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华
午夜刚过,禹步进了小会议室,从里面,反锁了门。
办公室依然灯火亮如白昼,几个同事聚在一台电脑前对着屏幕指点讨论,还有几个,神色严肃脚步匆忙腰杆直硬,手里拿着文件,做着各自的事。
禹步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将面向办公室的那面玻璃墙百叶窗拉阖,灯光的箭镞一支支被窗片抵折,小会议室成了水泥黑笼。他微微侧身,将身体扔进就近的圈椅,皮椅呻吟着叹了口长气,禹步还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这副身体像泥塑雕像,正一点点融解委顿。人一旦陷入黑暗,听力顿增,泥巴垮流的细微声响,在他听来,如同倾奔的泥石流。
下午那幕,一直在他眼前耳边。
领导找他谈话。领导是他校友,比他晚两年进公司,两大块黑眼圈让领导本来就圆胖的臉看起来更像熊猫。沉默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内,禹步有极其不祥的预感,心脏紧张得快停跳,其实从领导电话说找他,他的左眼皮就跳个不停了。领导用双手使劲搓搓脸,搓得脸部变形发红,方说:“公司新下达了批离职人员,”他放下手,仍没直视禹步,“你在里面。”
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该有的表情都没有。领导看着他,没再重复,只是说:“明天人事部会找你进一步沟通离职的事。”禹步仍没动,定定地盯住桌上累累如危卵的资料。领导清清嗓子,尽量使声调平静地又说了两句,他没太听清,电话铃声闪电般刺响,领导抓过电话筒。禹步怔了两分钟,慢慢起身,对着仍在讲电话的领导,喃喃两声“好,好”,飘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位,他直僵僵坐下,盯了会儿屏幕,手指弹动,接着处理邮件。每封邮件几乎都回了相同的内容,回车、发送,他想,得找点事做,又复印了几份文件。同事们招呼着吃饭,他本能地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知道已是下班时间,跟着同事们,乘电梯、下楼、穿花园,折进食堂,排队领了套餐具,橱窗后的师傅挥舞铁勺问他吃什么,问了两次,他木木地指指面前。一片红红绿绿的东西。
等到清洁工来收碗筷,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整份满当当的饭菜,仍是满当当的饭菜。
这几个小时,他打了几通电话,勉强跟人沟通了两个问题,直到心口那阵隐痛越来越重。隐痛涌上来,堵塞了咽喉,噎得他扭着脖子干呕几口,隐痛又变作铅,一滴滴填塞他的心脏。
终于轮到他了。
这几年,公司发展势头越来越迅猛,为了跟上脚步,宣布改组换血,启动老员工离职潮,同时,也启动了每年一季的校园招聘。
不少到年龄的同事被通知离职,每隔几天,就有人张罗吃送行饭。有回,他们又唱又跳地喝醉了,吵着要找个好玩的地方继续下半场。争执了一阵,朦胧中被人拉到幢写字楼,一伙人歪歪扭扭撞进间充满电流闷味的房间,禹步瞅见门边有打卡机和饮水机,屋内横几张空空的写字台。喝醉的那几人,一头栽倒扯起呼噜,其中一个挣扎着拉开写字台,从柜子里拽出枕头垫毯,铺好方才躺下。
他不算最坏的,要按年龄算,他超过了三年,又一个二十三年,他今年四十六,却仿佛,活了两辈子。
小会议室名副其实,仅容三四人开会,三四平大。禹步抬起眼皮,望见落地玻璃窗外高高低低的楼群。
星罗棋布,又各自成阵。市场区、行政区、物流区、工厂区、研发区……俨然一个王国。研发区是他最熟悉的,每天,他吃完饭,都会沿着区间花园走一圈。花园里种的,绝不是那些流俗的浮花浪蕊,园林设计,也一看就知道出自专业人员之手,曲径通幽,亭台楼榭,野趣与人工完美融合。睡莲湖里,还养着几只珍贵的黑天鹅,昂伸细长的脖颈,骄傲优雅地弋于水面。
