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致敬阎真
语言是人类文明的智慧结晶,它如此飘忽不定,却又如此透彻,如火如烛,可以穿透人的思想、精神和感知,把相识的与不相识的联系起来,人,物,环境,声音,情感,气息,无所不包。作为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阎真以超常的语言驾驭能力和高度的自觉意识,义无反顾地闯入文学之地。一路走来,他经历了沧桑与伤感,也收获着诗意与甜蜜。《曾在天涯》让文学书写和理想破灭后的生存诀择异常艰难地呈现出来,个体生命价值同天然拥有的精神价值恰到好处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女人》的成功或失败都代表着一种诗意的张扬,而文本的诗意并非来自无病呻吟的抒情,也不是作家毫无节制的自恋,而是当代女性真实的生存困境。阎真不想逃避,更不想粉饰,他更愿意揭示,对真相的揭示,对价值观的揭示,对爱情疼痛的揭示无不充斥其间。而为他赢得盛名的《沧浪之水》和《活着之上》,他的文学轴心依旧聚焦于知识分子的生存与发展。他的身上存在着深刻的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对立,他的作品一再书写着现实主义题材,但却毫无顾虑地借用传统文学的抒写套路或叙事特征,沉稳儒雅的言语,大巧若拙的风格,精雕细琢的做派,饱满人文的情怀,娓娓道来的陈述,无不彰显他创作上的大气与自信。面对现实的重重枷锁与市场经济的精神逼宫,他始终保持灵魂的独立性和纯洁性,并以超强的主体自觉,清醒地拷问自我,实现自救和他救。他常常以“我”这种非全能的视角切入叙事的剖面,而不像许多作家所忌讳的那样将自己隐藏在厚厚的文本后面,保持着所谓的“客观”“中立”或“零度叙述”。有时他甚至显得婆婆妈妈,一个心理活动或一个场景可以延续很长时间,这反映他的内心纠缠和对书写对象的理解与包容,也增加了他所擅长的精神独白和灵魂拷问的沉重分量,尽管这种风格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他的叙事,损害作品的光滑度。他的创作都有时代特色和主题意识,更有一个精神符号或文化信仰贯穿整个文本,无论是屈原还是曹雪芹,这鲜明地表达出他的精神姿态和艺术立场,也就是他的一份属于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属于每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主体社会人的良知与责任。不少读者想当然地把他归入官场小说作家群中,这显然是误读了他。他的作品无一例外地洋溢着诗意,这种诗意只要慢慢品读就能充分地感受出来,一段对话或一个细节的处理,在有距离的关注中都能发现涌动其间的被遗失的诗意。阎真作为作家符号的社会能见度高了,但他仍然还是最初的那个人,依然单纯、善良、执着,他把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特思考和精神焦虑,释放在他营造的天地之间,他的文字带着咳嗽,反复琢磨,充滿强烈的书写自觉。从他一脉相承的创作主旨中可以看出,他是具有宏大野心的作家,实际上,他的努力配得上他的野心。他始终在关注人的生存和命运的问题,以及精神困境的出路和更高阶序的活着之上的问题,这也是所有人类的最高问题。他用“一个”清楚地讲述出“一个集体”的精神困境,又用“一个”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一个集体”的国人精神特质。“一个”穷尽“所有”,这是属于作品的最高境界的一种,这也是作家日思夜想的最高作品之一。无论是高力伟还是柳依依,抑或池大为还是聂致远,他们的身上都浓缩了所有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人格范式、性格特点和精神困境,这些生动的人物形象令人信服地踏入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长廊,所有这一切,无不昭示着阎真文学命途上的美好未来。
一、 新媒体时代的文学喧哗
聂茂:我在大学开过一门选修课叫《中国现代文学八讲》,就在这个课堂上我做过一个问卷调查,其中涉及到他们通过什么方式阅读你的作品,半数的学生竟然是移动端手机阅读,这个结果还是让我稍感意外。在我的意识里,文学阅读还是以纸质的方式舒服些,闻着墨香,翻着书页,感受手指与纸张摩挲时的快慰。但是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电子阅读的方式越来越多,尤其是移动互联网上的手机阅读,让文学变得愈发喧哗。阅读真的是随时随地了,地铁上、被窝里、行走中、候车室无处不在,白天和晚上随时可读,内容分享只在刹那,自此,由文本、读者和作家构建的系统,更多地被读者与读者之间的交互所取代。而你的作品全都是手写,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一端是纸张和笔墨,另一端是屏幕和电子版式,这是一副具有隐喻意义的图景啊。你如何看待新媒体时代的这种现象,你是否会觉得这样的图景令你不适、怪异或产生某种隔阂?
