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怡
必有通灵之智慧,方能体悟自然之精微,透窥造化之奥秘,于是胸罗万象,眼界高远,从容挥洒之间,即开普罗众生所难企及的艺术化境。汉武帝说:“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然后成非常之功。”非独军国为然,人类历史上的一切文明成就,大如普世理念,小如诗词章句,无形如音律,有相如钧瓷,无不得益于那些大师们超迈群伦的文化创造。这,便是我游华艺钧窑展厅后最强烈的感受。
华艺钧窑的展厅很大,因为可供展示的精品太多,高达三层的展品楼,也仅仅是容纳了无数精品佳作的一部分。走进清幽的展厅,仿佛步入梦幻世界,从红尘浊浪的人间世,来到了奇珍琳琅的瑶圃仙境。那些展现着华艺钧窑艺术境界与品质的瓷作,在柔和的灯光下比肩陈列,每一件作品,都有其鲜明的个性和独备的美感,高贵而不高傲,生动而不生猛,以从容自信的姿态,渲染着艺术世界的绚烂无极和自我本色的价值存在。
它们的渲染如此恣情。那些瓷器的诞生,无非大师心血的凝结,思想的倾注,和精神世界形而上的寄托,与造物有着血脉心性的沟通与关联,并因此被赋予生命,具有形象,进而演绎出自我的个性与灵魂。
一件件作品,就是一个个魅力独具的精灵,遗世独立,风华绝代,有着“未许湘灵擅秀色,每顾清渚照芳颜”的格调与气质,所以与物争美,当仁不让,譬如芳苑内的佳木异卉,在和暖春晖里争奇斗艳。而展厅里那柔和的灯光,岂不正似春晖的暖软与温存?在这春晖迷醉的时光里,千万年流水岁月于微酣中沉醺停留,那些个性十足的钧瓷,则如历劫不败的花蕾,在这时光的渡口瞬间绽放。
我徜徉在偌大的展厅里,恍若游走于历史与现实的缝隙,在空明之境望见诸色花开,内心如饴如酲,得大欢喜。
钧瓷之美,半在釉彩。华艺钧瓷集千年来釉色之大成,灿然光华,摄人心魄。他诸彩皆备,至妙至炫,或绯如芙蓉春梦,或碧如秋水长天,或紫如莽袍黻带,或墨如露凝寒砚。而尤为出众者,是那些浓色重彩的作品。
华艺的大师们上承古人技艺,锐意于新发别创,无数年精研揣摩,砥砺尝试,终于窥透千古制釉之秘,并创造出了独具一格的制釉工艺。涂上这种釉的瓷胎经过烈火锻冶,在自然造化的冥冥之助下,玄变出璀璨无比的色彩,华如霓衣,艳如云霞,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斑斓陆离之美。而这些色彩大多偏于暖色调,呈各式红,错杂缤纷,对比强烈,放眼看去,明阳向上的动感逼目而来,如火苗之舞蹈,如烈日之炎照,如勇士决斗时飞溅的方刚之血。
很多人把釉彩比喻為钧瓷的外衣,我却将其视作瓷器内在精神气质的外化体现,譬如一个人的相貌风采,是其固我本有的要素,互为表里而不可分割。而华艺这些色彩飞扬的钧瓷,恰如热血涌动的少年,怀着关于辽阔世界的梦想,在如火朝阳的照耀下,奔向激情燃烧的未来。而这,也正是华艺的精神与现实面貌。
华艺诸多窑变精品里,亦不乏空灵淡泊、宁穆大气之作,着色素淡自然,寥落清旷,深具恬淡适意、象近意远之古典意境。比如镇馆之宝“禅问”,在简素端庄的瓶上,一老僧身披宽大僧袍,双手合十,结跏趺坐于山岩之上,几缕峦蔼如佛香一样浮萦身畔。背景是青白辽远的碧落长天,远处则是青山隐隐,层云漠漠。每从山水问心性,独向浮云证高禅。天地万物,诸般有情,在此时皆入禅境,皆著佛相。
