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是药

2019-05-09 03:29宋峻梁
当代人 2019年4期
关键词:孩子

宋峻梁

路熟,也难免踢着砖头或踩着狗屎。李大夫走在坑坑洼洼的街上,一条通顺的街,走出了弯弯绕绕。街上每个灯杆之间离得很远,夜晚来临,每盏灯都有一小片自己照亮的地盘,明亮也说不上明亮,昏暗也说不上昏暗,当人觉得快走进黑暗了,就又走进另一盏灯的光里。

这是整个镇子唯一有路灯的街道。街的两边胡乱分布着一些宽的窄的胡同,和简陋的店铺。店铺门前,白天摆的东西满满当当,晚上都收拾进了屋里,只有牌匾还挂着。修车补胎的老卢,在外面树杈上挂了几个破轮胎,也没人偷;蒸包子的老牛,在门外放着一个歪斜的小木桌子,谁要使坏,一脚上去就会散架;炸馃子的老滕——准确地说,是老滕的胖老婆和胖儿子,门外放置着常年不灭的炉火,炉口堆着炭渣,他们冬天的衣服和夏天的衣服都油渍麻花,一年一年也不洗,两只手经常在上面蹭着跟别人说话。馃子铺对过,是整个房子都漆成草绿色的邮政所,门口立着一个四方形绿邮筒,邮政所瘦成一把骨头的老张,白天就坐在门口马扎上,摆出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招揽镇上一些无业青年和上初中的孩子们翻弄。

這趟街,铺了碎砖和煤渣,街道的中间低洼,兼做了排水沟,各家的尿和洗脸水、污水从那里淌出来,平日有些浊味,一下雨或冲水,气味就稀释一些。半夜的大街,泛着尿骚味。夜深了,很多人睡下了,偶尔谁家传出娃娃的哭叫和大人的呵斥,传出夫妻吵架声,或忽然冒出一声嘶喊,然后沉寂。

李大夫停下脚步,仄着耳朵听一听,就知道是谁还没睡,甚至听出或想象出一对夫妻的大声对白。

今天给俺娘买了半斤猪头肉,花了一块五。

那牙口咬得动吗?你那老娘还啃猪头肉。孩子买作业本,我兜里就带了三毛,明天你给买!俺娘一年到头连块槽子糕也没吃过咱的!跟你过冤死了!

那你买呀,买一筐头子!

你家拿筐头子装点心呀!

恩,俺家就这样。

那你吃去,撑死你!

明天预报有雨,早晨撒尿素我带着小川一块去。

那点活还俩人干?!你就别干活了,天天懒着,就知道往那个娘们儿家跑,她腚沟子有蜜呀!还是你是人家儿子?

你他妈会说人话不?不会说就把嘴夹紧!小心我扇你!

你还敢扇我还敢扇我……

声音大了,一会又小了,似乎变成了嬉闹。第二天,小川他爹脸上挂了彩。

有个人的病,李大夫是治不了的。那是个孤独的女人,人们说她命苦。她每到夜深就哭嚎几声,哭得眼都快瞎了,李大夫给她治眼,也知道,治不了心病。

别再哭了,你一哭,我都不敢出来给人瞧病了。比夜猫子都难听。

他李叔,你说话气人呢,人哭怎么也比那夜猫子好听些。我是忍着呢,可是肚子里有气出不来。

我给你开点顺气的药,多放放屁就好了。

呵呵。你说的真简单呀。要是这样不难受,我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不就好了,还吃什么药!

过日子,往开里想,往前看,哪能总翻腾旧事,一翻腾还不都是呛人呢。你睁大点眼,我看看上眼皮,别眨。我看看你眼底。他用手电对着左眼,又对着右眼,照了照,关了。眼睛没大事,有点炎症,看红得跟吃了死孩子一样。他还想开玩笑,缓和一下病人的心情。

有时就想喝包老鼠药,死了得了。嘴一瘪,又要哭。

别这样想呀,那我还得给你灌大粪汤子,带着蛆让你喝,最后你也死不了。他笑着,瘦脸塌着两腮。

腻歪死我吧你就!她也有了笑意,但眼泪还是又出来了。

你说你个蔫吧老头儿,你就不会好好劝劝老婆子。

我哪劝得了呀!听不进去呀!老头儿在断间门口戳着身子,两只黑手不知所措地动了动,回到墙壁上支撑着。天天还要下地干活,累个臭死,回来还要听她号丧。他愤愤地转了一圈身子,反而不去看两个人,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屋子里暗下来,像悬下一匹青布。

得了,你别跟着这老家伙了,我给你说个主儿嫁了吧。保管你过好日子。李大夫一边整理着药箱子一边逗女的。

那敢情好,你说了要算话。老婆子堵着气说,我不跟着这个行子了,连句解闷的话都不会说,你说我那大小子要是活着,天天哄我高兴还给我钱花。说着,一撇嘴又要哭,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你不是还有小儿子吗?大了好好孝敬你不一样。赶紧做饭,把一家子喂饱了吧。

