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玉 珍
一
一声哭泣炸响在疯癫的六月。
那时我趴在巨大的树杈上掏鸟蛋。我盯上这窝蛋很久了,蝉声疯疯癫癫的,导致我脑子里鼓起膨胀的嗡嗡声。然后就是那哭,起初像喧闹中的一声炮仗,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幻觉。随后便一声一声响着,在粗鲁的蝉鸣中像悲伤的歌声。我拨开茂密的枝叶往外看,群山和田野在夏日夸张的金色中,像个刚发过疯的癫婆子。
我肩上挂着个布袋子,里头已经搁了几颗鸟蛋。一堆密集的叶片挨着我的脸,发出的清香让我觉得恍惚。树冠外的强光火辣辣的,透过缝隙漏下来,像千束细小的探灯朝我照射,往下看,地上白晃晃一片碎光仿佛星子,星子中站着我焦急的父亲。
快下来!!他说。看上去他好像喊了很多声,神情焦急得有些扭曲。
我像个丛林之兽轻松地降落到他身边。难度极高的蹦跳将几颗鸟蛋全部震碎在布袋子里。
他拉着我回家,像拽着一头牛犊子。那只装着碎鸟蛋的布袋子在我身上胡乱地拍打,热风让我很躁,几乎没觉得脚板着地就到了自家大门口。
母亲正痛哭流涕,堂屋里坐了好些人。
哥哥被车撞了,他刚去海南工作,没一个熟人在身边。喉咙,下巴,腿,手,皆有损伤。已经不能说话了。
父亲把我拉到一边,说,快去把你姑母喊来,收拾一下,我要与你妈出门。
我像头受命的驴子一样飞跑出去,跑进像铁板烧那样燥热的大地,我的眼泪像豆粒一样在奔跑的风中滚落,感到头晕目眩。
几个小时后,能凑的钱都凑来了。我蹲在门口,感觉到贫穷的巨大。
父亲在抽烟,飘起的烟圈让我想起中世纪某个轰然崩塌的小国上空残留的最后几缕炮灰。祖父一声一声地叹气,绕着草地上的石磨一遍遍地转圈,像头吃尽了苦又没话可说的老驴。母亲在收拾东西,衣服,证件,食物,钱,一边收拾一边哭。她的手有点抖,身子也发抖,等她把包袱都收拾好,我看着他们拎着那破旧的布箱子和一瓶井水走出去,仿佛进入一种不真实的痛苦的梦境。
他们出门了,径直往外走去,瘦弱的身躯像两片叶子往远处飘去,在我的泪眼里,恍惚不定地闪烁、飘忽,然后消失在一片刺眼的强光中。
二
我在屋后石头上坐了几个小时,闷热卡在脖子上,躁得慌。给祖父做了顿饭,他没吃几口就出门了。阿黄蹲在我旁边,热得直吐舌头。
在幽谷里晃荡了一天,天快黑了的时候,我坐在山岗上发呆,叼一根草。那是我的习惯,像吸烟一样解闷。
我的牛也在山上吃草,它总是面目慈善,忠厚老实。我偶尔会嚼草茎,大多数嚼起来酸涩,味道怪怪的,但有植物的香气,比抽烟酗酒好,抽烟喝酒要钱,吃草不花钱。
从山上下来我看见剧烈的火烧云,整个村子都笼罩在血一样的红光中,这样看来,世界是挺美的,称得上非常美,极其美,很有疯狂、极致、壮烈的气度。我从山上缓缓地往下走,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欣赏,大自然了不起,造化非常神秘,漫天红透的光彩和大地上温煦瑰丽的红色让我想起但丁的《神曲》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想起别的,想起很多,比如活着的感慨和某种壮烈得想要去死的念头。
我在这难以言传的无比瑰丽的黄昏中,走向我贫穷而简陋的家,我嘴里依然叼着一根草茎,草茎末端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花,我走得比平时慢,仿佛要走进一场大火里去。
现在做什么都没人管我了。爷爷看上去更苍老,无力,总在后屋待着,一语不发。姑母、舅舅来过,他们太忙,当天就走了。我叼着草茎在田野间走来走去,在山岗上走来走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湖边走来走去。
十三岁之前我每天像口香糖一样黏在哥哥身后。他有文化,优雅,正派,俊朗,一表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定海神针,我们的骄傲。后来他去了部队,我在镇上的庄园里做了个园丁和榨油工。每年夏天庄园里的活就少些,工资也跟着少了。可我一整个夏天都需要钱。
我把家里存着的那点口粮干货都卖了,差点把牛也卖了,但最终没有,牛是耕田的主力,没了它约等于少了条胳膊。鱼塘里的鱼倒是还有不少,但还没长大,要到入冬才能够个儿。家里就剩几百斤谷子,带爷爷去卫生院看病之后,我去买了一斤肉。爷爷破例多吃了几口。父亲走了之后,他没有大口吃过饭。
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钱,我终于觉得生活很苦。过去我不这样觉得。
我需要钱,但不能杀人放火抢银行,不能偷鸡摸狗伸第三只手。我只能赚钱,用一切正规的手段和办法,脑力加体力,穷尽我全部的能力。
稻子还没熟,我觉得时日一天比一天漫长。这样待下去不是办法,我打算去县城找个活。收拾完东西。力毛来找我,抱着一怀李子和一兜喜糖,说是喜梅出嫁了。
我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好甜,太甜了。
你有点营养不良,他说。我说我只是心情不好。他说你脸色不对。我说狗屁,我自己还不清楚自己?他说你脸都灰了,没睡好?我说怎么可能,我很正常。他起身去拿镜子,然后将镜子放在我面前,说,你看看。我很长时间没照镜子了,往里面一瞧,发现确实变丑了。
没什么不一样啊,也没营养不良。我嘴硬。
他走了,我以为他不会来了,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提着一袋子鸡蛋和一包核桃。
吃,他说。
我不爱吃鸡蛋,我说。
不爱吃也要吃,他说。
我本来就很躁你就别来烦我了。
我知道你躁啊。
每天都很躁,不仅燥热,还火躁!
