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杨海崧
一
在秋天快要结束时我们接到了托比的来信,他首先向我们四个人问好,但是说实话我对他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在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在一场音乐会上见到了他,朋友介绍我们认识,我第一次甚至没有听清他的名字。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瑞典。瑞典?很好,我们的鼓手也是来自瑞典,也许他们认识?是的,他们认识,但也是刚刚认识。然后我们分开,各自找各自的朋友。对于那个夜晚我印象模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看乐队演出时都毫不兴奋,回到家时感觉极其疲倦。那个晚上也不例外,我没有想到会收到托比的信。
托比在信里写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已经知道我这次去中国是为了瑞典和中国的一个艺术交流的项目,作为这个项目的一部分,我们将会在斯德哥尔摩的远东艺术博物馆做一个艺术展,展出的作品全部都是来自中国的灵感。而我的作品是,选择一支能够代表中国的乐队到瑞典进行演出,以此来表现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冲击,也表现出中国的现代和传统的关系。我希望你们能够到瑞典来帮助我完成这个作品,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兴趣?”
当然,我们当然有兴趣。现在我想起来了,托比是一位艺术家,但是他做什么样的艺术我并不清楚。不过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瑞典,英格丽·褒曼和英格玛·伯格曼的国家,那里有寒冷而漆黑的冬天,北极光在遥远的宇宙深处向着无人的大地散发妩媚的姿态,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森林,每一棵树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孤独的故事。那里还有整整一夏天的阳光,错过了便要再苦苦等待一年,而在那些总是黑夜的日子里,每一分钟就像是一生一样漫长。那里有熊和驼鹿出没。那里的海洋也是美人鱼的海洋。在港口,商船正在等待出发的号角。沙滩上,金发美女像沙丁鱼一样走来走去,她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但是谁在乎,我们还等什么呢?
但是我们还需要确认许多具体的细节,比如费用的问题,时间的安排,以及另一件比这场演出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已经排练了整整一个春天和夏天,现在是时候录一张新唱片了。托比的这封来信,让我们看到了去瑞典与亨里克合作的可能。一年的时间过去,我还真有点想念这个胖胖的瑞典人,尤其在我们一起爬长城的时候,他远远落在后面的身影在傍晚的落日映照下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而我相信那一段长城的险恶也给他留下了同样深刻的印象。
我们也写了一封信给亨里克,询问他的录音时间的安排,他很快给了我们回复。如果我们到他的录音棚去录音的话,他将非常高兴,而且更主要的是,自从有了上一次的合作经历,他对制作我们乐队有了更好的经验,他相信这次一定可以制作出一张优秀的唱片。而时间,他希望我们能在五月底或者六月初开始,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工作。
这个时间对我们有些麻烦,因为托比的演出安排在三月,而中间的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们该去哪儿呢?“那么,”坛坛说,“我们也许可以安排一次欧洲的巡演。”
如果这样安排,那么我们的时间真的是够紧的。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和坛坛几乎成了邮件收发机器。这让我想起了我多年没见的一个朋友,他恨透了电子邮件,曾经骄傲地宣布他一辈子只会通过邮局寄信,但是因为我的家总是搬来搬去,我已经失去了和他的联系。也许他认为使用电子邮件是比失去朋友还要令他烦恼的事,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他仍然坚持他的想法。
过年时我和小孙回到了南京。真潮啊,冬天的南京。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家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热水袋瑟瑟发抖。到了晚上我们就边吃晚饭边看一档叫作《老张说事》的电视节目。每天晚上老张总是会找来一些要打官司的人,通常是一个家庭,儿子和父母打官司,侄子和叔叔打官司,或者相依相伴了一生的老头和老太打官司,大多数是为了房子,有的是为了婚姻。我和小孙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考虑到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经历同样的问题。这个节目最吸引人的关键之处,完全在于老张同志的个人魅力,每当双方当事人怒火稍稍平息之时,老张一定会不失时机地说上两句,就这样,双方的怒火和怨恨又一次被挑动起来。无名之火被唤醒,毒蛇再一次露出牙齿,总是有人老羞成怒甩手而去,也总是有人半真半假地突发心脏病,哭泣和咒骂混杂在一起,中立而无辜的老张一再地要求双方克制再克制,把高潮留给最佳的时刻。在节目的最后,老张将会义正词严地为今天的节目做一个总结,而我们则又接受了一次活生生的法律普及教育。
南京的生活缓慢而惬意,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老张是怎么找到那么多有矛盾的人,居然每天晚上一期!一定有一个看不见的城市,隐藏在我的南京的某个角落,那里有我永远也无法了解的生活,那里也有我从未经历过的怨恨和沮丧。而我,每天在繁华的街道上行走,出没于每个唱片店、DVD店,以及每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书店。我开始怀疑自己怎么会堕入这种知识分子式的生活中……
我在南京接到坛坛的信,托比的演出已经安排妥当,亨里克的录音时间也定好了,而最让人高兴的是,奥地利的一位演出联系人已经答应帮我们联系德国和奥地利的巡演。那么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当然,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首先是要联系瑞典和挪威的演出经纪人,如果时间还允许的话,还有法国、意大利、英国、西班牙……坛坛问我最想去哪里演出,我回答他是南斯拉夫、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亚、俄罗斯,反正整个东欧我都想去。我想看一眼布拉格的广场,瓦尔特保卫过的萨拉热窝,将要炸毁的大桥,犹太人的集中营,布达佩斯,还有莫斯科,列宁格勒,红场!红场!红场!当我听说俄罗斯的光头党有多么嚣张时,才打消了去那里演出的念头。
那么,过完年我们就要出发,真的要去欧洲了。我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我对我们将要录音的那些歌曲还缺乏信心,而且越接近三月我就越没有信心。我们真的要去欧洲演出了?在一群根本听不懂我唱什么的人面前?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一片沉默?或者仅仅是鼓励性地拍拍手,表示礼貌?又或者这些从小就在摇滚乐中长大的孩子只是对我们这几张来自东方的黄色的面孔感兴趣?关于音乐,他们将怎样看待跟他们一样背着乐器握着话筒站在舞台上的我们呢?但我努力不让这些焦虑表现出来,我们需要排练,更多的排练,我对乐队的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不必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理解我们的歌词,我们只需要把我们自己百分之一百地表演出去。但是到了夜里又是另一回事,我焦虑得难以入睡,想象着音乐节和每一间破旧的朋克俱乐部的舞台,舞台下无一例外的是黑洞洞的景象,我在疲倦中睡去,睡着后立刻被窗外的风声惊醒。我染上了和《舞台生涯》里的老卓别林一样的恐惧。
二月即将结束,三月就要来了
植物生长的季节
总是让匆匆而过的行人感到尴尬。
现在,在首都机场大厅的金属座椅上,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我知道坛坛再也不会出现,我们在这个金属的椅子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不,他在最后一刻退缩了,谁也没有通知,他就离开了,背包里装着所有的机票,丢下我们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首都机场里,眼巴巴地看着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飞走,其中有一架是属于我们的,是我们的。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但是谁都默不作声,每个人都装作忙忙碌碌,但是其实什么也没做,除了让那架本该带我们去欧洲的飞机撇下我们,慵懒地插向天空,而飞机上的人将会对着空着的四个座位大声地嘲笑。是的,在十万米的高空他们不需要隐瞒什么,他们只会庆祝,庆祝终于甩掉了那四个愚蠢的家伙。而我愚蠢到竟然真的以为我们能够到达欧洲大陆,不,我的运气从来不会是这样,也许在我一出生的时候我就应该拿一本皇历查一查,这世界有那么多的秘密,是什么人在掌握着它们?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我不是那个人,但是我又是谁?坐在这个银色而且时尚的金属座椅上,装出马上就要去欧洲的样子,但是心里其实怕得要命,那些穿着制服的人,那些没有穿制服的人,还有那些推着行李东张西望的人,他们看上去胸有成竹,他们知道他们今天晚上会躺在什么样的床上,他们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女人或男人在等着他们,但是为什么没有人走过来告诉我一声,为什么没有人走过来哪怕安慰我一下,说:“别担心,我们没有抛弃你,我们只是故意装作不理睬你,实际上这是一个游戏。”或者说:“别担心,其实我们和你一样,我们只是装作满怀自信,但是我们并不真的知道。”不,再也不可能了,我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始终没有触碰到一点点让我放心的东西。这就是生活,同志,我对着虚空说,这就是生活,世界永远只在你的想象中,飞机在虚空中飞来飞去,它们即使停留也不会是为了你。欧洲,欧洲,你会像我一样沮丧吗?