再如另一件珍品玉净瓶,上半身一片瑰红,如残阳晚照,下半身则是一汪碧蓝,如秋江之水。这两种色彩各成一体,纯净无瑕,而在瓶腰下自然相接,界线分明。如此清静纯美之作,自当有一个蕴藉别致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半江瑟瑟半江红”,取自白香山的名诗《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当讲解员说出这个名字时,众人无不绝倒,在物我相悦的惊艳之余,又生出许多美人得所的欢悦。
缓步行走在典雅的展厅里,思绪仍沉溺在色彩的世界里。造物主已赐予我们色彩无穷的大自然,而这些艺术家们犹嫌不够,又用智慧和双手创造出了奇幻万方的新宇宙。“谁向仙娥借仙彩?丹华倾洒凤凰台。”在华艺钧窑,这句诗里的疑问得到了答案。
釉彩已足称道,造型亦自不凡。在繁艳明烈的色彩之外,华艺钧瓷的造型更是生面别开,匠心独具。传统钧瓷器型大略简单,多为瓶、尊、鼎、洗、盘之类,无非借日用之器具,寓文化之情韵。
现代以来,钧瓷的器型方才有了突破性的进化,非独日用之器,他如花虫草木,舟车禽兽,人物建筑,凡世间万象,无不成为钧瓷创造的摹本和表现对象,抽象理念亦日渐受到重视,成为钧瓷艺术的主要体现方式之一。在造型方面,钧瓷艺术已开千古所未有,进入了明明淼淼无穷极的创新世界。
在诸多钧窑中,华艺钧窑再次一帜高树,以诸多生动独特的器型创造,无可置疑地成为钧瓷艺术的杰出代表之一。在二楼的展厅里,当门处有一件作品,是一个荷叶状的盘子,两只小小的青蛙匍匐其上,仰首做鸣叫状,在荷叶的中央,则是两点晶莹的水珠。看着这个鲜活生动的佳作,让人油然生水乡田园之思,仿佛身在仲夏清晚,憩身于莲叶田田的垄头,听取荷塘深处那一引百合的蛙鸣之声。“黄梅时节处处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赵师秀的诗正是此种意境的写照。
再如一件瓷塑:一个乡村老汉,头缠白毛巾,身穿厚墩墩的老式棉衣,跷腿坐在凳子上,自得其乐地拉二胡。他的脑袋微微后仰,自我陶醉的脸上布满笑容。站在这件作品前,不禁使人联想到乡土,联想到曾经土坯瓦房的农舍。猪在栏里,鸡在院里,屋檐下悬挂着半旧的农具,一个纯朴憨厚的老汉手持二胡,坐在冬天温吞吞的阳光里,悠然地拉起他最喜欢的曲子。他是刚刚忙完繁重的农活儿,终于得到此刻的安闲么?又因何这般高兴?为了丰收?还是得了盼望已久的子孙?怀着虔敬之心,静立在作品之前,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拉二胡的老人,还有已经逝去的乡土故事和传统生活。
诸如此类别出心裁、深具艺术气息的作品,在华艺的展厅里比比皆是。而且他们已不满足于简单的摹造,将花鸟虫鱼等万物进行具象复制,而是更多地关注于艺术的本质,寻求一种形而上的创造,将自己的思考与理念附着于唯我的器型之上,借助钧瓷这种土与火的艺术形式,来表现自己卓然不凡的艺术能力和丰富敏锐的精神世界。而钧瓷艺术,亦因着这种创造而与时进化,生生不息。
是钧瓷成就了大师?还是大师成就了钧瓷?这是一个颇具哲学意味的问题。我就此请教了身边这个身材中等、和气近人的工艺大师,他说:“互相成就吧。”
做为一个技艺出众而又谦谨的工艺大师,高先生这个回答当怀有自谦之心。钧瓷作为地方财政主要来源,曾经、并将继续成就很多人,但是若无大师们的开辟创造,钧瓷又何以能够重捡唐宋辉煌,达到今日这种繁盛之状呢?