老婆子和老头儿让着李大夫吃饭,李大夫一边走一边笑道:等我给你说了主儿你再请我吃扣碗儿。

三个人讪讪笑着。好几只老鸹,站在院子的老枣树上,几根枝条交替颤悠着。

这一天,李大夫没听见老婆子哭嚎,第三天才又听到。

李大夫双肩顺滑,他走路总是鼓着小肚子,每时每刻好像都在跟人表示自己吃得很饱似的,走路不是脚先迈步,而是大胯骨先往前提。也可能为了防止药箱子从肩上滑下来,具体怎么形成的这种步态,谁知道呢,每个人走路的姿势是不一样的。比如当过兵的兰芳,走路像打夯,整个身体四四方方,随时准备向左转向右转立定。而李大夫虽然人至中年,略有发福,但还不至于胖到挺小肚子的程度。在别人看起来,他的两条长腿在探索着向前迈出,而小肚子在使出不自量力的能力,把两条腿往前面推送。这个姿态,显得他的屁股在往身体里面收缩,身上穿的棉布蓝褂子,直直垂下来,在后背空荡荡晃着。三十年后的李大夫,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中年时期还饱满一些的脸,成了刀条脸,烟黄的眼镜架在高鼻梁上,是副小眼镜,两个眼镜腿和一边镜框,都缠了白胶布。一个全科大夫,有很多地方可以用到白胶布,手指头上,衣角上,蘸水笔的笔杆上,称量中药的戥子上,需要标记药片名称的玻璃瓶子上,某一天自己的鼻梁上——就好像这是他的爱好似的。

有个院落的灯已经熄了,李大夫走到那里,踮着脚,张望了一下,上房的灯也熄了。李大夫像走累了似的,后背靠在邻街的院墙上。院墙是砖头垒起的,用的陡砖,里面填了一些土坯,下半截砌的实,上半截留了花格。墙并不高,砖是黄泥砌的,用手使劲一扳都会松动。他一只脚在后面撑住身体,仰头望了望漫天的星星——人们经常会在夜间望见天空有个小亮点,缓慢地移动,那是一颗卫星,只是不知道属于哪个国家。他在望向天空时,几乎是快速地扫描了一遍银河系,有只夜鸟,扑闪着黑翅膀从头顶飞过去,更远处传来布谷的叫声,一声接一声。

天要热了,李大夫想。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纸烟叼在嘴里,从衣兜里摸出火柴盒,晃了晃,推开小抽屉,抠出一根火柴棍,擦燃。纸烟是病人家给的,没顾上抽,一直夹在耳朵上,这个习惯跟木匠一样。

忽然,咔吧一声,身后的院子里,门灯亮了,接着是开门声,玻璃门的震动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咳嗽,喘息,吐唾沫,撒尿的声音。尿液从墙下的一个方洞,亮津津地淌了出来,流到街上。女人撒完了尿,好像并不急于回去睡觉,在院子里磨蹭了一会,看了看鸡窝,鸡在窝里拥挤了一下,扑了两下翅膀,慵懒地咯咯了一声。然后她才回屋,关门,咯吱咯吱插上了屋门的铁插,吧嗒,熄灯。

李大夫吸了一口烟,脸上浮起诡异的微笑。

女人是个小学教员,男人在一家鞋厂熬胶,女人正吃着李大夫的中药。李大夫回忆着女人那白皙瘦弱的小手,脑袋里回荡着女人撒尿嗤嗤啦啦的声音。这时候,都是深夜了,一切似乎都各归其位,连神仙都该睡觉了,估计也没有谁家的病人还折腾,除非忽然有准备在夜里死去的人——他的儿女会慌张地跑过大街、胡同,几乎以惊动整个镇子的声响,跑去李大夫家砸门,呼叫他去救命。那种时候所有的狗和叫驴都欢叫起来,表达焦虑和愤怒。襁褓里的孩子一醒来就高声哭叫。那时候,李大夫的药箱子听诊器体温表对于病人是一种安慰。他必须迅速地起身,不然那些满头大汗等待的人,甚至会因为他的缓慢恨不得拿刀子捅了他。李大夫整夜整夜穿着衣服睡觉,每个夜晚他似乎都在等着那些濒死的人,和那些贪玩乱跑忽然高烧的孩子们。

李大夫慢悠悠吸着烟,想那女人可能嗅得到烟味,正在炕上大鲢鱼般翻着白身子。女人的确有个绰号,叫鲢子,因为她常常噘着嘴,不爱搭理人,在学生面前多数时候像在生气。说话时还好,不说话时嘴巴就噘起来。但在李大夫眼里,这样子很可爱。

