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与赋权
——基于“深圳市儿童医院·Vcare关爱空间”的实践研究

2019-05-09 02:52金炼卢玮王媛陈励吴文湄
社会工作 2019年1期
关键词:赋权社工空间

金炼 卢玮 王媛 陈励 吴文湄

医务社会工作是在一定的时间范畴内,在院内特定科室地点发生的医疗公共服务和社会工作服务相结合的产物。医务社会工作是社会工作最为重要的服务领域之一,萌芽于英国,发展于美国,100多年的实践证明了其在医疗系统里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是社会工作专业中对专业理念、实务技巧、工作流程、跨专业合作等要求最为严格的服务领域(刘继同,2006)。

我国医务社会工作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恢复和重建的过程。2000年以前我国的医务社会工作发展十分缓慢甚至一度停滞,2000-2006年全国医务社会工作处于“浮出水面、较快发展”时期,2006-2018年医务社会工作在更多的省市铺开,专业化程度也日渐提高,进入了快速发展阶段。这段时间医务社会工作的快速发展得益于政策制度的大力支持,尤其是2009年4月发布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医疗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之后,迅速在深圳、上海、广州、东莞等沿海社会服务发达的地方发展起来(《中国社会工作》编辑部,2018)。

同时,医务社会工作的执行方式也在各地的实践中有了个性化的探索。医务社会工作发展先后经历了医疗救济服务、医院社会工作、医务社会工作、健康社会工作等四个重要发展历程,与医疗卫生界提出的从“生物治疗模式”到“生理—心理—社会”治疗模式的转变保持一致(刘斌志,2008)。至此,各购买医务社会工作的院方都在思考从医务社会工作顶层制度设计是否能采用“多方参与”的形式补充过往以医院为单一主体的医疗社会服务供给体系,做到政府搭建平台、医院参与合作、专业社工介入、社会公益资源参与。

深圳市儿童医院则在这一方面有着开创性的经验。2013年起,医院携手深圳市关爱行动组委会办公室(以下简称关爱办),在医院各病区创建患儿Vcare关爱空间,为患儿及家长提供一系列人文关怀服务,探索人文医学新模式。项目在2017年时进行阶段性总结,并在成效报告中称成效主要有三:一是发挥压力舒缓中心作用,有效舒缓住院患儿及家长压力;二是发挥公益服务体验港作用,推动社会各界关爱住院患儿及家长;三是发挥医疗救助公益信息港作用,有效提供贫困住院患儿就医经济保障。

社会工作本是一种场域现象,医务社会工作的院内场所服务更是如此。它是涵盖了时间、空间、体验、主体等复杂要素的实践,由于购买服务的时限,它更要求在短暂限定的时间里产出服务成效。不仅如此,院内医务社会工作服务也生产了空间、地方和对社工专业的认同。服务中在文娱康乐形式表演的背后,社会服务助人自助的专业元素为医患互动、个人家庭增能和治疗成效改善都创造了空间,更在不同层面上转化了院内人际的社会、文化和经济关系。虽然院内用于开展医务社会工作服务的空间不大,有些是独立开辟一个场室,还不一定随时开放,但其带来的共同体验、亲密性、团队意识和强烈的群体精神使得这部分空间成为病患者自身及其家庭赋权以及破解医患隔阂的社会性空间被推广。可见,院内独立场室设置的医务社会工作空间是一个蕴含丰富社会意义与专业实践的时空建构,值得从空间学的角度进行深入研究。

本研究即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把院内医务社会工作项目作为一个空间实践,找到它形成的路径。提出以下研究问题,以现场课程或专业活动为基础,院内这一空间有何特征?是如何实现空间的表征和表征性空间的辩证统一?这一空间下社会工作服务项目为服务对象的赋权过程具有怎样的特殊意涵?

