘鹗、陈寅恪,以及后来的常书鸿、高尔泰、段文杰、樊锦诗、王旭东等人。尤其是常书鸿,其对敦煌的热爱与倾心,个人命运的曲折与传奇,令人惊叹。高尔泰在敦煌的行迹,也颇为引人瞩目。后来的接力者,我相信他们都是笃定的。
第二次再去,还没进门,我就身心肃穆。望着粗砂堆积的三危山,斯时,朝阳正在暖热大地,青蓝的天空了无边际。一阵风吹来,细腻的黄尘无孔不入,灌入身体之内,瞬间就有了与莫高窟融为一体的雄浑感觉。我站在山崖前,不去参观,也不想参观。只是冥想。看一会儿,再闭上眼睛。脑海和心里,一下子喧哗起来了,各种装束的人熙攘不止,骆驼和马匹,商贾和军士,胡伎、农夫、僧人,他们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相互点头致意,或者相向无语,抑或挤在一起讨价还价、勾心斗角。汉语、突厥语、蒙古语、铁勒语、波斯语、吐蕃语混杂在一起。
我仿佛还看到人群之外的荒滩上,端坐着一位僧人。他神情沉静,但眉宇之间隐隐有着长途跋涉的困苦,以及内心的某种迷惑。我忽然想上前与他说话。因为,在我内心里,长期有一个问题,像是误吞下的一颗铁钉,扎得我浑身疼痛,精神不宁。我想问问他:俗人于尘世当中,如何对待人生的无常,尤其是残酷的改变与离别?
其实,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如《楞严经》说:“灯能有见,自不名灯;又则灯观,何关汝事?是故当知,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性,是心非眼。”个中道理,一目了然,万般皆同。可是我就是放不下,执念太深。我想请教他:如何放不下而放下,执念而不执同?
正思想间,无意识迈开脚步,却撞了一位女性游客的肩膀。她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吭声,径直走出景区大门。我苦笑一下,忽然觉得,人生之肉身相近,机缘幽深。轻轻一撞,當也是某种命定吧。世人皆以为万般皆是无意和无常,实际上,人生于世,于众生之中,所有邂逅与相遇,久处和短与,早被某种程序预设并且无法改动。
就像敦煌,就像莫高窟。这两个长久之地,福泽之处,虽然与我相隔千里,但在我内心和精神的驱动器里,它们早就是一种密码式的嵌定了。不然,对于这遥远的简陋的洞窟,在时间中残缺和耗损的壁画,我何能如此“信仰”与热爱呢?由此我也相信,每个人对于某些事物,包括精神层面的文化艺术的情感,也都是与生俱来的。那些说敦煌莫高窟没意思、看不懂的人,本质上是无法洞彻“活着”及其内涵和意义的“另一类人”。与那些既可以融于世俗而又能够通达精神和灵魂的人,可能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当中。
比如在莫高窟,很多人看到了时间的摧枯拉朽,也看到了艺术和文化的持久与“光芒普照”,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当年那些来自不同国家、民族和地区的画师凌空作画的姿势和神情,而有些人,只是“到此一游”,悻悻而返或心无波澜。艺术从不用与时间对抗,时间自觉护佑之;物比人久长,一代代的人,在各种“物”面前,应当感到惭愧不安。
斯时正是盛夏,夜幕四合之际,坐在月牙泉上面的沙梁上。敦煌市区灯火遍布,而四周黑暗。天上星辰密布,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热风一波一波涌来,尘土在身上与汗水一起沉淀。我朝着莫高窟的方向,忽然心生慈悲。只觉得,这一片沙漠中的绿洲,无数的人来了走了,留下的何其少?很多的人,抵不过莫高窟中画像之一毫。当然,鸠摩罗什、乐尊、法显、玄奘、悟空等高僧早已不朽,张仪潮、曹议金等归义军首领及历代在此有为的官要,吟诗作画的文人和画师,其名讳和作品却与敦煌共久长。这是何等的荣耀!顺着沙山下滑的时候,同伴发出尖叫,而我却觉得,这也是深入敦煌的一种方式,是接近莫高窟的一个途径。