阎真:作为作者,我当然希望读者用读书而不是读手机的方式,来读我的小说。根据我的阅读经验,读手机看故事情节行,但在审美的意义上读文学作品,效果可能不太好。越是好的作品,经典性的作品,越需要细细品味。这种阅读境界,在手机上电脑上很难达到。手机阅读,不论读什么,主要是获取信息,阅读的层次上不去。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在手机上读黑格尔,唐诗,鲁迅,能够真正读出韵味。这也是为什么,网络上的作品,总是各领风骚三五天,很难有长久的生命力。读者就没有投入嘛!至于我的作品,我并没有感到网络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比如《沧浪之水》,从出版到今天,十六年了,已经出版了八十一版,每年四到五版,每版一万册,很稳定,几乎没有起伏。
聂茂:阅读是读者情感和作品的共振,我感觉最重要的还是内容,纸质的《红楼梦》和手机电子版的《红楼梦》仅仅在阅读体验上有所差异,而且不同读者群体对纸质和电子版的认同感也有巨大的差异。我们熟悉的纸质阅读只是介质发展中的一种形式。从毛笔书写的线装书,到机器印刷的装订书,从手抄本到印刷本都是介质的重大变化。人们也一度曾经留恋线装的质感和书写的情怀。所以,我想这种变化是必然的。艺术的魅力不会随着介质的变化而有所减弱,经典永驻,艺术长存。高尔基在儿时读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小说,就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作品里面可能存有某种魔法。少年的高尔基不解其中的缘由,他打开书页,对着太阳光细看,试图找出隐藏在里面的秘密。当然书籍的纸张、油墨和文字符号,都不是文学文本,而是文本的物质载体。章太炎先生曾给文学下过一个定义:“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我想章太炎先生的定义是大文学的概念,因为说线装书比印刷体更有质感,本身就包含了文化的范畴。中国古代文学文本的载体曾先后经历了“竹”“帛”“纸”的阶段,现在又有了电子文本。据我所知,绝大部分作家都用键盘写作,有的曾经用笔,现在是以键盘代笔;有的一开始就是用键盘写作。像你这样还用笔的很少,只是每个人的习惯不同罢了。不管什么载体,都还只是承载文学文本的物质外壳,不是文本本身。手机阅读中的大观园和线装书中的大观园是同一个世界,感受不同,只可能缘于不同的读者。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说,贝多芬四重奏的乐谱放在出版社的仓库里,和地窖里的土豆没有两样。作家面临的残酷事实是,大家都面临着相同和相似的生活,如同厨师做饭,相同的食材、烹饪工艺和厨师理念不同,就会做出不一样的美食。这是我从读者角度对作品接受状况进行的分析,我特别想知道的是,假设你改用键盘写作,改笔为键,改纸为屏,会影响你的写作思维吗?你的思考是不是因此而受到极大的影响?以后会有这种转变吗?