好了好了,越说越躁。
在我们那儿,躁的意思不止是燥热,还包括心烦、郁闷、忙碌、焦急、不安。是所有不好的情绪的总和。当然也包括年轻气盛脾气大。
收拾了东西,我也像当初我的父母亲那样出门了,身上留了点钱,剩下的都给了爷爷。我消失在夏日剧烈的强光中,在一棵巨大的树下坐上了去县城的车。除了爷爷,没人知道我走了。
三
我在工地上找了个活,筛沙,搬砖。因为这两个活最没有技术含量,而且随时可以走人。不过,他们答应给我这个工作,与我辩论了许久,因为我是个女的,他们很不放心。我说我不会轻易走,就在这儿了,相信我能做好。我没法去更远的地方,因为过段时间,家里的稻谷需要我回去收割。
我做得很好,像个机器一样做事,一点不珍惜自己的力气。力气不值钱,用力使就好了,旁边健身房里那些有钱人花钱不也是进去使劲儿?我半个月回家一次。有一天,力毛来找我。
你爷爷走了。
去哪儿了?也去海南了?
不是。
那去哪儿了?
没了?
人没了?
嗯。
什么?!前些天还好好的,我上上周才回!
我们也不知咋的了,昨天下午他中暑,给吃了点药,后来说好些了,就躺下睡了。今儿一早我起来去看他,发现他去了。
我感到被什么砸了脑袋,然后泼了一脸泥水,气急攻心,倒了。醒来后力毛带着我坐上进山的汽车,跟车里的十几头猪崽一起回到村里。
我明白祖父的痛苦,除了中暑,他一生遭受的悲惨经历不声不响都能把他给淹了,哥哥的事早就让他上火了,八十几岁的年纪,熬不住了。
他一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能活到八十已经是极限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他信命,算命的说他只能活到六十几。确实在六十三岁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大半截身子入了土,谁知他愣是从土里爬出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多活了十几年,也许是上辈子积德,也许黑白无常走错路钩错人了,总之他多少有点得意,或者又有些害怕,怕地底下的人发现抓错了,随时来把他抓回去。但二十年过去了,也许他常觉得自己赚到了,哪怕这个念头多少有些愚昧无知。
祖父对我的爱,我怎能用语言说得清呢,我只会哭,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恢复为一个女孩子。在这倒霉的夏天,我将十年的眼泪都哭出去了。
真是个恶毒的夏天,疯癫的夏天,冷酷无情的夏天!狗日的夏天!我坐在树底下抽了几支烟,阿黄蹲在我脚下,那双眼真让我不忍看。太善良了。
事已至此要不要告诉父亲呢?那边已经够惨了,何必雪上加霜?不告诉会怎样?父亲回来发现出门一趟爹都没了,他会怎样?但他总得回来吧。哪有老子去世长子都不回的?瞒到他回来也不行,到时会闹成什么样子,那时再圆谎更会天下大乱,哥哥知道这个消息如何在家里待得下去?
打个预防针吧,迟早要知道还不如早知道,让悲伤慢慢过去也就没感觉了,难道不是吗?当一个人已经痛不欲生了,再痛一点也就无所谓,顶多痛得晕过去。一次痛个饱,免得没完没了地遭罪。
我去小卖部打电话,我说,爹,哥咋样了?他说手术做了好些了,就是还没法说、没法走,光躺着。我说那当然,你以为说好就好?脱离了危险就行。他说脱离了,总算脱离了。我问我妈呢?他说买包子去了。我说想跟你说个事。他问啥事?我心酸,心软,一迟疑,说爷爷病了。他问啥病?我说中暑。他问严重吗?我说不严重,吐了,吃了药睡了。他松了口气说那就好,还有事吗?我抱着话筒看着电话机上的秒数走着,就快要一分五十秒了,电话费贵着呢。我说没事我忙去了挂了吧。
挂了电话我觉得更烦恼了,一头栽进路边的坝头,到里头游了一圈。
回到家,姑母和表姐蹲在门前,一个择豆角,一个磨菜刀。我总觉得这房子古老得有些朽气,哪怕在极端的烈日中依然散发出阴冷腐朽的霉味。
姑母问,跟你爹说了吗?
说了。
啥时候回?
还没说,其实……我挺不忍心,我说我爷病了。
没说实话?
怕他受不了。
那也得受着,总得回来啊,天这么热,得尽快下葬。
我没有说话。
你开不了口我来说,这是他的命,他也不是没遭过罪,什么苦都得受着。这是没办法的。
我姑母是个女中豪杰,我极少见她流泪,虽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样,父亲就回来了。他老了不少,一看就没睡过一天好觉。
我哥咋样?
看着还好。
以后有危险吗?
医生没说,就说先看这阵子恢复得怎样。医院是个救人同时吃人的地方,在里头住一晚,那钱我得累死累活挣好久。
跟他说这事了吗?
没说,也没跟你妈说,就说回来有事。
我说好。我觉得没说是对的。等我哥好点带他回来,家里总好些。
祖父下葬了,烈日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出门就汗如雨下。我蹲在门口,看着父亲再次收拾东西,再次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慢慢消失在暴躁的强光中。
四
家里只剩我一人了,还有阿黄,阿黄走路没声儿,像鬼魅那样轻盈,但很忠诚。它是我见过的最忠厚的狗。别人家的狗见了陌生人老远就开始龇牙狂吠,它不是,它不像别的狗,它看上去显得面目慈善些。
要是在平时我还得看看书写点东西,但现在可不行,像武侠里要发功的人,气散了,发不出来,我进入不了状态,凝聚不了气力和思想,仿佛心神全散了,一时半会也召不回来了。因而一到夜晚我就不得不抽烟。老旱烟,越糙越好。这当然不是我的年纪和性别该抽的烟,但烟可不是势利的东西。那是我外公自己种的烟叶,后来他去世了,我们都不会种,只好去他的老朋友孙大爷那儿买。我敢肯定世上只有我这样一个女孩抽这种烟,那滋味与我的性格和我的命相似,没有我受不了的,一切都习惯了就好。
吃吗?力毛问我。他连一块刚从火坑里扒拉出来的小地瓜都要掰一半给我。地瓜很烫,烫得他呼呼哈哈地用气吹手。那副傻样子真让我心疼。
他这次来找我,拎了一袋子吃的。
我说,我不缺吃的,不会饿死的。
他说,知道你饿不死,饿谁也饿不死你。
我笑了起来,好像很久没这样笑了,他突然望着我,然后用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下。说,终于笑了,多少年没见你笑了。
放屁。上上个月我还笑过。
夸一下张嘛。你一个女孩子,温柔不过五秒。
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样?!
