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塘正在一场冬雾中醒来 （组诗）

罗耀霞

星斗塘

梦游一般，踩在绵软的黄土地

你一步，我跟一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回响

你似乎是在等一位故人

或许不是

一帘灰色的雨雾，慢慢向后退去

退回到半空，不落下也不挥发

太阳不出来，腊月的情结不解

万籁噤声。仿佛一切都停了下来

喉结，被一团潮湿锁住

迎面，是浓稠的雾

濛濛的，化不开

似有一根线，将我的视线扯回来

扯回到生命的起源

近处，几根电线穿过一个水塘

在右前方的黄泥土屋上打了一个结

然后，继续延伸，向山的深处

“故乡，其实不远

就在山水相依间”

像是母亲的声音在引领我，如同一个隐喻

“很久以前，一颗星星落下来

故乡便有了名字

那座山，叫紫云山

那池水，叫星斗塘”

而那间蘸着泥草与水墨香的土屋

正是这山水间最华彩的伏笔

（齐白石出生地为湘潭县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

芝木匠

芝，你的名字里横竖在行走

走了一百五十年，我隐隐绰绰看见

你骑在牛背上赶炊烟

在溪头守候一朵莲

我不确定，那个在葡萄架下数星星的你

和那个在月光下看画谱的你

哪个更是你

梨花落了，杏花轻扬

扑簌簌地，落到你眼里

尽是星光点点

嘿，芝木匠

门前那丘瘦荷的倒影

四边形，三角形，菱形

像不像你手中的角尺和牵钻

屋后的竹影和松涛

那排山倒海的阵仗

定是你手中的墨斗弹出来的风骨

而一打开那个蒙尘的樟木箱子

一缕奇香便幽幽袭来

仿佛那些古老的雕花又成群结队

落入星斗塘，听芝木匠挥舞刨子

刨出云朵与金黄的麦浪

（齐白石从十二岁开始跟随师父学木匠，十六岁学雕花，二十岁描摹《芥子园图谱》）

龙山诗社

在一场雪到达之前

我已伫立山脚，仰望

是如此艰难和漫长

所有的勇气，都来源于你

越接近山顶，便离雪的心脏越近

也离你更近

山风和云雾以冷峻之势环绕

而你和你的兄弟正在煮一壶一百年前

沉睡的雪，面色红润，谈笑如常

我不敢惊动你，以虔诚之心

默然走上大杰寺的石阶

一步一叩首。触摸每一个石柱

听松针的回响，银杏的深沉

菩提树下人影晃动。一切并非虚构

烟火缭绕中乍现一幕幕影像

吟诗，抚琴，作画，唱和

那场面比一场雪还要纯净

大杰寺的师父说，龙山诗社就在二楼

传说中的龙子依然在守护

我的心微微一惊，仿佛记忆突然洞开

又跟随木门推拉的节奏缓缓合上

门上的铜环早已超越时间的刻度

屋顶的檐角以琉璃的手法勾勒

那些尘封的墨香闻风而起，满树经幡开始吟唱

我慌忙作揖。靠近你，我再一次

俯下身躯，仰望

（龙山诗社坐落在湘潭五龙山大杰寺内，齐白石为第一任社长，现任社长为大杰寺住持释唯静）

怀乡诗

老齐，请允许我这么唤你

只有这样，我才能离你更近一些

我以老乡的名义唤你

我以梦中为你把盏的红袖唤你

我以山水间与你牵手的欢颜唤你

哦，纯芝，兰亭，濒生，齐璜

我还可以这样唤你吗

我想退回去一百年，是否就可以和你一同长大

倚靠在外祖父的膝前，就着通红的炉火

学写人生中的第一个字，白石山人

借山吟馆主者，寄坪堂上老人，星塘老屋后人

这些名号个个都连着根，牵着脉

你总是信手拈来，从竹叶上夹来一只绿螳螂

从瓜藤下捧出一个“红娘子”

在莲蓬间捕一只黑蜻蜓，看竹鸡在牵牛花下嬉耍

你甚至想为萝卜白菜正名

你哪里是在画画呀，明明是在歌唱

你“偷得浮生半日闲”，去追逐一对庄周的蝴蝶

“落红”洒下万千怜爱，将戏水鸳鸯雕刻进梦乡

从不忘自己是“江南布衣”

从茅草屋到四合院，你在战火的缝隙里委蛇

用一把朱砂制造了荣宝斋的传说

你将你的名号装帧上岁月的牌匾

却一如儿时般怅望

“此时正是梅开际

老屋檐前花有无”

（齐白石擅画天然野趣，其画多被荣宝斋收藏;善刻印章，曾自名“三百石印主人”。）

告别辞

临离开时，我便决定

明年春天再来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看紫云山的杜鹃

看你躲在一大片油菜花海中捉迷藏

还有梨花、桃花、杏花

如何将原野变成一个染坊，在空气中香熏

看燕子往返于田野与老屋之间

一點一点将春天筑进爱巢

我的老家就是这样

哪怕在冬天，只剩下一堂想象中的炉火

以及斗笠、蓑衣、犁耙这些忠实的道具

它都会让我变得温柔如水

让我羞赧如邻家的小兰

那些画面总是电影镜头一般

在我远离老家的日子里，回放

像从珍贵的红木匣子里跑出来的珍珠

十二岁的你跟随师父走村串乡的样子

云朵、鸟雀都被你挑在稚嫩的肩上

流水、山花、还有那条小黄狗

和你头顶的风雨一样

都是人间至极的馈赠

你从未告别生活，你的远去

正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还原

一如当年你从天上落下来

一池莲花便开了

星斗塘便有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