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尼斯特

[俄]安德烈·普拉东诺夫 淡修安

安德烈·普拉东诺维奇·普拉东诺夫（1899-1951），是为数不多的，迄今仍在世界文坛上享有崇高声誉的俄苏作家之一。其主要代表作长篇小说《切文古尔》《幸福的莫斯科娃》和中篇小说《基坑》等仍是人们阅读的重点，具有广泛的影响;其“反叛的艺术思维和异样的书写姿态”，仍被定义为一种难以企及的“美学权威”，成为中外俄罗斯文学研究的热点。今年恰逢作家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年，翻译家淡修安先生特为我刊翻译了由普氏改编的，在俄罗斯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菲尼斯特——光明之鷹》，以飨读者。

从前，有户乡下人家，生了三个女儿。女儿们长大了，夫妇俩也老了。直到某一天，老婆子的日子到头了——先去了。从此，就剩下农夫一个人养着三个孩子。女儿们个个出落得水灵标致，容貌不相上下，可性情——却是大相径庭。

这个农民老头儿，家境颇为殷实，对三个女儿更是怜爱有加，就想着随便请个什么孤老婆子，来收拾收拾家务。可小女儿，名叫玛留什卡的，却劝他道：

“爹爹，咱家可犯不着请什么老婆子，家务活儿有我呢。”

玛丽亚打小就很能干。可两个大女儿，对请人这事儿一声也不吭。

自此，玛留什卡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操持起了家务。凡是会干的，她都弄得井井有条;而不会干的，就慢慢熟悉，待渐渐上手后，也做得像模像样。

小女儿玛留什卡聪明又能干，对人也温柔和气，老头儿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玛留什卡的美好，那可真是没话说——本就是那画上下来的人儿，加之又聪颖善良，就越发显得漂亮迷人了。她的两个姐姐生得本也好看，可却老是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就总是一个劲儿地往身上涂脂抹粉，还不断变换着新衣服穿。往往啊，这俩姐妹整天家坐在那里打扮，可到了晚上一看，跟早上那会儿也没啥区别。她俩发现，甭管折腾多少胭脂香粉，一天下来，还是老样子，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而玛留什卡干到晚上就很累了，可她晓得，把牲口喂饱了，家收拾整洁干净了，晚饭烧好了，并把明天要用的面也和好了，爹爹就会感到满意的。她看了看两个姐姐，目光温柔亲切，什么话也没说。可姐姐们这时却越发生气了。她俩发现，玛丽亚呢，早上那会儿是一个样子，到了晚上却是另一个样子，变得漂亮多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她俩也没闹明白。

一天，老父亲要去赶集。他就问女儿们：

“孩子们，要给你们买点什么吗，你们想要些啥呢？”

大女儿跟父亲说道：

“爹爹，给我买块儿小头巾吧，上面的花朵呀，要大大的，还绣有金线的那种。”

“我嘛，爹爹，”二女儿说道，“我也要带金丝花朵的头巾，那花朵中间最好是红色的。再给我买双软筒靴子吧，跟要高高的，走起路来要嗒嗒嗒地响。”

大女儿气乎乎地不干了，觉得二女儿太贪心了，就又对父亲说道：

“我也要，爹爹，我也要双软筒靴，跟要高高的，走起路来也要嗒嗒嗒地响！我还要一个宝石戒指——我可是你唯一的大女儿呀！”

两个大女儿的要求，父亲都答应了下来，就又问小女儿：

“你咋不说话呢，玛留什卡？”

“我呀，爹爹，啥都不需要。我待在家里哪儿也不用去，用不着什么新衣裳。”

“这可不行，玛留什卡！我怎么可能不给你带礼物呢？我给你买些小甜点吧。”

“小甜点也不用买啦。”小女儿说，“亲爱的爹爹，就给我买一根羽毛吧，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如果它不贵的话。”

父亲去了集市，给两个大女儿买了她们要的礼物，可问遍了所有的商人，也没找到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

“没有。”商人们纷纷说道，“没这种货物。也没听人说过，谁要这玩意儿。”

父亲本不想伤了小女儿的心，那可是个勤劳善良的乖孩子。不过他回得家来，却没买到那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

