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殇

郭涵

序

据说，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他想要变成一只蝴蝶，在汹涌的飓风中，扇动翅膀，在黑夜的尽头，尽情飞翔——

让风带来光明。

一

艾兰被抱上了玻璃钢船。

他乖乖缩在母亲的怀里。红色T恤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蓝色的裤子已经被泥土染得快要看不出颜色。左眼和面颊被头上流下的血污覆盖。而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喊痛，只是睁大眼睛，透过黑夜和炮火映出的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一艘从土耳其博德鲁姆半岛驶往希腊科斯岛的玻璃钢船。它限乘四人，然而现在，足足挤了十多个人。

船缓缓离开陆地。海风吹来，凛冽刺骨，混着隐隐的腥臭味，还夹杂着战火的硝烟和尸体腐烂的味道。

艾兰心里有些不安。他抬起头，问母亲：“我们这是要去哪？”

母亲亲吻了他的额角：“爸爸和哥哥不久前去探险了，记得吗？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在夜晚坐着小船，穿过大海，到达另一岸。现在，他们已经成功赢得了胜利。这次，该轮到我们了。”

艾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相信母亲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心底踏实了许多，随即绽出笑颜：“那我们是不是不久就能见到他们了？”

“是呀，只要我们坚持到最后，我们就是赢家。”母亲捏了下艾兰的小鼻头，又望向远方：“但是，这一路并不容易，会有许多困难险阻。我们的小艾兰，可一定要坚持下来啊。”

大海时暗时亮，波浪从海底、从远处汹涌而来，深邃、浓重，似乎有着巨大的冲击力，却在马上要涌起时被大风压住，只是轻柔划破水面，滚动着翻卷起海藻，又将它吞没。

后方，是故土和炮火，风混杂的家乡的气息，正在变得越来越远;前方，是一片漆黑，风掺和着海浪的腥臭，指引着人们去往未知的深渊。

风中，一只蝴蝶在飞舞。它的翅膀呈蓝色，从中心的宝蓝向四周逐渐变成天蓝，边缘部有一圈黑色的斑点，翅膀中间还有两道白色的亮斑。它在汹涌的海面上上下飞舞，扇动翅膀。溅起的水滴将它的触角弄湿了。

母亲的目光变得黯然而悠长。她轻轻叹气，呢喃着：“又要起风了啊。”

一道火光划破夜空。先是一个小光点，然后渐渐放大，在远处的海面上转了几圈后，炸成一个小蘑菇。

母亲一把抱住艾兰，粗糙而枯萎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脑勺：“没事的，孩子，那只是颗流星。”

夜很黑。风还在刮着他们的脸颊。远处的陆地上，传来刺耳的鸣笛，和人们的尖叫。

二

“嘿，小子。”

艾兰抬起头。一个十几岁样子的男孩在他旁边蹲下：“你多大了？”

艾兰没有说话，伸出五个手指。

“小可怜……我赌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吧？”

艾兰皱皱眉：“怎么不知道？这不是一个探险吗？谁能坚持到达终点，谁就是羸家。”

男孩以一种怜悯而讽刺的眼神看着他：“探险？哈，真是天真啊，小家伙。待在妈妈的巢穴里，生活得很舒适吧？但是，总有一天你要面对这些的。”

男孩的话有些把艾兰弄糊涂了。面对什么？他努力思考男孩的意思。对他来说，这些语句过于晦涩。他抬头想要寻求母亲的帮助，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你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吗？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那些人朝我爸爸脸上扔了炸弹。他冲进人群里，瞬间就被炸得灰飞烟灭。”男孩声音有些颤抖，胸口起伏着，“妈妈是在晚上出去捡枕头的时候死的。她狠狠把我推开，自己用身体接住了炸药。她被炸成了两半。”

“这一切，都是我亲眼看着他们发生的。你能体会吗？你这个躲在母亲庇护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屁孩！”男孩有些激动，眼神变得愤怒，大口大口喘着气。