二十几年前,公司并不在这里,甚至,没有一寸真正属于自己的地。
那时,公司缩在一栋旧厂房的楼道侧,租来的两间房,堆满了杂物,十几个员工,像在杂物堆里努力凫游,以求不要被淹死。
那年春节刚过,禹步去女朋友家吃饭。女朋友是本城人,也是他同所大学的师妹,他们相恋两年,准备明年结婚。禹步即将毕业,跟一家不肥不瘦的单位签了就业协约,女朋友是独生女,岳父母说,你们结婚后,就搬过来住吧,家里房子大,我们也可以照顾你们。
岳父母做了许多好吃的,还有盘禹步最爱吃的爆炒肥肠。吃完饭,他们四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由于吃得太饱,又是午后,人有些昏昏欲睡,有人打了两个呵欠,连屋里的空气也泛起模糊的睡意。一档节目过后,是宣传片,电视画面一闪一闪,禹步听见深圳两个字。他弹开眼皮,盯着屏幕。无数的灯光、无数的高楼、无数的人……像一颗颗炸弹,在禹步脑里眼里爆炸,炸弹的五彩光,映亮了整个屋子,连窗外也映亮了。窗外是这个城市常有的雾天,灰黄、沉闷,小区又老,这灰黄沉闷就似乎凝固了,结成厚厚的壳。炸弹轰隆隆地爆响,将壳炸开一个个洞。
离去那家不肥不瘦单位报到的时间还有几个月,禹步早早完成了毕业设计和论文,跟女朋友说,想去外面逛一圈,以后上得班,就没有这么自由了。
他并没去其他地方,而是直接来了深圳。有个关系不错的师兄在深圳工作,禹步找工作时,给他打过电话。师兄在农民村租了套一室一厅,禹步在他那儿落下脚,师兄抱歉地说,只能让他睡沙发:“再过几年吧,我就可以请你住带席梦思的大房间了。”师兄笑笑,带着他游了华强北、东门、莲花山。禹步初次来深圳,惊叹它的时尚美丽,比电视上见到的还漂亮,尤其夜幕降临后,不少广场公园都有灯光秀,像不断绽放的烟花。游玩回来,师兄买了几袋菜,说要下厨做顿饭给他吃,禹步这才发现这两天基本在外吃快餐,桂林米粉、湖南香桶、广式猪脚饭……师兄边切菜边问:“你简历做了没?”禹步拖过背包掏出一份以前的,师兄扫了一眼,“这个不行,吃完饭我教你重新做吧。”
凭着名校的牌子,几家公司让他去面试,最后,禹步选了现在这家,他没想到,他会在这儿待这么多年,他更没想到,他其实在这儿过完了他的一生。那几家,都比它好,但它有点不一样。面试完毕,负责人握住他的手,目光恳切,那手,厚实温热,又大,将禹步的手整个团于其内:加入我们吧,让我们一起开始。负责人笑着说,笃定地点点头。
他就这样来了深圳。女朋友当然不愿意同来,他们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年后,她发来邮件,说自己有了新男朋友。
有人在外面争吵,争吵声挺大。禹步没动。公司里常有这样的事,为某个项目的推动,为某个订单的争夺,吵得天翻地覆。当初他们也没少吵架,为某个研发方案,他们研发部,经常通宵争论。
禹步俯身趴在会议桌上,双肩松耷,头垂伏,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像一摊被大水冲垮的土。他吸气,闻到了桌子刺鼻的塑胶味,还有咖啡味,同事们都喜欢喝咖啡,浓的那种。顿时,他想起来了,下午领导还跟他说过,要是他不想闲着,也想再做点贡献,照公司政策,可以拿到优惠房租,在即将启用的新基地开咖啡馆。禹步没联系过从公司离开的任何人,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他们有的说去旅游、有的说纯休息、有的说做义工,还有的说……各种想法,没有人提要继续工作。更奇怪的是,原来感情好的现在也都彼此不再来往,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第一批产品研发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销量。