一、文献综述

(一)“空间的生产”理论相关研究

有关“空间”的研究由来已久,欧几里得从几何学意义上探讨过“空间”,亚里士多德将“空间”纳入范畴学进行过研究,笛卡尔和康德亦从“绝对”领域和“先验”领域对“空间”加以探讨过(林叶,2018),然而这时的“空间”始终被简化为“一种容器”,并且被认为是不包含实质内容的。直到亨利·列斐伏尔转向思考日常生活的“空间化”,人们才获得了分析“空间”的新视角,“空间”理论也才得以获得更加深远的发展。

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是其核心观点,列斐伏尔(2015)进而建构出了“空间的三元辩证法”,试图以“空间性实践”、“空间的表征”及“表征性空间”的三元组概念来分析城市空间问题。根据列斐伏尔的论述,“空间性实践”是物质性的空间,属于感知的层面,它能够被准确测量和描述。在空间性实践中,人们在既定的物质生产力水平下对空间进行改造(高玄,2015),此时空间既为实践提供场所,也是实践的产物(姜俏含,2015)。孙小逸(2015)指出,空间实践使人们能够维持特定的空间认同,排除其他空间定义,并生产属于自己的空间。

“空间的表征”是概念化的精神空间,属于构想的层面,这一空间受政府、经济学家、建筑师、设计师、规划者等拥有知识的专家的主导和支配。空间的表征以概念、符号等为主要形式,它们的存在很好地维护了现时权力秩序(林叶,2018)。具体说来,建筑师作为空间的生产者之一,在特定的空间内进行生产,这是他们对真实世界进行解码—重新编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建筑师并不是简单地将客观事实(欲望、功能、对象)通过投射的方式直观化,他是用自己的思想和理解规划这个空间。因此,列斐伏尔认为规划设计是对空间的一种表现方式,更是一个会对文本内容进行筛选的过滤器,它会将某些“真实”过滤掉,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加以填补或增添内容。列斐伏尔的担忧是,这种过滤行为有抹去社会要求的危险,即规划设计师、建筑师很有可能在空间的生产过程中以一种“专业霸权”的方式肆意对空间加以规划设计,而完全抛弃使用者等相关方的需求。列斐伏尔认为以上在空间生产中存在的问题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对空间的分割,即空间的不同相关方都默契地为自己分配了空间参与比例,建筑师在微观世界里、规划设计者在宏观世界里生产着自己所处的抽象空间,这种做法直接导致空间的总体性被抹杀。因此在空间的生产过程中应当致力于消除这些分割,以一种总体性思维共同进行空间生产(亨利·列斐伏尔,2015),实现这一目的的方式之一就是使空间使用者获得进入更大范围的空间的权利。

“表征性空间”是通过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有机结合而形成的社会空间,它以图像、符号等形式呈现出社会空间中“活生生”的、经验的那一部分内容,是“居民”和“使用者”的空间,因而属于生活的层面。与“空间的表征”相对,“表征性空间”是被支配和控制的空间,因此,它只是处于被动地被体验状态(林叶,2018)。孙小逸(2015)认为,表征性空间是基于空间“居住者”和“使用者”的日常生活而形成的对空间的感知和想象,它凝聚着“居住者”和“使用者”对空间的情感与紧密联系。

在对“空间性实践”、“空间的表征”及“表征性空间”进行了阐述后,列斐伏尔指出了这个三元组具有的内在联系:社会空间是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有机结合,但其社会内涵更为丰富,三个空间处在一种螺旋上升、不断超越的状态,即社会空间是对物质和精神空间的解构和重构,其目的是产生更多新的开放性选择以获得掌握空间知识的主动权(赵海月、赫曦滢,2012)。

国内学者刘怀玉对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进行过更加直观的分析和反思,他认为,“空间的表征”所代表的精神空间中的专家是以一种自上而下的视角规划着空间参与者进行日常生活的空间,在其中,相关利益者的利益最大化是他们优先考虑的问题,而非空间参与者的利益,因此刘怀玉(2017)认为,列斐伏尔所提出的社会空间概念是对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升华。在这种语境下,社会空间是能够冲破现有体制局限的、富有活力、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空间,因此,对于社会空间的生产才是一个善治的政府或有人文关怀意识的专家应当致力于从事的事业。刘怀玉进一步指出,尽管一些城市空间问题无法得到迅速解决,但是通过一些社会空间的生产(如建文化娱乐设施、休闲场所等)能够缓解居住者在城市中遭遇的冲突与苦恼,为增强居住者之间的互动和交往提供积极推动,社会空间的文化价值和社会意义由此得到最大程度地表现。因此可以说,由空间的生产所产生的社会关系是社会动态发展的不竭动力。

