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犇
林语堂
台北市中山区民族东路有不少水产店,其中有一家规模较大,可以买回去做,可以买后请店里代为加工,也可以直接在店里点餐。时间仓促,容不得太多的考虑,我们选择了后者,这种吃法叫“立吞”,所有食客都站着吃,吃的同时可以欣赏烹饪的过程,这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牛羊和马,别有风味。
食毕,本可在周边转转海鲜、水果市场,但海鲜、水果再怎么多样,也大同小异,尤其是物流发达的今天,食材的地域性远没过去那么强烈,人们的新鲜感与好奇心也随之弱化。恰巧亲人提议去阳明山逛逛,对啊,除了愚公,谁也搬不走山,要领略山的气息,看照片和视频是徒劳的,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走近它。
查询路线时,发现挺多到阳明山的巴士,都经过永福(林语堂故居站)站,于我而言,“林语堂”一出现,阳明山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但还是得先说说阳明山,毕竟林语堂故居坐落在阳明山山腰。阳明山,原名草山,蒋中正因敬重王阳明将之易名,多亏易名,草山太平庸了,就像称海为盐海似的。
提起林先生,即刻想起的便是《生活的艺术》,巧的很,就在来台湾前,我刚刚买了本新版的《生活的艺术》。回想起上午在水产店用餐的场景,更觉有缘,“立吞”不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吗?
从山脚到林先生的住处,坐车只要十分钟。当地的巴士下车需提前按铃,由于对路况陌生,当我看到永福的站牌时,车已经过去了,只能在下一站下车。我沿着山这一侧往回走,越走越感到坐错站的必要乃至妙处,去大师的家,坐车坐到门口也太不礼貌了,这一站路倒是给了我用脚丈量的机会,多少还伴着些朝圣的意味。
永福,到底是此地的旧称,还是林先生迁居后的易名,似乎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倘热爱文化的人能够在此停留,自是一种福气,即便终究要离去,这种福气也多会永驻心间。
走进这座由林先生亲自设计的故居(建于1966年),我最大的感受便是中西合璧。林先生用英文创作了《生活的艺术》《京华烟云》等,并将孔孟老庄的哲学、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人的作品译介到海外,还于1972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恰是在阳明山居住时编纂),他的文学作品、翻译作品是中西合璧的。在他的书房,有两大排书架,一排是中文书籍,另一排是外文书籍。在饮食上,他兼食中西餐,喝茶也喝咖啡,饮黄酒也饮啤酒,但酒量不大,用他的话讲,“我的酒量不过绍兴三杯,有时只喝了一杯啤酒便会觉得头脑昏昏然。”故居的建筑也不例外,窗户、拱门、廊柱是西式的,蓝色的琉璃瓦、中庭一角的盆景以及四合院的结构则是中式的。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有副对联如此形容林先生,其实何止是文章与文化,他的语言、饮食、寓所以及生活习惯,都是中西合璧的。
多数书籍、报刊会将林先生定位成语言学家、文学家和哲学家,我则更愿意称之为生活家,因为语言学家、文学家、哲学家有很多,生活家是稀缺的,尤其是像他这样将“生活的艺术”践行得淋漓尽致的生活家。
他发明过很多东西,发明的目的并非申请专利、批量生产,而是为了让生活更加便捷、更有意趣。比如,他发明了明快中文打字机、自来牙刷、自动发牌机和仿琥珀相框。寓所的餐桌也是他设计的,他特意在所有的椅背上设计一个古体的“凤”字,以此表达对夫人廖翠凤的爱,有人调侃这椅背上的“凤”字就是他家的家徽。林先生如果听到类似的调侃,想必会笑,毕竟他是第一位将humor译成“幽默”的人,且长期倡导幽默文学。
