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冲
一
约见苏禾之前,格伦李看过她的生活照和视频,因此一进咖啡馆便认了出来。她穿着湖蓝色短袖衫,灰色过膝棉质裙,坐在角落里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半明半暗的光线笼罩着她,明的跳跃,暗的静止,平添一抹贤淑和灵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但令格伦李生出第一丝好感并非源于她的外形,而是她选了一个轻易不会被人注意到的位置。他喜欢低调行事者,尤其是未来三个月内将与他发生交集的人。色字头上一把刀,格伦李深以为然,他不想为了满足可怜又可恨的生理需求而节外生枝,毁了内心的平静,甚或影响正常生活,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在签订正式协议前,他都会先和对方见面聊聊,相当于面试。
相由心生,接触的人越多,格伦李越觉得如此。倒不是说丑的人就不可能心灵美,漂亮的人就一定善良。他觉得这个词的含义是指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和欲望或多或少会通过外形有所呈现:内心猥琐者,即使脸蛋好看,也让人感觉不适;心理变态者则多阴郁,哪怕笑起来亦透着邪魅;狼子野心的独裁者多有一张扑克脸,自带不容接近的气场。落座后,格伦李定睛细看,苏禾的面相透着平和、淡然、矜持以及自信。于是他不由得放下戒备,微微一笑道,苏小姐好,喝点什么?
黑咖啡。苏禾道,李先生好。
称呼我格伦李吧,他道。随即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黑咖啡。
你也喜欢黑咖啡?她问。
嗯,尊重食物就要懂得享受纯然原始的味道,不需要任何修饰。格伦李道,人也是一样。
我不欣赏傻白甜的同性。苏禾盯着格伦李,发现他的真人尽管比照片年轻,可眼角的纹路犹如打开的小折扇,便接着道,男人成熟得更晚,三十岁以下的我都不喜欢。
我说的单纯并非年轻无知。格伦李道,聪慧早熟,洗尽铅华依旧人淡如菊也不是没有。
苏禾轻轻搅动咖啡,笑道,凡是经历都会在人的脸上和心里留下印记,阅尽沧桑的女人还天真无邪肯定是装出来的,可男人就喜欢自欺欺人,明知假的,也安慰自己是真的。
她的语速不紧不慢,一句是一句,似乎很有见地。格伦李笑道,本来嘛,喜欢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地犯傻,高兴就在一起,没意思了一别两宽,人生在世,还不就那么一回事?
你这话听起来像在撇清责任。苏禾心里哼了一声,道,你放心,我有职业素养,合同上怎么规定的就怎么做,决不犯规,我也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
不错!我喜欢理性的人。说完,格伦李从公文包里取出签了名的两份协议。苏禾之前看过电子版,便没再细阅,核对报酬后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字。每人一份,各自收好。他道,明天会有人转账,你是现在跟我走,还是等收到钱再说?办完手续,仿佛确定了关系,她不再端着架子,略为娇嗔道,卖身契都签了,早一天晚一天有区别吗?她眼神中流露的妩媚,令格伦李欲火渐起,很想立刻将她推倒,但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成了掌控欲望的老手,凡事都喜欢按部就班,况且她已是到手的猎物,早吃一口晚吃一口又有什么区别?他决定先带她看一场电影,但不去影院,也不看正上映的片子,他讨厌和一群人一起做同一件事。
每三個月,格伦李会换一个女人。类似“爱情和女人的保鲜期有多久”这种论调他并不认可,这么做也不是因为厌倦,不是想要不断尝鲜,只是他对任何人都缺乏信任,害怕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得陇望蜀人之常情,一旦女人和他在一起久了,对他的身家情况有所了解,并因此“爱”上他缠着他可就不好办了。三个月不长不短,不足以让外人入侵他的生活,即使女人对他产生了所谓的感情,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很快便能恢复元气。
协议上规定,两个人不打听对方的过去和隐私,交往期内尊重彼此,坦诚相待,各取所需,男方除提供女方的一切花销外,还将分两次付清六十万报酬:第一次是在签订协议时,第二次是在合约期满的当天。格伦李为女方提供的住处是一栋位于郊外的别墅,女方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不住在这里,但要保证他有需求时尽快赶到。若住在此处则只能一个人住,不能带任何人回来,可以出去正常交际,但不允许与第三者发生性关系。
协议上所列女方的职责和义务并非霸王条款,对格伦李也有相应制约,比如他不能对女方发火,不能强迫对方,更不能打骂,有了矛盾尽量沟通,委实无法解决便可解除合约或寻求为格伦李推介过众多“合约情人”的神秘组织给予调停。该组织主要从适龄白领中物色对象,提供给有钱人士,对女性的学历、身高、相貌、素养、健康状况等都有严格要求,上岗前还要经过培训。格伦李自认为脾气不错,从未和之前交往过的女性红过脸,向来彬彬有礼,连床上都会征求对方意见,卖力耕耘,努力让对方达到高潮,倒像别人买了他的服务。他觉得恋爱和性都需要配合默契才能获得深度快乐,为此他甘愿不计回报地付出。付出便等于享受。因此很多女人对他感到由衷满意,期满后表示想要续签,但不管当时相处得多么融洽,格伦李一概回绝。这是他的原则,尚无人破过例。
格伦李开一款乌云色的奔驰,稳健地行驶在通往郊区的林荫路上,即使偶尔颠簸,也因车身的优良缓冲而趋于温柔,仿佛躺在情人的臂弯里坐过山车。车里很安静,环绕着低低的纯音乐,听风格像是冲绳民谣。苏禾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树影透过挡风玻璃随着车子前行而不断变幻,让她想起家乡的皮影戏。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格伦李问她,今天请假了?她如实道,上一份工作刚辞掉,新的还没找到。他道,那正好,有时间陪我。她问道,你的公司是什么性质?格伦李眉头微皱,顿了顿才道,投资型。话一出口,苏禾才想起有关公司和工作的问题属于他的禁区,自知失言,便没再多话。
与“合约情人”不谈工作是格伦李的又一原则。一是因为与“合约情人”在一起是为了消遣,他想完全将工作上的事情抛掷脑后;二来,他不想让女方获得与工作公司相关的信息,以防她顺藤摸瓜,介入到他的生活中。
大学毕业后,格伦李先在银行工作,后辞职下海。仗着与银行良好的关系,先做了一段时间的担保业务,为中小型企业牵线搭桥进行融资贷款,赚取佣金。目前的业务重心是低价收购濒临破产的企业,对其进行整改包装,隔上一年半载再以高价出售,利润往往比当初的收购价翻了好几番。格伦李觉得工作很重要,首先那是一种谋生手段,因为努力创业,他目前所享受的物质生活才有保障;其次在工作中取得的成就感是其他方式和渠道无法获得的。赚钱不仅仅为了生存,还是一种乐趣。
要工作就得与商界甚至政界的各色人物交际应酬。尽管格伦李自己也是商人,但他讨厌商人,除了必要的工作交往,他始终与圈子保持着距离,尽量不参与饭局牌局球局等各种形形色色的活动。在大部分人眼中,商人多金,能力强大,享受高尚生活,风光无限。可格伦李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比如他们的脆弱、阴暗、颓废乃至很多形而下的东西。他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同,或者说他刻意让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想做一个有文化有内涵的商人,他要用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来塑造自我。他听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读古今中外的严肃文学,游泳跑步不让自己发胖,定期旅行增长见识扩大视野,对新鲜事物保持敏锐。
对待婚姻和性,格伦李也有一番道理。他从不像其他商人那样出入色情场所,甚至连正规的按摩店足疗店也很少去。有洁癖,觉得脏是一方面,主要还在于他认为身体属于私人物品,不带情欲的抚摸是对肉体的亵渎,而性是高尚美好的,随随便便发生关系与畜生无甚分别。格伦李至今独身,他不相信婚姻,认为靠法律和伦常来约束一种关系违背自然规律,天长日久只能让人性扭曲。没钱的时候他就这么想,成了富商后他还要担心那些女人想和他结婚只是为了离婚时分得财产,因此他拒绝婚姻,对所谓的感情也失去了兴趣。可性欲才不管他怎么想,说来就来,有时凶猛有时绵长,不平息的话根本无心做其他事。如何能通过相对稳妥健全的机制解决性欲又不影响到正常生活呢?最终,格伦李遇上了神秘组织。
二
猎头初次与苏禾联系时,她并未上心。对方虽有问必答,却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含糊其辞,只说报酬丰厚,一味想要与她见面细聊。彼时,苏禾尚有工作,事业处于上升期,没想过跳槽,便婉言谢绝。她在一家广告私企做出纳,老板创业五六年,苏禾跟了四五年,恰巧财务总监离职,她觉得机会来了。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来衡量,不光她自己,就连很多同事也觉得总监位置非她莫属。老板还曾找她谈过一次话,尽管半个字都没提到职位变更,在她看来却有投石问路之意。然而,半个多月后新上任了一位总监,根本没苏禾什么事。不过半日,新总监的身份便被挖了出来,原来是老板的小姨子。新总监很年轻,经验不足,老板让苏禾带带她。苏禾表面答应着,心里却委屈得直骂娘,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次日便跟老板辞了职。老板假惺惺地挽留,她不为所动,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写字楼。