但是坛坛在最后一秒钟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一顿丰盛的斯德哥尔摩晚餐正准备迎接我们。
二
在飞机上我沉沉睡去。
醒来后我看着窗外,一片巨大的机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机翼下白云翻滚。
当我再次醒来时,白云消失了。我可以看见一片又一片的黄褐色覆盖着这个星球的表面,上面还有一道道的曲线。那应该是山,我想,而其余的那些,应该是河流,也许我们正在西伯利亚的上空。我站起身向厕所走去。我要撒一泡尿,然后把那种因为上火而变得浊黄的液体倾倒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让我以此来向那些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并在这里死去的流放者致敬。我终于到达了他们的土地,即使是在一架先进的空中客车上,我也能听得见他们在寒风中的哀号。我想起在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份画报上反革命分子临刑前拍摄下的一张张照片,他们的眼睛空虚但是坚定,面对命运时没有丝毫的恐惧。那么,我一边使劲地挤压着膀胱一边想,就让这泡尿雨带去我的问候,这是我和他们的唯一联系,这些遭受过苦难的人会明白的。
当大雨真的落下的时候,
再谈论这些我们就不得不要
换个姿势,
然后把街道打扮一番。
但是,但是,
千万不要直视受害者的眼睛,
它们空洞,虚无,
并且使我们成为同谋。
从厕所回来,我看见任杰正举着他新买的柯达数码照相机趴在窗口。回过头,许波也拿着他的索尼数码相机趴在另一个窗口。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我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我曾经做过最甜美的梦是关于天堂的梦,不,准确地说是关于伊甸园的梦。事隔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绕过最后一道围墙,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平原。就在那边,我望着山坡下对自己说。然后我奔跑着下了山坡。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整个人都飘浮起来,我不是在走,而是在划着空气向前行,我毫无重量,但是我一点也不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呢?我缓慢地行走,享受着失重的快乐,时不时地轻轻一蹬,让自己飘起来,然后又轻轻地落下,继续行走。周围的一切和我一样,许多动物从我身边经过又飘向远方,我伸出手,试图触摸它们,那些柔软的生灵,那些高大而且柔软的生灵,我也许只是想告诉它们我并不是一个闯入者,我本来就属于这里,即使现在不是,也总有一天是的。绿色的草地上长满了各种美丽的植物,我几乎能闻到它们的异香。我满怀感激,向前划行。我穿过回廊,穿过花园,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是我们每个人最后总要到达的地方,而我做过什么,凭什么有这样的荣幸,能够发现这世界的美?醒来后我满怀欣喜,感激不尽。但这样美丽的梦仅此一次。
相比之下,飞机上的梦显得模糊而且粗糙,但是仍然足够甜美。
现在,整个机舱的人似乎都睡着了,而我却异常清醒。窗户外面不再是黄褐色,而是蓝黑色,我知道我们现在正在海面上,是大西洋吗?应该是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又一顿快餐。这是午餐还是晚餐?不,这什么都不是,只是另一次食物供应,但是我并不饿。我有些疲倦,但是并不饿。我对空姐说:“我只想要一杯咖啡。”而且,如果她们允许的话,我还想抽一支烟。“对不起,飞机上禁止抽烟,”空姐面带微笑地回答,“咖啡,没问题,马上送到。”我就这样带着强烈的抽上一支烟的欲望在大西洋的上空飞行。
一九九二年当我第一次从南京的电台里听到摇滚乐时,我心里想,这是什么东西?摇滚乐又是什么东西?十多年后的现在,我正坐在一架飞机上,漂洋过海地去为说着不同语言的陌生人演奏摇滚乐,这算得上是一种进步吗?不过也许只有我明白这十多年里我失去了什么。如果拿失去的和得到的做一个比较,那么怎样才算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又有谁能够在这场交易中成为获胜者?实际上,谁会在生命消逝的岁月里在乎这些?我们不是赌徒,生命也不是赌博,或者交易。我知道的只是,我在一九九三年为自己做了一次选择,这个选择到现在为止还在发挥着影响,而且还将会一直影响下去。这个选择的对与错一点也不重要,如果非要一个解释的话,那么我愿意把它归结为命运。
但是有什么样的命运能够让我在此时此刻抽上一支烟呢?
一九九三年,童玮亮在后来的一首诗里写道,徐路单纯得就像是一头小猪。但是实际上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单纯得像一头小猪。在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头头单纯的小猪在军人俱乐部的阳光下寻找自己的未来。我的未来呢?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弄明白未来的含义。直到几年之后丛峰写出了《春天的第二十七个瞬间》,我才总算明白了,未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瞬间,这些瞬间可以被如此轻易地忘记,所以即使看见了也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
但是我的朋友们可不这么想。还是在一九九三年,我认识了南京无数喜欢摇滚乐的人,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正向着自己的未来奔去,而我经历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瞬间。我愿意和他们换个位置吗?不,绝不,我宁愿做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并且我很清楚他们即使愿意交换也只是说说而已。
在南京时我学会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是,永远不要抱怨,对任何事情都是,也永远不要顾影自怜。所以我决定再睡一会儿,希望再次睁开眼就能看到斯德哥尔摩。
当我又一次醒来时飞机仍然在空中飞行,不过快到了。九个半小时的旅程已经接近终点,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疲倦,甚至那些永远微笑的空姐也偷偷地打着哈欠。真的是快到了,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坛坛正在座位上看书,许波已经呼呼睡去,任杰从座位上回过头来,我们相视一笑,我问:“累不累?”“累。”他点点头,“但是我拍到了一张破冰船的照片,真是漂亮。”他抑制不住他的兴奋。
机舱里渐渐热闹起来,睡着的人纷纷醒来。我们离终点越来越近,近到我几乎已经能闻到瑞典森林的气息。我看见一座城市,“那是斯德哥尔摩吗?”我问坛坛。他探过头看了一会儿说:“不是,这是一个小村子,斯德哥尔摩比这大多了。”“有多大?”“看见了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我就真的看见了。飞机开始下降,我几乎已经能辨认出教堂,以及在公路上行驶的汽车。随后,一大片森林出现了,地面上覆盖着积雪。看来我们又要过一个冬天了,还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出来,飞机已经着陆了。
三
瑞典!我为自己设想的所有关于第一脚踏上欧洲大地时的心潮澎湃一概没有出现。我们四个人站在阿兰德机场的外面,其中的三个人看上去鬼鬼祟祟,无所适从。现在正是斯德哥尔摩的傍晚,机场外几乎没有人,一排出租车停在一边,看上去和北京的黑车差不多。我们需要一辆大一点的车,坛坛对一个管理出租车的工作人员说,我们的东西,坛坛指了指堆在一起的一座小山,太多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将一辆车停到我们面前。这个出租车司机也未免太老了吧,我算是见识到了资本主义对人的剥削,虽然我从我的身上也没有看出什么优越性。我们坐上被资本主义迫害的老头的车,向市区冲去,向托比家冲去,向丰盛的斯德哥尔摩晚餐冲去。
我们彼此之间的谈话很快就干涸了。在沉默中,我们贪婪地盯着窗外,尽管天色昏暗,但是我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和中国不一样的地方,任何一点细节都会引起我们一阵惊呼。我们三个人就像刚到这个世界的婴儿,睁大了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寻找神圣的事物。某种被压抑的错觉。
开车的老头偶尔和坛坛交谈几句。后来坛坛告诉我们,那老头说的基本上是,“你会说中国话?”(伴随着一连串表示惊奇的感叹词。) “你是怎么学会说中国话的?”“你在中国待了多长时间?”(听到回答后又是一串感叹词。) “在我看来中国话是最难学的语言。”(不顾坛坛的反对。)最后,老头郑重地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白人,我一定要告诉我的同事们。”(我能想象出老头当时心里的那阵激动。)由于坛坛为老头在同事们面前提供了一个可炫耀的话题,下车时老头决定把我们车费的零头去掉。而我激动地听成他决定不收我们全部的车费。这个瑞典老头真好啊,我心里说,真是太人性了。
记忆是让人多么尴尬的事。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婴儿站在街角,神情古怪,他抱着婴儿的姿势就好像那是一个他刚刚捡到的东西,他随时准备着把这个男孩或者女孩扔给路过的随便什么人。车子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停下,我看见他向车里的我们招手。噢,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托比。