老板几天没合眼。他卖了仅有的房子,加上之前代理别人产品赚下的钱,带领公司十几号人,关了几个月黑屋子研发出的东西,竟然只卖出几台。这天跑完业务,他叹了口气,当着众人的面,说他犯了个错误。众人不解,老板抬起头,血红的肿泡眼迟钝地眨巴,指指窗台:“我昨天晚上,差点从这楼上跳下去。”
人群一阵惊叹。几天后,所有人都化身业务推销员,包括财务前台,产品半送半卖找到了下家。老板说:“看来事情没那么容易,我们还是先从代理做起吧。”禹步这个木讷的研发工程师,就这样当了大半年销售员,跟着经理老板一起干起了公司发家的本行,挨家敲门卖别人的产品。那些日子,他给女朋友写了几封邮件,都石沉大海。深夜回到出租屋,他坐在地上抽烟,借着月光,抽掉大半包。对面出租屋的男孩也回来了,更准确地说,是对面楼,农民房房间距小。男孩放下电脑包,边冲凉边哼歌,接着又锅铲锵锵锵地煮吃的。禹步听他唱完歌,又吃完饭,再关灯睡去。一轮下弦月伶仃悬在窗框边,禹步与它对视一阵,按灭未吸完的烟,拿过手机,定明天的起床闹钟,仍是六点半。
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老板了?禹步从臂弯里拱出头,望向黑灰的天花板,搞不清多久了。这些年,他越来越少见到老板,当初那个像父亲一样慈厚、兄长一样温稳的男人,近些年,只在网络报纸新闻内见到,他被大家喻为“教父”,无论谁,谈起他,就满脸崇敬、虔诚,他如此强大,能够呼风唤雨,人们兴奋又谨慎,谈论他们心中发光的神。
外面办公室的争论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人应该都走完了,这段时间各项目还算顺利,不用通宵加班。走的人,关了能关的灯,原来削尖脑袋钻进小会议室的那点灯光,都被黑暗收走,屋里更黑了,要不是借着窗外的灯光月光,禹步连自己的轮廓都看不见。屋里也更静了,静得唯有他的呼吸声。禹步就坐在这黑沉的静里,像被打入深深地牢的人,眼皮松垮,鼻息微弱。
他稍稍动了动,又想起了点往事。说不上往事,也就是一个月前。一个月前,公司行政平台上发布了条招聘消息,人力部欲求新主管。禹步报了名。他早就想调岗,现在待的这个部门,效益差执行力也弱,上个月,部门领导甚至招呼也不打就跑到海外分公司去了,据传,公司高层决定解散部门。禹步两个晚上没睡,硬拉来关系好的老同事,精心准备材料。他看了竞聘名单,觉得自己这回很有把握,不会再像以前几次竞聘那样,由于嘴巴木讷脑子又不够活,当场就被考官将死,最后只能任人踢到现在这个谁也不想来的后勤部门。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为了不迟到,禹步早早结束了工作,去培训楼等。四点半,房间内仍空无一人,秘书连茶都没上。听禹步问,秘书有点不耐烦,约了答辩就肯定答辩,你也不用问,大家都忙着呢,耽误一会儿太正常了。禹步只好坐下继续背资料。一个多小时过去,仍没人来,禹步尿急,不得不去了厕所。厕所里有两排镜子,一排穿衣镜,一排洗漱镜,镜子多得让人无处可逃。禹步边洗手边盯看镜中人,明亮的灯光下,他猛一瞬间,看见个陌生人,猛一瞬间,被这陌生人吓一跳。头发凌乱,脸色发黑,眼袋浮肿,脸面被皱纹及肌肉分割成几块,沟谷峦原各自成阵。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凑近镜面,认真盯住镜中人,想进一步确认他是谁。还是陌生。灯光过于明亮,他可以清楚看见镜中人脸上的毛孔、眼角嘴角细密的皱纹,更清楚地看见了额顶杂在黑发中的几根白发。他有些惊恐,转动脑袋,更多的白发银针般刺痛他的眼,两鬓、头侧,它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怎么一夜之间,竹笋样冒了一头?