不怎样不怎样,看看看又急了。你怎么都对,你怎样我都喜欢。
他突然又那样望着我,太温柔了,我不习惯,便立马往外走,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吗。总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曾经有个爱我的人也曾这样望着我,他常这样望着我,那是爱。我怕他把他的嘴唇送过来。
我说我想静静,你回去吧。他就走了。
我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发现还有些没卖完的菜油,柜子里还有些干货,也许是留着吃的,我想也吃不了多少,便打算拿去卖掉,我带着干货与油走街串巷去卖,喊着,新榨的菜籽油,新鲜的蔬菜。
车开出了村子,路过草侠镇,太闷热,让人心里躁得慌。
草墙上常有人蹲着,脸色蜡黄,沧桑,干巴,木讷,目光呆滞,又带点无知,蛮横,村里的光棍一年比一年多。有时墙头的人会一直盯着你,盯得你心里发毛,走远了回头看,他们还盯着。还有的呢,就自顾自皱着眉大口抽着烟,有的只是叼着,或玩着火柴,做着苦透了的表情,生无可恋的样子。他们往往蹲成一排,老光棍、村痞、流氓、游手好闲的,或夹杂几个无知小伙子,像穷山恶水里愚昧无知的刁民,与城里吊儿郎当的青年有些类似,仿佛随时要跳墙而下,逮个姑娘或拦路抢劫。
我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过去。
果然从墙上跳下来一个,问我,姑娘,卖油啊?
嗯。
哪儿的?
附近的。
附近哪儿?
问那么多干吗?
说话咋这么冲呢。
要买吗?
那要看你态度啊。
要买你就买,要多少?
一百斤,你有吗?
我只有五十斤。
那去你家取,你家还有吗?
你是想耍流氓是吧?
没啊,我买油呢!
不卖了!
那怎么行,让他先尝尝你这油怎样,哈哈哈。墙上的人说。
我当时就怒了,上去就是一扁担。骑着三轮走了。
骑墙的那一帮人全都跳下来,跟在我车子后面吆五喝六骂爹骂娘叫叫嚷嚷骂骂咧咧。
骂就骂,老子反正扬长而去了。车屁股后面灰尘滚滚,挺壮烈的,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消失在后面的滚滚红尘中。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滚滚红尘。
五
收入还是不多,想不起更多的可以赚钱的地方,庄园里生意不怎样,我只能拿家里能卖的东西全拿去卖。不过也没卖出去几件。
下次出门带上我。力毛说。
带你做什么。
免得被那些二流子欺负。
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你跟人打架厉害吗,万一寡不敌众呢?不要那么冲动。你是个女的。
又给我讲课?
不是。关心你。
力毛是真的对我好,就是人太啰唆。曾经有个人也对我好,他们的好有个明显的区别,我说不清。
我二十六岁了,还没有成家。跟我同村的十七岁的阿花已经换过好几个男人了,虽然我不太赞同她这样的生存方式。就像我鄙视那些喜欢盯着女人意淫的不要脸的不检点的丑陋老男人。作为一个悲哀的老处女,我一定有什么地方与他人想法不同,具体哪儿不同,我不知道。除了爱情,别的,比如事业也没有起色,这对从小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我来说是个打击,导致我这几年都有些忧郁和沉默。三年前母亲和姨妈曾给我找了个算命先生,说我的人生三十三岁之后才会稍微好些。至于爱情,当然能遇到好人,但总有波折的,四年后才会有结果。现在过了三年多了,也不知道这话准不准,曾有个爱我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我内心并没有真正接纳他。事情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我也说不清。但那一定是爱,他是爱我的。
我干吗要说这档子事呢?
隔日送信的大伯送来一封信一份报纸。
他寄来的。
我压根不想打开,没有理由。他很爱我,但我有时很想叫他滚蛋。
没法说清,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说。
信被我藏进了抽屉。天都要塌了,谁他妈的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何况他也有让我十分痛恨的地方,那不能用他的爱抵消,虽然他的爱也不错,但是……
他妈的,我发什么神经又想起这个破事呢。浪费力气。
收到第五封信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村口。那时我们都乌央乌央地围着坝口,看着老刘正在给溺水的孩子做人工呼吸。可怜的娃,生死就看这一举了。我眯着我的小眼睛站在热风中,人们屏住呼吸,像在与死神对峙。我这段时间遭受的紧张太多了。没想到这一刻依然紧张。我还以为我已经麻木不仁了,但不是,我甚至想哭。如果死神现在在这儿,我会毫不客气地将我的镰刀砍向它。
当我们看到孩子终于吐出一口水来,我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上苍保佑,捡回来一条命。
我多么为他高兴,他自己也许不知道命的珍贵,还不曾体会到人世的艰难和不易,不知道人死后亲人会怎样,我扭过头准备回家,抹着眼泪,往桥边走,在桥边竟然发现了他。
看到他的那一秒我真以为我见到鬼了,因为受的刺激太多,不排除出现幻觉。
但他喊了我一声,珏儿。
我觉得恍惚,并感到怪异。他们都喊我珏牛,那是我的乳名,很久没有人称呼我珏儿了,尤其是后面那个“儿”的发音。在这个倒霉的疯癫的残忍的粗暴的六月,这个称呼比让我去死还不真实。
你来做什么?我说,我像个电视里的女主角那样说。
我来看你。
看完了?走吧。
你怎么了?
关你屁事!