裸辞以后,面试了几次,但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不是薪水低就是公司不符合理想。有了前车之鉴,苏禾不想再找家族性质的私企,要找正规的大企业,以期得到公平公正的发展。那天她从通话记录里看到了之前猎头的号码,鬼使神差之下竟打了过去。对方还记得她,才一接通便叫出了名字,并问她是不是想来看看。苏禾只得说是,于是得到了地址。对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两只眼睛里透着职业性的精明干练。她开门见山,将“合约情人”的具体操作和注意事项与其分享。苏禾羞得面红耳热,她觉得这跟卖身没有区别。对方道,人活着其实就等于卖身,你以为上班就很高级吗?除了身体,连时间和灵魂也都出卖了啊!这种关系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不仅可以挖掘潜能,认识到自身的价值,在享受性和爱的同时还赚了钱,并非简单的钱色交易,这是与卖淫的本质区别。苏禾一时还是不能接受,对方也没再勉强,只道,你回去认真考虑,一周后给我答复。
三个月六十万,确实很吸引人,而有机会接触所谓的上流社会更是充满了诱惑。苏禾加班加点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不过到手十来万,除去房租等生活开销压根儿剩不下几个钱。北漂这么多年来,她并非没想过要往上爬,过更好的生活,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人人都说北京机会多,其实不过是谋生选择,只有能彻底改变命运的才能称为机会。作为一个底层打工者,要想进入上层社会简直比登天还难,就像生活在不同水域的鱼,基本不会有交集,更别提实质性的交际。她早看透了,甚至认命了。即便再努力也很难摆脱原生阶层,只是让存款多一些,确保衣食住行正常运转。麻雀若想过上凤凰的生活,只能走捷径,或旁门左道,脚踏实地没有任何希望。六十万其实改变不了什么,苏禾看重的是机遇。看来自己身上还是有闪光点的,否则也不会被神秘组织选中。考虑了一天后,她联系了对方。
体检合格,培训一周后,神秘组织为苏禾制作了精美的档案,除常规资料外,还有一段类似于自我介绍的视频。在格伦李之前,曾有三个超过五十岁的男人点名苏禾。与五十岁以上的人接近是她从生理到心理都无法接受的,更别说发生亲密关系,因此一概推掉。格伦李的照片虽没让她眼前一亮,倒也挑不出不满意之处,加之组织的负责人在一旁游说,让她见好就收,她才同意见面,但不保证一定签订协议。及至见到格伦李本人,她立刻在心里做了决定。格伦李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商人的精致品味,许是他的衣着穿搭,或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年轻态,令苏禾感觉舒服、得体。尽管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距离感如薄雾般若隐若现,却更让她生出想要亲近和了解的欲望。
在别墅二层的影音室,格伦李设置好投影仪,放了一部法国导演侯麦的经典影片《秋天的故事》。苏禾没看过,台词抒情,镜头语言内敛,情节缓慢,法国乡村风光倒是浓烈美艳。一开始,她的注意力根本没办法集中在电影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电影,而且选这么闷的片子。格伦李虽然将她搂在怀里,却一点儿邪念都没有似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专注于电影,偶尔给出解释,或是简短发表感受。当女主角说“我住惯了乡下,不喜欢热闹”时,格伦李附和道,我也是,喜欢乡下生活,讨厌人多。苏禾想,凭你的财力,在哪儿生活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她觉得他和电影里的中产男女一样矫情。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按了按他放在她腰间的手。电影两个多小时,看到一半摁了暂停,到露台喝了茶,吃了几块饼干才又下来接着看。不得不承认,电影其实挺好看,细腻、浪漫,可那种小情绪只有衣食无忧不用为生活奔波的人才能体会,也只有富贵闲散之人才有资本那么“作”。只在年少无知情窦初开时,苏禾才有过那样的心境,成年后便再没功夫倾听内心,一切行为和情感几乎都以生存为导向。
电影结束后,去吃晚饭。上车后,格伦李问她,你有什么不吃的吗?苏禾道,没有,我不挑食。他说,你对这里不熟悉,我就自作主张了,在附近隨便吃点儿。她道,你做主就行,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喜欢听别人的。他发动车子,笑道,就喜欢你这样明事理不计较的女生。说附近其实也不算近,起码开了一刻钟,绕了几个弯才停车。下来后,苏禾跟随格伦李顺着小径进入一片江南才有的茂林修竹。天色已晚,周遭寂然,地灯的幽森绿光宛如一把把利刃刺向人间的黑夜。穿过凤尾森森,一栋古朴的和风建筑映入眼帘,橘色灯光透过细小的窗格氤氲着恬静和温馨。饭馆没有招牌,进入包间,苏禾才看出这是一家日式铁板烧。尽管食材看上去和以前吃过的很像,厨师的烹饪手法也类似,可口感却胜出之前好几倍。阿根廷红虾、阿拉斯加帝王蟹、神户雪花牛、日本海大眼鲷,不断刺激着苏禾的味蕾,舌尖上仿佛跳起了大河之舞,踢踢踏踏,酣畅淋漓。这时她才明白以前吃的虽然也标榜同样的名字,却很可能是假货,或是次品。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此处的一只虾就要两三百,而彼时三四百就能吃个套餐,如何相提并论呢?难怪人们都想做有钱人,有钱真是好啊!苏禾内心惊涛骇浪,脸上却淡定从容,只微微露出礼貌性的满意笑容,她不想让格伦李觉得她没见过世面。
回到别墅,格伦李让苏禾先去洗澡。洗完后,她在卧室等着。起初坐在床上,后来走到窗前,拉开一角窗帘,夜色比城里的要黑,连灯光都少得可怜,只能看到模糊的树影。她不怎么紧张,也没有任何期待,只当成是工作。格伦李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澡洗了很久才出来,从后面轻轻揽住她的腰,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放倒在床上,脸贴得很近,玩味似的看着她。她意识到应该闭上眼睛。他的动作缓慢而温柔,充满试探,仿佛没有特别的热情。她知道他有锻炼的习惯,虽没有发福迹象,可身体摸上去并不紧实。进入正题后,他的动作渐渐加快,不忘询问她的感受。她谈过几次恋爱,对于男人在性事上的心态是明了的。身上的这个男人希望她因为他而快乐。她必须有所回应,即使没有感觉也要有所表现,于是她轻轻地呻吟着,亲吻着他的身体,给予鼓励。她尽量做得自然,毕竟面对的是个老手,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在佯装舒服。
完事后,他说,我今天有点儿累,休息好了比这猛得多。她没说什么,攥成拳头轻轻捶着他的胸,像个经历初夜的小姑娘,将脸埋在他怀里,做害羞状。其实她这么做是不敢与他对视,害怕他发现她眼中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求。一番温存后,格伦李关了床头灯,随后发出鼾声。苏禾从假寐中睁开眼,将脖子下他的手臂轻轻抬起放到一侧,顺势往边上挪了挪。窗帘拉得严实,什么都看不到,卧室黑得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将她的欲望封锁在身体内。现在她有些能体会性工作者的苦衷了,和不喜欢的人做爱还要假装有快感真得很难。她想起了交往过的那些男友:年轻,充满活力,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和他们在一起有一大半原因是出于性的吸引,与物欲无关,毕竟他们都不是有钱人,在一起不过是互相取暖相依为命,就连那可怜巴巴的未来都得一起去辛苦地创造——还不一定能获得最低限度的幸福生活。难道世间事真不能两全吗?她内心的叹息犹如一颗石子,落进深井般漆黑的卧室,听不到一丝回响,只有格伦李愈加均匀和酣畅的鼾声。
三
入睡得晚,醒来得也比平常晚了些。当苏禾睁开眼时,窗帘已被拉开一半,树影落在白色床单上犹如一幅素描。格伦李不在床上,她揉揉眼,伸个懒腰,披上睡袍,走到窗前。立秋才过没几天,植被都还绿着,但并非初夏的青翠,而是已显颓势的苍绿。苏禾出了卧室,想喊几声,却又不好意思,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人影。最后来到露台,这里虽没有人,却看见格伦李正在楼后的大草坪上和一只狗玩耍。那只狗黑白两色,应该是边牧。格伦李将一只飞盘扔到远处,狗便捡回来,有时还能跃起身子接住,再邀功似的送到主人手里。格伦李脸上带着笑再次扔出,一人一狗乐此不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苏禾没有打扰他们,转身下楼,简单洗漱后进了厨房做早餐。牛奶是现成的,烤了面包片和培根,煎了两个蛋。做完这些她才来到屋后。狗见到她,热情地奔过来,围着她嗅来嗅去。格伦李站在初秋的阳光里,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手搭凉棚道,它喜欢你。苏禾小时候虽然喜欢过猫狗兔子之类毛茸茸的小动物,可长大成人后,早已对宠物没有了感觉,光是应对日常生活便几乎耗尽了精力和感情,哪有多余的爱心用在牲畜上面呢!狗的眼睛晶晶亮,像是能看透她的冷淡。听格伦李这么说,苏禾便半蹲下身子摸了摸狗的脑袋,并问,它叫什么?格伦李走过来,喊了一声“巴顿”,边牧犬转而扑向格伦李。苏禾不明就里,问他,这名字有什么寓意?格伦李解释道,巴顿是二战时美国的著名将领,我希望它能像巴顿将军一样骁勇善战,富于进攻精神。苏禾注视着格伦李平静的脸,心想这家伙原来是个好斗之徒。
吃过早饭,格伦李说要去公司,临走时丢给苏禾一张信用卡道,没密码,这三个月的花销就刷它,衣服鞋子化妆品,喜欢什么就买,别存心给我省钱。苏禾受宠若惊,嗯了一声。他又道,你会开车吗?她摇头。他道,那你出门就打车,回头找我报销。她道,好的,谢谢。他道,别那么见外,我希望咱们能像恋人或朋友一样相处,没有顾虑和压力,双方才能从中获得幸福感。她心想这家伙不愧是生意人,似乎凡事都能精确计算出得失,便取笑道,共赢吗?他开心道,你真是一点就透。她又问,如果有事,可以随时联系你?他道,不着急的话尽量发微信,少打电话。她道,明白,我尽量不打扰你。上车后,他伸出头道,狗粮配好了,在储藏室门口,下午两点多你记得喂给它,水没了或少了就给它添上,它总是弄洒了。