关于空间未来的发展,张品(2012)认为,空间的生产这一过程趋于完备后就倾向于制度化,这在某些方面决定着空间将来的发展。如果将这一观点与列斐伏尔的观点结合可以认为遵循民主原则的空间管理模式对空间来说是一种可观的发展模式,参与者的自治往往可以使空间使用者有意识为自己争取更多权力和权利,将空间引向自下而上的发展道路上去,空间三个维度的内涵也将因此获得丰富。

(二)空间与赋权理论的结合

关于“赋权”的定义,国内、外学者都进行过探讨。所罗门(Soloman)认为赋权是社会工作者与当事人一起参与的一种活动,其目的是减少被“标签化”为弱势群体的无权感(孙奎立,2015)。Zimmerman认为赋权包括对生活控制的参与、控制动机以及个人对控制效能的感知,并且个人对控制效能的感知是构成赋权这一概念的最核心部分,因为这种效能感能够有效促进个体行为的正向转变。Riger和Lamb从更为结构性的视角出发对赋权进行了阐释,认为赋权不应仅局限于达致使个人获得控制效能感这种主观感受的目的,而更应该寻求宏观层面上的对社会资源与权力的掌控。Beckett认为“赋权”是一个指称人们为自己取得权力过程的名词,它具体指在社会工作情境中,以某种工作方式增强人们对权力和对自身生活控制力的意识,而非消除这种意识(Chris Beckett,2013)。在对国外学者有关赋权理论的探讨进行了整理后,孙奎立(2015)给出了赋权的定义,认为赋权是激发当事人改变不利社会地位的内在动力,它是一个支持服务使用者修复缺损的社会功能,然后通过链接社会政策资源,协助服务使用者获得控制生活能力的信念并重新回归社会生活的动态过程。中国学者袁荣珊(2008)将赋权置于社会工作情境下,认为赋权是“社会工作者在现有框架范围内,针对社会中的失权群体,运用工作技巧来扩展其能力和资源,以加强案主对影响个人利益所属系统的影响力,同时,社工致力于改变案主对权力的认知,目的是减少或消除案主的消极权能感”。

从上述学者们对赋权理论的研究中可以发现,在分析增权理论时,学者们的共同点是都强调了权力不仅是一种客观存在,它同样表现为人们的一种主观感受;因此无权也不仅仅指人们实际缺乏资源和权力,它还指客观无权的情况会内化为人们的无权感(自我效能低)这种主观感受,所以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无权,它们对于服务使用者的影响都是十分消极的(陈树强,2003)。把主观感受与当下或过往相关体验挂钩,这就为一定时空范围内的赋权创造了社会空间思维的研究角度。

随着对赋权概念与时空理念相结合的思考的深入,Rissel提出个人心理赋权和社区赋权两个赋权维度。顾名思义,个人心理赋权是指个人对自己生活控制能力的感知,而社区赋权则指个人获得资源再分配、参与社区政治生活的情况(孙奎立,2015)。社区这个空间概念的引入使得赋权的过程更加立体地被呈现了出来。与Rissel提出的个人心理赋权和社区赋权两个赋权维度相似,Gutiérrez提出了个体赋权、人际关系赋权和政治赋权三个层次的赋权(陈树强,2003)。对赋权维度划分的细化不仅阐明了赋权发挥作用的不同层面,更成功将学者们对赋权的不同理解与空间中可能产生的种种文化关系、社会关系甚至政治往来融合起来,为人们呈现出更加全面的赋权理论。

