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
1950年代初期,中苏两国同盟关系确定,两国作家也在这种形势下频繁互访。刚创刊的《文艺报》第2期上就刊载了茅盾的以《欢迎我们的老大哥,向我们的老大哥看齐》为题的热情洋溢的文章,表明了对苏联文学的态度。a孙犁对苏联、苏联文学的一些观点,也在这个时刻应运而生。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孙犁与冯雪峰、陈荒煤、陈企霞、柳青、李季、徐光耀、康濯、魏巍等一起,于1951年10月到12月间访问了苏联,回国后在一段时间内集中写了《莫斯科》 《斯大林格勒》等游记观感和《迎法捷耶夫》 《托尔斯泰》 《果戈里》 《契诃夫》等介绍、纪念苏联作家的文字b,集中表达了他对苏联、苏联文学的看法。《孙犁传》以孙犁的作品为根据,介绍了孙犁访问苏联的情况,基本没有做出阐释。c就孙犁研究来说,他的这批作品及苏联之行意义,还未有深入揭示阐发。那么,回到历史现场,孙犁对苏联文学的具体态度究竟为何,为什么在1950年代短时期内发生很大变化?访苏时心态如何,对他此后的命运有何影响?这是本文试图讨论的问题。
一
本来就一直活跃的中苏间的文化交流,在建国前后的特殊阶段呈烈火烹油之势。1949年9月,共和国尚未成立,苏联作家协会主席法捷耶夫就率庞大的作家代表团访问了北京,受到中方热情接待,此后两国作家互访不断。由中国作家代表团1951年底对苏联进行了长达两月、堪称马拉松式的访问,参观了苏联多地,孙犁是其中成员之一。d回国后的1952年初,孙犁爆发般写了《巴库》 《幼稚园》 《斯大林格勒》 《列宁格勒》 《格鲁吉亚》等一系列作品,记述了访苏见闻。e访苏观感加上关于苏联文学和作家的介绍,总数有十五、六篇,规模在孙犁的散文中已经算是比较宏大。在这些游记体散文中,孙犁记录了访问的苏联各个共和国及城市的风光,中间夹杂了个人的观感,表达了来自“兄弟”国家的作家对苏联的由衷赞美。团队活动的限制以及外事纪律等因素的作用下,孙犁的这批文字中规中矩,就像必须完成的作业f,不是特别能够反映出孙犁文字的神采,一直未得到文学史重视。
孙犁访苏期间,正值“抗美援朝”激战正酣,中苏结为同盟,处于历史上关系最亲密时期。再加上此行属于公务活动,因此,对苏联的态度,孙犁在散文中表现出时代特有的“一边倒”的特点,同时也受到一定限制。同行作家亦如是。g关于访问苏联的记叙,当时最为有影响的应属郭沫若1945年访苏后连载于《新华日报》的《苏联纪行》,是给“有英美派背景,又在当时的民主运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民主人士”h看的。郭沫若是“抱着唐僧取经到西天的去的精神到苏联去的”i,以诗人般的热情和日记體的形式,表达出对苏联建设成就的由衷赞美,完成了政治任务,但没有摆脱游客的身份与视角。孙犁对苏联的印象与郭沫若类似,属于走马观花,着重写的是欣欣向荣的苏联建设带来的感官震撼。孙犁在抵达莫斯科时,讴歌了心目中的圣地:“我们怀着虔诚的心情,走进了一种崇高的境界。印象是强烈的,感情是激动的。在那几十层高大的建筑上,起重机转动着,要把人间的生活提到天上。克里姆林宫准确的时钟的音响,红宝石五角星的闪烁,莫斯科河的流水,普希金铜像沉思的姿态,街道的清洁和秩序,人民的富裕和健康!”j从刚刚建国的国内来到已经处于工业化阶段的苏联,产生了震撼是难免的,因此对苏联的这些赞美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阅读时很容易会发现:在孙犁的记叙中,“我”的情感体验通常都是缺席的。这是也这批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比如来到莫斯科红场参加十月革命纪念晚会:“我们有机会亲身到红场参加,感到非常的光荣。苏联的人民把最崇高的友爱,投向我们,一看见我们,那宽广强大的人群,就向我们这边拥挤着,一个小孩子叫他的母亲帮忙,把鲜花投掷到我们的身上。苏联人民像对待自己的兄弟那样,不愿意离开我们,走过去很远,还不断回头招手呼喊!”k身处如此激动人心的场景中,孙犁难道不应该在后面接着写自己难以抑制的兴奋心情吗?这里显然是值得发挥的题眼,其他同行的作家也大多在后来的作品中大加渲染l,但孙犁至此戛然而止。原因值得探究。这种克制性表达情感的方式是孙犁一贯的风格,但是,如此强调“我们”的感受,也不是孙犁惯常的手法。1952年访苏回国不久的一篇文章中,他还大谈“生动”,“我们要想表现得生动,就要留心和记取现实生活里的、不同场合里的、各种人物的性格、心理、神情”m。他在1955年的信中,高度赞扬了田间《欧洲游记》的“写法”,认为“感情很充沛”,“报道的内容也很新鲜”,“这类文章就是要这样写的”,而自己的访苏游记却没有做到位。n那么,其中有何内情呢?