这是我没经过大脑的话,符合那时简单粗暴的太阳光,我没有任何心情与人解释和交谈,当我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见鬼!我觉得这幻觉来得奇怪,是因为什么呢?
我与他相识四年,这是种复杂的感觉,他确实爱我,但总是有些让我不满意、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怎么说呢,也许是性格的原因,比如我要在遇到问题时立马解决问题,而他不是。比如我是一张白纸,坦率真实,而他像在粪坑里长大的,诸事麻木不仁。父亲不太喜欢他,我也没有答应他,但他却自作主张让他所有的朋友觉得我是他女朋友。那是一年前的春天,我们因为一个比笔尖还要小的事情吵架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没做什么。我忍了一天,就将他彻底扫出了我的世界。我说过有些事我只能忍受一小时,而我忍受了一天。我对什么都可以不苛刻,我可以不挑食,可以吃一切苦,但有些事我有洁癖,我一丝一毫也不会忍受。
至于他的不对,我就不说了,我也有不对,说不清。其实都不算大事,但让人难受了,上升到生存的痛苦,便是大事了,便要结束。这就是我的性格。
从此我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给我来信,我没有细看,生气他当时没哄我。我何必又想起这一摊子糟心事呢?就是因为糟心事想得太多,眼前总有些奇怪的东西闪动。
我不记得才过多少天,应该不到四天,我就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只是奇怪地重复,说:你是珏儿吗?吴检出事了;喝酒多了躺了两天,胃穿孔了;每天做梦都在喊着你的名字,不见到你,说他死不瞑目。
我当时很想恶毒地说,他想死就让他去死,死不瞑目我也没办法,我是不会去看他的。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但那个时候我的嘴也变成了豆腐,我说不出那些撒气的话。我想起前几天在桥头莫名其妙见鬼般看见他,生怕他真要出大事了。他们说人快死了会让灵魂去找最爱的人。是这样吗?我没有听下去,只是自动脑补他痛苦的样子。但我又觉得犯不着,他这难道不是活该吗?
想起他确实真真实实地爱我。我一边确认这点,一边确认他身上有多少该死的本可以改正的坏毛病。在去不去看他这个问题上我也犹豫了整晚。最后我还是去了,我的良心在我胸腔里鼓槌一样捶打我。
六
他抓住我的手,开始像女人一样泪水涟涟。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哦。
我离不开你。
这样的屁话以后少说。养你的病吧,我不想让自己在感情这方面不舒服,我不喜欢复杂,其他的我可以,吃苦到死都行……
我哪儿不好你告诉我,我死都要改好。他又像女人一样抓住我哭起来。
你还是别死吧,不值。
你怎么这样说,还在生气吗?
没有,我为我曾经生过气而感到可悲。我的难受过去了,你的也会。
不会,我会难受一辈子,没有你我会痛苦一辈子,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那你就难受吧,你不是我喜欢的男人,当然我也没有多好。
是我不好,但我心里只有你,我没做错什么,如果有,我不得好死。
别跟我说这些,跟老天去说吧。
别生气了好吗?我知道我应该一切都依着你,因为我爱你。
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那爹妈呢?都好吗?
去了海南。
去那里做什么?
看哥。
哥怎么了?
住院。
他怎么了?
出了车祸。
啊?!怎么这样,爷爷呢?
死了。
天哪,究竟发生什么了?他的表情变得格外严峻,仿佛要从脸上面跑出来。
顾好你自己吧。我说。
对不起,别这样说,别……他开始哭起来,也许是因为生病,他显得特别虚弱,好像很无力。抓住我的胳膊,很可怜的样子。
你别这样。
你要我怎么做,你知道我是有些自卑的,我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一生气我就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怕。
你怕什么?世上有鬼吗?
不是,你别这样说了好吗我求你了。
我很忙,其实我也不想说。
好,等我好了我去看你,有我在,不要害怕。
我什么也不怕。你紧张什么。说完,我下去给他买吃的。我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在这世上遭受过让我很躁很失望的事情,我很任性,这确实不好,但我也绝对善良。在我们分手的那几天我也难受,因为我也是个人。
他总会好起来的,为了安慰他,我不与他讲道理。我说我还是把你当朋友。
我在墙后面流了几滴眼泪,抽了一根烟,我哭不是因为我爱他,对他我也许只有感激吧。我曾想,这辈子要找个爱我的人,我爱不爱他无所谓,他爱我就好了,现在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当时可能太幼稚了。
我说我要走了,稻谷需要收割了。他说好的,你走吧,等我好了我立马去找你。我真有些后悔自己心软,我不应该来的。但我又心疼他。
或者,我总是隐隐约约有些躁,心烦,总觉得他在某些地方缺点儿什么,这个标准哪儿来的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受了哥哥的影响。他哪儿不对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他缺那种可以为爱去死、可以时刻正直刚烈的性格。有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战争来了,兵临城下,哥哥带领着他的军队浴血奋战,而他吓得躲起来了。
我信那个梦,真见鬼,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血性,怕这怕那心思摇摆,毫不坚定,我不会对这种人有好感,虽然他真心爱我,但我会用别的东西还他。
我叼着一根草走在马路上,风吹着我的头发,像田野上植物温柔的茎叶在摇晃。
人世有很多痛苦人人都懂,有些永远只有自己懂。你说都不用跟别人说,因为会浪费你的力气,因为他们的不懂,会让你多说几句,更累。你只能祈求上天让一切好起来,让他减轻你的痛苦,如果上天看不到,那就只剩时间。
时间是一切没办法的事情的办法,站在时间的肩上我祝自己好运。
七
以往我回家的时候还在路口阿黄就飞奔而来迎接,今天没有看到它。我喊了一声。
阿黄!
看到力毛站在我家大树下。
你去哪儿了?几天不见人。
出去了一趟,看一个朋友。
谁?
管那么多干吗?
阿黄咬了人,咬了个孩子。我把他拴起来关在大屋了。
怎么会咬人呢?从来没有过!
也许他太饿了。你走的时候给他留吃的了吗?