⊙ 欧里根·雅克宁 作品6
但是斯德哥尔摩的托比一点也不像北京的托比。他好像变矮了,变瘦了,也变得腼腆了。我很怀疑这个托比和我在北京酒吧里见到的那个托比不是同一个人。但是我根本不在乎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托比,只要他能给我们找一间住的屋子,几顿过得去的饭,以及我们的来回机票钱,我不会在意他怎么变,即使他做了变性手术我也不在乎。
那个婴儿是托比刚刚三个月大的女儿。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的街头,她睡得很甜。而我吸溜着鼻涕,心里想着真是冷,好不容易熬到冬天快过去了,谁知道又跑到这里再过一次冬天,春天的到来被无限期地推后了,真是过回去了。但是,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后来等待我们的还有冬天里的冬天,那是在北方,那里有半人高的积雪……
我们把所有东西放在了托比的工作室,那实际上就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厕所的装饰与众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华丽,和外面的屋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个厕所给了我一个错觉,以为全瑞典的厕所都将是这样,但是在我见识了更多的厕所之后,我明白了这间厕所不过是艺术家的厕所,不具有普遍性。
现在,终于是我等待已久的第一顿欧洲的晚餐,想象中丰盛的斯德哥尔摩晚餐终于要来了。我激动异常。在托比家,我们见到了他的妻子,一位胖胖的但是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以及他的其他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和她的母亲一样胖,小的是个男孩,像他的父亲一样瘦。两个孩子的脸上都带着明显的青春期的倦怠气息。但愿他们还记得我们这些来自东方的黄色面孔。
我们在托比家稍作停留,便直奔一家名叫人民烤肉的阿拉伯餐厅。但是我已经累得肚子鼓胀,吃不下任何东西。我糟蹋了大半盘实实在在的阿拉伯烤肉,回想起来真是心痛。
第二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旅馆的花园里传来的鸟叫声。其他人还在熟睡。我悄悄地起床,走到外面,清冷的空气让我的精神大为振奋,我坐在通往花园的台阶上抽了一根烟。白雪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童话里建筑的屋顶,我不禁想,如果小孙在这里该有多好啊,白雪的下面就是她童年时的所有幻想……
抽完第二根烟我开始感觉到有点冷,我走进房间,他们已经醒了,但是都还躺在床上。“起床吧,懒鬼们。”我挨个拍着他们的床。
“不,我要躺着享受欧洲的第一个早晨。”许波说。
“不,我要躺着享受许波的屁股。”任杰说。
“我带你们去吃一种特别的早餐,然后带你们去看看斯德哥尔摩。”坛坛说。
“巡演的生活又开始了。
“这是我爸爸妈妈结婚的教堂。”坛坛指着河对面——不,应该是海对面——的一个尖顶大教堂说。
在六十年代的某一个冬天,一个男人和他的女朋友手挽着手在路上散步,他们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走走。那个男人是瑞典最大的一家报纸的记者,一位爵士乐的狂热爱好者,也是一位共产主义者,并因此而背弃了他优越的家庭。(六十年代的孩子谁不是这样呢?)他的女友是他的同事。冬天的海面结了很厚的冰,他们看见了对面的大教堂。“我们结婚吧。”男人突然说。“好啊。”女人说,“什么时候呢?”“就现在。”男人果断地拉着女人的手,走上结了冰的海面。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教堂,男人推开门,他们走进幽暗的教堂,找到牧师,男人说:“请为我们举行婚礼吧,就现在。”
这个故事太过浪漫,因此显得非常不真实。而且一个共产主义者,怎么会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但是那是六十年代,人们总是根据突如其来的灵感而行动,而不是根据什么法则。不是吗?教堂就矗立在我们面前,我们站着的地方,也是当年男人和女人散步的地方。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
“看那里,”坛坛指着一幢普通的房子对我们说,“那是我小时候的家。我们还在斯德哥尔摩时就住在这里。我还记得,小时候天天在这片空地上玩。我们离开后这房子就卖掉了,后来我们住到南边去了。现在里面住的不知道是谁。那边,”他指着旁边的另一幢房子,“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家,他们是双胞胎。这兄弟俩现在也不住这里了,不过他们还在斯德哥尔摩。”
我差不多要嫉妒坛坛了,他还能找到自己的过去,只要回到那个地方,一切都保存得完完整整,物质上的存在保证了精神上的联系。而我的过去呢?南京的老房子已经成了一个街心花园,我倒是希望坐落在花园中的那个丑陋的厕所就是我以前的家的位置,那样的话好歹还算是有一个地理上的坐标。要不然,我的童年、少年,以及整个焦虑无比的青春期该储存在哪里呢?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越来越模糊,总有一天会像南京夏季的雨一样,在柏油路面上被太阳晒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痕迹。
但是实际上我不应该为此感到难过,消失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几代人,我的姐姐,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的父母,他们的过去也都已经被推土机铲得平平整整,并且在一座座高楼之下被埋葬得无影无踪。当我们老了的时候,我们会指着一间公共厕所对年轻人说:“你看,那就是我小时候和小朋友们玩耍的地方。而那里,”我们再指着另一个方向的豪华公寓,“是我的中学。我们在那里打架,学习,成长,度过青春,并且第一次学会和女人做爱。她后来就是你的妈妈。”
在斯德哥尔摩的街道上坛坛是主人,而我们是他的三个好奇而愚蠢的客人,对任何一点事情都大惊小怪。我猜他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无知。
国王路上的一家唱片店让我激动不已,我像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兴奋,我眼花缭乱,脑子快要爆炸了。我做了无数次的深呼吸,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一时冲动,钱一定要省着花,我不应该盲目地买唱片,我才刚刚到达,更多更好更便宜的唱片还在等着我呢。但是我怎么能抵抗得了雷纳德·科恩的第一张和第二张专辑的诱惑?尤其是价钱那么便宜,还有吉米的精选,价钱也是同样便宜。但是,但是,既然我挑了这些,那有什么理由拒绝价钱只稍稍贵了一点的“电视”?虽然我已经有了那张专辑的磁带和CD,但是收藏一张自己最喜欢的乐队的黑胶不能算是过分吧?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心满意足,哪怕晚上就回中国我也毫不在意。
四
在远方的轮船上度过一夜
睡眠时梦见了王宫
清晨的雨划过海的表面
在被侵略者的街道上
左顾右盼,等待
炮弹再次落下
但那只能是一个奇迹
就像一片片森林搭建而成的
城市,山坡上
有死者的气息
但是实际上死者并不存在
除了在我们的交谈中
偶尔出现
他们享受着想象的荣耀
轮船无法再往前
那是我们的幻觉之一
而另一个,最后的一个幻觉
是属于中国的
这首诗的题目叫“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夜”,是我一年后在北京写的,那时候我刚刚搬家,从一个楼房到另一个楼房,从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先前的那个家很快就被我抛在脑后了。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写下些什么,那么一年前的欧洲也会被我同样地抛到脑后。所以我集中精神,翻出记忆,像一个长久便秘的人拼命地把另一个欧洲从我的身体里挤出来。
为托比的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上午的时候,托比才第一次跟我们说起他的想法。他想要的不是一整场的演出,而是一次大约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的即兴表演。这是一件艺术作品,他反复强调,我们代表的不是我们乐队,而是他作品中的组成元素。是的,我们清楚他的想法,没问题,即兴表演甚至比正常的一场演出都更让我们兴奋,我们一定不会让他失望。反正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欧洲演出。
表演被安排在远东博物馆,下午试音时我们顺便参观了一下里面的展览,不过我更喜欢的是紧邻的瑞典现代艺术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了无数以前只在画册里看到过的作品,从莫迪格利阿尼、戈雅,到蒙克、马蒂斯、毕加索,再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还有贾克梅蒂、沃霍尔、波洛克……我被膨胀的自我淹没了……
那天下午我干的一件蠢事是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我不知道瑞典的自来水是可以直接喝的,我因此遭到了任杰和许波很长时间的嘲笑。我不在乎他们的嘲笑,但是我在乎那二十块钱,一张唱片从我的手上溜走了。
