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爱林
一
二○一四年春夏之际,我随“作家看湘西扶贫开发”文学采风之旅,又“回”到了湘西。
六年前,我因工作在这里待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爬过不少湘西的山岭坡谷,也喝过不少湘西的清澈山泉。我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文有着一种剪不断的牵挂和喜悦情愫。
车在山间盘旋的时候,山谷间的雾,发白而缥缈,缠绕着,追打着,风一吹,马上变脸调皮地跑开,车转过一个山头,雾又以另一副相貌出现在你眼前,像藏着奇珍异物、抖落不尽的魔术,任你想象,给你惊奇。这也让我想起家乡澧水之上黎明黄昏升起的薄雾。那些记忆中的晨光暮色,空气透明。雾,乳白色,湿黏,发稠,伸向空中的手,似乎能触摸到它的粘连。往昔,仿佛近在咫尺。澧水就是从湘西的大山里出发的,遗憾的是我没有去寻找过它的源头。
湘西是文学的富土,中国诗歌的伟大源头《楚辞》,当中不少瑰丽动人的篇章便源自这片土地。两千多年前,屈原站在苍夷满目的楚地上,发出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感叹。中国文学史上另一位让人仰慕的大家,沈从文先生,更是生于斯长于斯而毕生抒写着湘西的美丽与疼痛。这是作家与生养他的土地之间,那种血肉相连、滋养浸染的美妙神奇。
山道彎弯,历史和地理的原因,湘西几代人在挣脱贫困的山路上探寻。发展瓶颈的制约,共同富裕的缺席,总让人对这片土地暗生嘘叹。党中央对湘西发展的关注,西部大开发战略实施的带动,让这片土地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二○一三年十一月三日,习近平总书记到花垣县十八洞村考察后,首次提出了“精准扶贫”。党中央的关怀,万千目光的关切,激励了湘西人的心志,也照亮了迷雾缠绕的山路。
几十年来,在扶贫开发的过程中,湘西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涌现出了许多富有个性、感人至深的人物。湘西扶贫开发的经历、成果,湘西人民的奋斗精神等着作家去抒写,去放歌。采风活动的座谈会上,我向湘西自治州州委书记叶红专汇报了我的想法,以采风为契机,让作家用慧眼、慧心,去丈量这片土地上扶贫攻坚走过的每一步。红专书记当即表示,全力支持。
于是,湘西的苗族作家龙宁英开始了她为期两年的报告文学创作,该报告文学集历史与现实于一身,通过抒写湘西人民脱贫致富的感人事迹,充分反映湘西扶贫攻坚的重大成就,为全省湘西扶贫开发战略加油鼓劲。为了使省作协以文学的方式扶贫更加落到实处,我又建议青年作家纪红建去写一部站在全省范围内反映精准扶贫的作品,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心胸更宽阔,志向更高远,把视野放到了全国范围。两位作家不辞辛劳,也不负重望,由此就先后有了获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的两部报告文学作品集《逐梦》和《乡村国是》。
后来,采风的作家们谈起走过那些贫困山村的感受,从十八洞到腊尔山的吉乐,从老司城到边城茶峒,到每一地,遇每一人,仿佛总感到有一种感人的力量在奔涌,总有一曲壮怀人心的旋律萦绕耳际。我知道,这些都源自湘西人建设美好家园的昂扬斗志。谁说文学采风不过是走马观花式的游玩?事实证明,如果策划得好,组织得当,她就是作家们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开始。正是因为这个理念,以后每年一次的采风活动都推动着作家们深入务实地创作出了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如同漫布湖湘大地的水流,在文学的天空里印鉴着湖南的发展足迹。
二