因为我坚信,敦煌已然是横亘在世界文明中心的一座殿堂。几乎从一开始,它就用自身的水源地和歇脚处之功能,构成了大漠戈壁之间的显赫驿站与中央帝国的军事屏障。阳关虽然早已不存,但它由此引领和分开的丝绸之路,至今仍旧无限延展,光华灿烂。而莫高窟的存在,必定长期地成为一个精神的“中心”,尤其是其中收纳与展示的驳杂斑斓的文化和无与伦比的艺术创造。正如《汉书·大宛列传》 所说:“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唐代编撰的《元和郡县图志》也说:“敦,大也。以其广开西域,故以盛名。”
哦,无尽的敦煌。
历史的金昌
德国人李希霍芬把它称之为“丝绸之路”。相对于这条道路形成的历史,李希霍芬的命名是短暂的,但学术界却异口同声地接受了它。丝绸之路,伟大而浪漫的名字,从古老的中国一直延伸到埃及、地中海沿岸,沿路甚至出现了史前时期法老的墓葬。在历史蒙昧时期,丝绸与黄金等价,是另一种货币,通行和风靡于整个欧亚大陆。
正如法国的于格叔侄在其《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一书中所说:“每一个前往丝绸之路的人,归来时总是与众不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归来之后,他们都携带了无尽的传说,也经历或者创造了某种奇迹。古老的丝绸之路向来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更是文明和物质,流转世界的早期通道,尤其是在海洋运输不发达的那些年代。雪山、大漠、驼铃、绿洲、湖泊、草原,以及暴风雪、尘暴、雪崩,马背上的骑士与冷兵器,商旅眉毛上的尘土,干裂嘴唇上的血渍,和亲者的车轮,卷起狼烟的战斗军团、游牧队伍……犹如蛇群奔行一般的白尘,啃食苜蓿的汗血马、跳胡旋舞的异族歌姬、出塞作战的诗人、凶悍的盗马贼、杀戮的弯刀、诵经的僧侣……如此等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多少诗篇汇集的博大与悠远之地,构成了丝绸路上最为璀璨的光辉,并且一直普照到人类的今天。
从古长安出发,经兰州,渡黄河,乌鞘岭宛如剑鞘,山顶的白雪似乎是人类内心绵延千年的哀愁。河西之地,做过国都的凉州,李世民家族的发祥地之一,再向西行走,迎面而来的大戈壁像是一块巨大的生硬的铁板,赫然横在眼前,给人以迎头重击之感。荒芜之地,向来与死亡紧紧关联,瀚海泽卤,象征着某种人生甚至人类的绝望和沮丧。可是,早些年间,这里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至少有水源、草地、树林,虽然一直在风沙中被侵蚀,但仍旧有人在这里居住。周朝的时候,这里的民族被称为西戎。这个名字现在听起来陌生而又带有诗意,可在周人眼里,却是经常骚扰他们边境,劫掠财物的蛮夷之族。所谓《祭公谏征犬戎》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是也。《诗经·采薇》说,“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孔棘”。《孟子·梁惠王》亦有“太王事熏鬻”“文王事昆夷”等句。
中国早期的历史,实在是一笔糊涂账。现在所有的传说和记载,都不怎么确切,四海八荒皆为神州之属。刘向《说苑·辨物》说:“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何为四海?唐代颜师古解释说:“八荒,乃八方荒芜极远之地也。”《尔雅·释地》说:“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又有禹分九州,即扬、荆、豫、青、兖、雍、幽、冀、并之谓也。其中的雍州,便包括今之甘肃武威、敦煌及至青海部分地区。