煮茶漫话
扶桑有本叫《近世丛语》的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山僧嗜茶,有樵夫问曰:“茶有什么好处,使大师嗜爱如此?”和尚说:“有三样好处,一可以健胃消食,二可以提神止瞌睡,三可以使人清心寡欲。”樵夫说:“这三样对我来说却无异灾难。我拼命砍柴,勉强维持三餐,健胃消食,适促我饥乏。我每日起早贪黑,劳苦之甚,只有晚上几个时辰的酣然眠梦,是我最大的享受与快乐。饮茶止人瞌睡,天天闹起失眠,生活于我还有何乐趣可言?我有个老婆,她之所以能与我守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夫妻之乐。倘若嗜起茶来,清心寡欲,高雅是高雅了,只怕老婆倒要跟人跑了。此三者,皆非小人之利也,敢辞。”可知茶道虽然雅致动人,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清福消受的。
狄更斯说,茶是知识分子所爱好的饮料。这句话只突出了知识分子们于茶之享受,而忽略了他们对茶的贡献,精于茶道的知识分子该要皱起眉头表示不满了。茶是知识分子发扬光大的,而且也只有知识分子才可以使其发扬光大。我们去读关于茶文化的文献,心惊肉跳地发现,从采摘,烘焙,贮藏到冲煮及所用之水,饮用及所用之茶具,有着无数繁细琐碎的规矩,而且据说还得严格遵守,不可稍违,否则就要损伤茶之幽妙,暴露你的粗俗。更有无数相互抄袭的茶谱文章,详述种类,细立纲目,道其性状,叙其异妙,然后教授其冲饮之法要。这么一项浩繁的文化工程,除了知识分子,谁复有此闲情与才情,将它做到如此宏大与极致?有识之士往往精力过剩而又思想敏感,想像丰富而又言辞夸张,哪样东西有幸被他们垂青,可算交了好运,他们必竭尽所能,拼了老命把它捧到天上去。比如筝箫,比如竹兰,比如茶。
茶最初之被知识分子取用,功在其能提神。文化人虽则精力过剩,却又极易神经衰弱,常在做研究或写文章之关紧处犯瞌睡,影响工作的进度与才情的挥发。而苏秦悬梁刺股的提神法,又实在残酷血腥,想想就怕。这时,有提神止睡功效的茶叶之获宠,便是理所当然的事了。然而文化人士身份又是这样的不同,有知识有教养,雅致高尚,楚楚动人,与彼渔樵贩夫共饮一茶,岂不是很掉身价的事?为了喝得光明正大心安理得,便先须将茶之身家捧起来不可,这正如欧洲中世纪贵族要招个穷女婿,便先给穷女婿编造个辉赫家世,再想办法弄个爵位,热热闹闹地装点起来。于是茶叶子便托庇着一下子抖起来了,成了文明的象征。既被拨出俗品,每日置于案头,文人雅士们文雅之余,望着袅袅轻烟下那一杯绿盈盈或者红澄澄的清茶,本就高度敏感发达的神思难免不为之飘动起来,从而生发出无限禅意。
此时此刻,茶已经完成“超凡”,开始“入圣”了。爱之既已成雅事,又可长饮而不饱,我们的文化人当真便从此不可一日无茶了。早上起床泡上一盏,可以坐到天黑睡觉,并可美其名曰为“品闲”,无所事事而人不敢非。这个时候,茶又成了挡箭牌,帮人光明正大地偷懒。同时还又成了装饰品,任人拿来装点自己,哪怕他是个呆子脸,在想象着猥琐下流之事,只要旁边放一杯茶,看上去立刻就很君子很雅逸了,未了他还会摇头晃脑吟道:“痴儿不耐俗情累,一盏清茗好逃闲!”茶之为用亦大矣,有了这个功能,欲求茶道之不广被,不亦难乎?
所以对茶,我们只可以歌颂它,赞美它,洗耳焚香听高士阐释它,心怀敬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咂它。倘若才华出众,行有余力,也不妨去一本正经地丰富它。苏轼将它比作美女,“从来佳茗似佳人”,引来风流文人们满堂喝彩。田艺衡便跟着起劲儿,说要拿女人作喻,则只有麻姑仙子堪配,至若世之所谓桃脸柳腰的美女,我还怕“俗我泉石”呢。于是风流的文人两眼开始发直,思维开始狂乱,想象力开始澎勃汹涌。
田艺衡曾经大发感慨:“啜茶忘喧,謂非膏梁纨绔可语。”这话诚然不差,但却好有一比:兔子攥着一支胡萝卜说:“萝卜的滋味真是太美了,哪是猫能体味到的?”但问题是,猫根本就不好这口儿,人家爱的是腥。同理,田艺衡感叹膏粱子弟不懂茶之美妙,却不知人家喜欢的不是茶而是花酒。
我想起了一个老友。某日,他召集喝茶,只见,桌子上摆放一套廉价的贴花茶具,他捉起色泽浊暗的青花盖碗,往几只茶杯中沥入黄褐色的汁水。他说:“今天买了包好茶,不敢独专,请你们过来分享。哎哎哎,别急着喝,茶是不能这样喝的。不能急,你得用心,慢慢地去品,去细细体味那种闲适的情趣。先观其色……再嗅其味……然后……”
我捏着那只分配给我的茶杯,旁观具体步骤:从感情开始酝酿,经过层层发展,最终到达高潮。那是一套繁近于玄的仪式,具有周密而完备的程序和规则,只是在那种寒怆场景的反衬下显得滑稽无比。这哪里是在品茶,分明是在模拟一出想像剧,跟着早编排好的意象思路去体验一种其实很虚无的感受,并从中得到一点所谓的超脱,来暂时满足自己心灵中某方面的困乏。在这高潮时节,茶已经不重要了,甚至可以说可有可无了,在起作用的,是饮茶人天花乱坠的思维。正是此时极度发达的想像力,使他感受出了种种美妙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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