苏禾认真答应着,目送奔驰消失在拐角,转身后并没有进门,而是后退两步,虔诚而专注地仰望着别墅。昨天有格伦李在身旁,她不好意思四处打量,生怕被他看轻。秋阳在砖红与雪白相间的墙体上闪烁,白云像一顶礼帽停在青色的屋顶上。院内花草扶疏,蔓状天竺葵沿着露台边缘垂下一溜儿缀满粉花的枝丫,与楼下花繁叶茂的一排木槿遥遥相应。苏禾捧起自己的脸,憧憬片刻,叹息一声进了门。玄关处设有一座木雕神龛,供着财神爷,神龛两侧印着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是:招财进宝。苏禾面露不屑,心想看起来高端的格伦李在这方面还是没能免俗。她开始参观每一间房子,连卫生间都没放过。衣帽间只有男士衣物,一件女式的都没有,看来一会儿她要重新购置;储藏室里的酒架上陈列着上百瓶外国酒,暗色的瓶身映出她因为好奇而变得生动的脸;健身室里有台跑步机和几组哑铃,推开紧挨着的玻璃门,是一间小型桑拿房。真会享受啊!苏禾心里说。她觉得自己像个偷窥他人家居生活的强盗,这种想法令她难堪。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她没必要羞愧,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参观甚至享受!她手里握着大门钥匙,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啊!虽然只是三个月的。三个月应该也够了吧?也许不够吧?她的心思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
二楼书房里有一间内室,这扇门的把手不管怎么拧都拧不动。格伦李给她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前门一把后门,其他房间都没有上锁,一推或是一拧就开了,只有这间密室打不开。苏禾猜测里面应该放了很多古玩字画,商人一般不都有收藏癖吗?她想從门缝往里窥视,但严丝合缝,什么都看不到。既然不让看那就算了。这时,手机响了一声。她滑开屏幕,原来是一条网银到账提醒,收到了三十万。她暂时不再纠结这间密室,下楼,从软件上叫了一辆车。门卫不让出租车进,她只能去门口。走在路上,顺便观察四周。别墅的间距很大,其间载着银杏和悬铃木等树种,高大繁盛,包围着建筑,使得每幢别墅成为隐秘的独立世界。树荫匝地,风像手温柔地抚摸后背,苏禾抬头看天,星星点点的阳光洒在脸上,犹如置身梦境。黄粱一梦——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她顿觉扫兴,于是加快脚步走到了大门。上车后有些悻悻然,仿佛高高兴兴去赴宴,到了以后才发现已曲终人散。加之司机眼神复杂,口吻轻佻,就像她是二奶或小三,更让她沮丧。本想怼上两句,又觉得没必要,只好闭目眼神。
及至进了商场,面对以前很想买又舍不得买的衣服和包包时,苏禾才重燃斗志。然而,看了爱马仕专柜的包包价格后,她觉得不该贸然行事,毕竟不知这张信用卡的额度。她再三回味了格伦李丢给他信用卡时的态度和说那句话的语气,企图琢磨出他的真实心思。但他瘦削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语气倒大方,可谁知是真心话还是假装慷慨做做样子呢?这时,她才意识到格伦李城府极深,名义上是给她任意消费的机会,实际是在考验她。如果买的东西档次过低,钱花得少了,便会显得她小家子气,没品位,上不得台面;一旦无所顾忌像暴发户一样任性地买买买,更会有损形象,还将对以后的相处产生连锁效应。考量再三,她决定采取中庸之道,最终选了Prada的包,Lancome的护肤品,CHANEL和 Armani的几套衣服以及Dior的香水。除了衣服没有太在意价格外,其他东西她选的都是相对较为便宜的基本款,总共花了八万多块,卡并没有刷爆,看来这张卡的额度最低也有十万。不想那么多了,反正以后还有机会买,细水长流比一口吃个胖子划算得多。
打了一辆车,扭头看着挤满后座的大包小包,苏禾既感到满足,又有点儿心虚。男人的钱她并非没花过,但一次性花这么多还是头一遭,总觉得不踏实。可一个女人只花自己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呢?有男人肯为你花钱,说明你有魅力,即使知道他有所图,那又有什么关系?女人最大的悲哀可能就是没有男人愿意为她下血本。这些奢侈品除了本身的价值外,更是一个女人自身价值的证明。老实说,想买的话,她自己也買得起,但不可能成为像买一瓶饮料一斤车厘子那样日常的消费,一辈子可能也就买那么两三次体验一把而已。
赚钱太辛苦,她舍不得挥霍。她喜欢把钱存起来,看着数额渐渐累积,便感到心安。很多人都是月光族,但她没这个魄力,因为她尝过没钱的苦,此生都不想再过那种日子。贫穷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仍然耿耿于怀。那是考上大学后,爸爸决定不再供她,让她随便找个工作干两年然后嫁人。当时妈妈因病去世已三年多,爸爸又娶了个女人,那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苏禾坚持要上大学,因为她早想离开这个家了,越远越好。幸好有两个舅舅帮她凑了一部分钱,又申请了助学贷款,加上勤工俭学,终于完成了学业。大学四年,苏禾吃简单的食物,穿便宜的衣服,不旅行,不和宿舍的姐妹们聚餐,不谈恋爱。贫穷是掩饰不住的,时间一长,同学们都看了出来。有位女同学还曾送过她几件旧衣服,她知道同学是好意,可当对方说“你长得好看,不该穿那么朴素”时,苏禾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工作两年后,还清了贷款,苏禾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大手大脚地消费。二十五岁生日时,第一次买SK-II的神仙水,以前她从未用过这个价位的护肤品。手捧那瓶将近两千块的精华露时,她在心里说,从今天开始,对自己好一点儿,吃没吃过的大餐,穿没穿过的大牌,用没用过的护肤品,要把以前的遗憾一个一个来弥补,哪怕只有一次也够了。
车子驶入了通往别墅区的林荫大道,两侧树枝遮天蔽日,像欲望无限延伸。苏禾睁开眼,二十五岁时觉得体验一次也就满足了心愿,可现在她意识到那是因为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格伦李的出现,让她体验到了什么是高层次的生活状态,她希望一辈子都能这么后顾无忧地享受,彻底跳出穷那个字眼。她要想办法抓住这个男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新生活的大门敞开之后再将她拒之门外。当她再次站到别墅门前时,她的心思不再摇摆不定,而是踌躇满志:她要做这里的女主人——永久的,唯一的。
四
物质是感情生活的润滑剂。格伦李一直这么认为,也是这么做的。在回家之前,他让助理在金店选了一款女式白金项链。昨晚,他能感觉到苏禾不甚满意,尽管当时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但那种微妙的不和谐能从细微的动作中有所透露。一个人心中不自在,身体不可能完全放松。苏禾早已不是小姑娘的年纪,按说在床上应该放得开,懂得享受才对。可她肢体僵硬,虽在极力配合,却并非发自内心,而是演戏。他不喜欢这样的性爱,但两个人才见面,还没有熟悉到能够有什么说什么的地步,所以他没有点破。很多事都需要磨合,一见如故干柴烈火毕竟是少数。女人嘛,本来就不会把性和爱分得那么开,她们往往对一个人有了感情才会敞开身心和他上床,这与男人的下半身思考截然相反。看得出来,苏禾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神秘组织的负责人曾对他说苏禾是刚刚招进来的,尚未接待过别人,起初他以为只是对方推销的说辞,现在他有点儿信了。而之前的那些合约情人多数都有过这种经历,因此驾轻就熟,难免程式化。这么一想,倒像是拣到了宝贝,心情瞬间好转。
一到家,格伦李就拿出项链戴到了苏禾脖子上,并把她推到镜子跟前,站在身后,轻抚她的秀发。这种在偶像剧里才会有的桥段曾被苏禾嗤之以鼻,当它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竟然也禁不住心头一软:被宠爱的感觉真好。链子细而亮,吊着一枚水滴形玉坠,荧光从中柔柔地透出,像湖水的涟漪一层层漾开,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目光。格伦李道,你皮肤白,很搭,据说戴玉对身体好。苏禾没说话,转身抱住他。他也抱住她,片刻后,两人相视而笑。他问她,想好吃什么了吗?她道,做好了,就在家里吃吧,尝尝我的手艺,就是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她做的都是家常菜,谈不上好赖,他觉得还不错,同时指出每道菜的优点和不足。比如那道番茄炒鸡蛋,他说,这种做法好吃,放葱花不放糖,有番茄天然的酸味,如果先把蛋炒好盛出来再炒番茄,快熟时再放蛋会更好。她虚心道,那我下次试试。他道,你不是来当保姆的,不用天天做饭,在外面吃就行。她笑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勤快,不可能天天做。
吃过饭,西山一派云蒸霞蔚。格伦李到后院去喂狗,苏禾也跟在后面。“巴顿”见到主人,从远处飞奔而来。格伦李将狗食转手递给苏禾,蹲下去,迎接来自“巴顿”的拥抱。它的劲头可真大,一下扑倒了格伦李,粉色的舌头不断舔着他的手和脸。他和狗打闹着,并笑着呵斥道,够了,儿子,听话!苏禾将狗食倒在盘内,“巴顿”才放开格伦李,专心进餐。格伦李给它添上水,并摸着它的脑袋,眼神中充满爱意。苏禾道,下午给它的食都吃了。格伦李道,现在长成了,食量小了不少,半大狗那阵儿比人都能吃。苏禾问,它几岁了?他道,到十月份正好四岁,刚抱来的时候还在吃奶,每天给它冲奶粉,不会吃的时候还用注射器往它嘴里打过奶,当时还以为它活不了,看现在多壮实。苏禾道,难怪感情那么深。格伦李道,是啊,他就像我的儿子。苏禾笑道,你怎么不养个真正的儿子?
