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2019-05-09 03:29陶一笑
当代人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沙弥老僧国军

地痉挛着,颤抖着,像妇人咬牙忍着。

“轰隆”又一声,几乎震破耳膜,炸弹在山门左近炸响,毗邻的钟楼遭受了厄运,庄严古朴的一角飞檐及半面画壁,瞬间被无情肢解撕碎,在烟尘中坍塌下来。

依稀,袒露出钟楼内悬挂的一口巨大梵钟。

该死的日本飞机!年近古稀的老僧从大慈阁拜了观音出来,劈面便被山洪似的气浪掀倒,急忙爬起来,来不及拂去袈裟上的尘土,跌跌撞撞朝钟楼跑。

这样的轰炸,已持续五十五天了。近几日,又加上了坦克和重炮。枪炮密集,各种战争武器的声响络绎不绝,在空气中穿梭呼啸,每一声都裹挟着凄厉的杀意。保定硝烟弥漫,到处残垣断壁。

幸而,大慈阁还算安然。

大慈阁是一座千年古刹,历朝历代,香火鼎盛不绝。是保定城最巍峨的建筑,高数十丈,直插云霄,远处而观,祥云轻笼,丹碧若霞。进了山门,钟鼓二楼,左右相望。自日军兵临城下,数日间,寺院便冷清寂寥,空旷若谷。

如今,寺中只剩两人——老僧和小沙弥。

老僧气喘吁吁沿木梯登上钟楼,喊叫着小沙弥的法号。

小沙弥的差事是撞钟,却又贪睡,常常是,钟还没撞完,人已被瞌睡虫俘虏,沉沉进入了黑甜乡。也难怪他,小沙弥才九岁。

不闻回应。只听见自己咚咚的腳步和怦怦的心跳。老僧口中默诵着观音圣号,来到大钟旁,四下寻觅,并无血肉模糊的惨景撞入眼帘,这才心下稍安。他环绕大钟,双手轻抚着钟身,察看有无受损。这口大钟,可谓大慈阁镇寺之宝,重约八吨,铸于金大定二十一年,比北平大钟寺的钟王还早五百年。大钟若是有眼,又该是阅历了多少人间苦难。

全寺找了个遍,终于,在那尊高大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像背后找到了小沙弥。小沙弥在菩萨脚下的须弥座上蜷缩着身子,睡得像个婴儿,嘴角还挂着一条亮晶晶的口水。

在这惊天动地的炮火中,恐怕,也只有小沙弥能睡得如此香甜安稳。这并不证明小沙弥修为有多高,有多深厚的定力,只能证实他贪睡,再说,日子久了,天天如此,也疲了。

老僧把袈裟脱下,给小沙弥轻轻盖上。

小沙弥的身世可怜,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他的父母从东北逃难出来,均客死保定。临终,把三岁的儿子托付给了老僧。从那以后,大慈阁便有了一个光头小沙弥。小沙弥聪慧可爱,老僧也一心期望他成为佛门龙象。无奈,小沙弥却不读经拜佛,更不愿学经忏法事。老僧虽千方教导,小沙弥却只管哈欠连天,毫无兴趣。末了,只学得撞钟。撞钟比较有趣好玩。这样的心态,自然撞得马马虎虎,丢三落四。

小沙弥与佛门无缘,老僧也不强求,只盼他平安长大,再去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小沙弥自幼随老僧生活,吃喝拉撒俱在一起,自然而然地,便视老僧如父,总是悄悄把老僧唤做爹。老僧大多呵斥纠正,有时也懒得理会,心头暗暗享受。二人之间,也实在是情同父子,但佛门不讲俗情,讲慈悲。

几天前,小沙弥问老僧,好多人都逃走了,那些有钱人,官老爷官太太,一个比一个逃得快,街上连一个警察都不见了,“爹为什么不逃?”“叫师父。”老僧和气地纠正,慢慢回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也难怪人们都逃亡,北平、天津都相继沦陷了,保定安能独存?