山与山是不同的。湘西的崇山峻岭,原始古朴,走到湘南,山则有仙气萦绕、文气弥漫、清秀轻灵之感,脑海中立即会蹦出那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郴州的苏仙岭有“天下第十八福地”之称,杜甫、韩愈、刘禹锡、秦少游等在此流寓盘桓的诗人文豪,赋予了这片土地深厚的文脉。被称为“南大门”、“桥头堡”的郴州,湖湘文化和岭南文化在这里交汇、碰撞,进取务实与开放包容,最终融成一个独特的“自我”。
二○一五年,“作家看湘南承接产业转移”采风活动走进郴州,我们到了城郊一个幽静的小村庄,挨着村子的是一条叫西河的小河。和村民一聊,这条小水流经过栖凤渡、便江、湘江,最后是一头扎进了洞庭湖。一水相依,土地就活了,赖以生存的村庄也就有了生命力。“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那些城里来的人,大概也是在这里寻觅乡愁的存在吧。从西河出发,弯弯绕绕,沿线村庄联接成一条充满浓郁湘南山水特色的生态风光带。当地政府把河道治理、村庄农业产业规划和城乡统筹发展有机相嵌,这些小村庄就像珍珠一样被串起来了。
回到城中,当地作家又把我带到另一个叫“西河”的地方。它是一个内湖,原为采选矿企业尾砂库区域。二○一○年之前,这里有六百多家采选矿企业,每年要直排废水两千万吨,曾经是污浊不堪,鱼虾灭绝,寸草不生。二○一○年成了一个时间节点,之后的西河片区封山育林,覆土还绿,非法矿井被取缔,绿化面积慢慢外扩,变大了好几倍。我们走在伸向水中的卵石小径和人工河滩上,看见摇曳多姿的芦苇、荷花、风车草、菖蒲等水生植物,看见水鸟伫立、游鱼嬉戏。西河“涅槃”,如今成为了郴州最具特色的一座市民公园,和谐自然的生态湿地景观。这也堪称是“两型社会”示范带建设和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的精彩示范。从此处远眺逶迤伸展的苏仙岭,整座城市仿若置身绿色的怀抱,睁眼闭眼晃动的都是绿色,开口闭口呼吸的都是绿色。两条西河,同名同源,却以不同的方式对这座“林中之城”所担负的湘南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建设作出了最好的诠释。
在大湘西,还有一座声名显赫的山,那就是邵阳新宁境内被誉为“丹霞瑰宝”的崀山。沧海桑田,水隐山起,山之良者,是这座最具丹霞地貌特征的崀山的来历。风景旖旎,风物闲美,藏于时间深处的崀山,一度成为世界自然遗产的热词。二○一七年秋,“作家看创新发展新邵阳”的采风活动举行,我们沿着缓缓流淌、清澈如镜的夫夷江而行,两岸田畴似锦,青山绿树,倒映水面,既有写意之磅礴大气,又有工笔之秀外慧中。舟行江上,眺看多少年来耸立山头的将军石,人文荟萃、民风淳朴的邵阳之美激荡心扉。这座有着两千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城,先后诞生了被誉为“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思想家、文学家魏源,著名的舆地学家、音韵学家邹汉勋,湘军后期领袖人物刘长佑、刘坤一、魏光焘,“再造共和”的军事家、政治家蔡锷,著名史学家李剑农、吕振羽,著名音乐家贺绿汀等一大批杰出人物。正深刻影响着当代生活的微信创造者张小龙也生自这片土地。
水,依傍着崀山,流过夫夷江,在邵阳县的双江口汇入资水。资水,自西南向东北呈“Y”字型流贯邵阳全境。要知道,明清之际,老宝庆府就是凭借资江这条黄金水道和数条驿道而成为水陆要冲、湘中重镇。时过境迁,人是物非,在山水間潜藏,又为山水里的时光滋养丰盈着的这片土地,在迈步跨越的时代进程中改变着自己,处处闪耀着“创新发展”的熠熠光芒。
三
我是从那条叫澧水的怀抱里走出来的。
“绿水六十里,水成靛澧色”是它名字的来历,伟大诗人屈原吟咏的“沅芷澧兰”,给了它另一个诗意的名字曰兰江。
少年时候,我常去澧水游泳,水是清澈的,却看不到河底。当我挣出水面用力眺望,一束束有着形状和色彩的阳光,像是禁锢在河水之上,满河波光潋滟。光,闪耀着眼睛,我也许是从那时起就喜欢上水带来的向往,向往水流去的远方。
二○一八年十一月,我去了一趟永州境内的湘江源,借着“作家行走湘江源”采风活动的足迹,我想看看那条江的源头。与家乡的澧水并称为湖湘四大水流的湘江,无论从长度还是体量上,它的庞大与盛名要远胜过澧水。但水与水是相通的,生命在水的流动中,都是平等而永恒的。