格伦李怔了怔才道,我不喜欢小孩儿。苏禾见他脸色难看,猜到这个问题触到了雷区,便赶紧道,对不起。格伦李道,没事儿。顿了顿,他又道,我,不喜欢人,狗多好啊,单纯而忠诚,不会嫌贫爱富,不会嫌丑爱美,它真能做到一视同仁,在它眼里,你就是它的整个世界,它的唯一,它对你从来不会有二心,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苏禾小心地问,难道它救过你?格伦李道,没有那种感人的故事,我从没让它出过这个院子,外面太险恶,我怕它走丢或是被歹人弄走,我顶讨厌吃狗肉的人。最后这半句,苏禾觉得格伦李在咬牙切齿地说。他那嫉恶如仇的认真表情令苏禾动容,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心里还住着一个少年。他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最真实的情感,说明他信任她,她心底腾起了女性与生俱来的柔软,这股柔软让她的身体比昨天放松得多,他因此也就勇猛得多。两个人终于生出了些许默契,格伦李觉得这都是信用卡和项链的功劳。
格伦李每天上午都会出门,下午四点以后再回,但苏禾并非每天都会购物,大部分时候只呆在别墅,等他回来后两个人出去吃饭或是兜风,回来看会儿电影再上床。有时他会说些甜言蜜语,给她一种处于热恋期的错觉。三周左右后,情况发生改变,他开始隔一天才回,他会给她发微信或是打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回,去了哪里并不说,但每次都会叮嘱她记得喂狗。起初几次她不好意思问他去了哪里,因为协议里规定不能过问对方私事,可女人的天性和敏感让她忍不住要猜测。像他这么有钱的人肯定不会就这么一处房子,很可能同时包养几个情人,前段时间才和她好上,要稳住这段关系才会每天都来,现在她已被搞定,就要分出时间和精力去光顾老情人。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老情人以及陌路人,失去这套别墅的居住权。想到儿,她不免心酸。于是在某一天他告诉她不回来时,她终于回消息道,你去哪儿?他道,那你别管。她不甘示弱道,是不是去找别的女人?他道,不要无理取闹,我喜欢听话的人。她带着哭腔回复语音道,是不是?我只想听句实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语音道,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女人,但我也想要私人空间。自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是理直气壮。她盘算着要不要跟他闹个小别扭,适度的话怡情,过度了有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思忖一番,她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而且自己无法掌握这个度,只得郁闷地睡下。
位于东三环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有一间房被格伦李长期包了下来。他对苏禾说的是真心话。与合约情人相处时,起初一两周可能每天都见,之后隔一天,再之后两三天见一次,有时甚至做完爱就走,不在一起睡觉。一个人时,他就住在酒店,或独自旅行几天再回来。不光如此,在合约期满后,他不会马上找下一位,而是悠闲自在地过上一个月,相当于男人事后的贤者时光。浸淫俗世久了,他会觉得脑袋里乱如麻,步伐沉重,仿佛肉体和精神里都储存了过多的垃圾,需要像电脑和手机那样定期用软件杀毒清理一下。这一个月里,他基本吃素,还会到寺庙去烧香拜佛。
与每个女人分手后,格伦李都会不安,觉得伤害了她们,同时觉得不能为了别人委屈自己,这也是别无选择。生意场上,凡事以利益最大化为主,免不了离心离德。他记得《红楼梦》中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可见连曹公都认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一个凡夫俗子又如何超脱呢?因此有时为了赚钱,他也顾不得许多。比如多年前的一件事让他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连觉都睡不安稳。
孙国栋和格伦李是同乡,前者比后者大了十多岁,交集并不多。孙国栋在郊区开的塑料制管厂陷入了危机,得知格伦李正在跑贷款,于是找他帮忙,后者满口答应。像这样的小型工厂,如果没有熟人帮忙,从银行根本无法贷到款。就在格伦李准备递上文件时,一个有名的地产商找到了他,让他不要帮忙,原来地产商看中了这块地,但孙国栋不肯便宜出手。地产商对格伦李承诺,如果他找个理由拒绝孙国栋,那他将得到市中心某个楼盘的一套兩居室。衡量一番,明显地产商给出的报酬更为丰厚,为孙国栋办事拿到的佣金不仅不会太多,还要担风险。格伦李便以银行审核不通过为由拒绝了孙国栋。孙国栋走投无路,去借高利贷,但由于经营不善,最终破产,不得不低价转手工厂给地产商。几年后,格伦李将地产商送他的那套房出手,赚了不少钱。一次回乡时,他无意中听说孙国栋因为无法偿还高利贷而自杀的消息后,既震撼又愧疚,深深觉得自己有罪。自责几日后,他平生第一次进了寺庙拜佛。
有一回去灵溪寺,下山时看到和尚在卖画,其中一幅《隐居图》吸引了他。画中的景致很简单,几座山头,一条小河从山脚下流过,河中有鸭子,河边不远处有一座木质结构的房子,院子里种着花草和蔬菜,有个人坐在台阶前,悠然望着远方。不知为什么,这幅画让他脑袋里嗡的一声,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更觉似曾相识,也许在梦中见过,也许他想要的山居生活就是这样。于是,他买了下来。只要七十块钱,这价格便宜得出乎他的意料。卖画的和尚说,这画家是个无名之辈,有人相中它已是缘分,钱多钱少无所谓。确实,这幅画没有印章,署名只有四个字——玄白居士。格伦李在网上搜过这个名字,什么资料都没有。
格伦李将《隐居图》挂在了二楼书房的密室里,同时还供养着从五台山请来的一尊弥勒佛。每当和女人分手或是赚了大钱后,便独自进到密室中,并不烧香,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一拜。之后便久久地盯着那幅画,表情端凝,呆滞,灵魂似乎已被抽走。深刻自省后,他便觉得周身轻快,心明眼亮,仿佛已被宽恕,被原谅,又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五
与格伦李相处渐长后,苏禾觉得他是个“坚果人”。无论内心还是私生活,都藏在坚硬厚实的壳中,虽不像榴莲那样刺人,却无法洞穿,即使砸得粉碎也休想获知他的真实想法。对付这种人不能硬来,只能曲线救国。她正不知从何处下手时,机会却从天而降。
那日两人正在吃饭,格伦李的手机响了。接电话,格伦李从来不回避她。这次也没有,只是眉头皱了皱,犹豫片刻才接。苏禾不动声色的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音节。他故意压低的声音中透着坚决。苏禾听不到那边的话,只听见格伦李在说:我不会去的……需要多少钱,明天打过去……她都不认得我,我过去干吗……别听她胡说,都是疯话……那是你们的责任,我不管……你们自己处理吧……拜拜。挂掉电话,格伦李眉目低垂,脸色难看,心不在焉地夹起烤好的肉却没往嘴里送。她关心道,出什么事儿了?他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喝了一口茶才道,家事,已经处理好了。她知道他不想说,便宽慰道,那就别想了,快吃,要凉了。
晚上,格伦李洗澡时,苏禾拿过他的手机,快速记下了吃饭时打过来的那个号码。她早就想通过他的手机了解他的隐私,因此留了心眼,在他接电话或是收发微信时记住了他的锁屏密码。密码是图案的,要比数字的更形象,更容易记住。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查看他的手机内容,但格伦李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微信聊天记录基本每天都会清除,查不到重要的消息。通讯录里没有爸爸妈妈或其他亲戚一类的称呼,多数标注的是姓名。这次打来电话的备注名称是“护理小陈”。联想到吃饭时格伦李与对方的对话内容,苏禾猜测这个小陈应该是医院或疗养院的护工,住在那里的应该是他的妈妈。他很少提起他的家人,就像个孤儿。那次两个人去草原玩,在夜晚仰望星空时,忽然聊到死去的人会变成一颗星星的传说时他亲口说他爸爸七年前就去世了,他妈妈现在一个人住。他还有个姐姐,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后来竟断了联系,也不知是生是死。
次日上午,格伦李出门后,苏禾拨通了护理小陈的号码。苏禾已打过许久腹稿,一接通便先发制人道,你好,是小陈吗?对方道,你是哪位?苏禾道,我是格伦李的女朋友。小陈的语气热情了几分,你有什么事?苏禾道,昨天接完你的电话他一直情绪低落,我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问问你,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小陈道,就是李先生的妈妈情况不太好,我们想让他来看望一下老人家,这个病尤其需要家人的关爱,可他已经半年多没来了。苏禾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便道,那我去看看吧,他太忙。小陈那边想了想道,行,有人陪陪她,还可能缓解。苏禾趁机问了详细地址和格伦李妈妈的病情,这才得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疗养院位于郊区,距离并不算太远,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如果格伦李想念母亲的话,一定能抽出时间来看望。半年多不探望,可见是成心不想来。下车后,苏禾给小陈打电话。很快,小陈出来把她接了进去。疗养院的规模不算大,也就三四栋楼,楼层也不是很高,墙体颜色倒活泼明快,天蓝草绿雪白三色相间,完全不像一般医院给人的压抑感。
多少钱一个月?苏禾问。
根据护理程度不同,收费标准也不一样。小陈道,像李先生的妈妈这种特护的,有专门的管家服务,连同生活费都算上,一个月大概两万多。
她现在谁都不认识了?苏禾对这个数目并不吃惊,毕竟对格伦李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只会用钱去解决,而不想付出感情、时间和精力等。
对。小陈道,脾气越来越古怪,见到她可不要害怕,凡事顺着她说会好一点儿。
苏禾跟随小陈上到五楼,进入一间雪洞般的高级病房,墙壁、床上用品、窗帘等一律白得刺眼。除了必要的物品外,只在床头柜上放着两根香蕉一个苹果,像是画静物画的摆设。床上坐着一位老人,粗看根本看不出男女,到了这年纪,性别特征已不再明显。白色宽松的病号服套着她干瘪的身体,脑袋上的灰白头发乱蓬蓬的,犹如一丛干枯的杂草。一种类似木雕的静谧从她身上向外悠悠地扩散,这在长期缺乏性生活、被幽禁的人身上比较常见。