孙犁在这批文字中,有意做了一些克制,是他不得不顺应公务汇报的选择,而连篇累牍地撰文,也表明了他对这次活动的积极性。值得注意的是,这批作品(共8篇)1952年1月3日到3月9日在《天津日报》连载时,被冠以“赴苏参观学习纪要(一)”到“(八)”的副标题。比起散文,“纪要”这个文体显然带有工作记录、总结的意思;而“赴苏”的提法也比“访苏”低调得多。孙犁为什么不像其他作家一样,直抒胸臆地表达感受,而是以“纪要”为名掩藏情感?如果仅仅是“参观学习纪要”,还有必要公开发表吗?后来收入《我们访问了苏联》和“文集”时,“参观学习纪要”的副标题都被删除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这充分表明孙犁对此问题的考虑:这是他需要完成的政治“任务”,似乎只有在这样文体下,孙犁才能获得安全感。在记叙跟随团队的访苏的流程中,孙犁也偶尔谈到了自己的单独行动:“可惜我们不能和儿童们直接谈话,儿童们也不习惯通过翻译来表达他们的思想。有几个儿童在那里绘画,有的画汽车,有的画克里姆林宫,我走过去,他们并不把我当做外人,对我说着笑着,我也指点比划着,玩得很投契。但当我一张嘴,他们就吃了一惊,不再说话了。”o在孙犁的几乎是说明文字一般的访苏观感中,这是一段不多的洋溢了开心因素的文字,可见孙犁参观幼稚园见到小朋友时的情绪高昂。除此之外,孙犁流露出个人情感的瞬间就很难见到了。
二
比起“赴苏参观学习纪要”的拘谨和克制,孙犁1950年代初期关于苏联文学的一组文章(《托尔斯泰》《在苏联文学艺术的园林里》)就显得灵动自然,个人的性情充分显露,更有对苏联文学的独特见解。这批作品集中写于访苏前后,当属孙犁对苏联文学看法的一次整体交代。
从孙犁新时期的《芸斋小说》 《书衣文录》等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对传统文化的喜爱,有的研究者可能会被误导,认为孙犁的趣味在古典。也许这样的观点对晚年的孙犁来说并无不妥,但不能忽视的是,孙犁早期的文学生活与苏联文学有更密切关系。孙犁1940年代的作品中,常见苏联文学影响。p孙犁1950年代访苏前后的一系列篇什中,已经将他的文学来路描述得非常清楚,并对苏联文学给予了超乎寻常的评价。孙犁在《苏联文学怎样教育了我们》 (1949)中说:“年轻的中国人民革命文学,直接在苏联文学的影响下成长起来,这不只是创作上的教养,而且联系着青年们的革命的行动。”q从措辞可以看出,“教育”和“教养”的说法中既有文学基因的传递,还有对“青年们的革命行动”的指引,包含的意思远超“影响”。在《苏联文学艺术的园林里》,孙犁回顾了自己读书生涯与苏联文学的交集,认定自己“在文学方面所受的教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从俄罗斯和苏联那里来的”,因此,到了托尔斯泰的庄园中时:“在这里,我只是一棵小草。回忆着幼年以来学习文学的经历。在这无限广阔,滋养丰富的园林里,震响着惊心动魄的风声。它把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拯救苦难人民的坚强意志,吹向世界的四面八方。我庆幸:虽然幼稚,但很早就受到了它的阳光的爱抚,吸引和推动。”r在1952年,孙犁把苏联文学的精华归纳为“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拯救苦难人民的坚强意志”,是非常有见地的,同时这也是他个人文学观的概括和生发。