小沙弥也不肯走,老僧寒着脸驱赶了几回,用禅杖狠狠打他的屁股。小沙弥怕疼跑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又偷偷溜回来,嬉皮笑脸对老僧笑。

也只好作罢,只盼着国军能把保定守住。

在此前,负责驻防保定的五十二军军长关麟征来大慈阁上香,“这次小日本动用了三个师团的精锐兵力来攻打保定。不过不用担心,蒋委员长调集了十万大军布防保定,亲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要在保定跟日寇来一场大战,给日本强盗来个迎头痛击。”关军长挥了挥拳头。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绰号“关猛”。听了这话,老僧心头也便燃起了几分希望。

城门方向的枪炮声更激烈了。老僧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小沙弥,调头走了出去。醒来的世界充满恐怖,就让小沙弥睡吧,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老僧再回来的时候,背上多了一个女人。

小沙弥不知何时醒了,翻身坐起,揉揉眼睛,惊异地望着老僧。师父说过,和尚是不能接近女人的。可这女人长得多好看啊!她虽然不省人事,可那两条白藕似的手腕,静静垂落在老僧胸前。月白色的宽袖短衫上浸染了几处血迹,犹如朵朵梅花。黑色过膝长裙下,露出修长纤美的小腿。脚上是一双搭带黑色布鞋。头上也不挽髻,而是留着齐耳短发。哦,想起来了,这不叫女人,师父讲过,像这样子打扮的,叫女学生。

女学生的右手,竟然紧握着一把手枪,即使昏迷过去,也不肯脱手。更让小沙弥吃惊的是,老僧背负着女学生,走到菩萨的须弥座后,蹲下身子,竟然打开了一扇暗门,一条幽暗的地洞露了出来。从地洞里冒出的缕缕土气,扑鼻而来,闻上去,还是新鲜湿润的,显然是新掘未久。

师父真了不起!什么时候挖的?小沙弥一脸惊奇和懵懂。

老僧脸上却是笑意全无。

日寇渐渐逼近保定城,小沙弥既然不肯离去,老僧便不得不做此准备。晚上,小沙弥进入梦乡,老僧便动手挖洞,一夜一夜地苦干,总算为小沙弥掘出个藏身之所。地洞不大,仅可容身二三人而已。

老僧把女学生背进地洞,在草垫子上安顿好,又爬出洞来。

“进去!”老僧对小沙弥说。“不。”小沙弥有几分倔强。“快点!”老僧严厉了,没工夫磨唧。“我要陪着你!”小沙弥央求道。

地洞内的女学生,此刻,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老僧朝地洞内探了一眼,转过脸来,神色无比严峻,“城门被炸开一道口子,日本兵已经杀进来了!你进去照顾姐姐,看好她,里边有水有干粮。记住,日本兵不走,你们就不要出来!”“那你呢?”小沙弥担心地问。“我没事。”老僧淡然道,“我一个老和尚,不会拿我怎么样。”

小沙弥还在迟疑,枪声已是旋风般响在山门外了,老僧赶快把小沙弥按进地洞,把洞口合上,转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十几个国军士兵,躲进山门,以院内各种障碍物为掩体,向追赶而至的日本兵射击,作顽强的抵抗。

日本兵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

山门外,日本兵蜂拥而来,越集越多,嚎叫着,气势汹汹往里冲。

又有几个日本兵倒下。

国军士兵也有数人中弹身亡。

“投降吧!”日軍中佐用蹩脚的中国话喊道。“狗日的!”国军排长愤怒地射出一颗子弹,险些击中中佐。“八格!”中佐指挥刀一指,日本兵火力大作。

子弹纷飞中,国军士兵又有两人牺牲。

排长红了眼,投出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

随着一声炸响,火光处,两个日本兵被炸得腾空而起,其他日本兵一见,连忙趴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暂时停止了进攻。

趁这间隙,老僧弓身绕到排长身后,环顾那几位国军士兵,打问道:“你们是哪支部队的?”排长瞧一眼老僧,答:“我是五十二军。”有一人答:“二十六路军。”是西北口音。又一人答:“第三军。”分明是四川人。另一人答:“我是十七师。”是一名东北汉子。一人声音格外响亮,透着骄傲,“我是原二十九军佟麟阁将军部下。”

……

这十来个人,竟然是各种口音,几乎遍及大江南北。

老僧明白了,这是被打散的国军各部残兵,机缘巧合,聚合在了一处,组成新的小队,共同抵抗日军。他心头一热,这些人,都是中国的好男儿,真正的英雄。老僧有些懊恼,只恨地洞挖得太小,要不然让这些战士们都藏起来,也许就能够保全性命。像这样拼下去,只能是死。老僧上前抓住排长的胳膊,“你们快随我来,后院有一小门,可逃出去。”排长望一眼老僧,生气地把胳膊一甩,挣脱老僧的手,眼神斜睨道,“你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们当逃兵吗?”