我一想确实忘了,我忘了它很久没吃好的,而且离开的几天忘记留足够的食物,一切的错都在我。那个孩子呢?我问。他说就是刘河白家的小外孙女,那孩子从城里回老家过暑假,赶集那天买了一斤卤肉边走边吃,路过你家,被阿黄咬得满手是血,幸好没伤着脸和眼睛,否则更麻烦。又说,已经带她去打过疫苗了,应该没问题。
我去看看她。
我替你去看过了,这个时候打针去了。
我觉得很累,但没有资格休息。该怎么办呢,我身上没钱。
我知道你没钱,力毛说。他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必须亲自去道歉,给钱。
他们要多少钱?
你不要担心这个了,我已经给过他们钱了。你脸都灰了,气色不好,睡会儿吧。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可能睡得着。我欠你太多了,我还不了。
不要还。他说。
我什么也没说。该还的,到死都要还。我看见阿黄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它依然像过去那样依赖我、蹲在我脚下。做完饭,我喂它吃了好几块豆腐。很香的酱豆腐。没有肉了,豆腐就很不错了。
拴着它,它把我的门给咬烂了。放了它又不安全。也许是上次咬人没给它厉害的教训,也许是太久没吃肉了,所以,它把人咬了。
我不想卖了它,但一切都没办法,刘家的大伯来了,说要把阿黄买过去,我和力毛站在门口,不忍心下手,站了几分钟,大伯趁阿黄不备从后面给了它一棒子,我看着阿黄的脑袋在棒棍下剧烈震动了一下,发出可怜的闷声,然后它一头载了下去,脑袋胡乱歪了几下,叫了几声,被装进了麻袋里。
我的阿黄,它一定被打得脑震荡了,它就这么在我面前活生生挨打,挨打了还使劲朝我看了几眼,它的眼睛里全是忠诚与悲伤,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像我一样看到了狗眼里的慈悲和哀伤,那种可怜的卑微的诚实与忠厚,那种甘愿弱小的善良和单纯,它完全可以凶狠,但它没有。我的阿黄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冷血,我像我的命运一样冷血。像我的生活,像某些杀手,某些无情无义的人。
⊙ 欧里根·雅克宁 作品3
我和力毛看着阿黄在麻袋里蠕动,我们神情木木地听着它的喘息和哀嚎,听着那不均匀的呼吸。直到大伯把一百多块钱放进我的手里,直到他们将阿黄绑在摩托车后面,在一阵尘嚣中绝尘而去。
阿黄的一生结束了,它陪伴我,陪伴我们一家那么多年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用它换来的看得见的一切,全在我手上,就是这一百多块钱。
我捏着这一百多块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别哭了。它终究只是一条狗。力毛说。
你说什么?!我说。
不,我是让你不要太伤心,毕竟人都必有一死,狗也一样。何况,何况它……
力毛没有说下去。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哭,是我亲手把它卖了,我还有什么脸在这儿慈悲地哀伤地哭泣呢?生活太荒诞了,首先是人自己荒诞。
他们说刘大伯家正在吃狗肉,有一刻我甚至闻到了肉的味道。我一个人坐在屋前的冬青树下,我感到阿黄还在我身边,它仿佛用肉的味道回到了我身边,这是它出现的最后一刻。从此我连狗都没了。
我一个人进进出出,在那个收获的季节累得脱了形。我在与时间比快,但我不是它们的对手,稻子们吃饱了滚烫的太阳光,熟得无比快。我用尽了力气全心投入到这场赛跑中,八亩地,干到一半的时候舅舅和表叔来了。城里的阿苗和秀秀也回来帮了我几天,三五天而已,就把他们晒成了红黑脸。比起我这样皮糙肉厚的人,细皮嫩肉真不适合繁忙的抢收抢种。
但我总算是完成了这项堪称艰巨的任务,早稻收割好了,我站在田野上,空空荡荡,谷子已入了粮仓。而我只感到孤独。看着谷坪上金黄的谷子,我想到的只有钱,没钱就没有哥。我的脚踩在谷坪上,那种粮食的触感让我觉得踏实。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带着满满一车的粮食去粮站。粮站的姜叔叔跟爸爸熟,要是没有他,我会折腾到天黑。不过事情很快办好了。
我坐在装满粮食的三轮汽车上,像个地主。我从没坐得这么高过,粮食堆积得起码有三米高,远远看去真担心它们会栽下来,像连根拔起那样将三轮汽车扳倒个个儿。但我还是勇猛地坐上去了,我坐在高高的粮食上,像个印度王坐在巨大的象背上,昂扬而缓慢地移动在灿烂而炎热的田野乡间。
卖了几千块钱,我可从没有一次带那么多钱走在大路上,我把钱藏在我最里面的衣袋里面,跑到金永琴那儿剪了头发,那是我留了几年的头发,又黑又厚又长,卖了三百块钱。那年的头发还挺值钱的。
我顶着那头短得像稻茬的短发走出简陋的理发店,外面突然刮起了风,或者之前就刮风了,只是我头发太厚没感觉到,我发现我的头皮太凉爽了,从没这样凉快过,我的头真轻,仿佛要自个儿乘着风飞出去。
把这一切处理好之后,我去邮局给我父亲汇去了全部的钱。
听说哥哥的手术很成功,但是说话还是不利索。而且腿还在康复中。我感到好些了,但说到底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的担忧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必须再找活干,二叔正在村里的尹澄家盖房子,正缺个打下手的,我说我去吧,离家近,还能照顾庄稼。我只能做点轻活,筛沙,搬砖,砌砖,和水泥砂。
初秋一来,庄园的活就会多起来。那时我就要回庄园了。承包土地种油茶树的事情搁下了,现在还欠着大笔的钱,一天一天地熬吧。
他的病养好了,说要来找我,我说我不见。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就别拉拉扯扯了,上次他生病,我心软没有把事情说得绝。
他来了很多信,但我不想与他和好。我写了绝交书,这辈子也没有对一件事苛刻,这方面必须苛刻。是的,在我在意的地方,一点瑕疵和灰尘都不行,一点不喜欢的气息都不能有,对我来说爱是在与一个伟大温暖的灵魂相依偎,交流,那是种多伟大的多动人的事。但我觉得我与他不会有了。哪怕他觉得他可以。但是不可能给他机会。有时候我们要残忍,一个脓包不挤破它就永远不会好,必须立马解决。
人怎么可以对感情,对爱随随便便?