写作关于苏联文学这组文章的时期(1952年前后),正是孙犁形成了个人文学观,又有较为顺畅的发表渠道阶段,因此可以循之考察孙犁当時的思想状况;多数涉及孙犁此时期思想的研究者,都未曾关注到这一点。从理论建设的角度看,苏联文学的概念术语是孙犁思考的出发点,对孙犁文学观的塑造起到了决定作用,这也是他斩钉截铁肯定苏联文学对中国青年作家影响的原因。孙犁1938年的《现实主义文学论》中,就提到和引用了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里等苏联作家,尤其是多次直接引用高尔基,这需要有相当的积累才能做到。s在1941年《晋察冀日报》的《壮健性——纪念高尔基》中,孙犁就有“高尔基热爱勇敢的性格、充满希望的人,他在每部作品里介绍了这样的人物给我们”的评价,并指出高尔基的意义在于写出了“真正的人”t。1954年孙犁写《契诃夫》的时候,仍然秉持这种观点,他认为契诃夫“具有伟大的胸怀”,“真正拥抱和了解了他那国土的全部事物,表现在他对人的美丽的和善良的品格的发扬和维护,对于弱小的和不幸的抚养和同情”u。这表明,孙犁在当时已经通过独立思考,具有了较为稳定的、并非以“讲话”为指南的“写出‘真正的人”的文学观,但是囿于时代,他还未能形成完整的理论。
遗憾的是,1955年,也就是访苏归来后的第3年,孙犁基本否定了此前对苏联文学的看法。其中有孙犁个人的原因,但是不可否认与时局的变动关系更大。自建国初期对《武训传》、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等批判后,当年又展开了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文学理论结束了个人探索的阶段,全部被统一到一元化的阐释空间中。孙犁虽未写文章发言,但受到震动是无疑的。v1955年《文艺报》发表《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向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致电》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人类艺术发展史上的一个新阶段”w就成为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创作方法。同年,学习了“全苏作家代表大会文件”后,孙犁写了名为《新的里程》的心得体会,赞美了他此前很少提及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并且言之凿凿地认为“我觉得大会的文件,使我们从基本上明确了很多创作思想上的问题”x,从而与自己之前的思想划清界限。从此之后,他再没有专门写过阐释苏联文学的文章。当然,不排除当时孙犁有“表态”过关的因素,因为其中有大量展示“今是昨非”的语词,而这是孙犁此前的写作中很少出现的现象。孙犁此篇对自己的“苏联文学观”重新整理认识的文章,并不意味着孙犁就此与以往的自己别过。他在此文章发表前后的《农村题材》 《左批评右创作》等,罕见地严厉批评了文艺界现状,能够非常清楚地说明他当时内心的不适与矛盾。y
孙犁对苏联文学的阅读和认识带有结构性的缺陷,这是由当时的翻译状况决定的。1950年代初期,国内对苏联作品和文论的介绍处于“一边倒”,甚至产生了粗制滥造状况,但是其中的选择性也不言而喻,叶赛宁、阿赫马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扎米亚京等非主流作家的作品难觅踪迹。z因此,孙犁对苏联文学的认识也多从翻译文学中得来,不可避免地带有了片面的印记。孙犁的视野内,缺少上述作家的影子,也影响了他对苏联文学整体的判断和认识。这个缺憾后来也没有弥补,因为新时期孙犁重新提笔时,他对苏联乃至西方文学的兴趣已经不大,而是转向了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7无法求全责备的是,由于孙犁访问的日程和代表团的性质,他也没有看到本雅明访问苏联时注意到的光鲜现实之下的“帝国主义”问题乃至危机。@8
三
对于这次似乎可以作为自己辉煌履历的苏联之行,孙犁1950年代后很少提及,这一点耐人寻味。从孙犁及同行其他人员的记叙中,能够感受到作家代表团受到苏联方面的规格甚高的热情接待@9,更不必说近距离接触了对自己知识结构有决定影响的苏联文学,这些都有历久弥新的价值,但被孙犁忽略了。在书信和其他文本中,孙犁对访苏之旅的记叙并不很多,极为简略,毫无出国的愉快和兴奋之感。查看孙犁访苏前后的通信可知,即便是对当时通信很频繁的朋友,孙犁也没有提前告知,而回国后,更很少提及。作为对比,丁玲对建国前后自己出国访问的讲述就情绪高昂得多。孙犁所在的代表团返回北京不久,1952年2月,丁玲和曹禺就飞赴莫斯科参加果戈里逝世100周年纪念大会,她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访问的“愉快的日子”,并且在家信中说“很奇怪艾青及雪峰那个代表团的同志,为什么没有向我们做宣传,或宣传得不够”#0。