在社会工作实务中,Beckett认为将赋权概念从理论运用到实务工作中去的一个重要环节是鼓励服务使用者来塑造服务本体,其中包括服务使用者来策划、带领服务,以及投入到研究中等,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以服务使用者为中心”,服务使用者也才更有机会增强权力敏感度。服务的过程凝聚了时间与空间的交互作用,因此赋权的过程被嵌入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由专家来设计空间的表征,带领服务对象一起创造表征性空间,并不断重复着空间的实践的过程。然而将服务使用者纳入服务的塑造过程中只是一种较为理想化的构想,在实际工作中,服务使用者受到的限制(能力、年龄、性别等)使得这一构想的可行性大大降低。由于儿童的表达能力尚未得到充分发展,因此在儿童医院内,社工往往无法获得来自儿童的直接需求表达,因而服务主要是基于家长的表达和社工的经验开展。这也是赋权概念的局限所在(Chris Beckett,2013)。

总结学者们对空间与赋权理论所持的观点可以发现,首先,赋权理论挑战了传统社会工作的问题视角,肯定了服务使用者作为个体所具有的潜能,也肯定了这种潜能的发挥于一定时间空间里有特定的成效。因为服务使用者和设计者互动于表征性空间创造了精神层面的符号和理念;其次,赋权理论认为服务使用者自身的无权感、低效能感等主观感受和他们实际权力和资源的匮乏共同使服务使用者陷入当前困境,其中,社会存在的结构性问题是困境的根源所在,于是呼唤空间的设计者以从社会环境中集结资源为途径为其赋权;再次,空间实践中所缔造的社会互动及建立良好的社会网络同样是赋权的有效途径;最后,空间三元组是螺旋式互动前进,即便有着自上而下的空间设计者身份,社会工作者有必要以同行者,而非“施恩者”的身份为服务使用者提供协助,这样的空间成效才能持续且循环。

二、研究对象、框架和方法

1.深圳市儿童医院·VVccaarree关爱空间

2013年9月,第二届中国慈善展览会在深圳召开。由深圳市关爱办、深圳晚报社、市儿童医院共同发起的“深圳市贫困儿童医疗救助爱心联盟”成立。医院、慈善基金、社会组织、爱心企业等公益力量走到一起,组成帮扶贫困患儿的爱心联合体。正值深圳市儿童医院新住院大楼竣工,医院决定在7个病区分别划出一处固定场地供住院患儿游玩,改善就医体验。同年与深圳市关爱办决定共同建设“Vcare关爱空间”项目,由深圳市关爱办和医院共同统筹,并指定专人成立项目团队,全力推动项目开展。2014年7月31日,“深圳市儿童医院·Vcare关爱空间”正式开放。7个Vcare关爱空间分别由各爱心企业、慈善机构及基金会冠名资助,并招募社会组织派驻社工负责空间的日常运营。2016年,又有2个关爱空间陆续建成开放。

“1+1+N”机制是“关爱空间”持续运转为患儿服务的保障。第一个“1”,就是由一个爱心冠名机构,负责资助“关爱空间”的运营经费,确保空间持续发展;第二个“1”,就是由一名专职社工负责空间的日常值守,以保证该关爱空间每天能够高效运营;所谓的“N”,则是指关爱空间始终敞开大门,吸引来自全市乃至全世界的公益力量共同参与,让爱以“N次方”聚变产生巨大能量,造福贫困患儿。此外,项目团队建立了一整套运营手册、运营机构评估制度、消毒管理手册、值守社工人才培养方案、团体公益活动制度、志愿者管理手册等,采用规范化、标准化运营管理,确保成效。

空间功能有三:资源的聚集地,患者及家庭的舒缓地,还有医患协调的润滑剂。首先,“关爱空间”成为社会爱心资源的聚集地。作为关爱空间的子项目,与万科公益基金会合作,在医院住院大厅设立儿童重大疾病公益机构救助信息柜,抽屉里整理了不同病种患儿可申请的资源列表、申请资格、申请方式及流程,帮助贫困家庭更方便地获得救助渠道信息,让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公益机构更容易地接触到需要者。依托关爱空间平台,数十家爱心企业、社团、社会组织、数千名志愿者到空间提供或参与各类公益服务,医院与各基金会、慈善机构和爱心企业合作,新建了多个院内贫困患儿医疗救助专项,资助贫困大病患儿,帮助其得到及时救治。