阎真:也许我的阅读经验有局限性,只能代表我自己。年轻一代有他们自己习惯的方式,应该得到尊重。我写长一点的文章,肯定要手写,短文现在也用手机了。现在就是在手机上回答您的问题。因为手机上打字比较习惯了,就不那么慢。如果在电脑上,打字就像捉虫,半天一个字,思维不连贯。我这一辈子,还会不会写小说?我自己今天也不知道。如果写,那肯定还是写长篇,也肯定还是手写。
二、叙述的孤独与爱的围城
聂茂:你长期在高校执教,是一个既有理论修养又有写作实践的作家。法国作家科克托说:小说之难,在于叙述之难。文学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表,有时候你只有找到那个特定的表达才能准确地展示自己,从而让写作顺利地进行下去。我记得你在中南大学的一个讲座上曾经讲述过这种经历,我还是那次讲座的主持人,所以至今还记得。你说有一次校园里行走,不经意间听见一对大学生情侣聊天,女生说:“我要抱死你”,你回去后就把这句话记到自己的写作笔记上。就一个“我要抱死你”,小情侣间的那种甜言蜜意立马跃然纸上,所以有时候努力做功课却找不到感觉,反而在无意间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叙述方式。因为这不仅是具体的表達,更是开启了一种叙述方式。据我所知,这是你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为写作积累素材,有些想法和表达就在刹那间,所以喜欢做笔记,每一部小说都有好多手写的笔记,因为那种特定的表达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感知到的,不记下来,可能就丢失了。对你来说,写作就是你的全部情感体验。但是我感觉这似乎是一个矛盾:一方面你穷其全部的才华和精力寻找最具文学性和陌生化的表达方式,另一方面读者似乎并无意于体会其中的个中三味。那些曾经让你兴奋甚至癫狂的美好叙述,到了读者那里,似乎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他们根本就没有感受到你的艰辛,也不愿意去细心品味。请问:你是否感受到过叙述的孤独?
阎真:写作肯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工作,难在哪里?难在创造性。从大的方面说,你要找到一个多少有一点创意的话题,重复别人的话题意义有限。鲁迅写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别人也还能写,意义就非常有限了。从小的方面说,自己写出来的句子,总还要有一的自我风格。完全公共化的叙述,怎么能证明你是一个作家?我们生活在公共空间之中,每天经历的事,说的话,绝大部分是没有特色的。这些没有特色的东西虽然也是生活的真实,但写进小说,是不会有艺术的力量的。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不是要忠于生活,而是要反抗生活,背叛生活,即反抗生活的公共性,背叛生活的平庸性。有时候自己用最大的心血写出来的东西,却没有人注意到,确实有某种失落感。这不能怨读者,要怨只能怨自己的水平还没有达到那种极强的冲击力度。
聂茂:《因为女人》包含了你对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爱情关系、女性知识分子的生存现实和婚姻困惑等诸多方面的思考。你说多年前听一个打工妹讲,自己结婚后,对于丈夫在外面风流也不管,让他去胡搞,你当时感觉很吃惊。近两年,你听到几个女研究生也这么说。因为你关注的是知识女性的现实困扰。传统意义上的打工妹也是在你的关注之列。重要的是,你质问:把爱情当作一个精神包袱彻底放下,是一种历史性的理性选择吗?诚然,现代女性知识分子要面对市场经济社会环境的挑战,无法回避,这种挑战与市场经济的盛行和消费主义的渗透有很大的关系。市场经济使人的欲望满足延伸到了无所不及的维度,而消费主义又给膨胀的欲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情感遭遇到了严峻挑战,这是生存的真相,无论你是否正视,它就在那里。知识女性按照自己的爱情信仰构建理想的婚姻生活,但是这种模式在欲望的炙烤下节节败退,甚至一地鸡毛,一塌糊涂。消费主义让欲望在现实实践中变得更好量化、更具可操作性,这就是真相。直面真相是非常残酷的,可是不直面,真相仍然是真相,残酷仍然是残酷。我要说的是,女性知识分子的基本属性是女性,她们的资源优势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迅速衰减,男女的年龄生理黄金期并不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女性青春不再,容颜已老。爱情的平衡器被打破,男人有了寻花问柳的心理基础和出轨的情感理由,加之消费主义的背景催化,爱情与亲情就割裂了。
这是《因为女人》带给我的思考,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的确已经极大地影响了现代社会的婚姻观,也影响着女性知识分子爱情之塔的构建。我想问的是:难道传统道德、婚姻伦理和家庭关系在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面前就不堪一击吗?