蓝山县境内那座叫野狗岭的山,给湘江的远去画了一个起始的箭头。我们把历史比作一条江流,而当看到水的源头,我们又会想到漫漫时空中的历史和此中逝去的生命。潇水、湘水在此汇合,是水给了这片土地一个磅礴大气的称谓——潇湘。绮丽的风光,舜帝二妃的传说,狂草大师怀素、理学鼻祖周敦颐、书法大家何绍基等先贤大家思想光辉的浸染,“永州之野产异蛇”的天下皆知,厚重的文化给这里栽植下漫山遍野的苍翠和清丽、秀美和生机,也让陆游留下了“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的名句。
站在湘江源,嶙峋斑驳的山石之间,水穿流而过,时隐时现,我有些讶异,这条润泽三湘大地的江水,一滴一滴从大山深处流出,形成无数的水流从这里出发的。水的起源是最大的神话,没有谁说得清楚第一滴水从何而来。到省城工作后,我经常会去岳麓书院散步,门厅内那幅大字对联常常让我心头一惊。“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流水起步,也是人的起步。地理坐标上的永久性,也暗中折射着湖湘文化的何去何往。
水创造了三湘大地。一滴水要流经九百多公里,这是湘江的长度,但水的命运在九百公里之外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水的源头,也是湖湘文化的源头,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精神之源。湘人的口头禅是“霸得蛮”,湘江也是“霸得蛮”的水,一直向北闯,逆向流动,以我行我素、舍我其谁的姿态。湖湘精神就在水里面,就是有个性的精神。这种个性,才有了脚踏实地的创新引领、敢为人先的开放崛起,才有了指日可期的富饶、美丽、幸福新湖南的美好愿景。
在湘江源,我仿佛看到,每一滴水,都藏着一条无限的路。
四
水是大地之上一切创造的代名词,润泽大地,也洗涤人心。无论我走到哪里,澧水就像金属吸引磁石一般吸引着我,春去秋来,经年累月,水流里,有仪式般的厚重。每个人都会被一条水流魂萦梦绕。
有时夜梦中醒来,我会想到儿时在河滩上玩耍的情景。洪水退去,河滩卵石遍地,一望无际。烈日炎炎下,我和伙伴们时而扑进水中,一个猛子,几乎快到河的那边;时而连蹦带跳,跃过滚烫的卵石,走进河滩旁的柳树林,玩起捉迷藏的游戏。这一切虽已成为过去,情景无法重现,然遗憾之余,最让我欣喜的是澧水流域的考古发现。坐落在澧水之畔的城头山古文明遗址,历经八千多年的沧桑巨变,地上的,地下的,一个个历史的解剖面在眼前展现,我恍然觉得,从刀耕火种到信息时代,澧水河畔的山川风物亘古未变。三湘大地远古文明的拼图,是从我家乡的河流开始的。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曾在某个角落捡拾的一块黑陶土,吹去上面的尘灰,用力把它掷向远远的河面,河面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流动的痕迹,这痕迹被一串漂亮的水花打破。如今才恍然大悟,那时的嬉戏玩耍,随手扔出去的或许都是历史的碎片。
生活就是一条河流。我从澧水之畔走出来了。走到省城,也曾求学京城,外面的繁华热闹却最让我想念的还是哺育过我的澧水。那是我的来处。那次沿湘江源走了一段,同行者都不约而同地说起水的去处,如果说河源为远,源头还有着几个说法的争议,但它的去向与归属是明晰的。长短、流域各异的水流,湘江、澧水,殊途同归,最终都是流向洞庭湖。
与永州相隔遥远的洞庭水,有着更盛大的声名。儿时,总以为那湖水里住着一位神,住着龙王,还有小龙女,柳毅传书的故事就在水里发生。后来才明白,一湖水,更多的住着文化的神。屈子的“上下求索”,李白的“风月无边”,杜甫的“凭轩涕泗流”,还有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和范公的“先忧后乐”,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底色都映在湖的波光里,积淀成这座叫岳阳的城市向前迈进的不竭动力。
二〇一六年金秋,我随“作家看洞庭湖生态经济发展”采风团去了环洞庭湖生态经济发展的一线。一湖水,给了岳阳这座城市盛名、灵气、厚重、秀丽,也喷涌着无限发展的潜流与热浪。古有“湖广熟,天下足”“洞庭鱼米乡”的美誉,时至今日,改革发展的铿锵脚步走过,它已经成长为国家级大湖经济区,在探索大湖流域生态文明建设、促进长江中游城市群一体化和长江全流域开发开放中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