孙犁是很喜欢把过去人事写进作品的作家,对旅行题材并非毫无兴趣。他1983年还在《1956年的旅行》中写到当时自己游玩杭州、上海、济南的兴致盎然:“我此次出游,其表现有些像凡夫俗子的所到一处,刻名留念。中心思想,也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我一生一世,毕竟是到过这些有名的地方了”。#1那1950年代后为何对访苏这么一件大事绝少谈到,就值得分析了。十七年期间中苏交恶状态下有所避讳可以理解,新时期以来仍然闭口不谈,跟当年归来后连篇累牍地书写访苏经历形成了明显对比,原因何在?
对孙犁来说,1951年底的访苏机会非常难得,这是他生平惟一一次出国访问,可能也面临着一次改换工作、获得“提升”的机会。虽不确切知道名单由谁拟定,但从出国前丁玲宴请欢送,团长(冯雪峰)、秘书长(陈企霞)回国后即为《文艺报》的正副主编来看,应该有丁玲参与的影子。#2能够参加中国作协代表团访问苏联,本身说明一种待遇,是对孙犁文学地位的肯定,也预示了他将是重点“培养”的对象。孙犁与时任《文艺报》主编、当时炙手可热的文坛领袖之一丁玲是熟人。#3丁玲很看好孙犁的创作,“1951年,《光明日报》批评孙犁的小说‘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丁玲写了长达8页的信,肯定他的创作,鼓励他不要消沉”#4。丁玲曾打算调孙犁到《文艺报》工作,但被孙犁婉拒了。孙犁1950年给康濯写信说:“丁玲他们有愿意我去《文艺报》工作的意思,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理由好像和你谈过,如扯到时,可同他们谈谈,我是很感激他们对我的关怀的。”#5孙犁所说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到北京做行政事务工作,希望能够有多写作品的时间和机会。自己拒绝后又在信中请康濯出面解释,非常纠结,是不是也有点怕引起误会呢?能够看出,孙犁当时受到丁玲赏识,是确定无疑的,这可能也是他能够得到访问苏联名额的原因之一。所以他在访问苏联的时候,内心应该是复杂的,其中就有面对《文艺报》工作的犹豫和拒绝。孙犁一直对丁玲很敬畏,有时想知道丁玲对自己的态度却不敢直接去问,只好托请朋友。#61955年在北京揭发、批判丁玲,孙犁与会,但是拒绝表态。#7孙犁此后的称病搁笔,也与欣赏他的丁玲被“打倒”,不是沒有联系,这一点也是此前研究者关注不多的。
从孙犁的个性说,他一直将自己作为文人看,并以此抵制体制化的生活。访苏是重要的外事活动,各种繁文缛节必须讲究,因此对于孙犁来说就是沉重的负担。多年之后他还心有余悸,在《悼念李季同志》中写道:“那时,我已经是中年了。对于出国之行,我既没有兴趣,并感到非常劳累。那种紧张,我曾比之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反扫荡。特别是一早起,团部传出:服装、礼节等等应注意事项。起床、盥洗、用饭,都很紧迫。我生性疏懒,动作迟缓,越紧张越慌乱。”#8在一大段的描述中,孙犁都没有透露这是建国初期一次非常重要的访苏之旅,而将其与“反扫荡”的生活相提并论,可见他的怨念之深。从这段1980年代的回忆来看,孙犁对自己的访苏之旅并无任何美好回忆,反而顺手拈出各种不适和尴尬。其中很多生活细节类的工作确实有问题,这从官方的渠道可以得到印证。由于是第一次组织出国访问,中国代表团的组织也有不少疏漏,正如团长冯雪峰回国后总结所说:“今后代表团在出国前应先把出国任务弄明确,每个代表在思想工作上都须有充分的准备,以使出国后在行动上可以减少‘外行、‘乱了手足、被动和散漫等缺点。再者必须有好的翻译。(以上两点,我们这次未弄好,致我们工作有许多缺点。)”#9回到当时的刚刚建国和正进行抗美援朝战争等历史场景和条件,似乎也不应因此求全责备。但是,这种高度组织化的生活给孙犁带来了很多“不适”的感觉,甚至影响到他1950年代的工作选择,却是此前研究一直忽略的。