由此而言,古中国之民族,皆为华夏之旁支或者某一部落之后裔,而无有蛮夷之族一说,即使有,也是历代统治者为其政权巩固,为“师出有名”而人为划定的部落群体。在河西走廊,最初的西戎只不过是一个针对众多生活于此地的部落的统一称谓。西戎这个概称之中,肯定包含了猃狁。而猃狁,则是匈奴之早期称谓。就像众多的在历史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游牧民族一样,因为“毋文书”,自己的历史全由比较先进的中原帝国记载,因此,对于他们的存在与发展乃至失败和逃亡,都是他人笔下的,传说中的。
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说:“其中在古代史上占统治地位的民族是以‘匈奴一名而被中国人所熟知。匈奴与后来罗马人和印度人称呼同一蛮族的名称‘Huns[Hunni和Huna]是同词源的。可能这些匈奴人(直到公元前三世纪的秦朝,才在中国编年史上清楚地记载匈奴一名)在公元前第九和第八世纪时被中国人称之为猃狁。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可能被称之为‘荤粥,或者更含糊地称之为‘胡人。”西戎,不过是匈奴在秦朝时候的另一种称谓。由此也可以看出,整个汉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对立面便是,以等同于人和禽兽之别,强加于对方某一种蔑视性的表达。到汉刘邦时期,汉匈之间进行某种约定的时候,也由中央帝国提议,将匈奴所控地区称为“引弓之国”,把西汉所有的领土称之为“冠带之室”。
如此一来,字面上的意思一目了然。也可以看出,漢文化尤其是汉字,历代君王和史家的重视程度是无可比拟的,并且善于用文字的方式表达王朝乃至个人的确凿意见与倾向。而游牧民族,则不注重语言文字如何使用才会确切,只是注重获得利益,达到占有生存资源的目的。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在河西走廊的东段,古丝绸之路靠近黄河及阿拉善台地,并与青藏高原接壤的地方,最先的居民肯定不只猃狁一家。进而,乌孙袭占,再被大月氏驱赶。再而是匈奴将大月氏击败,他们汗王的头颅被冒顿做成了镶金酒器,失败了的大月氏只能沿着前敌乌孙的道路向西溃退。这一种多米诺骨牌一般的催动效应,构成了早期欧亚大陆上最为激烈与悲怆的民族大迁徙运动。
对于匈奴,汉武帝和他的将军们进行了近半个世纪的战争。这一场号称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旷日持久的对决,最终匈奴因内乱而以失败告终。黄河以西地区,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汉帝国的疆域。而武威,则是这一带的中心。它近前的祁连山宛若长龙,以妖娆之姿,雄厚悲壮之影,横亘于天地之间,成为了河西走廊与青海的屏障,也是整个河西走廊的水源及命脉所在。每当人们走到这里,仰望这庞大的山脊,与天空齐平的最高处积雪成堆,白冰悬挂,每一次都会想到飘渺的天庭和神灵,想起西巡的周穆公,以及失败后的匈奴“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之悲歌。
将河西收入囊中之后,汉帝国在此设立了诸多的县份,分别是鸾鸟、番和、骊靬、显美、焉支等现在听起来诗意四溅的名字。至元朝,又有永昌路。这也是一段充满血腥的王朝历史。窝阔台继位之后,将河西之地分封给了自己的次子阔端。及至蒙哥大帝上台,为打击窝阔台系势力,极尽驱逐和剿灭之能事,将永昌收入自己帐下。明朝称之为永昌卫,清朝改为永昌县。民国则归于甘凉道。不论是怎样的变迁,永昌依旧是永昌,还是在那片戈壁滩上,直到1981年。此时的世界和中国都已经天翻地覆,成为了另外一种模样。永昌也随之归于一个新生的城市所管辖。这座城市的原处,是一片巨大无垠的戈壁滩。她的名字,被称作金昌。
在金昌站下车,回身一看,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上半部分洁白而苍茫,下半部分黝黑,且沟壑纵横,这就是祁连山。名字出自匈奴语系,意思是“天山”。“天”就是匈奴信奉的最高的神。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说:“像斯基泰人一样,匈奴人基本上是游牧民,他们生活的节奏是由他们的羊群、马群、牛群和骆驼群而调节。为寻找水源和牧场,他们随牧群而迁徙。他们吃的只是畜肉(这一习惯给更多是以蔬菜为食的汉人很深的印象)。衣皮革,被旃裘,住毡帐。他们信奉一种以崇拜天(腾格里)和崇拜某些神山为基础的、含糊不清的萨满教。”