老了。他眉头皱紧,皱出个完整的“川”字,一瞬间,心脏像被重锤狠击,血淋淋地痛。
等他上完厕所回去,领导们方姗姗进来,他们嘴巴紧闭目光僵冷,甚至没正式看他一眼。禹步做了陈述,领导们看看差不多了,懒洋洋地问两个问题,扔下两句套话,合上笔记本鱼贯出了会议室。禹步关掉PPT,会议室已经只剩他一人了,暮色苍凉,时令已至初冬,他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棵落光了花和叶片的树,等待刺骨的大雪来把他淹没。
同事们都说,公司会照顾他这样的元老,又是中层干部,可只有禹步知道,并不会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就在那天之后,禹步就知道了。
这个月,他其实一直在准备。像得了癌症的人,准备上路。
他有时开玩笑地和老婆说起这事。老婆先是惊愕,继而莞尔一笑:“离职就离职呗,正好可以吃你做的饭,当初结婚时,你做的酿豆腐我还一直馋着呢。”禹步看着她,老婆也回看他,禹步张了张嘴,老婆移开目光,禹步顺势打了个呵欠,踱入客厅歪进沙发。老婆把排骨蒸进锅,洗净手,挨近禹步,跟他撒娇,揉他的脸,帮他捶肩松头,而后小声地问:“你还真的要离职哇,楼上老刘去年离职了,但人家比你大吧?”老婆原来是公司秘书,彼时刚毕业的她,就是一朵芬芳鲜艳的玫瑰花。公司投入第二轮的研发,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训,终于慢慢上了正轨,禹步这时也刚步上青云,被公司任命為新成立的新产品研发小组组长。玫瑰花迷住了不少正当壮年的小伙子,他们暗暗在底下较劲,有次饭局上,有人还吼着要打赌,看谁本事大,能摘下这朵玫瑰花。
结果花落禹家。年底的颁奖大会上,禹步刚刚领完个人金牌,“玫瑰花”捧着一抱玫瑰上来献花,禹步一激动,连花带人一起抱起来,摄影师见机行事,按下快门拍下几十张照片,最后挑了两张,发在公司自办的报纸上,两人婚礼上,还被拿出来做成录像。司仪嘴甜,笑眯眯看着大屏幕:“金榜题名时,抱得美人归。”
下午得到通知,就给老婆发了消息说晚上有事,晚回或不回。老婆没觉出异常,只说了句辛苦啦。他怔了怔,想跟她多说两句,在屏幕上划出几个字,逐一删了,再划出一行,又删了。末了,他终于划出一句完整的话:照顾好自己。那头很快回了消息:我一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放心忙你的吧。平时,他天天晚回,或留宿公司,从不给老婆发消息。这些年,他像家中的客人,或者家,像他的驿站。多半时间,他还要出差,不是国内就是国外。他知道老婆这段时间也不舒畅,读高中的儿子要分班,儿子闹着要读文科,老婆坚持要他读理科。儿子从小喜欢看文学历史,得过几次作文大奖,还去北京领过奖,好说歹说,老婆也不松口,她不单要儿子读理科,还要他将来学禹步当年的专业。
也许老婆并不会太伤心。她早已习惯家里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虽然她常向人提到他。他今晚不回去,以后都不回去,她应该不会,太伤心吧。