1951年出访苏联时的孙犁,正是随部队开入天津后,开始适应都市生活的时期,而此时,孙犁正处于焦虑之中。出身于安平县中农家庭,习惯了农村生活的孙犁,此时对城市怀有一些抵触,这种情绪在当时他的信件中流露得极为明显。孙犁在1950年给康濯的信中大倒苦水:“弟今日颇有怀乡之思,以为长此以往,将不能写东西。熬一个编辑,亦非所愿,去当教员,也不见得有时间,而无生活则为大苦。”$0同年在给王林的信中说自己“仍想到农村去住”,“较为长远地打算一下,天津实难久居也”。$1可见当时在创作和生活上都遇到困窘,左支右绌。带着这样的想法去苏联,即便受到礼仪周全的照顾,孙犁也很难表现出欢呼雀跃之感。就孙犁的描述看,他的日常生活能力较差,性格也内向,“不好凑热闹”,“好往背静的地方走”$2。刚结束战争状态的他,对于城市生活方式肯定有不适应之处。在苏联的时候,孙犁带了西装,却不知怎样打领带,同行的李季早已料到这种情况,赶来帮他弄好。$3孙犁多年后仍然能够回忆起这个细节,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尴尬。孙犁不喜欢交往,在众人中并不活跃,经常处于沉默状态,这都使群体中的他感到不适,更不用说处于朝夕相处、诗人气质突出的访苏团队。在行程中,每到一处,作家们都同苏联诗人一起读诗、表演节目,其中基本看不到孙犁的身影。$4孙犁回忆访苏经历时说,有时不出去参观的时候,善解人意的李季就叫他给大家唱京戏,“他如此郑重其事,真是欣赏我的唱腔吗?人要有自知之明,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这样相信。他不过是看着我,终日一言不发,落落寡合,找机会叫我高兴一下,大家也跟着欢笑一场而已”$5。这正呼应了他对自己的评价:“我自幼腼腆,怕见官长。参加革命工作后,见了官长,总是躲着。如果是在会场里,就离得远些,散会就赶紧走开。”$6孙犁喜欢安静,个性有些孤僻,因此在访苏期间的团队生活中,有诸多不适应,这是可以想见的。
就对这次访问的态度和行文中透露出的信息看,孙犁将其视为一个勉力完成的负担和任务,因此,这并不是一次享受和开心的旅程,而是充满了各种“不适”。从孙犁的访苏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在行文中仍然保持了特有的冷峻,以至于与整个的访问的氛围不符。“巴库不只蕴藏丰富,而且是风景非常美丽的地方。在飞机上,有的同志就欣赏了里海扬起的白色的多姿的浪花,我因为好睡,疏忽了。”$7这可以被视为隐喻:面对美景竟然睡着,从中约略可以看出欢腾的众人中郁郁寡欢的孙犁。他身处其中,却无法融入这个场景。
孙犁进城后,创作上与既定的理念有很多龃龉,遇到瓶颈,陷入思想苦闷。这次访苏之旅明显是对他信任,也包含着将他纳入到“一体化”轨道中的期望。但是孙犁却从中嗅出了某种令他不安的因素,因此才会表现得既积极配合,又勉强乏力。随着《铁木前传》 《风云初记》的受挫和“《文艺报》整顿”(1954)、“胡风案”(1955)、“丁玲陈企霞案”(1955)等事件,孙犁收敛了羽翼,再加上生病的客观原因,1956年后进入了漫长的停笔阶段。
【注释】
a茅盾:《欢迎我们的老大哥,向我们的老大哥看齐》,《文艺报》1949年第1卷第2期。
b在孙犁1950年代初期的表述中,“苏联文学”的概念涵盖了1918年革命后的苏联文学及革命前俄罗斯文学的作家、作品。此处的“苏联文学”依照孙犁的理解和讲述方式。
c郭志刚、张无忌:《孙犁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89页。在“访苏”一节中,作者所使用的材料基本来自孙犁的作品,并无阐释和发挥,这也是该书的特点。
d该团由冯雪峰任团长,曹靖华、陈荒煤任副团长,陈企霞为秘书长,田森为翻译,成员有孙犁、马加、柳青、康濯、魏巍、李季、王希坚、徐光耀、陈登科、函子、胡可,共计16人。1951年10月22日从北京出发,12月23日返回。胡可:《中国作家代表团1951年访苏始末》,《新文化史料》1994年第6期。
e在《我们访问了苏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收录的46篇文章中,孙犁占了7篇,与魏巍一起,并列数量第一,从中可以看到孙犁的“兴奋”程度。
f访问苏联的成员们回国后都写了文章,结集为《我们访问了苏联》,1952年1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g比如柳青、魏巍访苏归来文章的题目是《苏联人民——真正幸福的人们》《我爱苏联人》,均收入《我们访问了苏联》。