现在,还有时间在演出之前休息一会儿。我们三个人,我、许波和任杰,挤在旅馆的房间里,我略微有些紧张。这种感觉我非常熟悉,几乎在每次要上台前,我都会感觉到紧张。这种感觉从我十多年前第一次抱着一把吉他上台开始就一直存在,即使在演了一场又一场之后,紧张的情绪总是会在演出前的一个小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我走到话筒前的一刹那,然后,突然之间,音乐开始轰鸣,把我的焦虑炸得粉碎。为此我曾经想了很多方法缓解情绪,包括深呼吸、喝酒、在上台前和朋友聊天,但是这些方法都不管用。后来有一天丹尼斯告诉我,他也会在每次演出前感到同样的紧张。那是好事,他说,那是一种兴奋的状态。既然他也是那样,那么好吧,看来我注定了要接受这样的煎熬。
我把鞋带系了一遍又一遍,它们要么太松要么太紧。耳朵里听着许波和任杰的说话。
这样无聊的对话将持续整个巡演。有时我也会加入进去。
当我们回到博物馆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托比介绍了很多艺术家跟我们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来没有听过中国的乐队表演,他们甚至不知道中国也有摇滚乐。当然,中国也有摇滚乐,我们只是其中之一。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开始吧。等一等,托比示意他还要在表演之前说几句。
按照试音时商量好的计划,我们从噪音开始,然后贝斯进入某个反复出现主题,在循环的低音的带动下,我唱出每一段临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零零碎碎的片段文字,许波配合着我的声音,让整体的情绪上升,再上升,然后下落,进入一个平缓的地方,休息片刻,再一次突然上升,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但是我们在高潮时并不停留,我们回头,进入另一个段落,等待另一次高潮的到来。在所有这一切的外面,坛坛为我们砌出了框架,这样我们就不会离开得太远。我们四个人就这样沿着低音的轨道向前冲去,向前,向前,向着一个我们也不知道的地方,向着隧道远处的一个亮点,向着虚无,向着远东博物馆里每个人的耳膜深处冲去。而突然,任杰停下了,低音在空气中消失了,但是我们仍然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冲去,我们知道要回头已经太晚了,我们只能往前了,即使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骗局,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即使失败也要失败得完美。好在低音并没有真的离开,任杰只是暂时停下,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再一次回来,继续引领我们。然后,在片刻之后,在我们还没有被撞毁之前,我听到了《告诉孩子们》的前奏。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人们纷纷走过来向我们祝贺,他们遗憾的是表演的时间太短了。这不是我们乐队的演出,我不断地告诉他们,这是托比的作品。是的,是的,他们明白,但是他们仍然希望看到更多的表演。我们在斯德哥尔摩还有更多的演出,但不是现在,希望到时候还能见到他们。好的,他们一定会去的,他们一边说一边穿上外套,但是这次的时间再长一些就好。他们嘟嘟囔囔地走出去。我希望这次表演吊起了他们的胃口。
托比带我们去吃饭的路上,那些振动的音波仍然在我耳朵里鸣响。
我们去了一家墙上挂满了照片的酒吧。托比告诉我这是斯德哥尔摩的艺术家经常聚会的场所,我们进去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艺术家,谁又不是,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好不容易我们在一张拼起来的桌子前坐下。周围都是托比的相识。点餐时托比向我们提出了很多建议,但是我根本不在意他在说什么,哪怕把酒吧里客人吃剩下的东西端到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在乎。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对面的那位天使。我相信如果真的有天使的话,那么一定就是她那样。那个女孩,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害羞地跟我说起刚才的演出,以及中国。但是她根本不了解,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我,恨不能不谈刚才的演出,更不要谈什么中国文化。我想听到的是她的生活,她在斯德哥尔摩的生活,她的朋友们,她的白天,她的夜晚,她美丽的十八岁的脑袋里的渴望。我像个疲惫的傻子一样坐在天使的对面,脑海里一片混乱,嘴上胡乱描述着中国。也许她应该亲自到中国去看一看,待上一段时间。这是我的邀请,我希望她能意识到这是我个人的邀请。是的,她一定会去的,希望到时候在中国能看到我们的演出。但我却宁愿用未来所有精彩的演出来交换一个跟她在一起的夜晚。
但是夜晚总是要结束的,我们告别黑色头发的瑞典天使,拖着疲倦的身体以及更加疲倦的心向旅馆走去。但愿今夜有一个美丽的梦。
五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我的黑发天使在黑夜中向我微笑。莉娜,这是她的名字。莉娜,我想象着她玫瑰色的脸,不,而是比玫瑰色更苍白一些的脸,她的笑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孩,睁着纯洁而好奇的大眼睛,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对她虎视眈眈。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够保护她,让她忘记所有那些关于中国的传闻,让她忘掉所有那些关于艺术的谎言。你看,我会对她说,这些伤害是怎么造成的?难道是因为我们过于软弱?我会对她说,每一个季节的变换并不意味着新的开始,同样也不代表一次结束,河流就是河流,落叶就是落叶,斯德哥尔摩的街头和北京的有什么不同?北京的街头和南京的又有什么不同?但是你看,人群已经在音乐结束的一瞬间散去,留下的除了寂寞还是寂寞,而安慰只是假装存在。我只是个白痴,我只是假装自己是个音乐家,但是我自己很清楚,在黑夜降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面对我,他们还是不得不面对他们。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不会为什么人提前到来。就在一层玻璃之外,星空闪烁,海面平静,整个城市进入宁静之中,尘土落下,音乐消失,喝醉的人正在路边的阴影里倒卧。但是你知道抱怨总是存在,变化随着时间而加剧,我要对她说,如果她真的希望看到这种变化,那么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到变化的伤害。但是,我躺在床上对着黑暗说,如果伤害真的要来,那就让它来吧。当我这么说时,就像个白痴一样紧紧抓住睡袋的一角,和她告别的那一幕让我伤心不已。为什么我们不能更进一步地了解对方?为什么告别来得如此的容易,而人们一点也不显得悲伤?他们宁愿在独自回家以后还要独自面对一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夜晚,直到欲望把他们折磨得筋疲力尽,他们才不得不在幻觉中悄悄睡去。但是立刻又被惊醒,看一眼沮丧的房间。如果他们还想再次入睡,必须要等待又一个轮回。在所有生命都被耗尽之时,他们才会明白过来,不过轮回已经注定。莉娜,我要在此之前告诉你事物的真相,我将尽我所能。
然后我的思绪开始变得像斯德哥尔摩的海面一样柔滑,我要把所有的咒骂留给未来,而今天,我要把全部的夜晚留给我的天使。
六
我们挤进一辆租来的奥迪车里,离开斯德哥尔摩,向着北方的乌默尔开去。后备厢里被塞得满满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我的那些唱片。我想着当我打开箱盖,看见它们碎成一片一片的样子。后来我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这么想,让我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们要在乌默尔待两个多星期,接着是和国际噪音阴谋的一次小巡演,继而是参加当地的一个音乐节,再然后,就是欧洲的巡演。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和亨里克见面,商量录音的事情,不知道他是不是更胖了。
和托比告别后——他说他很满意我们的表演,他已经用DV记录下了全部的过程,就等着我们下次再回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让我们看了——坛坛开车带着我们穿过大半个城市。现在我才注意到斯德哥尔摩有那么多的桥(坛坛后来告诉我整个斯德哥尔摩就是由几万个大大小小的海岛组成的城市)。坛坛在一个巨大的城堡前放慢了车速,他说:“这是王宫。”我看见门口穿着古典军服的卫兵,以及三三两两的游客。任杰和许波同时举起了相机。
“我们别去乌默尔了,”许波提议,“我们去王宫遛一圈吧。”
“遛一圈哪够?我们住几天吧。”
“干脆我们跟瑞典国王商量商量,把王宫让给我们住,每个月给他两百克朗房租。”(还在飞往瑞典的飞机上,我们就已经习惯花钱时先算一下价值人民币是多少,二百瑞典克朗,相当于二百二十块人民币左右,真亏任杰说得出口。)
“顺便把公主嫁给我们吧。瑞典有公主吗?”
“有两个,老大叫维多利亚,老二叫吧嗒吧嗒,都还没结婚。”
“什么叫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就是,我忘了她叫什么了。”
“正好,你还有机会啊。长得漂亮吗?”