忽然,一只爪子把李大夫嘴里的烟头抢去。他一扭头,看见一个怪物正冲他笑着,是鞑子,他披着用鸟毛做的大氅,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烟,像一只冒烟的老雕。

你狗日的吓死我了!李大夫抡起长腿,踹了他一脚。

跟我去抓鸟。鞑子低声叽咕了一句。

老子还有事。李大夫凑近鞑子,神秘地说,后街赵四快死了,他家房后的树上肯定蹲了不少老鸹。

说完,李大夫匆匆就走,他听见身后羽毛摩擦的声音,鞑子飞速向后街跑去,脚不沾地似的带起一股尘土。

这个怪物,是镇上人们避之不及的,连狗都躲着他。他既不种地,也不吃粮食,就是以捕杀乌鸦为食。他是哪一年来的镇上,是坐火车来的,还是坐汽车来的,谁也叨叨不清楚,所有说法似乎都是传言。还好,他并不害人。

李大夫的老师,是天津下放来的一个大夫,人们习惯叫他大大夫,李大夫当时就是个小大夫。李大夫从他手里学到了一套治烂疮的秘方。大大夫是正儿八经的医生,上过医学院,李大夫是土医生。那时候镇子里得烂疮的人挺多,人们猜测,这也许就是乌鸦群在镇子周围经久不散的根源。大大夫落实政策离开后,这个镇上,就只有李大夫一人会治烂疮了,这倒成了李大夫的绝活。不用贴小广告,四里八乡都知道。

镇子东头一户人家,有个孩子整个夏天光着屁股,屁股上糊着李大夫配的膏药,他不能直着身子走路,但是又必須尽力站直身体,每天像个红屁股的猴子,膏药像一摊屎糊在腚上,孩子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烂屁股,烂屁股长大后娶了个白净女人,生的孩子个个白净,好像专为纠正人们的偏见,这是后话。

那天晚上,李大夫正给一个孩子腿上糊药,电灯泡用的时间久了,积着一层尘土,灯光昏黄。李大夫高耸的鼻梁上,架着那副白边框的眼镜,他眼睛的余光,似乎看到窗外一个人跑过去,高大的个子,看背影是那个收税的胖子,他认识胖子他爹,是某个村的支书,心想,这小子跑什么哩。停下来望一眼外面,也没看到有谁在追。街上每天都有不少事情发生,他没再想这件事,一回身把膏药贴在孩子的小腿上,这孩子一直唉唉哭着,因为清理腐肉和创口,弄得他疼痛难忍,一直被他爹摁在床上,两个人都挣扎得满头大汗。

诊所在一段斜街上,路面坑洼不平,新开辟的那条街道,明显要繁华许多。诊所的房子还是六三年闹大水以后修盖的,内墙粉刷过,没有过大修。房子很敦实,里生外熟,宽厚的墙体,当时一同修盖了十间,最南边这两间,一直都是他的诊所,只是房子从公家的变成了他个人的。窗户还是原来那么小。

诊所的外间,放着三架盛放中药的柜子,占了一面北墙,几十个小格子外面都贴着纸条,纸的颜色褪成了粉白色,用毛笔写着当归、半夏、薄荷、熟地、鱼腥草、蝉蜕、鹅不食等等中草药的名字。人们经常看到,李大夫双脚踩着药碾子碾中药,或举着一个铁疙瘩,一下一下捣药材,最近几年开中药的少了,李大夫存的一些草药受潮长毛,扔了不少,干脆也不再开中药了,因为镇上有个小医院,来他这里的人多是图个方便。他除了治烂疮那手绝活,只剩下瓶瓶罐罐的药片,和打针输液。

李大夫有五个子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个个脾气暴躁,打起架来没大没小,先把老子娘骂上一顿,遇上邻居串门,都乐得前仰后合,也顾不上劝架。李大夫本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不知道该怎样修理这些“小杂种”,生气时就把饭碗一蹾,起身便走,任他们胡作非为,有时大吼一声,摔个饭碗,就能镇住一些,吵骂声消失,好像那些吵骂就是为让他们的爹听的。为此,他的手艺没有一个孩子承袭。这里,要提一下李大夫的老婆。她是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中苏友好时,这个俄罗斯女人缠上了高大英俊的李大夫,那时他还只是个会几句俄语的青年学生,俄罗斯女人嫁给李大夫,再也回不去了。为此李大夫背了不少年里通外国的罪名,幸亏他心量子宽,他的机智幽默救了他和她,也救了一家人。不过,女人也挨过几次批斗,头发被人薅掉过一撮儿,头顶上留下一小片亮疤,女人的精神也受了点刺激,事情一多,就会“掉片”,脑子有点转悠不过来。

李大夫背着药箱子怒气冲冲从家里出来,总不免撞上邻居,一笑,道:这帮小杂种。别人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洋女人总是束手无策,唯喊罪过!任凭几个小杂种扭作一团,看他们闹够了,或打哭一个,才能把他们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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