阎真:《因为女人》这部小说,我想表达现现代女性在时代氛围中所面临的情感挑战。这种挑战是非常严峻的。有些人特别是女性看了小说,觉得很难接受。为什么把女性的情感写得那么被动?对于这种质问,我的回答只能是:这就是当代的生活现实。现实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生活本身。我写作的目的,是希望当代女性在生活的挑战面前多一点思考,多一点理性。市场经济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新的道德观念,对传统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的挑战是严峻的。你承认不承认,现实都在那里。我希望女性能够生活得更加智慧一些。中国有句古语,以柔克刚。我希望她们不要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那样的话,你对面就没有人了,你向谁去张扬女权?
聂茂:你在接受一次采访中说,从《因为女人》第四版起,你刻意对小说的叙事艺术进行了调整,“用毕生的心血才情去寻找创造那些属于自己的句子”,并把此当成自己的艺术理想。你认为自己是在生命信仰的层次进行写作的,你的创作诉求是:“在一个自己消失的世界上,仍然有人读自己的书,是一个比成为亿万富翁,成为权倾一时的大人物更大的生命诱惑。”这种理想,其实就跟人们对于爱情的寻找是一样的,作家之于写作,众生之于爱情,似乎回到了同一个命题上。这样,你的写作和追求之间似乎形成了悖论:一方面揭示完美爱情的残酷真相,另一方面追求几乎完美的文学叙述,苦苦追求叙述艺术性,希望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减少些许沉重,欣赏文学的叙述之美。《因为女人》的爱情观色调比较灰暗跟你在写作中不断地寻找那些属于你个化性的句子所带来的沉重有关吗,你是一个写作上的完美主义者和爱情上的悲观主义者吗?
阎真:《因为女人》这部小说的艺术叙事,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有读者愿意细读,他会有很多艺术的体验。在艺术上我是追求完美的,一部小说写出来,手稿请人打印了,然后修改,再打印,再修改,大概反复十遍。每次几百页,有几斤中,最后一部小说的修改稿有几十斤。因为改了很多次,最后的定稿跟原始的手稿已经大不相同。《因为女人》追求个性化的语句表达,这是追求叙事的艺术性。至于小说比较低沉的情绪基调,主要还是由小说的思想表达决定的。
聂茂:作家常常是社会问题的发现者和揭示者,而不是解决者,不能提供答案和解药。《因为女人》提出了现代社会女性知识分子的爱情婚姻问题,不是为男性辩护,也不是为女性辩护,只是揭示这样一种事实。作家不是居委会调解中心,作家的使命也不是为公众提供心灵鸡汤。优秀的知识女性不结婚也是一种自己的人生选择。你建议女性宽容,但是女性的回答是:“我凭什么宽容你,你为什么不能宽容我”。你说:“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把生活中零散的画面集合到一起罢了。”你的希望是女性要宽容,只有宽容,才能赢得男人的尊重,只有宽容,才能将就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而且,你还用很多伟大人物如歌德、萨特、毕加索和李白、白居易乃至孙中山、郭沫若等人来为男性的放纵和“不收敛”作辩护,你声称自己是跟女性站在一起的。可在我看来,你是完全站在男性的视角下进行创作的,并拥有男性先天的优越感以及消费时代男人的各种优先权。你对女权主义的对立与反抗不以为然,甚至竭力反对。认为这种对立或反抗既达不到社会的和谐,也得不到男人的理解,从而造成家庭的不和谐和夫妻之间的伤害。但是,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那么,许多知识女性只有去死掉,也不需要奋斗。放眼一看,那些大龄女青年,许多是非常优秀的知识女性,她们即便不结婚,也不愿凑合着与人过。这就是一种反抗,一种自觉,一种对自我身体的尊重和对内心需要的尊重,一种对男权的无声抗辩。所以,我认同一些评论家的评判:你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权主义者。你认同这种观点吗?