“长得,嘿嘿。”坛坛干笑了两声。
“长得差一点没关系,好歹是个公主。”我拍拍坛坛的肩膀,“加油加油。”
作为回答,坛坛一踩油门,瑞典王宫被甩在了后面。
收音机传来一阵强劲的鼓点。“真好听。”“这是瑞典一家全国性的音乐台。”“我明白,就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个性质。”“那还是不一样,你听人家放的音乐。”任杰说。许波跟着副歌段的旋律唱起来,然后我们四个人都跟着唱,这首歌在一阵乱哄哄的合唱声中结束。许波意犹未尽地又多唱了一句。
任杰问:“这个乐队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一个新的乐队。”坛坛停顿了片刻,“瑞典的乐队实在太多了。”
这句话勾起了我对乌默尔的无限向往。
我第一次知道乌默尔这个名字,是在我第一次遇见坛坛的时候。那时候他正和国际噪音阴谋在中国巡演。在上海的一次演出前,他指着国际噪音阴谋的几个人对我说,“他们来自乌默尔,瑞典的北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几个人穿着朴素,不苟言笑。那时候乌默尔对我来说连个地理学上的名词都谈不上,和它联系在一起的,就是那几张英俊而严肃的面孔(他们的女吉他手长得可真漂亮啊,又冷又漂亮)。两年之后坛坛成了我们乐队的鼓手,而我们现在正在去往乌默尔的路上,我不禁对于生活中某几个具有决定性的细节感到迷惑了。
经过了两三个小小的城市之后,坛坛把车停在一个靠着湖边的加油站里。“我们加点油,顺便吃点东西再走。”正好我的腿已经酸得不行了,坐在车里我的腿摆成什么样的姿势都让我觉得很难受,我恨不能脱了鞋把脚伸到坐在边上的人的脸上去。如果我那样做的话,那么我将是在巡演中第一个挑起仇恨火焰的人,所以我忍住了两条腿的酸疼,我巴不得它们变得麻木。
坛坛给车加油的时候许波已经到湖边跑了一个来回。他兴奋地对着刚从厕所出来的我和任杰说:“真是漂亮。”他一边说还一边得意地晃动手上的相机。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他照片拍得漂亮还是景色漂亮。我们向湖边走去。
湖边的草地上还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即使穿着羽绒衣,我还是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我对着深色的湖面以及湖对面的森林望了两秒钟,就决定回到车里。现在车里没人,我正好可以把我的腿伸直。
坛坛已经加好了油,并且从加油站的商店里买了一些吃的。我们把车停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开始吃起来。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应该在晚上九十点钟就能到达乌默尔,然后我们就在老朋友尤纳斯的温暖的家里美美地睡上两个星期,直到他对我们感到厌烦为止。但是他是不会对我们感到厌烦的,我们都知道,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一个善良的朋克,但愿他还保持着他的善良,至少也要保持到我们从他家搬出来为止。
再次上路后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我们刚刚吃了一顿饱饱的午餐,撑得我们四个人都想睡上一觉,让面包和鱼子酱在我们可怜的胃里慢慢地消化,不要消失得太快,下一顿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呢。我越来越懊悔在人民烤肉餐厅我剩下了那一大堆羊肉,我希望能在今天晚上就见到它们,然后把它们全部装进我的肚子里,让它们充分实现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我闭着眼睛,在思念和悔恨中慢慢地睡着了。
七
我已经醒了,但是任杰还在拼命地拍着我的腿,“快醒醒。”我听见他的声音。我擦了擦了嘴角的口水。
“怎么啦?”
“你听。”
收音机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嘈杂的音乐声,难以辨认。
“这是什么呀?”
“你再仔细听听。”
现在我听出来了,那是我们的歌,《快》!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是电台还是磁带?”
“等一下。”坛坛摆了一下手,听歌第一。
快,趁热情还没冷下来,你说快,快,趁青春还没冷下来。我跟着音乐晃动起来,许波用脚打着拍子,任杰的手跟着鼓点敲打着自己的腿,而坛坛在不停地点着头。
“酷啊。”音乐结束时许波叫道。
“再等一下。”坛坛制止了我们的呼声,他在听主持人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等到收音机里另一首歌响起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刚才那个男的说什么?”
“他说这是一支来自中国北京的乐队,”坛坛开始向我们翻译,“他们很快就要到瑞典参加乌默尔音乐节,然后还有一个巡演,希望大家去看来自中国的摇滚乐,等等,等等。”
“他说了我们乐队怎么样吗?”这是我们都很关心的问题。我们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啊。
“那个主持人说他很喜欢我们乐队,尤其是刚刚发行的《谁谁谁》……”
“恐怕他也就听过《谁谁谁》。”我插了一句。
“是,我也这么想,”坛坛继续说,“他还说我们是中国最,最,最,那个词应该怎么说呢……”
“是不是最酷的?”许波提醒说。
“也不是那个意思,大概意思就是中国摇滚乐里最好的乐队吧,反正就是好话。”
“他可能也没听过什么中国的乐队吧。”
“不一定,他好像去过中国的。”坛坛说。
“那这个人还是蛮有眼光的嘛。”
“那肯定啊,那首歌多好听啊。”任杰说,他指的是《快》。
“还有,”坛坛接着说,“也许我应该问一下丹尼斯他们,电台里放我们的歌是不是应该给我们钱啊?”
“还有这样的好事?”许波说。
“那当然,版权啊,老兄,怎么一点版权意识都没有?”我说。
“噢,”许波的脸上笑容绽放,“那我们能拿多少钱呢?”
“三十万。”任杰很干脆地回答。
“太多了,太多了,我们会不好意思的,”许波摆着手说,“又要别人宣传,还要那么多钱,不好吧?我看拿个二十万也就够了。”
“打个折吧,八折,二八一十六,十六万吧,要不凑个整数,十五万吧,”我说,“谁叫他喜欢我们乐队呢,便宜一点吧。”
“那我们还巡演干吗?”任杰说,“拿上十五万回家吧。”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路边的积雪越来越厚,提醒着我们已经进入了瑞典的北方,不过不用看那些雪我们也知道,因为路边房子的建筑风格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两层楼的房子已经被只有一层的房子所取代,房屋的颜色也从明亮的色彩变成了深红色和黑色。
从我们车左前方望出去,可以远远地看见一座大桥。“这条河好宽啊。”我说。
“这不是河,”坛坛纠正我说,“是海。这个桥好像是瑞典最大的一座桥。过了这座桥就快到乌默尔了。”
“还有多长时间?”我问。
“两三个小时吧。”
二十分钟后我们开上了“乌默尔长江大桥”。接着的两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乌默尔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中午吃的东西已经消化得干干净净,我饿得说不出话来,我看看其他的人,他们的情况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终于,坛坛把车停在了一家汉堡店的门口。
“吃饭喽。”我们欢欣鼓舞。
这顿饭总共花了乐队三百多块钱,而我们每人只不过吃了一个汉堡、一小袋薯条和一杯可乐。
“还是中国好啊!”我们不禁感叹。
吃完后接着上路。开始下雪了,雪越来越大,我们已经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实际上,除了迎面而来的车灯之外,我们看不清任何东西。我担心我们恐怕永远也到不了乌默尔了。再见了,尤纳斯,再见了,亨里克,再见了,乌默尔音乐节。让你们空等真是不好意思,但是谁叫我们遇上了从北极圈里刮来的有史以来最大的冰风暴呢……
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我们又看见了道路,即使前面是一团漆黑也让我们放心不少。
许波第一个看见了极光。“快看,快看,那是什么?”他的叫声打破了车里昏昏欲睡的气氛。我们都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一道白色的光线正在黑漆漆的天上变幻着形状,像一个女人一样扭动着身体,她的身体覆盖了小半个天空,消失后又在另一片天空上出现,像水一样流动,向烟雾一样飘散聚合,偶尔还会有红色和蓝色冒出来,但是很快隐去,仿佛她不愿意让我们看到更多,也不愿意让我们看得更清楚。我想到了莉娜。
“真美。”这是我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北极女神一直陪伴在我们的车前不远的地方,她让我们在这漫长的一天快要结束时兴奋不已。有她在,我们一点也不孤独,即使整条道路上没有任何生灵存在的迹象。她是我们这辆可怜巴巴的破奥迪车的守护者,她是我们这几个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片土地的异乡人的守护者。她让我们了解到,这个世界毕竟是有神灵存在的,她们在不太高的半空中正看着我们,嘲笑我们,或者在某些时候为我们指出方向。她们是如此谦虚,谦虚到只在极少的时候才向我们表明她们的存在,但是由于我们的愚蠢和自大,我们为自己创造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是即使这样的世界也不能掩饰我们的傲慢。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并不是万物之灵,我们不过是一群会开车的蚂蚁。更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比喻实在有欠公平,我并不想表现出对蚂蚁的不尊敬,我想说的是,我们只不过是一群会撒谎,会掠夺,会放屁,会砍倒每一片森林并且弄脏每一条河流的生物而已。我们的那些自以为伟大的创作,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对这个星球的改造,根本不值一提。
在女神的目光下,我们看见了乌默尔的路标。
八
坛坛停下车,给尤纳斯打了一个电话。他正在温暖的家里舒服地看电视。他在电话里说了半天,告诉我们应该顺着哪条路进城,在哪里左转,又在哪里右转。弄清楚这些后,我们继续向前。
但是我们在第一个转盘的地方就走错了方向。走出去好长一段路后坛坛又把车停下来,坐在座位上不说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没开口。然后坛坛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可能走错路了。”只能又打电话给尤纳斯。挂上电话,坛坛说:“好吧,这回我知道了。掉头喽。”接着我就感觉屁股下面一次震动,汽车停下了,我看了看其他三个人,许波说:“我们掉坑里了吧?”