想到这,他的鼻子猛地一酸,两大颗泪顺着脸面滚落而下,落在手臂上,热的。他被烫了一下,伸出手指,沾沾眼睛,湿的,再按按,眼睛像口枯井,被手动压杆一挤,又滚出两大颗热泪。
一个月,他依然没准备好。夜里他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在黑墨的群山间行走,那些山会动,张开嘴吞噬掉他的脚印。更多的夜晚,他睡不着,瞪着眼想,三年过去了,都风平浪静,该不会。老婆在身边扯出均匀的呼噜。禹步安慰自己,睡吧睡吧,乱想。然而,这条路,真的在中途堵了,断了,他明白,这条路,看似通畅宽敞,但是,他走不过去了。
晚上心口坠痛,他塑坐在办公位,有个心细的女同事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有点不舒服,女同事关切地看他两眼,继续与人讨论。禹步听不清他们讨论什么,突然也不想知道他们讨论什么,明天,这些都与他无关了。解脱了。每有离职的人,他们就总是这样笑说。二十三年,长得都忘了时间,他环视办公室,猛地,觉得陌生,冷冰冰的陌生。不大的办公位堆满东西,让他转身都要小心,除了资料杂物,还有水杯毛巾牙刷脸盆,桌肚下,塞着张便利床垫和被子。禹步弓下身,把它们扯出来,褪色泛黄的床垫被子散发出浓重的体味,裹杂办公室的闷味,味道如此浓重,让禹步的手都感觉到了它们身上凸凹不平的颗粒,他皱皱眉,闭上沉重的眼皮,想要安静一下,办公室越发嘈杂,这嘈杂像有重量,加重他心口的坠痛,他不得不努力拖拽身体下楼。出门时,他一手夹着卷好的床垫被子,一手端着放了水杯牙刷毛巾的脸盆,准备把它们扔进楼下的垃圾站。
楼下的咖啡馆、茶馆坐满了人,商店也晃动着不少人影,嘤嘤嗡嗡,听得出都在谈论工作。禹步扔掉手头的东西,继续往前走。暗影幽魅,他避开声响,往树荫浓处去,不觉间,走到了绿道。绿道是一条铺了塑胶的马路,环公司绕一圈,有五公里长,路边植两排高大茂密的紫荆树,即使夏天正午,绿道也凉快清幽。许多人沿着绿道跑步,有说有笑,身体轻盈双腿有力,好像可以永远不知疲倦地跑下去。禹步有点惊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每天晚上,他也来绿道跑步,之后去公司休息室洗个热水澡,喝杯奶茶,会觉得身心舒泰。人,成堆成群成行擦过他,带起的风,让禹步替他们呼吸短急,身体也因缺氧生出痛苦。他很是懊恼,转身插进绿道边的花园。
蛙呱阵阵,虫语唧唧,它们,像在跟他说话,又像自他心里发出的声响。他躲在一丛花树后,两个年轻人沿着人工湖的鹅石径弯过来,他们当然在谈论公司的事,全公司十万人,无论聚餐还是上班,谈得最多的,就是公司,也几乎只谈公司。其中一个声音尖的说:“我今天在路上看见老板了,好气派。”另一个接:“我也看见他了。”“在哪?”“年会上。”另一个嘻嘻笑道。
是的,年会。每年年会,全公司的人都能见到老板,大屏幕统一播放的影像。老板做年终总结,也做新年寄语。其中有一句,是他每年都不會变的:同志们,努力吧,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底下的员工们就使劲鼓掌,笑声轰然。
一切?一切还包括什么?禹步想不出。但他知道,一定还有什么,是老板故意省略,还是?