h李斌:《郭沫若1945年对苏联的观察与思考》,《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4期。
i郭沫若:《蘇联纪行·前记》,中外出版社1946年版,第3页。
jk孙犁:《莫斯科》,《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50页、152页。
l菡子:《红场——记苏联十月革命三十四周年纪念日》,《我们访问了苏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121页。该文情绪饱满、热情洋溢地描述了在红场参加十月革命庆祝的过程。
m孙犁:《怎样把我们的作品提高一步——在〈天津日报〉副刊写作小组讨论会上的发言》,《孙犁文集》(第5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24页。
n孙犁:《致田间》,《孙犁文集》(第9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
o孙犁:《幼稚园》,《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页。
p1940年的《冬天,战斗的外围——这是我们报告世界的……》写到晋察冀边区演出高尔基的《母亲》的盛况(《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1943年的《她从天津来》写正月十五家里团聚,庆祝苏联红军反攻胜利,引用了《真理报》的社论《罗斯多夫是自由了!》(《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这些篇什主题都不是写苏联文学,但正从另一面反映出当时的情况。
q孙犁:《苏联文学怎样教育了我们》,《孙犁文集》(第6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
r孙犁:《在苏联文学的园林里》,《孙犁文集》(第6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
s孙犁:《现实主义文学论》,《孙犁文集》(第5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页。
t孙犁:《壮健性——纪念高尔基》,《孙犁文集》(第6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页。
u孙犁:《契诃夫——纪念他逝世50周年》,《孙犁文集》(第6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
v1955年6月《文艺报》11号发表《人民日报》社论《必须从胡风事件吸取教训》和郭沫若的《严厉镇压胡风反革命集团》。在此前后,诸多作家都撰文声讨、批判胡风。
w 《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向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致电》,《文艺报》1955年第1、2期合刊。
x孙犁:《新的里程——纪念<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订五周年,学习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文件》,《孙犁文集》(第6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
y在1956年的《左批评右创作》中,孙犁抨击了批评现状,并且引用契诃夫的话,相当刻薄地指责批评家是“正在耕作的马的肚皮上的虻蝇”。《孙犁文集》(第5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56页。
z陈建华:《论50年代初期的中苏文学关系》,《外国文学研究》1995年第4期。
@71984年10月致李准的信中说自己“近年来,中国老庄哲学,亦有所悟”,当时的读书笔记也佐证了这一点。《致李准》,《孙犁文集》(第10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页。