我们下车,车的右后轮陷在了雪里。怎么办?我们面面相觑,怎么办?推吧。在寒冷的北欧深夜,我们脱掉外套,开始推车。我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是这辆德国产的奥迪A4只是象征性地向前滚了一小滚,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甚至更深了一点。我想它一定爱死这个雪坑了。
我们希望能有一辆路过的车帮我们把车拖出来,但是路上除了雪就是雪,唯一发出点声音的东西除了我们四个人就是两旁的树林。我们在马路中间望了又望,什么也看不见。好吧,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尤纳斯从他的温暖的房间里叫出来,用他的车来拉我们一把。我们都认为他是不会介意的。
半个小时后,尤纳斯开着他的破旧的黄色SAAB车来到我们面前。随着车吭哧一声停住,尤纳斯从车里跳了出来。
热烈的拥抱之后,尤纳斯从SAAB的后备厢里拿出一捆两头带着钩子的绳子。他套好钩子,上车,发动,只一下,我们的车就从坑里弹了出来。我们一阵欢呼,几乎等不及尤纳斯摘下挂钩,就迫不及待地跳上车,跟在尤纳斯的后面向他的家开去。
尤纳斯曾经两次以上学的名义去北京,而两次都是待了不足两个月就回到了瑞典。前面我已经提到的丹尼斯是他的哥哥,他们还有一个弟弟,叫弗雷德里克,他们就是乌默尔著名的吕克岑一家,瑞典硬核音乐的中坚力量。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们这三个兄弟,瑞典的硬核音乐将会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认识了他们的父母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从他们的父亲,老吕克岑——他是一位退休的越野赛车手——开始,到家里最小的妹妹,艾玛,整个瑞典北部的障碍赛马的冠军,吕克岑家族的内分泌里荷尔蒙的含量一定比普通人要高很多。
等到把我们所有行李搬到尤纳斯位于三楼的公寓门口,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我失望极了。但是我实在是累坏了,已经顾不上失望,就直接背上包冲了进去。
整个屋子只有一个房间,既是客厅又是卧室,以及一间厕所和一间最多只能站得下两个人的厨房。
我们将在这里生活两个星期吗?就在这个麻雀一样的小房间里?行李已经被堆放在靠门边的墙角,再找地方是不现实的,而且我们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让我们不花钱住上两个星期的地方。只要有睡觉的地方,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在这么个房间里让我们五个人都过得舒舒服服的。
我们各自找地方铺开自己的睡袋。我宁愿睡在地板上,那样至少可以单独一个人睡。但是许波已经抢先占据了那里。而坛坛也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躺下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架在半空中的那张木床了。我顺着梯子爬上去,匍匐着整理好枕头和睡袋,任杰也跟着爬上来。睡觉前他说,千万别打鼾啊。
疲劳的一夜
北方的天空下星星也
忘记了做梦
早上醒来时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身在何处,我翻了个身,眼前出现了任杰的一只脚。我掏出枕头下的手表,快九点了,但是天为什么还这么暗呢?我坐起身,歪着头慢慢地从睡袋里挪出来。我下梯子时尽量小心,但还是差点跌了下去,坛坛和尤纳斯都被我吵醒了。乌默尔的第一天开始了。
这一天我们要见的人有,从中午开始,亨里克,音乐节的主办者,拿着排练室钥匙的人,以及一个又一个随处可见的尤纳斯的朋友们,晚上我们还要去看一场朋克的演出。“不过首先,”尤纳斯宣布,“我们要去修车的地方,我的车有些问题。”
从修车行出来,尤纳斯领着我们去了一家饭馆,就在靠乌默尔河边不远的地方,一个有着高高的屋顶的大房子里,那是一家自助式的素食餐馆。我们甚至吃到了没有奶油的全素冰激凌。
亨里克正在路口等着我们。他还是那么胖,不过至少没有比上次见他时更胖。我们都很高兴能够在乌默尔再次见面。“你们好吗?”“好极了,就是有点累,时差还没倒过来。”“那么你们要在瑞典待上好长一段时间了?”“是啊,我们总共要在欧洲待上四个月。”“真长啊,到时候你们三个恐怕要变成瑞典人了。”“我们现在已经快变成瑞典人了,我们已经会用瑞典话说你好、谢谢、再见了。”“真是的,有这三句话也就够了,瑞典话可比中国话容易多了,是不是?”“不,中国话容易。”“那是你们觉得,我觉得中国话实在是太难了。”“你还记得你在中国学的那几句话吗?”“你浩。”“不错不错,就是音调再平一点就好了,是你好。”“你好,你好。”“我很好,非常好。我们都很好。”
走到一幢房子前,亨里克停下来,他的手向上一扬,“欢迎来到我的录音棚,第二个家。”
我们跟着他走进门,里面零乱地堆放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这是剧团的道具仓库,”亨里克向我们解释说,“我的录音棚在后面,我们合租了这个房子。”我们跟着亨里克走到后面,他打开房门。无数个亮点晃动着我的眼睛,那一排排设备发出的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光点让我想起了电影里看到过的飞机驾驶室。亨里克就是操纵仪器的那个人,他将带我们飞越整个摇滚乐的历史,然后在一个适合的地方降落。他是值得我们信任的,有他在,我们不会那么轻易地坠毁。
从第二个家出来,天依然是阴沉沉的,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乌默尔音乐节主办者的办公室。我们已经和音乐节的组织者之一的安德列约好了在市中心的广场见面。我们根本用不着费力去找安德列,凭着我们三张东方人的面孔,他很容易就看见了我们。
安德列瘦高个,戴一顶纽约扬基队的棒球帽,说话轻柔,回答我们的问题时总是先笑一笑,停顿片刻,然后才开口。但是今天下午的安排是要我们来回答问题的。
采访的问题并不新鲜,不外乎中国的摇滚乐怎么样,你们第一次到欧洲感觉如何,或者对瑞典的音乐有什么了解等等。在后面的这个问题时我提到了阿巴,噢,记者们笑了,全世界都知道阿巴。是啊,那是我上初中时能在电台里听到的少数几个国外乐队之一,感谢音乐。
一切结束后我们又回到广场上,趁着天还没黑,安德列为我们拍摄了一些乐队照片。他向我们保证这些照片以及采访将会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但是谁在乎,我反正是一点也看不懂。
我们回到尤纳斯家,该准备晚餐了。面包黄油鱼子酱,中间夹一片火腿。这是为我们自己准备的,而尤纳斯,他吃饼干和薯片就可以了,唉,谁叫他是素食者呢。
尤纳斯提醒我们,该去看演出了。今天有三支乐队,一支来自哥德堡,两支是乌默尔本地的乐队,其中的一支打鼓的是吕克岑家族的小弟弟弗雷德里克。我们终于要进入乌默尔的朋克圈了,我们在前往青年中心的路上都有些激动。
不过说实话,乐队真的不怎么样。也许那支来自哥德堡的还好一点,不过他们太年轻了,太多模仿的痕迹。而其他两支,在暴躁的音乐中几个人怎么看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乐队怎么看上去像北京的那帮小朋克似的。”任杰说。
丹尼斯在演出进行到一半时才来到青年中心,下午时他和我们已经在市中心见过面了,我们再次拥抱。“觉得这些乐队怎么样?”他问我。“我觉得一般。”我老实地回答。“我也这么觉得,”他摇着头说,“都是些小乐队。”
我走到门外,点上一根烟。外面站着几个也在抽烟的人。一个女孩向我走来。
“你们是中国的乐队吗?”
“是。”
“我知道你们要来这里演出,在乌默尔音乐节。”
“是。”
“我从来没去过中国,那里乐队多吗?”
“是,很多。”
“我会去看你们演出的。”
“谢谢。”
她回到她的朋友们那里,我走到雪堆旁,用脚在上面踩出一个鞋印,然后把烟头插在大脚趾的位置。
九
我又一次陷入迷惑中了。在睡觉前我拿出随身带着的《六祖坛经》,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志诚再拜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听听六祖的回答,“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好一句“常离法相,自由自在”。我从半空中的木头床向下望去,上网的上网,看电视的看电视,洗澡的洗澡,还有一个正在厨房里煮开水。这个场景真的存在过吗?还是我的幻觉?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瑞典?乌默尔?或者是中国的某个城市?这个景象为什么如此熟悉,但是又好像非常陌生?我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又要做什么?但是无论做什么,这一切最终都会在某一天被抹去,被遗忘,而我将会在这转换之间经历无数次的轮回。——禅师说,如果我的心不动,风和旗子又怎么会动呢?