我现在确实有些难受,因为他对我的爱,对我的好。希望他能明白我尽力了,有时候无奈是在积德,痛苦也是积德。
我说我们到此结束吧,我真的不想继续,原因很复杂,而我很讨厌这种复杂,我也不解释了,就这样断了,以后希望你好。
我是真希望大家都好,我要是有本事,一定保佑你们,但我现在太弱了。
八
力毛出差了。力毛常来看我,照顾我,就像我哥哥,我很过意不去。但他终于要出差一段时间了。他不在我身边,我会更自在,自生自灭比拖累别人好。何况我是死不了的,我吃草都能养活自己。
就在这时候,这个疯癫的夏季的末尾,哥哥回来了。
正在喂猪的时候有人喊我,大声地喊我。
珏牛——珏牛——,你在哪儿?!
豁牙的金六子嗓门大,但我养的那几头肥猪叫唤声更大,我没听清,只觉得他在焦急地嚷嚷,我以为又出了大事。
干什么啊!号号号!我应了一声,怕他又说出什么让我心焦的事来。
你哥回来了。
真的?
我朝他手指的地方一看。真是!我爹我妈和我哥,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
我放下猪食站在那儿,觉得身上轻了许多,心里也轻了许多。
天空还是那么燥热地空着,蓝得要死,一无是处。
我亲爱的哥哥被父亲扶着缓慢地朝我走来,我仿佛一个世纪没有看到他了,我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洞穴中的黑暗。
父亲,母亲,哥哥,他们像旱地里的雨神一样出现,在已经消失但仍然炎热的天空下,他们的头顶出现湖光般的光彩。虽然他们都瘦了。
在哥哥的身旁,还有一位年轻的男孩,我不认识,他进了屋子,一副腼腆的样子看了我一眼,也不自我介绍。大家都没怎么说话。我只想仔细地看看哥哥现在怎样了。
他的脚和腿在厚厚的石膏中,但没有破相,仿佛身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腿和气色,上天还是还给了我一个比较完整的哥哥。还是那么俊朗,那么仪表堂堂。
看过他之后,我躲到屋后的花椒树下哭起来,几个月了,我在担心中度过,现在稍微好些了。在我脚边是一畦生姜,它们的苗都发出姜的香气,是食物和植物的香气。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恢复了对食物的好感,恢复了对于吃饭的热爱,而在这之前,我寝食不安,吞下东西只是为了不饿死。
我拔了两根生姜,很好看。站起来的时候撞到了他。他就站在身后,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
我去帮你洗。
不用,你是客人。
不要跟我客气,我是你哥哥的战友,也是最好的兄弟,我叫阿正。
我听他说过。我说。
阿正长得很端正,哥哥曾说过他,父亲电话里曾告诉我,他经常去看望哥哥,帮了他们很多大忙。
谢谢你。我跟他说。
他没有作声,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那是羞涩,腼腆,或者别的,我觉得他是个单纯的人。我的眼睛看人很准,看神情也是。也许是直觉。
我读过你写的作品。他突然对我说。
我觉得很惊诧,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写东西,也没有几个人看过我的作品,我什么都写,乱七八糟的,想到什么写什么,但除了哥哥没人读过。
是我偷看的,他放在桌上。
我写得不好,别提这个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好。
我们家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爷爷的事,为了让哥哥在那儿安心养病,我们一直瞒着爷爷去世的事情,这会儿我依然说他去了远亲家。先瞒几天,等哥哥适应了,慢慢再说吧。
吃了顿舒心的午饭。我觉得体内像输了血一样活脱。
看到哥哥气色大抵上恢复了,我告诉了他那个噩耗。他的一条腿当即就伸直起来,要从轮椅上跳出去,我看见他痛苦得快要抽筋的脸蛋,比起过去,真的多了皱纹。
但他再没说什么,就在后屋里坐着,一天又一天,一句话也不说。我从不知道几乎无所不能和所向无敌的哥哥,内心深处有这样深藏的忧郁和痛苦,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他这样让我害怕。
家里的气氛有时有些压抑和沉闷,幸好有阿正在,他住了几天,帮着照顾哥哥,还下地帮助父亲干活,我去河边洗衣服,抬起头常常能看到他在远处看着我。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我有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是什么让我的心遭受了被电击一样的感觉。
力毛来找我,见到哥哥的战友,他没有在意。他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样,痴痴地看着我,帮我一起洗衣服。
他怎么还不走?
谁?
你家那个客人。你哥的战友。
哦,我也不知道,我们也不好意思让他走。人家好心好意的。
我去说!
别别,别冲动。
他看你眼神不对。
没有。
有。让我不舒服。
他对我哥哥很好。是贵客。当初哥哥出事,都是他在帮助我们。
好吧。他还真闲,住这么多天。
……
又几天后,父亲怕客人忙,在家里久了耽误他的工作,但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显得像在轰人。就让我去问。
……
你什么时候回去?工作很忙吧。不会耽误到工作吗?
我……不会影响的,我没事。
不好意思啊,怕耽误你工作,毕竟一直都很麻烦你,我们都感谢你。
不用谢,我乐意的,不过确实要回去了,事情很多。
那你哪天回去?