老太太,有人来看你了。小陈喊了她一声。老人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来,眼神空洞,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小陈毫不避讳地对苏禾道,这病晚期就这样,没办法。苏禾慢慢走到跟前,一股怜悯油然而生。她问小陈,有梳子吗?小陈拉开抽屉,递给她梳子道,每次给她梳好,用不了多久就搞得乱七八糟。苏禾觉得小陈是在推卸责任,不过她也不好说什么,伸出手试探着去摸老人的头。老人没有躲闪,眼珠费力地转了转,追随着苏禾的手。见她没有反对,苏禾便帮她梳起了头发。小陈道,她喜欢你。苏禾笑笑,老人这时问道,你是谁?她的声音空而远,像来自另一个时空。苏禾和小陈都不知如何回答时,老人又道,小珊?这次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声音也真实了许多。小陈道,我也不知道谁是小珊,不过她总提起。苏禾注视着老人的眼睛道,对,我是小珊。老人鸡爪一样干巴巴的手抓住了苏禾的胳膊,仰着脸仔细观察她,眼睛里渐渐浮出笑意和泪光,手抓得愈发用力,欣喜地哽咽道,真的是小珊!苏禾就势轻轻搂住老人的头,轻抚着她抖动的肩膀,与小陈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格伦李的妈妈将苏禾当成了女儿,就是一直挂在嘴边的小珊。苏禾推测,小珊应该就是格伦李那个毕业后外出打工从此杳无音信的姐姐。苏禾多少了解一点儿老年痴呆症,老太太记忆混乱,但她心里最惦记的人和事都还记得,特别是早年间的记忆,如同水落石出一般浮现在脑海中,因此将苏禾当成女儿并不奇怪。起初,苏禾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老太太,每次待上两个多小时,她给了小陈厚厚的红包封她的嘴,让后者不要告知格伦李。和老太太聊天,基本摸不到头绪,鸡同鸭讲的时候多。有一次,苏禾提到了格伦李,老太太对这个名字比较陌生,说不知道。苏禾便拿出手机,其中有几张她和格伦李出去玩时给他拍的照片,一张张滑过,老太太似乎有所触动。苏禾趁机道,他是您儿子,我哥哥。老太太略微吃惊地说,儿子?苏禾乘胜追击道,是啊!老太太又看了看照片,道,他消失了,离家打工,没回来。苏禾哭笑不得,只得暂时不再提起格伦李。如何利用老太太这张王牌,让格伦李改变初衷甚至接受她呢?到了这时候,苏禾进退两难,这张牌猶如鸡肋,但她又不想彻底放弃,因此隔三差五还是会来看望。
那天苏禾带了一束玫瑰过来,深红色的花瓣有着天鹅绒的质感,一朵朵含苞待放,惹得老太太一直盯着。苏禾问她,好看吗?她嗯了一声,半晌蹦出两个字,结婚。苏禾明白她的意思,便道,玫瑰花代表爱情。老太太似有所悟,冒出一个词,男朋友。苏禾道,我有男朋友,但是他不想和我结婚。老太太听懂了,问,为啥?苏禾道,他不结婚,单身主义。老人的脸庞轻轻抽搐,随即恢复平静,接着露出一丝笑意,指着苏禾的肚子道,生孩子。苏禾笑道,不结婚怎么生?老太太急不可耐,想说话,可舌头不听使唤,急上加急,气得她直跺脚,还揪掉了几个花瓣。苏禾赶紧温言软语哄着她,让她别着急,慢慢说。老人急躁的情绪渐渐平复,随即道,怀孕……再结婚。这次,苏禾听明白了,是让她怀上孩子,逼迫男朋友奉子成婚。唉哟,难为她想得到,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哪怕是腐坏的姜。苏禾确实没想到这个办法,她还是太单纯,还相信日久天长能够生出真情,总有一天会感动格伦李。这怎么可能呢?对于铁石心肠的格伦李来说,不使心计不玩点儿手腕,是真的不行。很多女人,包括一些为了嫁入豪门的女星不都这样做过吗?那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苏禾一边给老人梳头,一边盘算着如受孕,她似乎被兴奋冲昏了头,完全忘记了格伦李亲口说过不喜欢小孩的话。
要想受孕应该还算容易。苏禾的身体很健康,之前已做过全面体检,没有任何先天性疾病和传染病。前几次上床时,格伦李都会采取措施,他担心的只是她怀孕。后来建立了信任,做之前便问她是不是安全期,如果是,那他就不戴套。男人对于女人的生理知识知之甚少,她完全可以骗过他,排卵期也可以说成是安全期,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播下种子。即使东窗事发,她只说自己算错了,他又能怎样呢?如果到时他死活不肯结婚,坚持让她打掉怎么办?又或者不让打掉,只给抚养费,难道她要做一个未婚妈妈吗?苏禾不是没想过各种可能性,可她觉得要想做成大事就得铤而走险。
六
距合约到期尚有三周时,格伦李开始有意识地疏远苏禾。按照以往的经验,越是到后期,女人越容易自我感动,他认为她们未必爱上了他,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却骗自己对他动了真情,导致最后的几次相聚都弥漫着人造的依依惜別之情。格伦李也有过多愁善感的阶段,姐姐小珊离家后再无消息的那段时间,他曾一度萎靡不振,日夜沉浸在对她的思念中,想不通她的失踪是主动还是被动,甚至影响到了工作和生意。有一天早晨醒来,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他幡然醒悟,意识到被感情左右是懦弱无能的。只要有口气,生活就得继续,没有谁比自己更重要。从那一刻起,凡事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入戏太深,时刻准备着抽身而退。
他不知道,苏禾也在盘算着。医院的化验单前几天便拿到了,证实她已受孕三十五天。是提前告诉格伦李,还是等他跟她正式谈到分开时再跟他说呢?不管怎样,她都要当面告诉他,而非打电话或微信通知他,一是为了看他的真实反应,揣测他的想法;二来她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不让他认为这是她蓄意而为。就在她拿不定主意时,疗养院的小陈联系了她,让她务必来一趟,老太太要见她。自从采纳老太太的建议开始备孕后,苏禾去疗养院的时间便少了。对她而言,老太太已然失去利用价值,再去看望她陪她聊天不过是出于同情,消磨时间而已。老太太找她能有什么事?难不成真把她当成了女儿?真是笑话!苏禾的第一反应是不去,但小陈郑重其事的口吻又让她有所犹豫,思忖一番后还是决定去看看。
进了病房,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扬起手,苏禾以为在招呼她,立刻上前,但老太太的手仍然指着她的后面,费劲地吐出两个字:关门。苏禾只得将门关好,再次来到病床前。在楼下时,小陈告诉苏禾:现在连坐轮椅都嫌累了,天天躺床上,翻身也得别人帮忙,看来时候不多了。苏禾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桌上的那瓶百合是她上次来时买的,早已干瘪,蜷缩着,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扶我坐起来,老太太说。苏禾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垫在床头,移动了这具垂死的骨肉。老太太瘦得不成人形,骨头上绷着皮,两只眼睛倒还有光。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总算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原来她是要苏禾给她一个银行账号,说等她死了以后,要把她的积蓄全部转给她。苏禾觉得老太太手里不会有太多钱,便道,算了,还是给您儿子吧。老太太道,我没儿子,只有闺女。苏禾想跟她解释,又觉得解释不清,只好说,那您找律师了吗?老太太道,不用律师,你告诉我账号,我会记住的。苏禾觉得老太太在玩她,凭她的状态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一串数字呢?就算记得住,她又怎么转账呢?但她懒得浪费时间,只好拿起桌上的彩笔,依言在老人的手心写下了自己的银行账号。
老人满意地看着,悠悠地长舒一口气。苏禾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遂起身跑到卫生间干呕,什么都没有吐。仔细算来,她已怀孕六周多,该有反应了。回到床前,老太太问,病了?苏禾随口道,没啊,怀孕了。老太太问,你结婚了?苏禾道,没有,我男友不想结婚,不是您让我先怀上他的孩子再逼他结婚吗?老太太道,不要脸。苏禾摸不着头脑,问她,您说谁?老太太瞪着她道,你啊,男人不要你,还怀他的孩子,下贱!苏禾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格伦李说她是疯子,她道,怎么了?我爱他。老太太道,得了吧,你快走吧,我没你这种女儿,那钱我也不给你了。苏禾耐心听老太太磕磕绊绊地说完,便道,我也不稀罕,随你便,我要走了。苏禾起身朝门口走。老太太厉声道,站住!苏禾驻足,但没有转身。老太太说,女人要自爱,等你改过自新了,我再把钱给你。苏禾不屑地冷笑几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格伦李的妈妈死在与苏禾最后一次见面四天后。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格伦李与苏禾正准备去吃午饭。格伦李半晌没说话,苏禾便猜到可能是老太太归了西。电话那头提醒了格伦李两声,他才回过神儿来,叹口气道,具体怎么做,我给你们回电话。挂掉后,苏禾善解人意道,你有事儿就先去办,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儿就行。格伦李道,没什么大事,咱们走吧。苏禾盯着他,提高了声音道,到底什么事儿?我可不想跟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一块吃饭。在一起久了,她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气,适当地撒撒娇发发火也是敢的。他没说话,直到上车后发动了引擎,他才道,我妈死了。苏禾佯装意外的啊了一声道,那你怎么还有心情吃饭?
不吃饭干嘛?格伦李道,难不成叫我去陪她?
你是儿子怎么能不去?至少要她最后一眼啊。苏禾道。
她活着我都懒得去看,死了又有什么看头?熟练地拐了个急转弯,格伦李又道,吃日本料理怎么样?
这时候他竟然还有闲情讨论吃什么。苏禾替老太太心寒,便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带她去过几次亚龙湾和海棠湾,她喜欢大海,尤其是南海,那天傍晚,她在沙滩上跑着跳着踏着浪,高兴得像个小姑娘,等到太阳完全沉入大海后,她坐在海边,平心静气地告诉我,等她死了要把骨灰撒到三亚的海里。格伦李道,我会尽快完成她这个心愿。
那吃完饭就过去吧。
我还要去公司。格伦李道,说实话,我最讨厌处理死亡这种事了,还非得搞什么葬礼,人死如灯灭,整那么多仪式,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为了给活着的人长脸,我心里想着她就已足够,形式那一套根本不重要。
脑回路还真是清奇。苏禾歪头看着他淡漠的侧脸,心想,这么大的人为何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简直像个三岁小孩,单纯天真得无耻,真搞不懂他怎么能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到了饭馆后,点过菜,苏禾又道,她有什么亲戚吗?