“明天排练。”坛坛在下面大声说了一句。
“好啊,”许波回答,“排老歌还是写新歌?”
“写新歌吧,老歌等到演出前再说。”我说。
第二天中午,我们开着尤纳斯的老爷车去排练室。他已经跟我们说好,在他不去玩滑板的时间里,我们可以随时用他的那辆破SAAB。
排练室在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里,实际上里面一共有六个排练室,我们用的是最里面的那间。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南京的防空洞。在我刚开始做乐队时,好多乐队都在五台山底下的一个防空洞里排练,最多的时候有四五个排练室,几乎所有的南京乐队都在那下面排练过,音乐声此起彼伏,实在是壮观,不禁让人对摇滚乐的未来产生美好的遐想。
乌默尔的这个地下室也同样大有来头。坛坛向我们介绍,几乎所有的乌默尔朋克乐队都在这里排过练,甚至有大名鼎鼎的Refused、DS-13,和国际噪音阴谋,这让我们不由得对这个肮脏潮湿的地方肃然起敬。
我们很快排出了几个动机,这些听上去都不错,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成为一首完整的歌。我试着跟着其中的一个动机唱了几句,“你知道每条街道上都藏着一个故事,你也知道所有这些故事注定会被遗忘。”我一边唱一边想,也许我应该写一首关于变化的歌,我一直希望能够写出一首像鲍伯·迪伦的《瘦子的歌谣》那样的歌曲,但是我怎么写似乎都摆脱不了模仿的影子,而现在,时候到了。这首曲子的主歌部分很有力量,副歌也很合适,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过渡段,一个强有力的结尾,以及一段漂亮的引子,能够像钥匙一样开启这个变化的世界。
许波随意地弹出了一段旋律,就是它,没错,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把钥匙,它从一个狭小的孔洞里伸进去,一点点,再往前一点点,在大门开启之前我们需要更多的耐心,我们不用着急,因为大门后面的世界值得等待,我们调整呼吸,在最后一个小节让自己冷却下来,然后,突然之间,一个混乱的世界在你的眼前爆炸,“离开的人就要回来,他担心自己会走得太快。胜利者正在走廊里庆祝,他的声音吵醒了做梦的人”。我既是离开的人,也是返回的人,我既是失败者,也是胜利者,我是做梦的人,也是打探秘密的人,在这首歌完成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兰波那样,成为所有人。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从鲍伯·迪伦那里偷来了“大雨”的暗示,这个意象我用过不止一次。
我怎么会忘记南京每年的五六月份,绵绵的细雨总是会如约而至,这就是南京的梅雨季节。整整一个月的小雨,下得整个城市充满了沮丧,同时也为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期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对于年轻的我来说,夏天到来前的时间简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但是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绝不倒下,我倒要看看谁能熬得过谁,战斗还没有结束,虽然我现在暂时离开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继续这场注定了失败的对抗。
排完我们从地下室出来,外面已经一片寂静,积雪反射着月光,为我们指明了回家的路。我们写出了在乌默尔的第一首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四个人都满怀激动,恨不能立刻回到家听听录在MD里的这首歌。
这是一首好歌,毫无疑问,我们立刻决定它应该出现在我们的新唱片里。在睡觉前我甚至做了一个祈祷,希望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我们还能写出这么好的歌。
但是我的祈祷似乎没有人听见。好几天过去了,我们还是不能完成另一首歌。几段零散的动机一直纠缠在一起,得不到统一。我已经为一些段落写好了歌词,但是最后又不得不放弃,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怀疑我们再也写不出一首完整的歌来了,我们完了,到此为止吧,优美的音乐再也不会流淌而出,她已经受够了目光呆滞的我们。我们不仅目光呆滞,而且在排完回家的路上彼此几乎不说话了,有车的时候还好受一些,在没有车的晚上,寒冷和饥饿驱使着我们大步向前,但是我们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一个小时的路程!我咬紧牙关,咒骂着北方的天气,同时也咒骂在北京正享受着春天的人们。
也许我们应该首先确定我们想要什么,我们也许应该把所有暧昧不清的动机抛弃,然后从最简单的一个动机入手,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把音乐呈现出来。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段歌词,“你知道有些理想总是会破灭,你知道人们曾经被某种力量撕碎,你知道有些生活永远不值得去过,你也清楚地记得那些空虚和甜蜜的回忆”。这就是那些片段的动机应该的样子,简单的主歌—副歌式结构,简单的押头韵的诗歌,我极喜欢这种“你知道……你知道……”的方式,它们清晰有力,掷地有声,把所有的退缩转化成进攻,而所有的进攻在最后又转化为自我怀疑。——这是另一个冬天,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确实是另一个我们不熟悉的冬天,冰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我们在排练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在来来回回的路上,我们总是感觉很饿,瑞典的面包根本无法满足我们四个吃惯了美食的肚子。我们终于在超市里找到了中国产的方便面,这让我们高兴了好一阵子。
我们又写出了另一首歌,我没有为这首歌写新的歌词,我翻出以前写的一些东西,把它填了上去。正好,再合适不过。现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开始和国际噪音阴谋的巡演了,但是我们还有一些动机没有完成。这些片段非常美,也许是我们到现在为止所写过的最优美的一些动机。每次听到这些片段,我都想该有怎样的歌词才能合适这样的优美啊,我的心都要碎了。
但是我们最后还是完成了它,就在巡演开始的前一天。
十
在来瑞典前的两个月,坛坛和我为国际噪音阴谋在北京办了一场演出。现在的这次小巡演就是他们的回答。尤纳斯将会是我们的司机,带领我们穿越瑞典。我们彼此都很怀念前一年他跟随我们一起穿越中国的巡演。
第一个城市是斯德哥尔摩南边的诺克雪平。
后来我在中国读到一则新闻,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有一次自己开车到诺克雪平时在刚进城的一个转盘处撞上了前面的一辆汽车,不得不接受警察的处罚。看到这里我哈哈一笑,看来坛坛说得不错,古斯塔夫的脑子确实不怎么好使。
那个转盘我记得很清楚,两边都是树,从那里再往前走一点,就是诺克雪平的大学区。
我们演出的地方就是在大学旁边的一家俱乐部里。
国际噪音阴谋比我们先到一会儿,老朋友见面,免不了又是一番问候。尤纳斯把他的SAAB停在一辆小货车的旁边,货车绿色的车身上用红色的大字写着“ROCK”,不用猜,这一定是他们的巡演车。
我们演得不怎么样,结束后我一直闷闷不乐,每次我感觉不好时总是会越来越糟糕,不过他们三个都觉得不错,他们想努力说服我,但是我还是闷闷不乐。
等到观众都渐渐散去时,国际噪音阴谋的蒙斯走到我的跟前,“那边有一个姑娘,她问你想不想和她还有她的朋友们一起去酒吧喝一杯。”我顺着蒙斯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留着牙买加发型的金发姑娘正站在吧台边,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有点动心。“算了吧,我有些累。”我对蒙斯说。
蒙斯走过去对她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自己走过来了。“嗨,你好。”她向我打着招呼。“你愿意和我们去玩吗?我们有一个聚会。”她问。“我很想去,但是我们明天还要去斯德哥尔摩,所以可能要早点休息。实在是对不起。”我希望我的拒绝不会让她失望。“我明白,没关系,那么,这是我的电话和E-mail,如果你一会儿想来就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行字。我接过来,指着上面的一行字问:“这是你的名字吗?”“这个是我的名字,这个,”她指着另一个词,“是这个的意思。”她摸了摸她的牙买加辫子,“这样好记。”确实,经她这么一说,我对她的印象保持至今。
我们开车往北,向着斯德哥尔摩的方向。和昨天晚上相比,我现在的心情好多了。四月的第一天,树枝开始抽绿,小草也开始发芽了,残忍的季节开始了。我们行驶在温暖的瑞典南方的高速公路上,阳光透过车玻璃照射着我们的脸,憋了一冬天的花朵正在准备开放。
尤纳斯熟门熟路地把我们直接带到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学生俱乐部,他曾经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学过四年的中文。(但是他为什么说起来还是那么差?)