改变近些年来在众多医院普遍存在的医患关系紧张现象是深圳市儿童医院“关爱空间”与生俱来的使命。在市儿童医院各“关爱空间”,医生和患儿及家长彼此尊重、信任、关爱。在这里,吃药、打针、手术是医治疾病主要手段,但多彩的环境、快乐的游戏和安慰的话语,也是患儿减轻病痛和压力的一剂良药。

(一)研究对象概况

在市儿童医院,9个关爱空间就是9间患儿和家长的舒缓中心。温暖的色彩、舒缓的音乐、有趣的照片和视频,营造着温馨的氛围;读绘本、教画画、做手工、玩游戏,让孩子们在游戏中忘却病痛。值守的社工大部分都通过了社会工作职业水平测试,安慰的话语、心理的疏导、病床前的陪伴,提升了患儿和家长战胜疾病的信心。

“关爱空间”更是着力搭建医患互动交流的平台。健康小课堂是各个“关爱空间”每隔半月开设的常规活动。除了邀请各科室知名专家开设讲座,有的科室将所有医护人员全部排班,寓教于乐普及健康知识,详细讲解病历,为患儿家长解疑释惑。医护人员还经常参加关爱空间联谊互动活动,医患欢聚一堂拉近彼此距离。圣诞节时化身为圣诞老人,为病房的孩子送上新年礼物;新年时,与患儿和家长共同制作新年挂饰,用贺卡为彼此送上新春祝福;春节前夕,搜集患儿的新年愿望,联合公益基金让患儿愿望成真;每个季度,社工还会策划医护人员和患儿一起过生日,让医患之间留下难忘的甜蜜回忆。

可以说,关爱空间的实践正处在一个从探索到沉淀的关键时期。一个空间被多个主体从不同角度贡献资源创建出来,再由实践者和参与者共同再生产其间意义的过程,非常值得剖析和研究。

(二)研究框架和方法

首先,援引空间的生产理论,解析Vcare关爱空间的生产过程与特征。重点运用列斐伏尔空间分析的概念三元组,即空间的实践、空间的表征以及表征性空间,通过解析三元空间的内涵及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来掌握Vcare关爱空间生产的复杂过程。其次,考虑社工介入时的赋权过程,接入赋能理论。赋权包含了紧密相关的三个过程,即给予主观体验的充分关注,以外力改变无权的现状,内化为认知到自我寻求改变。将这些要素对应融入空间的表征和表征性空间,以空间生产为轴心,串联空间社工介入这个辅轴,形成最终的研究框架,以期解读在院期间医务社工接触患儿的短暂、动态的赋能空间生产过程。

选取深圳儿童医院的Vcare关爱空间(以下简称空间)为案例,于2018年7月在空间开放举办活动期间进行实地调研。通过参与式观察法,获得空间场地规划、设计、布置、现场活动、参与者行为等第一手资料;在空间现场对空间社工进行访谈调查,获取空间参与者的基本信息、对空间的印象、参加空间的体验等情况。根据访谈获得的信息和实际研究需要,将受访对象所讲述内容聚焦到受空间影响较大或者参与空间时长较长的案例,并进一步对与其的访谈记录进行关键词编码整理。最终成功收集9个空间典型案例各3份。访谈空间创办及实践人员10人,访谈记录3万多字,每次访谈时长25分钟到60分钟不等。此外,通过媒体报道和工作日志、项目报告等已有文献材料,获取空间的概况与发展等背景资料。

三、基于现场互动的空间生产

(一)核心社会关系的形成与作用

Harvey认为在空间的实践中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占据着主导地位(Harvey D.,2006)。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支持着空间,空间生产社会关系,同时也被社会关系所生产(包亚明,2003)。Vcare关爱空间的诞生源于政策支持,市关爱办部门推动,企业基金参与,社会组织运营,又与院内医护服务,医务社工,病患家庭有诸多互动。通过对空间实践的解析,可以解答哪些主要的社会关系被凝结起来得到了延续,而这个空间又会衍生出怎样的社会关系等问题。