那么老的人,哪还有亲戚?我爸那边的亲戚早就不走动了,她那边老的老死的死。
没人送她最后一程真可怜。苏禾慨叹。
收起你那廉价庸俗的同情心吧。格伦李嗤之以鼻道,你认真想一想,我又不是没有钱,可把沾亲带故的都叫来参加她的葬礼有什么意思?再风光她也看不到了,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活着时我对她尽了孝比什么都强,反正我问心无愧。
呵呵!苏禾终于忍不住发出两声嘲笑,继而道,她活着时你真的孝顺过吗?你以为把她一个人放在冷清清的高级病房,让那些只认钱不认人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职业护理照顾她就够了?你以为你舍得为她花钱就是孝子了?你能想到她多寂寞多无助吗?也难怪她不认得你,你一年能看她几次?她不记得你,难道你记得她的模樣吗?
你去过疗养院?
与格伦李交往这么久,苏禾第一次见到他没有沉住气,厌恶之情和一丝惧色在脸上交替出现,像被人揭了老底。一阵快意涌上心头,使得她沾沾自喜道,去过又怎样?
格伦李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气急败坏,而是挑起一筷子荞麦面徐徐放进酱料杯中蘸了蘸,然后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咀嚼。咽下后,他才道,去就去了,省得我再去,既然你这么爱管闲事,不如把她的葬礼也交给你去办,我会给你报酬的。
到底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下一秒要说什么话根本没有规律可循,苏禾没料到格伦李会来这么一手,倒让她乱了阵脚,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格伦李其实极力压制着怒气,苏禾去看他妈妈让他有种后院起火的不妙之感,想来当初真是小看了这个女人,不知她暗地里还耍了什么手段,便决定先稳住她,等办完了母亲的后事再来应对。苏禾没再言语,格伦李拿出手机,拨通疗养院的电话,说他明天会过去一趟,办理相关手续。
格伦李的冷漠至极让苏禾感到恐惧。她看清了,这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怀上他的孩子是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对她而言是种耻辱,他这种奇葩不配有后代。可她又不甘心悄无声息地堕胎,那不等于哑巴吃黄连吗?岂不便宜了他?思来想去终究没有定论,她那昂扬的斗志突然间熄灭,蔫蔫的,犹如霜打了的茄子。
七
疗养院虽不大,设施倒还完善。上午九点多,格伦李和苏禾见到了小陈和相关的两个负责人。吃早饭时,格伦李问她要不要一块去,她说不去,后来又决定去,她想知道老太太手里到底有没有钱。资料早已准备好,格伦李核对后签字,并不需要他交什么费用,相反疗养院还会退给他一些钱,他说不用了。将老太太的身份证等证件交给格伦李后,小陈说,还有些她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我收了起来,你想要留作纪念的话可以选一样。他道,不用,随便你们处置吧。苏禾道,我去看看。格伦李说,我下去等你。苏禾去看了看,她记得老太太戴着戒指和项链,但遗物里并没有。她问小陈,小陈说,在遗体上,首饰这些东西除非家人要,否则会一起火化。苏禾问,能融掉吗?小陈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苏禾只拿了梳子,那是她给老太太梳头时用过的。
苏禾下楼时,格伦李正盯着树上剩下的最后几片枯叶发呆。小陈没有跟下来,一个工作人员在前面带路。太平间是一栋二层楼,通体白色,沐浴在初冬稀薄的阳光里显得不那么真实。狭小的窗口犹如一只只充满窥探意味的眼睛,快到门口时,格伦李突然驻足道,我不想去了。工作人员看了看他,并不觉得诧异,转而问苏禾,你呢?她道,我去。里面开着惨白的日光灯,按照遗体编号,工作人员来开抽屉,揭开一截白布,退到了后面。苏禾迟疑几秒,壮着胆子上前。老太太的面容倒比活着时舒展,因此显得安详,有那么一刻,苏禾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十六岁那年的暑假,她陪着妈妈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不光在病房,也在太平间和火葬场看了妈妈的脸,她想记住她的模样。如果妈妈能活到现在,哪怕再多活十年也好啊!
殡仪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抬走了遗体。苏禾坐着格伦李的车跟在后面,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到了目的地后,交钱办了火化证,两个人便到收骨灰的地方等着。旁边有按照生肖模样铸成的炉子,有几拨人在烧纸钱。苏禾问格伦李要不要烧,他说,我不信那些玩意。她问他,你妈属什么?他说,牛。她其实也不信这些,但还是买了些冥币,烧了。格伦李望着苏禾虔诚的动作,眼里透着不耐烦。他拿出手机,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让她订今天去明天回的往返三亚的机票以及一晚酒店。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骨灰总算出来了。格伦李拿着小铲子将它们摊开,晾凉后装进了骨灰盒。
回到别墅,格伦李便收拾行李。苏禾问他去哪里。
去三亚。
这就撒?
是啊。格伦李道,赶紧办完,不然总惦记着。
苏禾想到了“尸骨未寒”这个词,却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格伦李又道,你抓紧找房子,尽快搬走,我明天回来就把剩下的三十万转给你。
这是要赶我走?苏禾道。
他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埋头整理骨灰,先将它们装进布袋,外面又套了塑料袋,再装进帆布包,之后将帆布包放在拉杆箱中,上了锁。做完这一切,便去卫生间洗手。
我怀孕了。苏禾没有跟过去,仰着头朝卫生间大声喊道。
洗过手,他开始换衣服,并不看她,像是没听见,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不满道,你别装聋好不?随即从包里掏出化验单,往他眼皮子底下送。
格伦李一眼都没看,像是对待大街上散发健身房宣传单的销售人员那样道,怀孕是你自己的事,谁让你不注意,告诉我干吗?
那我生下来,你可要当爸爸了。苏禾认为他在假装无动于衷,只得故意激他。
随便你,反正我不会承认。格伦李道,你回去好好看看协议,上面写得很清楚。
我不管。苏禾道,你的种你甭想赖账,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负责。
你想要多少钱?系上外套的最后一颗扣子,他提起行李箱,边下楼梯边问。
她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朝他喊道,在你眼里是不是无论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
也不尽然。他驻足,扭头四十五度道,不过这事肯定可以,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不是!我不是想要钱。她辩白道,我不是故意怀孕的。
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自己处理就行了。
可这事也有你的责任,我需要你表个态。
你的身体你做主。他道,不想当妈就打掉,只有这两条路,你想怎样?
我……我也不知道!格伦李的反应让她恼羞成怒,不禁乱了方寸,一时语塞。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吱一声。格伦李道,我去机场,明天回来时希望你能想好。
苏禾只觉得血往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记重重的关门声让她下意识地一颤。她微微仰着头,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小口且快速地呼吸,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渐渐平息。格伦李发动汽车的声音响过了很久,苏禾才转身来到卧室,倒在床上,手在小腹上来回抚摸着想,我做错了吗?不!我没错,难道渴望稳定正常的生活也有错?如果有,也是错在不该对格伦李这种人抱有幻想。他真的无所谓吗?他心里也像他表现得那么冷血吗?还只是虚张声势?苏禾脑子里乱极了,似乎遇到了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她躺在大床上,望着日影一寸寸倾斜,直到完全移出,房间里顿时变得灰暗,像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
六点多,手机响了一声。苏禾从昏昏沉沉中被迫醒来,拿过手机,是格伦李发来的微信,说他已经到了三亚,让她别忘了喂巴顿。很简短,绝口不提她怀孕的事。巴顿巴顿巴顿!心里只有那只狗!苏禾气得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它撞在靠垫上,之后“啪叽”落了地。她坐起,揉揉脑袋,洗了把脸。对巴顿的晚餐她早已了如指掌,除了狗粮,还有两块粗粮饼干、牛肉干、几朵煮熟的西兰花、酸奶、外加一份水果。配置好后,她便看着巴顿津津有味地吃,蓦然想到自己在格伦李心中还不如这只狗。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冉冉升起。
等到巴顿吃完,苏禾把从储藏室找来的一条绳子系在它的脖套上。巴顿几乎没有出过门,对一切皆充满好奇,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碰到树便抬起后腿淋上几滴尿。苏禾把它牵出别墅区大门,又往前走了至少一里多地才停下。她解下绳子,本想把脖套也摘下,但巴顿并不老老实实等着,总想往前冲,而且那个脖套似乎有锁,她打不开,便放弃了。没有了束缚的巴顿一开始并未跑远,只在苏禾的视野范围内撒欢。苏禾说,你解放了,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格伦李找到你。巴顿仿佛听懂了,试探着往远处跑,不时回头朝她看一眼,苏禾做出轰赶的手势,它越跑越远,不再回头。
放走巴顿让苏禾一时解了气,可到底做了亏心事,不到一个小时她便后悔了。一是担心巴顿被坏人抓走成为盘中餐,二来她没办法跟格伦李交代,于是赶紧折回刚才的地方寻找,并大喊了几声巴顿,可惜连个狗影子都没有。失魂落魄回到别墅,格伦李的微信又来了,问她喂狗了吗,她只得强装镇静,回复他喂了。这时,她才意识到闯了祸,却又隐约有一丝快感,唯有如此才能让格伦李心痛,其他事——即使他妈妈的死都无法刺进他冰冷的心。
苏禾饿了,楼下厨房的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她坐锅烧水,才打开火,就听见楼上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她竖起耳朵倾听,却没再发出声响。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一个人住,但今晚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想了想,她打开大门,走到院子里朝楼上的窗户看,没有发现异常。路边巡逻的保安跟她打了声招呼,她这才放心地回到别墅,但把大门和窗户全部敞开,让外面的声音传进来。她怕的是格伦李的妈妈,想到她刚死了不久,会不会闹鬼呢?才拉开冰箱门,却瞥见二楼拐角的墙壁上有个黑影,她一愣,一眨眼,黑影又不见了,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关上冰箱门,她猫一样轻手轻脚顺着楼梯往上走。楼上看过去一切如旧,她刚走到卧室门口,一个人影从隔壁书房闪了出来,吓得她大叫,但随即戛然而止,因为那个男人手里的刀正抵住她的腰,并威胁她不要出声。
苏禾意识到这不是鬼,而是盗贼,便道,放下刀子,想要什么都好说。
别他妈废话!男人道,我问你,李延声呢?