@8[][德]瓦尔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记》,郑霞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页。
@9孙犁详细记录了在莫斯科的活动:“在莫斯科,我们第一次停留了二十一天。我们参观了克里姆林宫,革命历史博物馆,斯大林礼物博物馆,东方博物馆。我们参观了莫斯科大学,列宁师范学院,列宁图书馆,卓雅女子学校和两个幼稚园。在文学艺术方面,我们参观了高尔基纪念博物馆,马雅可夫斯基博物馆,奥斯特洛夫斯基博物馆,托尔斯泰故居,莫斯科画廊,高尔基文学研究所。参加了乌兹别克文学纪念晚会,中国文学晚会,保卫和平的文学晚会。在电影戏剧方面,我们在莫斯科大剧院,艺术剧院,小剧院,儿童剧院,看了很多次古典的和表现近现代生活的歌剧、舞剧和话剧,看了马戏和傀儡剧,还看了一次立体电影。”孙犁:《莫斯科》,《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51页。
#0丁玲:《致陈明》,《丁玲全集》(第1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页。
#1孙犁:《一九五六年的旅行》,《孙犁文集》(第4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页。
#21951年底访苏前,丁玲、陈企霞、萧殷为《文艺报》主编(三人)。1952年初,《文艺报》主编由冯雪峰接任,副主编为陈企霞。
#3孙犁与丁玲算是熟识,他在回忆丁玲文章中说,“一九五零年,我到北京开会,散会后同魏巍到丁玲家去。她请晋察冀边区的几个青年作家吃饭,饭菜很丰盛,饭后,我第一次吃到了哈密瓜”。孙犁:《关于丁玲》,《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78页。
#4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下),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452页。
#5$0孙犁:《致康濯》,《孙犁文集》(第9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3页、65页。
#6孙犁写完《风云初记》后,非常希望听到丁玲的意见。在1952年4月(孙犁访苏归来不久)给康濯的信中,孙犁说“从报上,知道丁玲同志已回,我很希望她能看看这二集,并且给我提出批评”。而1953年的4月,又跟康濯提及此事,“此书丁玲同志到底看过了没有,亦望探询见告”。《孙犁文集》(第9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页、第74页。
#7 “北京召开批判丁、陈的大会,天津也去了几个人,我在内。大家都很紧张。在小组会上确定谁在大会发言时,有人推我。我想:你对他们更熟悉,更了解,为什么不上?我以病辞。”《关于丁玲》,《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79页。
#8$3$5孫犁:《悼念李季同志》,《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69页、569页、569页。
#9冯雪峰:《给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周恩来总理的报告》,《冯雪峰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89页。
$1孙犁:《致王林》,《孙犁文集》(第9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页。
$2孙犁:《和郭志刚的一次谈话》,《孙犁文集》(第8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02页。
$4胡可:《中国作家代表团1951年访苏始末》,《新文化史料》1994年第6期。
$6孙犁:《庸庐闲话》,《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11页。
$7孙犁:《巴库》,《孙犁文集》(第3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