1.服务对象与资源主体的关系

公益慈善资源的整合、医患关系的和谐、患儿及家长的压力舒缓是空间最核心的几大功能。这些功能是相辅相成的,也是产生的阶段性服务成效。产生成效的路径,则是公益慈善资源的对接,让服务对象有了更完善的社会支持网络,他们不再纠结于院内可能的医患二元对立,舒缓了病痛所带来的各种压力。在空间所汇集的基金会、爱心企业、社团、社会组织等各类资源中,患儿家庭得到不同程度的需求回应,包括以空间社工转介服务对象成为医务社工个案的形式。种种的服务回应中,患儿家庭与资源主体之间建立对接。这些资源主体可以分类为公益服务、社会工作者的专业服务还有最直接的医疗救助。其中公益服务以及社会工作者的服务更倾向于表达性资源,患儿家庭在公益和社会工作服务中得到心理、情绪、压力等的缓解;而医疗救助资源的辅助申请则表现为工具性资源(林南等,1999),获得经济援助是患儿家庭转变、适应、配合治疗过程,再进一步参与更多的公益和社会工作服务这一路径中非常重要的激励因素。

由于资源主体的多样性,空间所提供的资源对接是多条渠道同时开展的。以经济援助为例,患儿家庭自首次被资助开始,会慢慢由被动转变为主动积极去探索信息寻找资源,并配合申请申报。这期间与资源主体间的关系发展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呈现从不理解与尝试到平等合作的演进趋势。未有空间之前,病患家庭在经济方面完全受院方主控,没有治疗费用,院方会尝试推荐大病救助,医疗救助政策的使用;在社会支持方面,则非常单纯的依赖着家庭亲友,这是服务对象与资源关系的生成阶段。在医院引进了政府购买服务的医务社工、建立了专门的社工部后,配合着空间子项目的各类慈善资源信息的引入,服务对象原本单一封闭的社会关系开始拓展。经济上,院方通过多方位提供尽可能多的外界慈善救助信息、建立院内医疗救助专项、医务社工对救助资源的审核、审批以及资格限制;社会功能方面,患儿家庭获得社会各界的关注和实际帮助,也开始更积极地投入治疗。由此,各方都开始通过自己的参与行为扮演具有核心控制力的关系主体。院方和众多救助资源化身资源网络中的主体扮演着政策实践者的角色,服务对象则由以往的被动困境承受者转变为实践合作者。原来院方和患者单一的医患关系融入了正向且长久的资助关系,互动产生了稳固的社会关系。社工谈到某个案例时提到,当一些重复的救助资金进到院方财务部门后,家属们甚至能够配合协调这些救助资金的使用,不会因为自己是申请者即便病好出院也要拿到自己名下。

深圳是一个社会组织以及公益资金踊跃发展的城市,经济特区的身份给予了社会资金运用相对自由的空间。借助不同企业和社会基金对空间的资助,以及社会组织的入驻,院方负责提供场地、资金及外围管理等支持,社会组织拥有空间规划、运营、管理的相当大的自主权。空间内部各类活动和课程的设立和非经济救助类资源入驻空间提供的公益服务,不断稳固着这一关系。自此,病患家庭与各资源主体之间常态化的合作模式已经形成。他们在自己的期望和能力之间做好权衡,通过在空间中而衍生且完善的社会支持,产生越来越多的与资源主体间互动的主动性。

2.服务对象之间的联结

服务对象之间社会关系的营造也是支撑空间建构的重要因素,具体包括病患儿童以及病患家庭联系网络的搭建和服务对象组织的成立。空间的设置在不同的楼层,也联结着不同科室和病种的儿童。所以来每一层楼空间玩的孩子和家长都有着特定的时间,有较为统一的行为,对病种的担忧和焦虑也很一致。所以一些在空间诞生的服务对象组织,像病友会之类多数是以儿童的病种或所住病房为基础形成的,他们在某一次活动或其他与治疗相关的场合认识并建立联系,在进一步交流熟知的过程中彼此引介。访谈中有社工提到,有患儿从外地来且家境贫困,其父亲在其入院时没有工作,后在病房中认识别的孩子家长,因惺惺相惜,还帮忙介绍了工作,缓解了一定的经济压力:

社工Z:有一位案主的爸爸在病房里遇到了一个人,给他也提供了一份工作。因为他爸爸当时来的时候在深圳是没有工作的,他病房一个病友家长是带工地的,知道他的情况之后,对他(案主爸爸)这个人在病房接触的那段时间的印象还挺好的,所以后来又让他(案主爸爸)跟着他(病友家长)干活,等到案主出院之后,他跟那个老板还跟了好久。其实收入还不错的,就是信任他,别的人都走了,就是把他留下了,接着让他跟着帮忙。

社工提供的专业活动是在空间赋能给病患儿童的核心载体,社工谈到这里的活动设计理念时,提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他们并没有把在病患中的儿童区别于社区中普通儿童。除了康复护理类为家长设计的课程之外,他们还尝试设计儿童发展类课程。从儿童的多元智能发展出发,设计出创意手工、绘画,文字以及数学游戏,趣味英语以及科学课程,还有促进朋辈交往的团队合作类任务:

社工L:我们社工自己会设计一些课程,比如“欢乐科学”课程,会做一些科学小实验,还有英语字母的学习课程。在“安全行”这个课程中,我们会加入数学语文的知识。平常我们会设计一些创意手工,比如用纸做一个海豚等等,孩子们自己会画,黏土这些我们也有做。

丰富多彩的活动和课程中产生的欢乐片段让参与其中的病患儿童和家属形成对空间的正向符号。因为有了这些与普通儿童和社区家庭同样的服务,他们感觉医院不再是一个意味着冰冷痛苦和焦虑的地方。

社工访谈中多次提到,有家属甚至认为空间的课程和活动比社区服务中心以及早教课程还要有效,病患儿童在其中得到了真正的能力发展而不仅仅是娱乐带来的替代性焦虑转移:

社工L:比较深刻是一个做教师的家长给我们课程的评价,她给我们的绩效评价上说,这个课程比他们自己的都还好。

社工谈到使用“交互故事”让不配合治疗的儿童变得乐于参与其中,更从中发现了孩子把治疗的痛苦投射到故事人物身上后,激发出的惊人创造力:

社工F:我给案主做了一个“交互讲故事”,就是我跟他一起编一个故事,我把他的一些困境融入到那个故事里边,然后引导他在故事里找到解决办法,这一方面是一种评估,另一方面是一种介入的方式,就是我看他在找办法的过程中顺不顺利,是否有效,评估出他内心对他现在这些困境的态度,或者是说他能不能解决这个困境、他的力量感。如果他能够解决的话,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舒缓,当时他那个小老虎的故事里边主要的困境就是孤单,想去找小朋友玩,但是小朋友都不在家,这投射他在医院里孤单的心境,但是后来他都有想到一些办法去解决。

总之,在一个相对隔离的院内环境里,以主题和经由专业价值观理念设计的互动活动为主体,以对治疗进行焦虑缓解为预设,通过对环境、道具、课程、社工专业手法等的运用,服务对象及家属对空间表现出强烈的认同,但这种认同需要再加上社工在互动中的赋能,服务对象则逐渐将其内化为自我对病患人生和当下困境的应对。

(二)赋能在空间的演绎

9个不同的空间,给了9个楼层的病患儿童和家长们多维的体验。在这个基础上,不同的服务对象对于空间所带来成效的内化,是属于生活、愿望和自我表达的表征性空间。表征性空间是受符码引导和支配的空间,但参与者在其中的话语和行为使其有了对现状抗争的力量。这个力量来自于体验的内化,体现为角色的转换和共同体生成。服务对象对自身家庭成员和周边人的情感以及对住院期间生活的认知和态度映射在空间的种种体验中,不断刺激着内化的进程,升华了空间的效用。

1.四维的体验

如前所述,空间的活动或课程体验很多样,可以归类为智能发展体验、热闹体验、关系体验、替代体验(表一)。

表一多维体验层次表

访谈中,我们问到这些多维体验中层次的问题,发现儿童和家属对空间的认知和情感又存在着显著差异。关系体验是家属感受最强烈的体验,替代情绪体验和热闹体验位居其次,智能发展体验居后。病患家庭对于空间带来的生活圈子的扩大,支持网络的拓展具有普遍较高的认同。无助感和困境的缓解帮助他们从生存需求走向自我实现,走成了共同体。但从儿童角度,则刚好相反,智能发展体验在第一,热闹和替代情绪其次,最后是关系体验。儿童是空间的核心服务群体,他们珍惜成长发展和热闹体验当中与其他参与者和社工的互动,这样的身体行为演化为在空间中对角色认知的转换。