他仰头望向星空。公司由于大,地处拥挤度稍低的深圳城西,除了月亮,竟然能望见两三颗微微闪烁的星星。他出了会儿神,想起那年去草原看见的漫天星星,烟花般。他当时就跟老婆说,等退休了闲下来和她租辆车五湖四海去转转,喜欢哪儿,就住半年也行,但现在,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觉得,那有点像流放。再说,那些山啊水啊,也不需要他,他不会砍柴划船打鱼,最擅长的,就是设计电脑程序。他想到老婆说的老刘。老刘是他老同事,在公司闷头设计了二十年芯片,去年离职,有半年时间,禹步没见过他,同一幢楼上上下下,禹步见不到正常,老婆也没见到,“怪了,这个老刘,搬家了不成?”上个月,在电梯内,难得按时下班的禹步堵到他。老刘脸庞发红,双眼发光,嘴角弯出笑。禹步问他是不是去跑步了,老刘嗓音高得近乎假声,忙着呢,去儿子学校做义工了。接着,老刘说起新任家委会会长的事,现在他天天都要去学校打扫卫生、帮老师收试卷、帮体育课的孩子们拿衣服……
“呱——”有青蛙吼鸣,扯带出一串“呱呱”,自四面八方涌起,四面蛙歌。原来是那两年轻人又走回来了,坐在禹步不远的地方,丢石头砸向湖里,掏出烟准备抽。香烟的味道顺风飘进禹步鼻腔,他只得再次努力拖拽身体离开,绕过几处地方,竟然都有人,不是一对男女,就是抽烟聊天的,花园看似大,却是公众场合。实验楼、休闲区、保健房就更不用去了,能安静抽根烟就不错了,禹步想了想,不得不挨回办公室。
角落的小会议室果然空着,没人喜欢小会议室,因为领导们喜欢在这个隐秘的小空间内跟那些绩效不好的员工谈解约。久了,它就自动成了充满鬼故事的小屋。
他从圈椅内起身,挪到窗边,推开玻璃,探出头。
一股强劲的风突然蹿出,狠扇他一大巴掌。禹步木然。他感觉不出风是冷是热。他的身体内,有一大片连绵的冰山,仿佛整个南极的冰山都涌进了他体内。下午那个通知,是一把利剑,砍削掉他身体一部分,当时不痛,血也不见,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痛感如越来越频密的鼓点,紧锣密鼓,它们不息地疯狂捶击他。但他现在却感觉不到痛,唯一的感觉,是一种类似死亡的虚弱冰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趴在窗台上,探向楼底。凌晨的花园静若处子,花树间杂着星星点点的灯,很高,人若失足,衣服展如翅膀,会在空中飘飞几秒吧。
对的,曾经有一次,他离死亡那么近,几毫米的距离。
那是十年前,四川那带大地震,许多人瞬间成了死人,许多房屋眨眼成了粉尘。灾区情况紧急,他连夜坐飞机带着几个人去山里抢修通讯基站。
余震不断,路上遇到许多警察,爆粗口要拦下他们的车。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路,凶多吉少,公路缠在高高的石头山腰,山上圆滚滚的大石头比树和草都多,狭窄的公路,到处是滚落的乱石,走一段,他们就要下车清理石头开路。他们还遇上了余震,两秒钟的事,地动山摇,几团巨石奔滚砸下,几乎砸中他们的车,吓得出租车司机差点把车开到公路一侧的江里。“不走了不走了,你们给多少钱都不走了。”“你还有退路吗?现在等在这儿,也说不定等死。”禹步说。司机看看前方,又望望后方,确实,前后都差不多。但司机被吓破了胆,神智有点不清。禹步于是坐上了驾驶位。他踩脚油门,驱动车子往前。乱石穿空、山河破碎,山里无数等待通讯畅通求医求食物的人,走着走着,他心里升起壮烈感,仿佛他成了带领众人出埃及的摩西。如果他没有做这份工作,如果不是在这家公司,那么今天,他不会在这儿。突然他明白了,他和公司绑在一起,他们是一体,从前许多次,他和市场部一块儿跟客户做重要谈判,或是公司数不清的动员大会,都没有如此强烈地让他认清这点。车子穿过枪林弹雨般继续前进,他觉得自己被某种物质吹得胀实,仿佛有了不死之身,内心深处有一片散发祥光的无垠坦地,那里飘荡着若无若有的乐音。有什么呢?他这条小命,就算今天真的交待在这儿,也是值了。他挺直背,又给车子加了点油。