西方学者大部分带有不可掩盖的傲慢,这在他们对于中国的叙述和观察当中,时常会出现。勒内·格鲁塞也是世界著名的学者,但其在叙述萨满教的时候,口吻也是轻慢和自以为是的。实际上,萨满教是真正的原生性宗教。和基督教、道教、佛教等等完全不同的是,萨满教没有创始人,完全是在某种社会和自然环境下,人群自我发生的一种以神灵崇拜和信仰为基础的宗教。
就像相信昆仑山乃是万山之宗,也相信昆仑山是中国之“祖龙”“祖脉”所在。《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道教将之作为元始天尊和混元派的道场。
这也说明,原始的万物有灵的信仰和崇拜,并不只限于匈奴人,更不只限于中国人。弗雷泽的《金枝》中认为:巫术是人类一种自然行为,这种行为必定会经过感应巫术的两条法则,即相似法则和接触法则,产生特殊效果。《原始文化》一书的作者泰勒,首先把巫术、鬼神信仰跟原始的万物有灵论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巫术是建立在联想之上以人类智慧为基础的一种能力,同时它也表现了人类愚钝的一种基础能力。莫斯所著的《巫术的一般理论》中说:“跟任何组织的教派无关的仪式都是巫术仪式——它是私人的、隐秘的、神秘的,与受禁的仪式相近。”
巫术尽管不是宗教,但萨满教中的巫师是众多的。据孟慧英所著《寻找神秘的萨满世界》显示,现在的鄂伦春族当中,仍旧还有萨满存在。她在书中写道:“比较年长的孟铁奎还记得,以前有病都请萨满看病,萨满有神服、铜镜和腰铃,村里曾经有个萨满是名叫葛言宝的人的妻子,她主要在村子里给各家各户看病,从不离开村子到处游医。”
由此来看,给祁连山命名的匈奴人,他们以为天地自然万物都是有灵性和具备某种力量的,如庞大的山系、寥廓的牧场、身边的水流、人难以攀登的巨大石崖、超出经验之外的树木,以及难以用常理和生存经验解释的人事物,都归于“万物有灵”。我不觉得这种信仰和崇拜有什么不妥,特别是当人们处在蛮荒和蒙昧时期,产生一种基于身边万物以及天地之间的有神论信仰和崇拜心理,何尝不是对人心的一种安慰?好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人类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无所不能,无所不可的程度。科学越来越神通广大,技术能力无孔不入,以至于人类的生活空间越来越趋于透明化。
用现在的眼光来观察山川河流,乃至整个世界已经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了。如对祁连山的考察和概括,已经不再像匈奴和古民族那样笼统指认,而是以科学的方式测算出它的具体长度和宽窄度。简要而说,祁连山东西长800公里,南北宽200到400公里,平均在海拔4000至6000米之间,其西端为当金山口,与新疆的阿尔金山脉相接,东端则衔接黄河谷地,秦岭、六盘山与其相邻。自北而南,分别有大雪山、托来山、托来南山、野马南山、疏勒南山、党河南山、土尔根达坂山、柴达木山和宗务隆山等多座高峰,其最高峰为疏勒南山的团结峰,海拔达到5808米。
这一座宛若游龙的山系,至张掖肃南,便与今之金昌相接。也就是说,金昌乃至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甚至村镇和沙漠戈壁,都是同气连枝,不可分割的。有赖于祁连山雪水的融化和潜行,才使得干旱的河西走廊具备了人居的基本条件。因此,在叙述金昌之前,先来了解这一座类似于神话的山系,及其对河西地区的影响,我觉得是相当必要的。换句话表达,即,有了祁连山,河西才有人的存在,才会在丝绸之路兴盛时期,积攒和输送了那么多的文化和文明,即使在现在,祁连山仍旧是河西诸多城市村庄的母亲一样的存在。