除了看重生命的享受、旅行的享受、文化的享受以及享受大自然,他还很重视生活的享受,他说,“我很需要一个好床垫,这么一来,我就和任何人都完全平等了。”他在《安卧眠床》一节中写到,“我也觉得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乐事之一……我深信最适宜的姿势不是平卧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约在三十度的软木枕头上,两臂或一臂搁在头的后面。用这种姿势,不论哪一个诗人都能写出不朽的佳作,不论哪一个哲学家都能改革人类思想,不论哪一个科学家都有划时代的新发明。”这话过于主观,但于林本人而言,他的不少文学作品、哲学思想和发明设计图确实诞生于床上。他有靠在床上看书的照片,那张旧照上,他床的右侧贴墙放置着一排与床头的木板平齐的书架,如今,故居将贴床的书架换成了一个床头柜和两把椅子,或许是为了集中管理他的藏书。
他在《谈话》一节中写到,“我们只有在知己朋友相遇、肯互相倾吐肺腑时,方能真正地谈天,而谈时各人也是任性坐卧,毫无拘束,一个将两脚高高地搁在桌上,一个坐在窗槛上,一个坐在地板上,将睡椅上的垫子搬下来当褥子用。因为必须在手足都安放在极舒服的位置,全部身体感受舒适时,我们的心地方能安闲舒适,此即前人所谓:‘眼前一笑皆知己,举座全无碍目人’。”无论独处,还是与人相聚,他都十分强调生活的悠闲与舒适。
客厅兼餐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有一幅是林先生抄李白的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因为在其幼小的时候,家中东壁上有这首诗,所以在78岁时,念及儿时、思念故乡的他特意抄录了这首诗。据说每每家庭聚会时,他的话并不多,但只要开口,必定是纯正的闽南语,对于少小离家老大未回的人而言,方言是最便捷、最可靠的乡愁。
餐桌一旁挂着林先生自题斋名“有不为斋”,他在文章中曾写到,“黄昏时候,工作完,饭罢,既吃西瓜,一人坐在阳台上独自乘凉,口衔烟斗,若吃烟,若不吃烟。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吃烟,若不吃烟;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难看出,他的生活很艺术,还很哲学。
故居的经营方挺聪明,他们在原有的客餐厅里辟出一个餐厅,就以“有不为斋”名之。餐厅对外开放,有十多款手冲咖啡,有几款茶,还有猪脚、排骨等简餐,人们可以在室内用餐,也可以移步阳台。倘置身阳台,尤其是黄昏的时候,你便可以像林先生一样,看观音山的日落,继而看台北的夜景。林先生太会选地方了,择阳明山山腰而居,在地理上,他远离了闹市的喧嚣,在视觉上,他仍能遥望台北的都市生活。
后院里植有一排松树,还有几株南方特有的树,院外则是一小片蕉田,附近的农人在此种植香蕉。林先生在香港病逝,但遵其遗嘱,他被安葬在阳明山寓所的后院。墓很简约,墓前放着花草、几粒花生和一杯咖啡。可惜我不吸烟,否则会立即掏出一支点好置于墓前。做不成“烟友”的我只好以“文友”的名义向其鞠躬。
值得一提的是,故居的史料特藏室暨阅读研讨室经常举办“有不为斋书院讲座”、学术研讨等活动,且对外租用。看得出来,他们是在秉承“生活的艺术”的理念,并让其成为一种活态的、真实的、日常的生活。
有人因为林氏晚年与南洋大学的纷争,斥责其人文分裂、晚节不保,我以为,纵观其82岁的人生以及作品,其晚年所谓的“劣迹”瑕不掩瑜。
他在阳明山寓所生活的这一时期,是其践行“生活的艺术”最直接、最纯粹的时期。在“有不为斋”,我点了壶迷迭香,随着那淡淡的清香,安静地体味着生活的艺术和艺术的生活。一旁的外国老人与同行的中国友人在聊林先生,我英文不好,听不太懂,但从他手持的英文版的《生活的艺术》以及谈天时的表情,能够看出其对林先生的崇敬。走出“有不为斋”,我再次从墓旁经过,短暂“告别”后,便离开了故居。
搭乘巴士,往山上走,下车后,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等回程车下山了,再次路过林语堂故居时,故居的内门已经关了,仿佛主人正靠在床上,借着一盏昏黄的灯读着写着。为何不深入、细看阳明山,因为我觉得,来阳明山,看看林先生,看看这位阳明山上的生活家足矣。
(选自《长白山周刊》2018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