艾兰身体一抖。他无法清晰地想象出那个场景，但光是听到这些，他的内心就感到无比的哀伤。

“探险？游戏？你知道战争有多么残酷吗？你知道这一路有多么危险吗？你和你的妈妈最终会不堪风浪的折磨而死去，你们的身体会沉到海底，被鱼虾啃食;或是被冲到岸边，被风和潮水侵蚀，成为一个无人在意的无名尸体——你知道这个游戏带给你的是什么吗？是饥饿、背井离乡，是死亡，和恐惧！当然了，还有恨——我永远也不会放过那些人！”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嘶吼。他狠狠抓住艾兰的肩膀，血红的眼睛瞪得很大。艾兰的肩膀被捏得生疼。他吓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一种害怕、恐惧和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这种感觉，他在心爱的小狗去世时曾经体会过。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胸口很闷，嗓子堵堵的，鼻头开始发酸——一个激灵，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但是……我们每天都有祈祷，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上帝？呵，你还相信上帝？看看这漆黑的苍穹吧。世界这么大，上帝或许早就把我们遗忘了。”

一个风浪打来，蝴蝶湮没在了黑夜中。

三

母亲睡得并不踏实。她隐约能听见孩子们的讲话声。风卷着海浪，将浪花聚拢，捧起，又毫不怜悯地松手，跌碎。船也随之上下颠簸。

她感觉到孩子在抖。一睁眼，发现艾兰在啜泣。她一惊，连忙问他怎么回事。艾兰断断续续地讲了他和男孩的对话，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妈妈，我不想探险了。我想回家。”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乌黑的大眼睛在月光下，明亮而晶莹。

母亲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呀，就是好骗。我之前是不是说过，这一路会有很多艰难困苦，来阻挠你？刚才那个孩子，准是看你好欺负，就来吓唬你，想让你放弃游戏，他好得个第一呢！结果，嘿，你还真就上当了！”

“风浪和战争也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那些人啊，其实并没有死。他们只是从游戏中出局了。但是，我们会一直坚持到最后，你说对不对？”

“如果你感到晕船、饥饿甚至恐惧，那么说明你已经离胜利更近了一步。这些是更进一级的考验，考验你是不是足够坚强，不过，并不会起作用！我的艾兰，会最终克服种种困难，取得勝利的，对不对？”母亲调皮地挤挤眼睛。

艾兰慢慢放心了。好啊，自己刚才竟然上当了！他暗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和爸爸哥哥团圆。以后一定不能再被骗了。

“等我们和爸爸、哥哥相聚，我们就一起去一个安定的地方生活。然后爸爸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果仁千层酥，还有烤肉……妈妈会给你做新的衣服。我们还可以像原来那样一起在风中捉蝴蝶——你最喜欢的蓝蝶。爸爸答应过你的，对吗？”说着，母亲在艾兰的手心画了一个蝴蝶：“以后再感到害怕，就看看它。它会陪你一起度过难关。”

至于家乡，她想，家在哪呢？那片硝烟弥漫的废墟？那不见光明的避难洞？或许，等那片废墟成了长满青草的小径，所有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乘上玻璃钢船偷偷驶过大海的人都化成了白骨，避难洞也已被混着炮火残渣又腐烂了的尸体填满，他们的灵魂，会最终化成蝴蝶，随着风回到这里。

“艾兰，现在跟我一起祷告吧。虽然头顶是一片黑夜，但是上帝终会看见的。”毕竟，黑暗的那一边，是光明。

艾兰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合十，握住手心里的蝴蝶，虔诚祈祷。

让我们穿过黑暗，寻找光明。

尾声

父亲和哥哥站在岸边等待。

海浪徐徐冲刷着海滩。远处，几朵乌云阴沉沉的笼罩着海面，一片黑暗与阴森。

他们在等待玻璃钢船的到来。

风吹来一只蓝蝶，停留在父亲的衣服上。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

选自《青年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