阎真:我是不是有男权主义?我自己并不知道。至少理论上不是。我内心没有半点男权思想。但是我也从生活中看到,时代发展带来的情感挑战,对于女性来说更加严峻一些。这是不是生活的真实?我的小说就是来表达这样一种真实。如果一定要说男权或者女权,我应该更接近女权主义一点。这种表达还是不准确,因为我对女权主义是非常反感的。这种反感,首先是情感的。我有个朋友说,女人是月亮,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太阳?这种表达有男权主义意味,理论上是不对的。谁规定了你们是太阳?但从情感上来说,或者从生活经验上来说,这个表达也有它合理的一面,我们不能否定性别差异的客观存在。承认这种差别,然后以生活的智慧面对,这才是对的吧!我看到生活中许多强势的女性,她们的情感命运都不太好。回到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柳依依就是女性,我是从她的角度展开叙事的,难道我对她不是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吗?我写的是生活的真实,这个真实就是当代女性所面临的情感挑战。除非我不写,或者在写作中回避真实,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完全避开男权主义的批评。也许,我是一个女性,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聂茂:《因为女人》在修订版的二百九十四页到二百九十六页中,讲到柳依依给秦一星打电话“自取其辱”,然后又不断地盼望秦一星主动打电话来,却一再失望,然后把无名怒火发到丈夫宋旭升身上,不断地找刺和指责丈夫。当宋旭升入睡后,柳依依久久不能入睡,想起先后经历的男人,夏伟凯,秦一星,想起他们身上的气味,觉得自己与宋旭升“心灵不到位,身体也就不能到位。”柳依依感到悲哀,认为与宋旭升组成家庭是“合伙经营,合不了就散,也只能散。”但又担心这唯一的一次婚姻如果真的散了,就会输得很惨。“爱情贬值了,也就是说,女人贬值了。爱渐行渐遠,也就是说,幸福渐行渐远了。至少,对女人来说是这样的吧。”这是柳依依的思想轨迹。我想也是部分知识分子女性在此类境遇下的共同心声吧。你强调女性在生理上的不同,但是随着接受过高等教育人群的不断扩大,以及知识女性选择面的增多,你觉得《因为女人》中男女的情感关系是否会发生重置呢?爱的围城难道真的是女人的囚笼吗?
阎真:女性面临的情感挑战不是从没有受教育来的,因此接受更多的教育并不能解决这种挑战带来的问题。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看到,有情感困扰的女性,大多数接受了很好教育吗?在我看来,受教育承度低一点,对生活没有太多想法,爱情婚姻反而比较安顺。当然教育程度高有个好处,就是生活能够靠自己,而不靠别人。这能够解决生活问题,但不能解决情感问题。当然,人都是矛盾的。如果我儿子找对象,我会对他说,不要找那么强势的。如果是女儿呢,我会说,一定要能够自立,把生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聂茂:八年前,我带的一个研究生从中南大学毕业,到家乡的一个高校教书。他是一个有天分、有想法、有能力,而且很勤奋的学生,我一直相信他在学术上会有所建树。前段时间,他给我打电话,聊到了当下的状况,其中有个事情非常耐人寻味:他们学校特别重视考勤。学校领导是地方政府派过去的,不太了解高校的运行规律,要求老师每天考勤,像行政人员一样,坐在办公室,用管理机关的办法管理学校。教师专业荒废,学术自然无从谈起。好不容易等到上级领导到校座谈,老师们就谈及了考勤的废存问题。领导就诘问老师,“不合理,你们走人就行了,谁也没拦着你”。他给我讲完这个,我突然就想起了你的《活着之上》。经济的牢笼死死地困着这些曾经满腹理想的知识分子。纵有再大的不合理,他们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想走,谈何容易,家庭、老婆、孩子一大堆的问题就摆在那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自己动一下,全都得动,但是钱呢,经不住这么折腾啊。更重要的是,学校的种种不合理扼杀了知识分子的创造性,抹去了取得学术成果的可能性,你能往哪儿走?向上的路径被堵死了,但他就堂而皇之地诘问你。学校的行政化积弊端太深,管理者本身就是行政部分派来的,根本不理会教学与科研的特殊性。所以当这个学生向我倾诉时,我更深刻地理解了《活着之上》的时代语境。现实甚至比文学更悲苦、更荒谬,更让人感到向上无门的苦痛,他甚至用微信发给我了一句话:“等死,还年轻;向上,没路了”。多么的触目惊心!