谁是李延声?我不认识。苏禾被男人反剪着一只手,看不到他的脸,但听声音比较年轻。
骗人!我查过,这是他的老窝。
你说格伦李呀,他今天不在,出门了。苏禾才想起格伦李的真名。
你是他的二奶吧?男人道。
请你说话放尊重点儿,我是他女朋友。苏禾觉得受到侮辱比被劫持更令她难受。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中午。苏禾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发颤,这令她稍微放了心。
胡说。
真的。苏禾道,他去三亚撒他妈的骨灰了,不信我可以给你看聊天记录。
别想耍花样。男人的手用了用劲儿,苏禾不禁哎呀了一声。
你找他什么事?苏禾问。
我要他的命。
那你放开我,跟我又没关系。
不行,放了你,你肯定会告诉他。
放心,我不会告诉他,我们就要分手了。苏禾道。
鬼才信你。男人说着,瞥见了楼梯口的绳子,那是苏禾刚才系巴顿用的。他以刀相逼,命她往前走。到楼梯口时,男人单手拿起绳子就要绑苏禾。这时,从大门外传来保安的声音,有人吗?男人一惊,苏禾趁其松懈,用力挣开他,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救命。男人紧追其后,楼梯快下完时,苏禾一脚踩空,滚落在地。男人猛踢她的小腹道,我最恨别人骗我。苏禾几次想爬起来,都被男人踹倒在地,直到保安进来,男人才慌乱逃窜。男人闯过拦在门口的保安,却被院子里闻讯赶来的更多保安人员擒住,随后被送上了警车。
苏禾被保安扶起,只覺得下身温热且剧痛,低头看,殷红的血像花朵在裆部渐渐绽放。
八
巴顿走失这一事实并非苏禾告知格伦李的。住院后,她没有马上与他联系。等到第二天中午,精神稍微恢复,她才发了微信,但没有提及巴顿走失,只说昨晚别墅里遭了贼,而她受了伤。格伦李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她说没有大碍,但孩子没了。格伦李回复道,那正好,我会多给你十万块营养费。她本来也没指望他会来看望她,对他这个人,她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她还是免不了难受,本想回说“老娘不缺这点儿钱”,可想了想终究作罢。他钱多,愿意给就给吧,不拿白不拿,孩子都没了,再也没有要挟他的资本。等他发现巴顿不见了必然会问她,到时她只需说不知道,把责任推到毛贼身上即可。
飞机下午一点多落地,手机联网后,处理了几个公司的电话,又回复了苏禾的微信。格伦李这时才发现那款实时定位的宠物APP上有通知,显示巴顿不在安全范围内,距离他起码有七八十公里。巴顿的脖套上装有追踪器,和手机上的APP相联。其实,在海边撒骨灰时他便发现了异常,但以为只是因为在三亚,距离太远,造成定位不够准确,便没当回事。从APP上来看,巴顿目前在市郊密云境内。事不宜迟,格伦李取了车,直奔密云驶去。
郊区路况甚为畅通,格伦李开得飞快,不过半个多小时便穿过密云城区,进入盘山公路。根据导航指示,先上山后下山,最后车子开进一处山坳中。四周高山环绕,白云浮于山头,日光落在东边的山头,西边的山头覆在暗影中。自进了山坳后,导航和手机皆失去信号,一时间他不知该往哪儿走,只得见到能过车的路便上,几次拐下来,便迷了路,即便原路返回,也没能找到来时的入口。在一棵疙疙瘩瘩的老树旁停了车,格伦李喝了一口水,又将半瓶矿泉水置于树下,之后上车,兜转一番,最后又来到了老树旁。真是诡异!想到鬼打墙,格伦李后背发凉。
日落西山,山坳里瞬间黯淡,头上的一方天依旧蓝莹莹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格伦李又累又饿又着急又伤心,只得望天兴叹,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天色一点点加深,依次变成孔雀蓝、墨蓝、藏蓝。这么多年来,巴顿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像他的孩子,却比人类的孩子善良、聪明、乖巧,是他烦闷时的开心果。他自己困在这里,哪怕死在这里都不打紧,可一想到巴顿生死未卜,甚至惨遭毒手,便一阵揪心地痛。手机依旧没有信号,地图上他的位置和巴顿所在的位置标记自进入山坳后便没有改变。格伦李沮丧至极,无计可施,只得朝着群山一声接着一声喊“巴顿”。
他的喊叫回荡在山谷中,愈发显出一派岑寂。无风,星光稀疏,气温在逐渐降低。正在无望中,忽然听得一声狗叫,不是“汪汪”,而是像狼一样的嚎叫,但没有狼叫得那么瘆人和凄绝。他听出来了,这不是巴顿的叫声吗?巴顿很少汪汪叫,在日出或饿了时往往会伸长脖子嚎叫。格伦李喜出望外,打开手机里的电筒,循声照着。巴顿又叫了两声,他发现了它,就在大概一百多米远的前方,虽然看不清模样,可它的两只夜眼宛如两颗宝石,闪耀着清幽的绿光。格伦李马上朝它飞奔而去,等到他及将跑到巴顿跟前时,它即刻转身前行,格伦李只得一边喊一边追,巴顿只是偶尔回头看一眼,确保主人跟了上来。
转了几个弯,穿过一片树林,巴顿终于停下。一条小河横在格伦李面前,水波流转,微光闪烁,汩汩之声直往耳内钻。之前走了那么多路,怎么没发现这条河呢?格伦李循着巴顿的身影望过去,只见不远处有座房子:歇山顶,深挑檐,廊檐的灯在足有半米多宽的濡缘上洒下一带橘色的光。格伦李到日本旅行过多次,一眼便认出这是一栋有着典型日式风格的民居。廊檐下有个男人沐浴在柔光中,朝着他喊道,李先生,进来坐吧。
格伦李心下蹊跷,随巴顿前往,至房前才问,你知道我是谁?
男人道,巴顿的吊牌上刻着你的姓氏和电话呢。
经提醒,格伦李才想起这档子事,心中不免有气,但碍于巴顿毫发无伤,尽量心平气和指责道,那你怎么没有联系主人?害我兜了好几个圈子也没找到。
男人呵呵笑道,我不用手机,也没电话,再说,这里也没信号。
格伦李已至廊下,男人起身相迎,格伦李与其对视,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眉目舒展,神情泰然,竟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便问,怎么称呼?
萍水相逢,姓甚名谁重要吗?男人的态度既不见外也不热情,倒让他觉得舒服。
格伦李道,说得也是。
男人做了请的手势道,里面坐吧。
格伦李早就累了,便没推辞,既然巴顿已找到,晚点回去也没问题。况且周围的一切皆充满诱惑,那氛围如同一个没来由的美梦,让他忍不住越陷越深,甚至不愿醒来。
换鞋后,进入房间。吊灯的橘色光芒垂直落在原木茶几上。格伦李与男人盘腿对坐茶几两边,男人倒了一杯茶给他。茶香清冽沁脾,格伦李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才喝一口,肚子便叫了两声,遂尴尬地笑道,午饭都没吃,下了飞机就来找它。他看着巴顿说,后者四肢摊开,耳朵耷拉着,连下巴也搁在地板上,一副毫无戒备的惬意。
我给你煮碗面,男人道,你稍等片刻。
格伦李环顾四周,无论家具还是窗户、楼梯、地板等皆为木头所制,并未刷漆,纹路清晰可见,甚至能闻到木材的自然清香。对面有一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和形状各异的陶器,玻璃瓶中插着翠菊。格伦李起身,看了看书脊,多是历史书籍。书架旁的一幅画,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走到近前,这才发现和家里挂的《隐居图》一模一样,便道,你怎么有这幅画?
那是我闲着没事,画着玩的。
这么说,你就是玄白居士?
玄白正将手擀面下到沸腾的锅内,回头朝他淡淡笑了两声。
我也有这幅画。格伦李道。
我知道。玄白打了个鸡蛋在碗内,又道,我只画过一幅,你那张是别人临摹的。
啊,是吗?格伦李不由得仔細观察,却未发现不同,就连字迹也如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看起来差不多吧?玄白将煮熟的面条盛进瓷碗,开始煎蛋,香味飘满了房间。
我是外行,看不懂。
艺术无所谓真假。玄白道,临摹未必不是创作,就像现实和虚幻,各有各的妙处。
还是真迹好。格伦李想问他这幅画卖多少钱,又怕他狮子大开口,便忍住了。
你想要这幅真的吗?
我……被对方看透心思,格伦李不知该说什么。
没关系,想要就拿走。玄白走到茶几旁道,面好了,来吃。
面条上卧着金黄的煎蛋,白绿相间的葱丝,还有两根翠绿的香菜,格伦李先舀了一勺汤喝下,其味似曾相识,便问,汤里放了什么佐料?
加了两勺黄豆酱,没放盐,没放酱油。玄白道,也没放其他调料。
难怪有一股豆香。格伦李道,小时候,我妈经常这么做,不光煮面,就连炒菜拌黄瓜她也喜欢放黄豆酱和香菜。
我也是跟我妈学的。玄白道,葱和香菜是我自己种的。
格伦李埋头吃下去半碗,抬头看见玄白身后的墙上挂着一面石英钟,显示十二点整,惊讶道,这么晚了?
玄白笑道,那钟早停了,在这里,时间没什么用处。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记不清了。
那什么时候来的?
好多年前。玄白的口吻懒懒的,像在回忆上辈子的事,似乎不愿谈起过去。
不跟外界联系吗?信号都没有,想出门怎么办?不寂寞吗?吃完面,格伦李连续发问。
不能既当理想主义者又当资本家,你只能选择一种生活。
玄白说完,便出了门,坐在台阶上,望着夜色。格伦李随即跟出来,坐在台阶上。天空是通透的靛蓝色,蓝得一点渣滓也没有。看了一会儿,他将目光落在院子中,这才注意到半人高的篱笆上爬满牵牛花,下面则开着一溜菊花,其余菜蔬皆郁郁葱葱。他不禁发出疑问,现在不都十一月了吗?玄白道,四面都是山,节气来得晚去得也迟。
住在这里真不错,起码能获得纯粹的快乐,就算放弃身外之物也是值得的。格伦李道。
人生根本没有真正的快乐。玄白道,你在乎什么,它就有了意义,其实都是幻觉。
你怎么比我还悲观?格伦李望着玄白清心寡欲的脸。
你那么积极地入世,不过是厌世的过激反应。玄白道,你真喜欢这一场人生盛宴吗?