公司确实了不起,是通讯行业的领头羊,也在许多新科技领域做出了前无古人的探索。这些年,公司又发展了新业务:手机。老板从没想过做手机,十几年前,手机刚刚疯狂的年代,他还在大会上嘲笑过那些手机商,说他们像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高中生培训几个月都能做手机。起先只做得批商务机试水,想不到大获成功,贴补几年来紧缺的研发经费还有余。老板于是划出几大部门,做流行的拍照手机、游戏手机、运动手机,禹步就这样被划到了现在的部门,负责项目资金预算,他为此重新学了财务知识,每天像个厚脸皮的闲杂人员,拉这个扯那个,开会讨论成本控制。
楼下爆出几句咒骂,被夜的寂静放大削尖,簇簇利箭样射上来。风大,听不清具体骂些什么。只听出咒骂的人很是愤怒,每句话的开头都要带几个脏字。这几个脏字简短有力,让人过瘾。大约是喝醉的男人。并没有人回应他,他就那样,独自指天跺地亂骂,不停发射支支利箭,用这些愤怒的利箭射击他怨恨的人与事,直到它们被利箭射成刺猬,他仍不过瘾,仍在骂。独自在深夜愤怒的男人。
醉汉渐渐走远,鞭炮般痛快的咒骂还响在耳边,禹步张开嘴,嘴里散发出爆竹炸过后的硝烟及火药味。又一阵风狂扇他一巴掌,禹步晃晃身子,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上了窗台。脚下,是幽深的虚空。
禹步的心猛地一缩。
二十几层的高度,如果平移,几乎整个城市都在脚下。极深的凌晨,城市终于进入它短暂的睡眠。虽然仍有不少灯亮着,但不足以装扮它,少了灯光的夜空下的城市,像废墟。他望向前方,越过马路,目光停在一片稍低的楼群处。那是他家。一个欧式小区,小区内分布高高低低的洋楼,有别墅、多层、高层、商业街,刚搬过来没多久,两年前,他们住的另一套市中心的学位房。禹步按照印象和直觉,目光盯住喷泉广场侧后花草中那一幢,老婆一定在做梦,不知她今晚做了什么梦,会不会梦到他?中午饭后休息,他趁机翻了翻朋友圈,老婆放了几张她前阵来公司玩拍的照片,顶上一行字:这是哪个地方?我要去旅游。老婆如果看到他站在窗台上,会尖叫着扯下他吧。那年他工作严重受挫情绪低落,她说实在不行就跳槽,她手臂大幅度地划拉:深圳这么大呢。还举了两个同事的例子,她并不知道,那两个同事,在新公司干着一样的活,工资却凭空少一大截。禹步深深叹口气,他不想从头开始了,他累了。
再见。鼻子又猛地一酸。
睡吧,你们都好好睡吧。上周末,他特意给老婆订了太空棉枕,给儿子换了大实木床,禹步松了口气,像刚喂完奶的女人。他眺望一圈,凌晨,大概只有他站在这儿,像个孤儿。也是孤儿。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他怔愣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师兄,当初来深圳接待他的师兄。师兄现在某民间读书会帮忙。前不久,几年不见的他俩约吃饭,师兄告诉他自己曾经生了场病,不得不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禹步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师兄又高又壮,平时还坚持锻炼。他下意识地仔细看了他几眼,跟几年前比,师兄胖了一点,气色也红润,比以前好看了,五官当然没变,却真的比以前好看了。