早几年,我亲眼见过作为“鱼米之乡”的洞庭湖也面临着“水窝子缺水”的尴尬。人离不开水,世界文明也都发源于大江大河。水,洪水,水患之忧,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肆虐,又何尝不是给这城市的人们带来过伤痛、漂游、离散。有着一百六十三公里岸线资源的岳阳是湖南唯一的长江沿线城市,二○一八年四月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时,殷切寄语“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守护好一江碧水。”时至今日,沿途看到的水环境的保护治理、生态与经济的平衡,又显示了水的包容与逆生长。从芦苇荡的葳蕤到沿湖两岸的苍翠葱茏,从工业园区的花团锦绣到三江口的开阔邈远,水,放大、打开了想象的时空。从扩建后的岳阳楼景区走过,驻足绵延的古城墙旁小憩,睁开眼睛,湖风拂面,闭上眼睛,思古接今,城市变美,生态向好,经济跃前,人与自然的共处、共生,汇聚成这座城市的发展变化,在江与湖的前世今生里光芒绽放。城之变,水之变,也是三湘大地蝶变的一个缩影。
五
从澧水河畔的小县城到依傍湘江的省会长沙,在这里工作生活,一晃就是三十多年。湘江北去,时代变迁,欣喜时常伴随“第二故乡”的发展变化,记忆一幕幕镶嵌在北去江水的波光里。
看见的,看不见的,日常生活中消失的,矗立眼前的崭新事物,这些都叠加成这座品质新城留下的印迹。许多次,我沿着穿城而过的湘江行走,去爬登郁郁葱葱的岳麓山,远眺犹如湘江中一艘永不沉没的航船的橘子洲头,也观仰过承载着湖湘文化千年往事的岳麓书院,岁月在山水之间沉淀,在白沙井井檐上的青苔里藏匿。
井还是那口井,水也还是那股纯净甘甜的味道。但城市版图的拓展,高楼大厦的耸立,现代产业的集聚,生态文明的滋养,让长沙成为一座每天都能看见变化的幸福之城!她,蓄积着动力,以创新开放的姿态对话世界,与山水生态和谐相融,向国家中心城市迈进,这些都成为在长沙工作生活的人们的“幸福资本”。
犹记得,二○一三年冬天,参加“作家看两型社会建设”文学采风活动的作家们走进长株潭实验区,在這个反映我省经济建设飞速发展的重要窗口和建立起现代产业体系的前沿阵地,用眼去察看全国第一个两型社会建设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用心去探观落实两型社会建设的“湖南样本”,到底发生了哪些可喜的变化。过去省作协也通过多种途径和形式让作家去深入生活,但这种大规模深入到大型改革试验区去采风还是第一次。
节约资源,保护环境,是长株潭实验区肩负的使命。五年的先行先试,七千多万湖南人民在二十一万多平方公里的三湘大地上,演绎了许许多多“顶天立地”“感天动地”“改天换地”的两型故事,再一次彰显了湖南人“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精神气质。参加采风活动的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与湖南本土作家,都拿起了手中的笔,以深邃的思想挖掘出两型社会建设的丰富内涵,以智慧的鼠标点开两型社会建设的宏大场景。一篇篇美妙文章,合奏出两型社会建设这支恢宏交响乐中的精彩乐章。
回顾这几年每一次围绕全省中心工作而组织的文学采风活动,参与的作家们都把思想融入到三湘变迁的时代大潮中,从深入生活中汲取创作营养、增加写作素材、激发灵感,创作出一批真正具有感染力的优秀作品。湘人“吃得苦、霸得蛮、扎硬寨、打硬仗”的精气神,在这些文字之中,在三湘四水的发展变化之中,绽放出熠熠光彩。
我在湘水的身旁,经历着这一天天、一年年的细微而沧桑的巨变。大地之上,身体和心灵之上,我们拥有了四条河流。想起英国作家康拉德说过的:“穿越时空的河流承载着人们的梦想。”是呀,在三湘四水之上,每一个发展的脚印,每一次向前的步履,不正是梦想在时空穿越?!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