而转身过来,在金昌市的西北,是另一个高耸之地,它的统称叫做阿拉善台地。这一片处在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之间的绿洲——即便是被漫漫黄沙分割成为许多个小块水草地,其历史也是深厚的。阿拉善这个名字,也出自匈奴语系,即贺兰山的音转。匈奴强盛之时,它的贺兰部驻牧于此。可以想象,贺兰山、龙首山、曼德拉山上至今留存的岩画,大抵也有匈奴人的痕迹。而靠近现在金昌的部分,则是匈奴休屠王的驻牧地。在秦始皇时期,这里名为北地郡。
随后是汉武帝的胜利,这一带也尽入西汉帝国版图。公元前102年,西汉派出了数万的移民进驻休屠、居延(今额济纳旗),以为屯边。武威郡和北地郡(今甘肃平凉西南)则各管辖金昌一部分。至东汉,这里便是西海郡,但并不包括今之金昌市。北魏时期,柔然崛起,此地为柔然婆罗门分属领地。隋唐时期,突厥居之。公元686年,唐帝国将漠南都护府迁至此地,称为安北都护府。后设宁寇军。安史之乱后,此处先后为突厥和回鹘袭占。尤其是唐后期,此地改名为合罗川。当吐蕃占据河西地区,丝绸之路中断,这里便成为了唐帝国通往西域的唯一道路,史称“丝绸之路回鹘道”。元朝称之为亦集乃路。一位著名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至此,在其游记中写道:“离开甘州城,向北行十二日,到达一个名叫伊稷那的城市,它位于沙漠荒原(戈壁)的入口处,在唐古多省境内。居民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有骆驼和各种家畜。这里有一种兰列隼和许多优良的萨克尔隼。果实和家畜可供居民的需要,居民并不经营商业。商旅到达此城后,必须准备四十天的粮食,因为当他们再向北前行时,必须穿过一个荒原,除了在夏季,山中和某些河谷有少数居民外,平时了无人迹。这个地方有水与松林,常常是野驴和其它野兽出没的地方。经过这个荒原后,即到达它北部的一座城市,名哈拉和林。”
又就哈拉和林即今額济纳旗境内的黑城遗址说道:“哈拉和林城周长约三英里,是鞑靼人在遥远时代最早定居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石头,所以只能用坚固的土垒围绕着作为城墙。在城墙附近有一个规模宏大的堡垒,里面有一座豪华的巨宅,是当地统治者的住所。”
有人怀疑马可波罗根本没有来到过阿拉善,但从其文字当中看,却又与当地的实际情境相仿佛。但不论如何,人在世上,都是过客一个。这一连串的历史变迁当中,霍去病曾引兵由贺兰山出,至河西击逐匈奴;西汉收取此地后,由抗击匈奴的另一个名将路博德带人在此建立了诸多的烽堠,以及肩水金关等多座城池和军事设施。其中,最为悲壮的历史莫过于李广之孙李陵,只带五千病弱军士,沿着弱水河,出居延,由阿拉善出击匈奴主力……最为浪漫和雄壮的,便是前来劳军的诗人王维,在此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在很多人眼里,阿拉善高地,只不过是一片荒凉的大漠瀚海,只不过是仓央嘉措的传说,以及弱水河的动人故事,还有额济纳每年十月的金色胡杨。但其之悲壮悲情历史,乃至深厚的文化底蕴,一点都不亚于其他地方。再论及居延汉简,阿拉善高原,也真的是精神富饶之地。尽管它在很长的时间内,总是沉浸在无尽的黄沙之中,在形如深井的天空下,与狂浪无际的风尘沙暴、发菜、锁阳、苁蓉、甘草、双峰驼及肥硕的牛羊一起漫步于浩浩荡荡的时间里。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长篇散文《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散文集《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
插图:郝颉宇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