这样的生存境遇有如你在《活着之上》中所说:“现实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像昆德拉笔下的生命,重得让你无法承受。”体制在稳定社会发展脉络的同时,也以不可撼动的力量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活着之上》提及了知识分子的职称、论文、关系等诸多问题,评价体系和生活重负使他们迷惘,但最终聂致远战胜了潜规则,评上了教授,当上了职称评委,成为别人命运的裁决者。而他是有良知的人,所以这也是作品的一抹亮色、一丝诗意。这是不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年轻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崛起?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
阎真:学校的管理者是行政部门派来的,因此根本就不了解教育,这种情况在现实中比较少。就算是行政部门派来的,说话这么狗屎,真的也不会太多。行政部门的人也是聪明人啊。说实话,这样的领导我还没有碰到过。所以说,那个学生真的很不走运。但学校行政化的问题,肯定是比较严重的。在高校,行政部门的领导,一般都是教授,中学基本也是这样,领导基本都是从老师上来的。行政部门掌握了所有的资源,分配到谁手中去,这是领导有一定的选择权的。我自因为我也当了一个最基层的小职务,为了学院的事,经常要去学校行政部门,基本上是要求人。掌握资源和争取资源,这种关系决定了求与被求的关系。这是行政化的基础吧。怎么改革?把资源平均分到每个教师?每个教师全评上教授?那也不行吧。能够想到的办法之一,是不论中学大学,教授(教师)委员会在重大问题上有决定的权利。可以说生活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西方除了终身教授,其他老师聘用合同一年签一年,压力还大得多。《活着之上》写了高校教师的种种压力,和高校的种种弊病。有人说我写得太文雅,太克制,但我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写的,没有写那些不具有普遍意义的极端事件。至于向上有没有路,我始终认为,路总是存在的,但要靠你自己奋力开拓。很多年前,我在西安搞签名售书,一个研究所的年轻人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说是得罪领导了,科研经费没有,一事无成,很苦闷,问我怎么办?我说,如果是封建社会,你就没有办法了。但现在是市场经济,你如果有拼命的精神,还怕找不到自己的空间?当然,这不容易。生活中觉得委屈的人是大多数,连我都有委屈感。我的小说都出有八十版了,能做到这样的人也不多吧?学校怎么没有把我当回事?这些话我不会说,比我委屈大的人多了去了。
三、 批评的越位与作家的缺失
聂茂:最近,我看了一篇文章,是有文坛“愤青”之称的清华大学教授旷新年写的,标题为《由<活着之上>看中国当代作家的缺失》,全文共一万三千多字,刊登在二〇一六年第二期《首都师范大学学报》上。说实在,这篇作品写得并不怎样,既不像贬弊杂文,又不像学术论文,表面上看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中西贯通,实则逻辑混乱,内容空泛。比方,前面两节写了两千六百多字还没有进入主题;第四节共有四千二百多字,也写得十分恍惚,几乎游离于文章的中心,把余华、乔伊斯、博尔赫斯等人罗列到一起进行比较,壓根儿没有涉及到对《活着之上》的有针对性的分析。与此同时,虽然前四章中一有机会就会尖锐地批判你,但是在第五节批评阎连科等人时,却又认为他们的创作方向需要向你看齐:“应该像阎真的《活着之上》和钱钟书的《围城》所做的那样客观地描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环境”。特别是文章中还出现了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副司长正处级官员魏鹏远家藏两亿元现金这样的新闻材料,使整个文章显得极不协调,显示了论者批评的越位与学理的缺失。我不知道你看过这篇文章没有?我稍微总结了一下,该文对你的批判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小说的类型上。旷新年认为《活着之上》属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流行的官场小说的套路,与“现实”贴得太紧,实际上扭曲了现实。这样的小说属于晚清“谴责小说”的类型,具有明显的“溢恶”倾向,缺乏真正的批判性,没有达到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度。