和玄白聊天像是在和另外一个自己对话,让格伦李既感到棋逢对手的欣慰,又有被逼视内心的惶恐。他没有回答,望着天地之间一望无际的黑,那纯澈的黑超越了历史和现实,有一股威严的力量,令人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和时间的流逝。远处的河水依旧发出潺潺的声音,周遭的树木显现出模糊的轮廓,这景致让格伦李想起童年,想起老家的夜晚和蓝泉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只有一些父辈的亲戚还住在那里。有时候他真希望有时光机器可以穿越回去,此生此世永不长大,永远活在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有时候,真是无法相信,半辈子都过去了。半晌,格伦李感慨道,等到我们死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还是照样,这么一想,活着真是没意思透了。
本就如此,即使再长寿,一个人拥有的时间份额也是微乎其微。玄白道,可你也该知足了,毕竟大部分动物都没有人活得长,比如狗,平均寿命才十五年。
谈到狗,格伦李便问,这地方偏僻又隐蔽,巴顿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在县城里买东西,回来时他一直跟着我,没找到主人,我才把它抱上了车。
难怪。格伦李摸摸巴顿的脑袋。
我有个不情之请。玄白道,我把那幅画送你,你就让巴顿留在这儿可以吗?
为了找它我跑了这么远,怎么可能把它送人!格伦李觉得玄白的要求有点儿过分。
所以才是不情之请,你不愿割爱就算了。玄白道。
我当然不愿意。格伦李再次表达内心的不满,他觉得玄白不该提出这种近乎无礼的要求。
玄白沉默着,没说什么。这让格伦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可能过于生硬,便补救道,我回去买一只送你,从小养更有感情。
不用。玄白道,不是钱的问题,我想养的话,养一百只一万只也养得起。
你不想養怎么还想要巴顿?
就是觉得和它有缘分,想起我之前养的那只。玄白道,不过我那只是苏牧。
死了?还是丢了?关于狗的结果,格伦李能想到的就是这两种。
被人毒死了。
哦,抱歉。格伦李顿了顿,换一个话题道,就你自己住这儿?家人呢?
玄白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像是没听见格伦李的问题,灯光落在他静默的脸上,如同蜡像。许久,格伦李差不多已不再期待对方回答时,玄白才道,你在商界混了那么久,一定听说过刘玄道吧?
这名字相当耳熟,格伦李扭头端详着玄白,十多年前轰动一时的绑架案渐渐浮现在脑海中。怪不得第一眼见到玄白就觉得眼熟,原来他就是当年那桩案子的核心人物,那段时间不管报纸、电视还是网络上,到处都是刘玄道的妻儿被黑道绑架的新闻及其周边消息。刘玄道算得上商界名流,是第一拨靠互联网发迹的那部分企业家中的佼佼者,由于他所涉及的是钢铁行业,并非娱乐业,因此不太为大众熟知,但他所创立的公司早在二〇〇五年便已上市。就在公司上市后第三年的一个夏天,他的老婆和七岁的儿子被人从其所居住的别墅内绑走,猖狂的歹徒无视警方直接喊话刘玄道,让他准备赎金五千万。媒体们对绑匪一无所知,一律将视线对准了受害者,于是刘玄道的家世被扒了个底朝天;八卦的网民对劫匪和案件本身并不感兴趣,反而对这位年轻富豪及其家庭进行自发的人肉搜索。这一家三口在那段时间成了“名人”,全家福照片和各种私人照在网络上疯传,刘玄道的发家史更是被津津乐道。由于媒体和群众的过分关注,案件持续发酵,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歹徒的情绪,使得他们穷途末路,打乱了原来的计划,过早地撕了票,当刘玄道在警方的埋伏下交付赎金时,其妻儿早已被杀害多日。歹徒被绳之以法,接受了法律的制裁,刘玄道的妻儿却失去了生命,直到歹徒供出抛尸地点,尸体才被找到。舆论再次沸腾一段时间,刘玄道便从公众视野中彻底消失了,具体去了哪里没有人确切知道,各种传闻倒是不少。
格伦李不擅长也不曾安慰过人,他只是叹气道,有人说你自杀了。
我确实想过自杀。玄白道,如果我乖乖交出赎金,不那么早报警,兴许老婆孩子还活着。
话不能那么说,這也不是你能掌控的。
你不用安慰我,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了。玄白道,那天晚上我在高速路上飙车,几次都想冲出护栏,到底没那个胆量,最后兜兜转转竟然到了这个地方,那时候我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事都不想做,就在河边待了整整呆了两三天,心才慢慢静下来。
放下就好。
玄白道,我记得有句名言说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我觉得那不是勇气,那是无奈,只要你没死,你热不热爱都得活下去,既然不想死,就得继续活着,哪怕像一具行尸。
我看你现在过得也不错。
获得幸福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实现所有愿望,就像我以前的生活;一种是失去所有,放弃奢望,一如我现在的日子。玄白道,总之,尽力过好当下。
格伦李不知该说什么,犹豫片刻,抬起手拍了怕玄白的肩膀,随后打了一个呵欠。
困了就睡吧。玄白道,你去阁楼上吧,被子和床单白天刚晒过,洗澡在楼下。
格伦李觉得眼皮子发沉,便没洗澡。楼上没有床,地板上铺着床垫,他脱去外套,脑袋刚一沾到枕头便进入了梦乡。清晨,格伦李在一阵鸟叫声中醒来,下楼时见玄白正在做早餐,他洗了个澡,带着巴顿到河边转了转。空气异常清新,初升的阳光将群山照得半明半暗,一群鸭子在河中嬉游,宛如水中落了一片云朵。这一刻,格伦李竟从心底生出几分留恋。
吃过早餐。玄白收好那幅卷轴,交到格伦李手中道,送你了。格伦李道,这不好吧?玄白道,拿着吧,我十分钟就能画一幅。格伦李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又道,我的车还停在树下。玄白道,巴顿认识路,你跟着它走就能找到出口。
跟着巴顿,格伦李很快到了出口。停车开门,他摸着巴顿的脑袋,拨弄它的耳朵,对它说,回去吧,你就留下来吧,我会来看你的。巴顿舔舔他的手心,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格伦李关上车门,盯着后视镜里的巴顿,徐徐前行。巴顿注目许久,转身离开。
九
当天回到市区后,格伦李首先到医院探望了苏禾。苏禾稍感意外,本以为他为的是兴师问罪,可言谈间却只字未提巴顿,只让她安心养着,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他会负担一切费用,曾许诺给她的营养费和剩下的三十万稍后也会转给她。不知他的态度为何有所转变,而且眼神里似乎多了一股世俗的温柔,这让她既感到欣慰,又不解。心有不忍之下,便问,巴顿可还好?他说,走丢了又找到了,挺好的,不用惦记。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跟他说了那天晚上的遭遇,并嘱咐他,我看那人就是冲你来的,还是去警局了解一下比较好。
出了医院,格伦李去了派出所。与负责人了解后,得知嫌犯名叫孙劲午,是他老家那边的人,今天刚刚大学毕业。看到身份证复印件上的面孔,格伦李便已确定,这小伙子就是故人孙国栋的儿子。他问警官,孙劲午会不会被判刑,警官说有可能,因为他的行为属于入户抢劫,虽然没有抢劫财产,却使用暴力,且造成了人身伤害。想了想,格伦李要求见一见孙劲午。在会客室里,孙劲午被一个民警押着出来,且带了手铐。
我就是李延声。格伦李先发制人道,孙国栋是你爸?
是你害死他的。孙劲午近乎怒吼,身体前倾,似乎想要越过桌子扑向格伦李,随即被民警控制。格伦李心里有点儿害怕,但依然端坐,等到对方情绪稍微平静后,才道,我承认我有责任,但生意场上难免发生这样的事,以后有机会我跟你详细解释,至于你信不信,如何看待,我相信你有是非判断的能力,听说你今年刚毕业,找到工作了吗?
我找没找到工作,跟你有什么关系?孙劲午一愣,继而怒怼。
没找到的话可以来我的公司试试。格伦李道,实在不合适,我给你介绍其他的。
哼,你想补偿我?求得心灵上的安宁?孙劲午鄙视道。
格伦李将名片放在桌上道,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等你想通了联系我。
我才不会让你称心。
你还年轻,我是不想让你毁了自己。格伦李道,你好好想想吧。
出了警局后,格伦李联系了和他有些交情的律师,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动用所有关系,尽可能减轻孙劲午的量刑,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回到别墅,格伦李打开密室,取下赝品,换上了真迹。欣赏一番画,又看看弥勒佛,便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起身后,再次瞥了一眼新挂上的画,却发现多了一只狗。他走到近前,揉揉眼,定睛细看。没错,那只狗就是巴顿,它卧在房屋门口,眯眼望着远方。
养好身体后,苏禾找了新工作,像遇见格伦李之前那样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发生那样的事总会在身体或心灵上留下伤痕,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努力地生活下去,在这世上,很少有人不会带着伤痕活着吧?元旦前两天的晚上,她正在加班制作PPT,手机响了一声。是一条转账信息,有人给她转了935776.8元。居然有零有整,是谁转错了吧?苏禾将信息条目下拉,只见汇款人后面写着:吴秀英。这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搜寻着记忆,想了起来,格伦李的妈妈就叫吴秀英啊!她先是感到一阵寒意,接着一股暖流从心底渐渐涌起。
格伦李后来又抽空去拜访玄白,想顺便看看巴顿,可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不管他如何寻觅,都再没发现入口,更别提那条小河,那座房子,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那一遭奇遇仿佛一场奇异美好的梦,在格伦李脑海里不断盘旋闪回,经久不息。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