老僧怔怔地望着排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国军士兵道,“要逃,我们早逃了!”

一人豪气冲天,撸起袖子,“今天就打算把命撂这儿了,跟小日本拼命,让小日本明白,中国人不都是孬种!”

有一人突然高喊:“报效国家民族,誓死抵御日寇!”这一声喊罢,众人齐声响应,惊天动地,响遏行云。

老僧听得心中热浪翻滚。

日本兵悄然爬起来,又叫嚣着涌入山门。战斗重新打响。一颗子弹在老僧身边擦过,将宽大的僧衣穿了个洞。

排长一推老僧,怒道:“子弹不长眼,你快走,别在这儿碍事!”

老僧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正要黯然离开,猛一抬头,忽然发现大慈阁的顶楼之上,探出一个人头,细瞧,竟是那女学生。

老僧心头一紧,不知是喜是忧。

女学生居高临下,举起手枪瞄准,枪声一响,一个日本兵应声倒下。

“砰”一声,又一名日本兵栽倒在地。日本兵有些发蒙,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

又一个日本兵应声而倒。

中佐眼尖,发现了楼上的身影,他将指挥刀向大慈阁上方一指,日本兵分成两队,一队攻击国军士兵,一队向神秘枪手射击。

女学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断地击毙敌人。“好样的!”排长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弟兄们大叫道,“瞧,援兵来了,弟兄们,给我狠狠打!”国军士兵群情振奋,手中的武器猛烈地向敌人开火。

排长干掉一个日本兵,余兴不减,掉头问老僧:“那个人……哪个部队的?”老僧摇摇头,他的确是茫然不知。排长也不计较,继续勇猛杀敌。两股力量,一高一低,相互配合,日本兵伤亡大增。

国军士兵又有三人倒下。

老僧望望天,云低沉得仿佛要碾压下来,他心中升起莫名的大悲伤。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山门内外便铺满了尸体。女学生的手枪先哑了下来。一定是没子弹了。没过多久,国军士兵子弹也打光了。

寂静,比死亡更为可怕的寂静!

日军中佐得意地狞笑起来,指挥刀一挥,日本兵肆无忌惮地涌进山门。

排长望一眼剩下的最后三名兄弟,大吼一声:弟兄们,精忠报国的时刻到了,上刺刀,冲啊!排长端着刺刀,从掩体后跳出,率先冲了过去。双方展开了白刃战。刺刀与刺刀的拼杀,血肉与血肉的撕扯。

这是一场众寡悬殊的肉搏,最后几名国军士兵也倒下了。排长全身上下十几个血窟窿,汩汩往外冒着血,他把断了半截的刺刀奋力插入一名日本兵的胸膛,大睁着眼睛,也倒下了。日本兵把女学生押到中佐面前。

中佐上下打量着女学生,微笑道:“姑娘,愿不愿意为大日本皇军效劳?”

女学生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眸盯视着中佐。中佐走近女学生,望着她那清秀的面容,啧啧赞叹:“瞧啊,多么美的姑娘!”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摸她面颊。女学生表情平静,却猛地抬腿,猝不及防,一脚踢向中佐裤裆。中佐闷哼一声,捂着小腹,痛楚万分地弯下腰去。女学生仰天大笑起来。那清脆的笑声,令日本兵们不寒而栗。中佐再直起身,面色已是铁青,他手中那把指挥刀,闪电一般,噗地穿透月白色短衫,扎进女学生柔软的肚子。

女学生没有惨叫,皱了皱眉,她停止了笑,对中佐鄙夷地瞧了瞧,而后昂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佐凶相毕露,刀刃一翻,接着熟练地往上一挑,女学生就像条鱼儿一样,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花花绿绿流泻出来。