演出前我到外面溜达了一圈。校园很大,我只走了一会儿就在路边一个椅子上坐下。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去过学校了?从大学退学时我曾经发誓再也不走进学校的大门。后来,我在买磁带时认识了也在买磁带的丛峰,他那时还在南京大学上学,所以这个誓言很快被我忘记得干干净净。
在好多年前,也是在南京大学的草坪上,我和三个朋友决定成立一支乐队,我们看了看我们手上有的东西,一套破鼓,两把最便宜的红棉吉他。这样怎么行,我们要搞的是摇滚乐队!我们当时就决定把我们不多的钱聚在一起,明天就去买音箱,如果可能,再买一把二手的贝斯。而电吉他,穆谦说他可以试试从南大的学生会里借,太好了,这样我们就是一支摇滚乐队了,至少看上去是那么回事。
那样的兴奋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再体验过。哪怕现在我们都已经有足够的钱买一套最好的乐器,但是那种敲着破鼓弹着国产电吉他的感觉却再也没出现过。
我开始往回走,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和我擦身而过。他们有的低着头,有的蹦蹦跳跳,看上去都那么年轻。嗨,来看演出吧,我想对他们说,来看国际噪音阴谋的演出吧,他们会告诉你什么是政治,什么是革命,什么又是无政府主义者的梦想。不要说你不问政治,也不要说你的生活和政治无关,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中,政治无处不在。
我走到俱乐部的门口,看见入口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十一
下台之后我来到外面的走廊,人们刚刚从舞台前退出来,一群一群,喝酒聊天。尤纳斯坐在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桌子前卖着唱片和乐队的小徽章。我走过去,找了一张椅子在尤纳斯的身边坐下,看着那些买东西的人,偶尔他们也会对我说乐队很好他们喜欢之类的话,我总是点头一笑,谢谢,谢谢。
那些买东西的人有意思极了,他们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和手势里我基本上猜到了他们的意思。我猜他们会说:“这些东西里面哪一张是最好的?”尤纳斯回答:“都很好。你应该都买下来。”“不,我没那么多的钱,”他们说,“我只想买一张。”“那么就这个吧,”尤纳斯指着一张唱片说,“这是他们最新的。”他们会把唱片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上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好吧,我买一张这个。”然后是,“零钱不用找了,我再挑两个小徽章吧。”想象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让我有些飘飘然,如果我是一位作家而不是乐队的主唱,我一定会为他们设计这样的对白。
“你整天晚上都在做什么?”
“考虑生活的各种可能性,以及上帝是怎么死的。”
“不,时间已经不多了,地球就要毁灭了。”
“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思考的是春天以及花朵。”
“好吧,我们在未来见。见面时不要打招呼,否则的话会遭到耻笑。”
买东西的人来来往往。我感觉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莉娜面带笑容站在我的面前。
“Hej!”我用瑞典话向她问好。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
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你们怎么样?”
“我们刚演完。”
“啊?你们已经结束了。哎呀,真遗憾,我刚刚到。”她的笑容不见了,她皱着眉头。
“没关系,下次吧,我们还会到斯德哥尔摩来演出的。”
“是吗?那太好了,我一定过去看。”
“你怎么样?”
“挺好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默默地站在那里,还是那种害羞的样子。
我回身拿起桌子上放着小徽章的盒子。
“这是我们乐队的徽章,你挑吧,我送给你,你喜欢什么样的?”
“真漂亮。让我看看。”
她从盒子拣出一个红色图案的徽章,“我喜欢这个。”
“是,这个确实漂亮。”
我又拿出另一个图案的徽章。
“我自己也比较喜欢这个。”
“是,这个也很漂亮。”
“这个也送给你。”
“真的吗?真是太谢谢了。”
“别客气。”
她把徽章别在她的衣服上,别好后又仔细看了看。
“真是太谢谢了。”
“真的别客气。”我说。
这时候舞台那边传来音乐声,国际噪音阴谋的演出开始了。人群开始进场。
“我进去看演出了,一会儿出来我们再见。”她指指里面。
“好的,一会儿见。”我向她挥挥手。
但是那天晚上我没再见到莉娜。我坐在尤纳斯的旁边等到人群几乎全部散去,也没见到莉娜的影子。我想她可能有事先走了。
该是回去睡觉的时候了,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疲劳的一天,偶尔出现的亮光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带着莫名的伤感回到旅馆,在洗澡时我不禁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国家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城市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里的人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喜怒哀乐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台上娱乐他们?难道我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娱乐了吗?音乐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它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我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来跑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就往下一个城市赶,而每一个城市对我只是意味着一个酒吧,一家俱乐部,里面总是灯光昏暗,显得肮脏,从门口开始就散发出腐败的难闻气味,而我在里面见到的人,无一例外都面色憔悴,怎么也褪不去过度放纵的夜晚留下的印记。我为什么就不能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就像我的妈妈常说的那样?但是又有什么样的生活才能称得上是正常的呢?我不停地演出,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打交道,坐在车里看着世界从我的面前一晃而过,我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多看一眼,到了死去的那一天,我能得到什么?你说,除了厌倦和失望,还能指望从这样的生活中得到什么?
睡觉前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我应该更公平地看问题,即使从这样的生活中只能得到厌倦和失望,那也比什么都没有体验就度过一生要好一百倍。
中午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听见走廊里有人吵架的声音,一男一女,女的声音尤其高亢。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用我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争吵,但是为什么我好像完全能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半坐起身,看见坛坛正躺在床上向我苦笑。
“爱情啊。”我说。
在最后将要结束的关头
终于发现了
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
除此之外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如此的激动
在路上尤纳斯生气了,他像个小动物一样噘着嘴。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接到了一个福利部门给他打来的电话,通知他两天以后去参加一个面试,看来这回他不得不要开始工作了。“我讨厌工作。”他语气强烈地说。
“什么样的工作?”我问。
“垃圾工。”
“垃圾工?”
“就是,每天早上四点工作,到上午八点。”
“才四个小时?!工资怎么样?”
“一个月一万六。”
“一万六?!好多啊。那你还不想干?不要怕脏啊。”
“不,一点也不脏,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用接触垃圾,只要开车,用一个机器就行了,非常方便。但是我就是不想工作。”
唉,什么人啊!我们四个人感慨了好一会儿。尤纳斯一直噘着嘴不说话。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斯德哥尔摩北边的城市阿普萨拉。这里是这次小巡演的最后一站。
演出时一个男孩一直挤在最前面的护板上,他的两只胳膊自始至终就没有放下过,工作人员不停地把水杯递给他,而他总是把水浇在自己的头上。我真担心他随时会昏厥过去。一个女孩趁着工作人员不留神,一下子蹿到台上,动作机敏得让我忘记了一句歌词。她在台上举着双手蹦了几下,在工作人员抓住她之前向着台下一个飞跃,准确地落在人群的头顶,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我对他们说下面将是我们今天晚上的最后一首歌,下面一片喊声,“More! More!”但是不能More了,我对他们说,谢谢你们来看我们的演出。其实我真正想对他们说的是,谁在乎你们来看演出,一群疯狂但是极其不可靠的观众能说明什么问题?我知道你们会为所有的一切欢呼,所以,你们最好把欢呼留给你们自己吧,它并不能让台上的我们更接近事物的真相。
十二
我们没在阿普萨拉停留,演完后就把所有的东西堆到车里,连夜赶回乌默尔去。明天晚上我们不得不准时出现在乌默尔音乐节的舞台上。
在摇摇晃晃的车后座上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车已经停了。我听见尤纳斯对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们说:“我累了,我们在这里睡两个小时,然后接着走。”我点点头,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有点蒙蒙亮了。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乌默尔,尤纳斯看上去精神不错,嘴里吃着香蕉,头晃来晃去。我想伸个懒腰,但是旁边许波的头压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点也动不了。难道他就这样压了我整整一夜?
“到喽。”尤纳斯大叫了一声,一下子把他们都吵醒了。
“到哪儿了?”
尤纳斯用手向前面指了指,“家,甜蜜的家。”
多么甜蜜的名字,即使那个房间已经小得没有插足的地方,即使房间的窗户最多也只能打开一条细缝,即使楼上的那个精神病患有事没事总是用力地敲地板,那还是尤纳斯心中甜蜜的家。我摇下车窗,寒冷的空气一下子冲进车里,使所有人都缩紧了脖子。
星星已经退去,高大的树木和“小心有鹿”的警示牌不断地向我们身后倒去,我看着远处灰白的天空,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回家的欣喜。
⊙ 欧里根·雅克宁 作品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