2.病患儿童的自我重构与角色转换

空间是儿童们逃离日常病房生活、表达作为孩童追求精神安抚和安全感的地方。在空间工作的社工们想尽办法从心理学与社会工作的沟通技巧中找办法重塑儿童被冰冷的针管、苦涩的药丸还有痛苦的手术经历摧毁的自信与安全感。有社工用安静的陪伴,适时给予治疗过程的自由选择权,以及对其兴趣爱好的正向强化等方式,让儿童从大人权威和医生权威之下,开始体验到对自己的生命和治疗的把控权。社工利用空间内自由开放的氛围激发了儿童反叛性的话语和行为,儿童的创造性得到不断的肯定,包括来自社工和自己的朋友家人……可以说儿童在空间里完成了自我重构,患病后的自己成为空间中自我的强烈对比。在这一过程中,儿童打破患者和医者这种“主客”对立关系设定,通过空间中的互动和空间社工的主动关注陪伴,成为具有一定话语权和操控能力的“主人”。可以说,空间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儿童在院内权力结构的重置。

3.家属的自我实现与共同体。

因病致贫或者因病返贫的家庭以及因病导致损失社会地位的家庭在社会上处在相对狭小和封闭的环境中,如果没有参与空间所带来的社会资源的关注,他们的生活只能继续边缘化甚至急剧下滑。在这种现实环境下,空间成为众多社会功能逐渐丧失家庭的自我实现舞台。他们在各类社会团体和资源的关注下,开始思考自己改变现状的能力,有的更是因此意识到,身边家人齐心面对是巨大的精神源泉。社工们不断用赋权的手段告诉他们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帮助他们把能量释放出来,帮助自己回到正常的家庭状态。诸如此类的话语几乎穿插在每一次面谈,工作坊以及活动中。显然,患病的现实感触影响了家属们对社会中自我位置的设定,同病相怜的家庭之间互相加油并给予实际帮助,更进一步激发了家庭之间的共同体意识。在这里,成年人们因为共同的生存和精神需求集结,去除了等级和类别的划分。因此,也激发了这个共同体对现状自主抗争和追求改变的积极性,是为赋权的内化过程。

四、结 论

本文以深圳市儿童医院医务社会工作最具代表性的Vcare关爱空间为案例,解析赋权视角下空间的生产过程,并以此为基础对空间的功能进行了剖析,从而揭示社会工作专业手法在这个特定时空中的实践特征。

将赋权理论融入空间生产理论中,关注空间内化后的助人成效,有助于理解空间实践的特殊性、空间生产的创造性,这是解读院内关爱空间的关键,也是对空间生产理论的深化和拓展。当然,最为创新的是,为赋权找到了动态的空间中的真正运作过程,为社工如何科学助人的干预性研究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主要结论如下:融入了赋权理论的空间生产意涵丰富。其空间实践由社会关系的生产所主导,社工、儿童以及家属包括院方和各社会资源主体都是实践主体。这些社会关系支撑并进一步衍生于关爱空间的建构。空间的表征集中体现在空间活动开展现场,连同社工入病房的陪伴行为,都是充满了符号和精神碰撞的即兴空间,充分展示了表征性与赋权相结合的场域魅力。表征性空间是活动本身各主体互动的延续,具有推动病患家庭接纳现状与抗争困境并存的力量。在时空间流动的过程中,空间始终具有稳定的意向和价值,它是服务对象寻求安全和归属感的地方。社会关系的再塑造、现场互动的符号产生再加上权力结构和共同体的组成,在空间中内化互构并演绎着,呈现辩证的动态关系。

最后,研究方法上,由于空间的现场性和瞬时性,造成了数据收集上的局限和结论验证的困难,目前看到的过程和机制总结未必考虑到所有案例的个性,不及行动研究中全程参与得来的数据更为鲜活真实,是为本文主要的研究局限,期待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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