我,我想想。
……
两天后他走了,留下一封信。
生活总是给人莫名其妙的意外。它就是这样给你一坨狗屎,给你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是美吧,非常美,但我踩狗屎踩得太久。
我真没想到他会写这样的东西给我,虽然我自己也写东西,但我可不喜欢某些文艺青年,幸好他身上没有文艺青年的恶习,他很健康,很阳光,很干净。让我觉得顺眼。
“我会再回来的,我也会想你,对不起我有些冒昧,但我……我真的喜欢你,毫无疑问,我说不清。回去我会再写信给你。我现在心情还处在巨大复杂的被什么冲晕的情形中。保重身体,我会再来看你们。愿你们欢迎我。照顾好你的哥哥,他是我见过的最正派最正直最深情的人。我会想你的。”
他走了之后就打电话来,后来我觉得去接电话麻烦,他就不断写信。我也不知道收到了多少封他的信,一次又一次,他对我的语言或者说倾诉,渐渐改变,感情越来越浓。我回过两封信,都很客气,但他不是。
九
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更热烈。
“我想你,所有想对你说的话我都忍不住要说出来,这些话就像在我内心存在了无数年,我想此生遇到了应该让它出现的人,我说下这些话的时候心情跟见到你第一面那时是一样的。而那一面,或许在内心深处已经出现了很多次,你如我所想,在你的哥哥与我无意间说起你之前我就这样想,我要去爱这样一个女孩子,但我却悲观地认为她难以出现或永不出现。这是真切的爱,没有任何附加,纯粹的对爱的向往,不是为了面子,不是为了好玩,不是因为外表,从一开始就全是来自我内心深处的想象。这是我的命运。我要感谢你的哥哥,我遇到他,在他遇到不幸的时候我跟你一样难过,没有想到因为这个我来到了你的家。我来到这儿见到你,在这样正确又不正确,悲伤又不悲伤的时候,我多么感激、欣喜,又因为你们遭遇不幸和苦难而难过悲伤,因为我看不得你的悲伤痛苦。你笑起来真美,我只见到过一秒,它在你嘴角转瞬即逝,我想我此生就算为了让你笑而活着也是值得的,我甚至会把那当成使命一样而感到崇高和美好。这其中当然还包含更多别的美好,让你幸福,让你快乐,让你活得舒心,实现你的梦想,守护你。我,我是不是太过于夸张和肉麻?不,这全是我的内心,我的实话,我真明白很多人是会变的,但我不会,你可以一直这样验证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哦,我过于热烈了,我不该说得这样直接又热情,我应该更含蓄而缓慢,对不起。我真的想要说出这一切。如果让爱畏畏缩缩,那将是对不起爱中最纯粹热烈的部分,那是爱的精华和力量,我不能随意处置它,我要将一切我对你的爱都表达出来,这才不枉人一生中最伟大和甜蜜的幸运。”
我没有回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还没有想过要不要接受他。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哥哥的身体基本康复,但还是没法利索走路。幸好底子好,彻底康复是有望的,只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的女朋友在他病了之后只看过他一次,这样势利的现实的没良心的人,不要也罢。相比她,阿正让我感动。这样的人是可靠的,如果现在战争爆发,他是最有血性的硬汉。
哥哥情绪不太好,他喜欢坐在树下,就是我掏鸟蛋的那棵大树。他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也不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么善良,深情,专一,但也脆弱。在部队服役了几年,他学到了很多本事,因为腿的缘故,全部本事都无法施展了。我看见过他的哭泣,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响,生怕惊动了他。
我没有办法安慰他,在这方面我嘴拙,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他。我二十七岁了,一事无成,原本我以为我失败没有关系,失败就像腌咸菜一样平常,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不是灾难。至少,我一直以为我家哪怕只有一个人有出息就足够了,我有个非常优秀的哥哥。而现在,那希望破灭了。我的哥哥脸上表现出一种无比灰暗的虚弱。他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一直无所谓地活着,现在我却想努力了。
我得怎样做呢?
爱情,事业,心情,我总得有一样才行。只有这样,我的父亲母亲才能安心。
而我一无所有,只有这块地,这些泥巴,这些草,这个太阳,这个时候的痛苦。
我一无所有,只有眼泪,狗日的生活,还有苦难。
但阿正来了。
又来了。
再次来了。他就像我的希望。那是我后来这样觉得的,也许我太痛苦,而他好得没有缺点。是的,一个人心灵善良正派,便几乎能代表全部的好。
有一次,只是听说我病了,小病而已,他立马就出现在我身边,看望了我,放心了之后又走了。
我怀疑他正找不到来看我的理由。他到达的速度就像一阵风。好像我觉得他快到了他便真的就到了我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也许不应该拒绝,因为我觉得他像我。也许我喜欢或应该喜欢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每一次留下的时间都很长。一次比一次长。力毛很不高兴,他找到我,向我表白了他的心。其实,他的心我一直知道,我也无数次表达过将他当成亲人当成哥哥的态度,但他仿佛从没重视我的意见,这次他来居然说要跟我结婚。我说我不可以。我对他只有亲情那样的爱。
他很伤心。而且不听我的解释。
他将阿正堵在树下,就这么当着我哥哥的面打起来了。
然后,本来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被他一拳头把生活重新打乱了,人与人之间的脸皮也撕破了。阿正也不隐瞒了,在树下喊起来,说他爱我,要娶我。
同样是夏天,同样是暴烈的夏日,同样的轰鸣的蝉叫声,他的号叫就像一年前我在树上听到的母亲的尖哭那样恍惚不真切,但后来都有事实证明全部的感受都是真切的,真实得堪比死亡,堪比横岸山的巨石。
有本事跟我斗,我们谁也不用让着谁!力毛跟阿正说。
好啊,如果你一定要打,我也没有办法,就像我喜欢她,爱她,谁也阻止不了!阿正说。
力毛望着我,生气了。他们便开始打架。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两个人打架。我觉得悲凉和绝望,我不知道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不知道阿正如何突然出现在这里,但就算他不出现,我也不会跟一个从小当成哥哥的人结婚。我做不到。但力毛是多么好的人,他是除了亲人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我可以用别的任何东西给你,你对我的好我毕生不忘,毕生偿还,但是这个……
好,我知道了。
我把你当成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你的感情就是那样的。我跟力毛说。
我不需要你还,我们之间永远不需要说那个字。
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就走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性格,但我理解他的痛苦,我想过段时间他会好起来,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
十
两天后力毛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别人也不知道。
生活是不会让我好受的,偶尔好受一分钟,要我用一天的痛苦去换,我习惯了。几年前也是这样的日子,我正躁得很,却有些事让我更躁。
问了可以问的所有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就这样又过去了半年。我感觉的青春要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我的青春全被他带走了,怎么走的,为什么走的,我全不知道,我对自己青春的结束感到惆怅。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事,而它却潦草而悲伤地结束了,在别人看来也许太迟,但对我来说过于突然和短暂。
家里的债务还是很重,按照我目前的收入,光哥哥治病的贷款就要还十几年。但有什么要紧,十几年而已。
又是一年夏天,旧的世纪已经过去,新世纪已过了几年。我人生的新世界会到来吗?