可玛留什卡，却并不伤心。

“没关系的，爹爹。”玛留什卡说道，“我那可爱的羽毛，下次去的时候，再买吧。”

过了一阵子，老头儿又要去赶集了，就问女儿们，需要些什么礼物。他总是这么慈祥。

大女儿先发话了。

“你给我买呀，爹爹，上回那种靴子，只是这回得让那些铁匠师傅们，给我在鞋跟上，钉上银光闪闪的鞋钉。”

而二女儿一听大姐这么说，就嚷道：

“我呀，爹爹，也要那种靴子。可鞋跟踩在地上老是嗒嗒嗒的，而不是丁丁丁的脆响声，我要它们全都走起来丁丁丁的好听。再给我买把银光闪闪的小锤子吧，要是鞋钉掉了，我自个儿好钉上去。”

“给你买点什么呢，玛留什卡？”

“你就顺便看看吧，爹爹，有呢，还是没有，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

老头儿到了集市，很快办完了自己的事情，也给两个大女儿买好了礼物。可直到天黑了，也没为小女儿找到羽毛。没谁卖这种羽毛，压根儿就没那东西。

父亲又回家了，还是没能给小女儿带回礼物。他有些心疼和可怜起玛留什卡来，可玛留什卡却笑着对他说：父亲回来就好了，她看着心里就同样快乐和欢喜。

再过了一段时日，临到父亲又要去赶集了。

“亲爱的女儿们，你们想要些什么礼物？”

大女儿想了想，一时没想起要什么，便说：

“爹爹，随便给我买点什么吧。”

二女儿却说：

“我嘛，爹爹，也随便买点什么吧，只是这个随便什么后面，要再多加点随便什么才行。”

“你呢，玛留什卡？”

“爹爹，你就给我呢，买一根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吧。”

老人去了集市，办完自己的事情，给两个大女儿买了礼物。可给小女儿又是啥也没买：集市上没有那种羽毛。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碰到了一个很老的老头儿，年纪比他大多了，简直老得快不行了。

“你好，老大爷！”

“你好，亲爱的。你怎么满脸忧愁哇？”

“怎么能不愁呢！女儿托我给她买一根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我去找了，可却没找到。而这个女儿，又是我最小的一个，三个女儿中我最最怜爱她了。”

老头儿想了想，然后说：

“那这样吧！”

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

“藏好啰，”老头儿说道，“这个盒子，里面有根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你还要記住：我有一个儿子。你疼爱你的女儿，而我也疼爱我的儿子。我儿子呢，不想结婚，可他已到了结婚的年纪。他不想——我也不能逼他。我儿子跟我讲：‘要是有人问你要这根羽毛，你就给他。他说呀，‘要这羽毛的，是我的未婚妻。”

老头儿说完后，突然消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来过还是没来过！

就剩玛留什卡的父亲一个人，手里拿着羽毛站在那儿。他瞅着那羽毛，灰扑扑的，一点儿也不起眼。可就是哪儿也买不着它呀。父亲想起老老头儿说的那番话，心里琢磨着：“看来呀，我的玛留什卡就这个命哟——见也没见过，认也不认识，不知道是要嫁给谁了哟。”

父亲到家后，把礼物送给了两个大女儿，把装着灰色羽毛的小盒子交给了小女儿。

两个姐姐把自己打扮一新，就嘲笑起妹妹来：

“你呀，把你那根麻雀羽毛插在头发上吧，这样就好看多啦。”

玛留什卡没有搭理她俩，啥话也没说。只是，当家里人都睡下后，她拿出那根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羽毛，放在面前欣赏起来。然后，她又拿起那根羽毛来，凑到眼前仔细打量。可一不小心，羽毛掉到地上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撞在了窗户上。窗户开了，飞进来一只菲尼斯特——光明之鹰。这只鹰伏在地上，变成了一位英俊的小伙子。玛留什卡关上窗户，就跟那小伙子聊起话儿来。天快亮的时候，玛留什卡打开窗户，小伙子趴在地上，又变回了光明之鹰。尔后，那只鹰留下一根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羽毛，就飞向了蓝天。

接连三个晚上，玛留什卡都与那只鹰聊得开心又起劲。白天，它在云端翱翔，飞过田野，飞过森林，飞过高山，飞过大海。而到了晚上，它就飞到玛留什卡这儿来，变成一个亲切可爱的好小伙子。