二是小说构思上。旷新年认为,你虽把曹雪芹确定为人生的标杆和镜鉴,但对曹雪芹的理解上却显示了你在中国古典文学和传统思想文化修养上的缺陷。由于你与曹雪芹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很隔膜,也由于你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理解过于肤浅和狭窄,因此无法真正领会和欣赏曹雪芹的生存之美和人格之美。也正是因为这种局限性,屏蔽了你的生活经验和思想视野,使得你的“批判”只能沦为生活泥沼中的挣扎,并且愈陷愈深。具体表现在:小说由“红迷”赵教授寻访曹雪芹的故居起笔,但赵教授很快感叹:“一个人,他写了这么一部伟大著作,为什么就不愿留下一份简历?”旷新年认为这样的意想缺乏诗意,而且大煞风景。同时因为你将曹雪芹描绘为圣人,这是曹雪芹的根本误解。在旷新年看来:曹雪芹的生命意义和境界是由释道获得和开展的,他追求自然、自由和理想的人生,而不是你理解的追求的“成圣”。
三是创作方法上。旷新年认为你的表现手法主要是对比。小说中曹雪芹与现代人形成对比、聂志远和他的同学蒙天舒形成对比、政学通吃的吴教授与纯粹的学者冯教授形成对比。这种对比的描写使小说丧失了理想精神与内在的张力。旷新年特别提到一个所谓细节上的失真:聂志远到省社科院求职,院长拒绝他,理由是成果太突出,认为你这样是“把一个官场的老油条描写成老农民那样老实笨拙”,痛快是痛快,但却失掉了基本的真实性,丧失了艺术生命。此外,小说中的议论不仅破坏了艺术的法则,而且往往彰显了你的思想局限和逻辑混乱。
四是对小说的总体评价。旷新年认为,这部作品不应该获路遥文学奖。原因是,它不是真正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你没有克制自己的感情,流于“伤时骂世”的夸张,近于漫画,损害了小说的价值。
文章最后,旷新年在猛烈抨击贾平凹、阎连科等作家“粗鄙恶俗,投机取巧,哗众取宠,追求市场效应和轰动效应”的同时,倒是十分“大度”地肯定了你“保持了可贵的文学态度”。对你而言,真不知是喜还是忧?我想请你就旷新年的批评,谈谈自己的真实想法,好吗?
阎真:旷教授的文章,我早就看到了,是朋友发到我邮箱的。自己写的小说,有赞扬有批评,都很正常。可在最近,竟然有三个朋友,新疆的、山东的和长沙的,把这篇文章用微信发给我,这让我感到了微信力量的强大,也产生了作一点回应的想法。我没有写成文章,就借你的提问说几句。
第一,旷教授用鲁迅批评晚晴“谴责小说”的话来批评《活着之上》,“杂集话柄”“辞气浮露,毫无藏锋”“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因而缺乏真正的批判性。这种批评让我觉得有些委屈。
小说的故事是发散性的,但有一条精神线索,就是主人公聂致远内心价值彷徨。他所经历的都是小事,但小事反映的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小说精神表达很集中,“杂集话柄”不知从何说起?
“辞气浮露,毫无藏锋”。小说的精神表达也许不够内敛。我给学生讲“小说艺术”课的时候,也谈到艺术含蓄的重要性。我写这部小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小说的主人公是个人文博士,他真实的思考方式就是理性的、逻辑的。如果我刻意回避主人公这种思维特点,首先就不真实,其次也矫情。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就是如此,心路历程就是如此,这是千千万万当今知识分子的真实精神现实,包括我自己。我就是在写生活,生活真实状态就是如此。难道我们可以说,现实本身是“浮露”的吗?至于小说是否可以直接写出一些理性的语言,旷教授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巨人传》中的话,不也有着理性的直接性吗?不过,旷教授这个意见,还是值得我进行深入的艺术思考。
至于“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我可以说,小说为了表达价值取向,多少都会有点“过甚其辞”,包括鲁迅小说对“国民性”的批判。我写小说,从来出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从来不会有半点“合时人嗜好”的想法。所以我小说中的故事都很平淡,没有一点猎奇或揭露黑幕的冲动,让电视剧编剧摇头叹气,然后放弃。