老僧不忍目睹,闭上了眼睛,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

一只小手,悄然牵住了老僧的僧袍。

是小沙弥。他默默站在了老僧身旁。

“不是让你看好姐姐吗?”老僧低声责备道,声音中满是痛苦。

“姐姐非要出去。”小沙弥又伤心又委屈,他的小手冰凉冰凉。

说话间,日本兵已将这一老一少围在核心,这现场仅存的两个中国人。

中佐走了过来,这回他有了经验,不敢离二人太近。他望一眼老僧和小沙弥身上的僧衣,狐疑地问:“你们是和尚?”老僧点头。中佐又问:“你会超度吗?”老僧又点点头。

中佐如获至宝地笑起来,真是太好了,在战场上要想找到一个和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他一指地上横七竖八的日军尸体,眯着眼道,“就请你为这些士兵的亡灵超度,可好?”老僧长叹一口气,闭眼,不语。

中佐变了脸,“怎么,你不愿意吗?”说着,“嗖”地拔出指挥刀。

小沙弥身子一缩,紧张地拉紧了老僧的手。老僧岿然如山,冷冷道,“你以为和尚怕死吗?”中佐怔了怔,将刀收回入鞘,换作笑脸,鞠躬道,“日本僧人无法前来,所以,请你务必帮忙!”超度是和尚该做的事情。老僧缓声道,“不过,有个条件。”“什么条件?”中佐问。老僧猛地睁开眼睛,一指那些国军士兵及女学生的尸首,正色道:“我要为保家卫国而牺牲的这些中国英烈超度。”中佐眼珠子转了几转,点头笑道,“可以。不过,要先为日本士兵超度,然后才是你们中国人。佛门慈悲,这个,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老僧让小沙弥取来袈裟,郑重穿上。他接过袈裟的时候,用力捏了捏小沙弥的手掌心。这么多年耳鬓厮磨下来,小沙弥早已和师父心意相通,他明白师父的意思,是叫他瞅机会逃跑,重新躲藏回地洞中去。

小沙弥扬起脸,懂事地冲老僧点点头。

老僧放下心,对中佐说,“开始吧!”

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分成左右两侧,一边是日军,一边是中国烈士。

老僧双足立定,站在日军尸体之前,面朝西方,一手持净瓶,一手拿柳枝,将杨枝净水洒向半空,口中喃喃诵罢往生咒,之后,冷冷地扫一眼中佐及那些低头默哀的日本兵,大声唱诵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在佛前求忏悔……”

中佐和众日军士兵,毕恭毕敬地一旁俯首静听。这群禽兽,真能听得懂吗?

为日本士兵超度完毕,老僧缓步走到国军士兵及女学生尸首前,他变得神情肃穆,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将柳枝蘸了净瓶水,眼中一热,扬臂洒向天空。

老僧开始为中国英烈超度。

与此同时,中佐毫不犹豫地,抬手就是一枪,子弹从身后,准确无误地射入老僧的心脏部位。老僧扬起半空的手臂定格了。

老和尚真是太傻了,想为中国将士做超度,简直是做梦!老僧身体晃了几晃,山一般重重地倒了下来。他嘴巴大张着,似是在为未完成的心愿呐喊。

中佐再次得意地狞笑起来,他为自己的计谋而洋洋得意。众日本兵反应过来,也陪着中佐一起尖声怪叫,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钟声响了。

是钟楼上的那口大钟,钟声清越,激荡宇内,起伏跌宕,尾音悠长,一波一波,回荡在四面八方,霜天万里,顿时为之清彻。

那钟声,直击耳膜,直击人心。

是小沙弥,他小小的身影,在一下一下奮力地撞钟。师父讲过,一百零八响的钟声,是最无上的敬意,是最隆重的超度。

小沙弥从未如此认真地撞过钟,他流着热泪,一边撞着钟,一边大声背诵着师父教他的偈子: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钟楼下面,那些仰望他的日本兵,小沙弥已经完全不放在眼里,在他的眼中,那只不过是一群丑陋贪婪的虫蚁。

(陶一笑,河北保定人,河北文学院第九、十届签约作家。在《长城》《啄木鸟》《今古传奇》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左手》《乌篷船》《万家灯火》等。)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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