阿正说要辞掉工作到镇上来,这样可以天天看到我。我觉得可惜,没有答应,好好一个人才,扔这小破镇子就完了。
他只好在假日坐车来看我。
我知道他对我的爱,比一头牛对待耕地还要忠诚与可靠,他的眼睛比单纯的牛还要单纯,他的爱就像我们的天空那样干净,小时候的天空。
从他身上我看到了我的牛和我的鱼,我的踏实和我的自由,我的梦想,对生活的希望与想象,在他身上都有体现,我觉得踏实,像小时候一样我很高兴,我像个孩子王一样走在田埂上走在山坡上。房价跟着物价一起上涨,人心像石头一样在深渊中沉沦,我感激能遇到这样唯一的最好的阳光而深情的男孩,一个光明灿烂同时像土地和牛群那般宽厚的人。一个好人,任何时候都坚贞不变的可爱的人。一个可以让人永远信赖的人。让人保持对这个世界的爱和信任的美好的人,这样的人太少了,在这个时代。
我们终于可以闲一阵子了,你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来。他说。
不用,我不累,这不算什么。我说。
不管算不算什么,以后都不想让你受苦。
好。我择了一棵草放进嘴里。草是干净的,看上去亲切,也不会伤害人,不会降临灾难,不会痛苦。像我的牛那样忠厚。而且吃草不需要代价,比粮食更便捷。
他把我手上的草夺过去,说,不要吃这个。
我喜欢吃,认识你之前吃过不少了。
停了半秒,他就说,好。他对待我所有的提议,都从未迟疑,这次对于吃草,也只是迟疑了半秒。他说,好的,我陪你,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我说吃草是一种休息,像男人吸烟。
他捏了捏我的脸,说我还像个孩子。说要带我出山去走走,就当散心。
我不去。我把草递给他。
心情不好是常有的,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它,小时候我心情不好就坐在这儿,这个高高在上的地方,在这儿看着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们,看着天上的云和云下面的河流,一边哭一边吃草。我有时觉得苦难将我们折磨得连狗都不如,而我们依然要像一头忠厚勤恳的牛那样活着,像水里的鱼那样渴望着飞翔。渴望着蓝得要死的天空,我能怎么办呢,我那时还小。当我长大了许多,遭遇了一些苦难,进退维艰,生活像石头一样压着我。但我知道将来都不值一提,全是梦,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只是这样想着,边想边找事做以打发痛苦的时间,于是我便吃草,也许跟男孩子抽烟那样吧,跟妇女们嘴里骂人和在心里诅咒一样。我吃草,觉得很放松,有一次我坐在这儿,吃了无数的草,我吐出来草茎。或者说草的渣落了一地,就像我父亲绝望时整夜抽烟,次日我在地上看到的烟头那样多。
我说得断断续续,而他的眼睛仿佛一秒都没眨一样地望着我,仿佛是在用眼睛听。当我停了大约五秒,他靠过来将我的头扶进他的肩膀。我确实有点累。
山下的田野里有人在种地,天很热,但他们仿佛感觉不到。
我说,看他们,像我的祖父,一辈子都在劳动,累死累活,仿佛不知道累,像一头牛,我也像牛,我吃草,觉得这样很心安。我像牛,还像鱼,鱼只能生活在水里却每天想飞,总想离开水看看另外的世界,它哪里知道它一离开水一上岸就得死。因为太燥了。
他深情地望着我,把我的手抓紧,放在他的胸口,也择了一根草,放进嘴里,说,你喜欢做的事,我陪你。另一只手伸出来从我的肩头抱住我,环着我的后背。
让你受苦了,因为我出现得太迟。他一边像我一样咀嚼着草,一边说。
听到他这句话我不觉得惊奇,因为我向来觉得我可以遇到这样的好人,这样的爱情,甚至这样的语言。有时我清楚我的命运,它有时站在我这边,它终究是我是命运,它胳膊肘没有往外拐。
他的眼睛很温柔,分明它在说我爱你;然后不到半秒,他果然说,我爱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干净的眼神,眼珠里头只有一个我,我从他眼睛里去看我的脸,看不清我自己,但仿佛能看到他,能直接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嫁给我好吗?他说。他曾在信中也这样说过,甚至很多次用他的眼神说过。
我没有作声,但停止了咀嚼那根草。他看我一动不动,将脸凑过来。我们每人嘴里叼着一根草,草的尾巴是一朵美丽的花,他把他的嘴靠过来,挨在我的嘴上。然后,我的余光看到两朵花挨在一起,仿佛从我们的嘴里长出来的。
仿佛有点滑稽,我感到痛苦,伟大,也感到甜蜜。
太阳直射在我们脸上,背上,有点燥。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几秒,或者几分钟,我不知道。蝉声在我们的耳边像轰炸机一样巨响着,热风刮着,仿佛还能够听到稻浪起伏的声音,清爽,动人,那声音里仿佛又突然出现一阵尖哭。
像几年前母亲的哭一样,那也是一位母亲的哭。
那是力毛的母亲。
我睁开眼,看到阿正俊朗的鼻梁以及远处起伏的绿色海洋,有人在阳光中芝麻粒那般大,移动过来。一个,两个,三个,他们凑在一起,飘过来了。我好像看到爷爷过来了,然后是阿黄,然后是力毛,然后是力毛的爹,然后一切都看不清了。那哭声又变大了起来。
是力毛的母亲,是她的哭声,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眩晕,仿佛有一个影子抹着眼泪朝我飘过来了。
太热了,我感到头晕,太阳真燥,真疯癫。
太疯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