第二,旷教授认为,小说“显示了作者在中国古典文学和传统思想文化修养上的缺陷”,举出的例子是,小说中的赵教授感叹曹雪芹“为什么就不愿留下一份简历?”认为这“语言太过伧俗”“大煞风景”。为了写这部小说,我专门去西山脚下门头村,据说是曹雪芹当年生活写作的地方,去了三次,也看过七八本有关曹雪芹家世的书,包括《红楼梦》的版本研究。赵教授有真人的影子,确实姓赵,确实是学理工科的,确实在美国高校当教授,确实为考证曹雪芹身世投入了数十年心血,也确实写了一本“曹学”的书。“曹学”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门学问,而别的作者都不行,就因为《红楼梦》与曹雪芹的家世背景有关,胡适、俞平伯、周汝昌等等“曹学”大家,以及想了解清楚《红楼梦》作者背景的所有人,都有这样一种遗憾,即作者没有留下一份“简历”,让后人苦苦寻求而不可得。这是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感叹,跟“伧俗”和“大煞风景”毫无关系。至于古人的精神境界,当然有不俗之人,如旷教授所指王子猷雪夜访友人戴逵,临门折身而返。这种极端例子,可一而不可再,可再就是矫情,而非“风流俊逸”。曹雪芹固然是追求“自然写意,风流倜傥”的人生,但实际生活也是寸寸血泪,几乎在贫病之中死去,真有那么“风流俊逸”吗?至于旷教授说,“作者与曹雪芹的生活和精神境界是完全隔膜的”,我很难承认。曹雪芹境界高格,难以企及,但也不是那么神秘深刻到难以理解。我引用小说结尾的一段话,看看我是不是“完全隔膜”:“牺牲精神是伟大的,但牺牲者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见证,这是人之常情,无损于牺牲者的伟大。可曹雪芹他做出了既不为现世功利,也不为流芳千古的牺牲,无人见证,也无需见证。也许,认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双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高山仰止,曹雪芹最有资格接受这种敬仰,虽然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书中第309页)这种理解,难道比旷教授“风流潇洒、飘逸脱俗”“丰神俊朗、风流俊逸”“自然写意、风流倜傥”的理解低俗很多吗?
《活着之上》这个题目,就表明了我的价值表达。这个题目有点“浮露”,千思万虑,翻了上千首唐诗宋词,几百首现代派诗歌,想找一个类似“沧浪之水”有含蓄性的题目,没有找到。在一个“活着”成为普遍价值观的年代,来谈“活着之上”,基本价值取向是明确的。再抄摘小说一段话,给自己一个证明:“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就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
第三,旷教授说,小说失败的一个重要表现是细节描写上的失真。例如,聂致远到省社科院求职,院长拒绝他的理由是他成果太突出。旷教授认为,“这类官员圆滑世故、见风使舵、巧言令色和虚伪巧诈,作者把一个官场老油条描写成农民那样老实笨拙,把坏人写得太低能,丧失了真正的艺术生命。”小说中这个人不是院长,是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也就是几个人、十来个人的领导。这个细节只有四五百字,根本没有展开,“坏人”“圆滑世故”“虚伪巧诈”等等极端否定的词汇,真不知曠教授从哪里得出的结论。我写小说尽量贴近生活,经历的、看到的,至少听到的事,才敢下笔,想象出来的细节很少。这个细节,就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不同的是,不是对方领导直接说的,而是领导授意手下的人说的。就是这样说的,千真万确。回到小说,你想所里就那么几个人,不愿有人进来在评职称等等方面压自己一头,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也不是所长本人的意思,所长有什么不能直接说?何况是对一个小人物。不久前,我所在的单位,外面有人来求职,科研成果突出,但本单位有五六个副教授等着评职称,单位也好直接跟这个求职者说明情况,别人在此工作已经十几年,你一来就把评职称名额占了,单位会起大风波。这就是我亲身经历、亲手操作的事。这跟“虚伪巧诈”“圆滑世故”“巧言令色”真的没有关系,是不得不考虑的客观情势,没有办法。想当然把所有领导“虚伪巧诈”地概念化,才会认为这样的细节是不真实的。
其实,旷教授的文章对我的小说还是有一些肯定,对我本人也有一些肯定。这些有限的肯定由以尖锐批评为风格的旷教授说出,已经是非常难得。因此,我的这些回答并不代表我有什么怨气,而只是有一些委屈。这些委屈本想写一篇文章表达,想想那还是心胸太狭隘了,就借聂茂教授的访谈,稍微表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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