问起病,师兄说:“我也说不清,看医生,他们也说不清,检查结果都正常,就是心慌,觉得心脏里有个小鬼,让你做什么事情都毛毛躁躁的,躺下睡觉想起来,起来了又后悔没好好睡,脑子里同时有几件事裹缠,总觉得漏了错了,整个人都被这小鬼控制了,甚至顶着你想在大马路上闯红灯,人实在受不了,有两年时间都没怎么睡过觉,到后来昏昏沉沉浑身软酸,不得不辞职休息。”师兄摆摆手。禹步本来想问他现在是不是换了新东家,四十岁不到,师兄已经是业界知名的专业人才。师兄喝口水看着他:“你平时周末有空吗?可以过来读书会坐坐,我休息那段时间,老婆偶尔去参加读书会的活动,就拉我一起去,后来,我就留在那儿帮忙,我们那儿靠着公园,特别安静。”
安静。如果不曾守过夜,不会知道夜晚安静得让你能听见体内每个细胞生长的声音。禹步如今意识到,夜晚不单能放大声响,也能放大人的勇气,好像拥有了主宰的力量。天边那块,所有楼群上方,有隐隐的亮光,禹步凝视了一会儿,想起父母,他还没有向他们告别。他知道他们会痛哭。父母在老家,河边山腰的小村庄。禹步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在深圳安家后,父母帮他们带了两年孩子,坚持要回老家。禹步不明白他们回去做什么,那地方穷山恶水的,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村子里也没什么人照应。老婆见劝不动,就说:“让他们回去吧,过不了多久,他们自然要回来的。”然而,他们没再来深圳。这些年,他们活动范围不出两公里,最远不过到镇上卖菜卖鸡买点日用品。亲戚们都说,父亲能干,学了种菜秧,种出的菜秧存活高植株壮,挑到镇上别人都抢,还有人开了车去村里买。
禹步当然不会向往被人吹滥的田园生活,父母也不是过那些人嘴里的田园生活,回过几次老家后,他发现父母现在过的也不完全是以前那种生活,村里发生了变化,尽管外表并没什么差异,或者说,外表看不出差异。父亲叫他培植的菜秧“小秧秧”,有时,他跟着父亲下地,帮忙扯草、松土、搭棚,农活快不得,绣花样,特别扯草理秧,然半天过去,以为没扯几根,猛抬头,却发现地边扔了厚厚一圈带泥的杂草。
由此,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其实并不太相关的。少年时,他不好读书,总想办法逃课,一天他迟到了,索性跑回家撒谎说老师生病放假一天。父亲瞅他两眼,没追问,只让他跟着干活。于是,他们在地里,弯腰干了一整天,夜都黑得死透了,父亲才吩咐他扛锄头回家。家,在地那头,隔着数条细瘦的田坎路,隔着连成片的菜地。月亮不知躲哪儿偷懒了,他们没有灯,火柴也无一根,硬着头皮在死透的黑暗中摸行。黑暗中似乎潜伏着无数厉鬼,走在后面的禹步浑身汗毛竖张,一慌神,他踩歪了,脚崴进路边的粪坑里,臭得他又气又急:“怎么也不带手电?!”父亲却只是淡淡地看一眼他的粪脚:“哪有灯,天天都这样过来的。”第二天,他就乖乖去上学了,以后都没再逃过课。从那以后,他还落下个毛病,喜欢灯,碰到黑暗,就害怕心慌。
他回望一眼身后,整个办公室黑得如置身坟墓。有早起的人,开始了他们的生计,自行车划开凌晨的朦胧,蹬上一面斜坡。禹步将脚再往前移了半寸,探出大半个身体,幽暗深处,一点微弱的白亮透出来。是照亮的地灯吧。禹步闭上眼,最后深呼吸一口。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瞟瞟用力扔下去。五点十一。等到五点十二,就会不一樣了,这个叫禹步的人不在了。他紧紧咬着唇,天边那块亮光,不知何时又升高了一点,像被人擦去了污垢,也亮了一点。风又刮来了,禹步感到身体轻了,仿佛灵魂提前出了窍,他最后看一眼这世界,闭上眼,松开手,栽下身体,迎风张开了双臂。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