到第四天晚上，两个姐姐听到玛留什卡在低声说话，还听见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温柔又亲切的声音。第二天一早，她俩就质问起妹妹来：

“小妹，大半夜里的，你是在跟谁说话呀？”

“我自个儿跟自个儿说呗。”玛留什卡回了一句。

“我又没有朋友，白天还要干活，没时间说话，所以晚上就跟自个儿聊聊。”

两个姐姐听妹妹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怀疑。她俩向父亲告起状来：

“爹爹，我们的小玛丽亚有未婚夫了呀。她每天晚上都要跟他碰面，还有说有笑的。我们都听到啦。”

老父亲把她俩训了一通：

“你俩的耳朵是堵不住还是咋地，”他说道。“我们的玛留什卡干嘛不能有未婚夫呢？这没啥不好的！她一个标标致致的好姑娘，该是嫁人的时候了。会轮到你们俩的。”

“那怎么着也没轮到她玛丽亚先说亲吧。”大姐嚷了起来，“在她之前，该是我第一个嫁人的。”

“这个你说的也在理。”父亲首肯道，“但命运这个东西，可不是按顺序来的。有的待嫁的姑娘，到老还是一个人;而有的，刚刚长出个模样，就人见人爱了。”

父亲一边给大女儿这样讲，一边心里想着：莫非那个送我羽毛的老老头儿的话应验了？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儿。只是玛留什卡的这个未婚夫，人究竟咋样？

可两个大女儿却暗自起了个小九九。天刚擦黑，这姐妹俩就卸了几柄刀子的刀把，将刀子插在窗框上围了一圈儿，另外又找了一些针和废旧玻璃碎片插上。玛留什卡那会儿在牛圈里正忙着收拾一头奶牛，压根儿就没察觉。

不久，天黑透后，菲尼斯特——光明之鹰就飞到玛留什卡窗前来。它一落在窗户上，就碰到了那些锋利的刀子，还有尖锐的针呀和玻璃片什么的，被扎了又扎，整个胸部是伤痕累累。而玛留什卡呢，忙了一天，实在是累坏了，一边等菲尼斯特——光明之鹰，一边打着盹儿，也就没听到她的雄鹰在窗外使劲儿挣扎。

这时，菲尼斯特大声喊道：

“再见啦，我美丽的姑娘！如果你需要我，不管我有多远，你都来找我吧！找到我之前，你要穿坏三双铁鞋，路边的野草要磨烂你三根铁拐杖，你要啃光三个石头面包。”

昏昏沉沉之际，玛留什卡依稀听见了菲尼斯特的叫喊，可却没法醒来。早上醒来后，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伤痛不已。她朝窗户望去，上面菲尼斯特的鲜血，已经晒得干涸了。玛留什卡顿时放声痛哭。她推开窗户，将脸儿紧贴在菲尼斯特雄鹰洒下鲜血的地方。她的泪水打湿融化了雄鹰的血渍，一张脸儿，仿佛为那心上人的鲜血所浸染，变得是越发的美丽娇艳。

玛留什卡来到父亲面前，央求道：

“爹爹，你可别骂我，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我去吧。如果能活下来——那我们会再相见，要是我死了——那也只能说，这就是我的命吧。”

就这么让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去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父亲心里当然舍不得。可不答应吧，强留下来，又能如何。他很清楚：女儿家一旦有了心上人，父母的话就不太管用了。他和心爱的女儿告了别，就任她离去。

一个铁匠师傅给玛留什卡做了三双铁鞋和三根铁拐杖。她还带上了三个石头面包，又向父亲和两个姐姐鞠了躬，再到母亲的坟前告了别，便踏上了寻找菲尼斯特——光明之鹰的行程。

玛留什卡在路上走了又走。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她一直在走，走了很久很久。走过了空旷的原野，穿过了阴暗的森林，跨过了重重的高山。原野上，鸟儿们为她歌唱;一片片森林，向她敞开热情的怀抱;一座座高山，为她打开天地间秀美的风光。玛留什卡走着走着，一双铁鞋子穿破了，一根铁拐杖磨坏了，一个石头面包也啃光了，可前路漫漫，始终没找到菲尼斯特——光明之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