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莉
虽说“春打六九头”,往往在过年前后就已经打春,但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即使是正月尽了,天气也不会暖和到哪去。人们把它依然当作“冬天”,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叫“正月”罢了!
村里的男人们不能再像冬天那样慵懒着生活。他们把如冻僵的长蛇一样的绳线从墙上取下来,扔到太阳底下晒苏醒了,像捋羊肠子一样,仔细捋一遍,检查一遍,如果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摔打摔打又挂在墙上。选一个暖和的天气,把盖着灰尘的被子沉睡了很久的犁耧锄耙从柴草房死拉硬拽到院子里来,能自己拾掇的自己拾掇拾掇,磕打磕打,实在拾掇不了的,就送村里大铁匠的铁匠铺子修补。于是,在阳光照得暖洋洋的鐵匠铺,三三两两的男人们陆陆续续走进去,把要修补的农具随便丢在铁匠炉旁边,就蹲在墙根底下的阳阳地开始聊天。渐渐地,聚集在铁匠铺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大人娃娃,还有胡子一大把,聋得你把整个世界喊得天翻地覆,他却“水米油盐不进”的老翁,那场景就像村子里的四世同堂。他们形态各异,男人们蹲在院子里的、坐在门槛上的、手臂交叉筒着袖袖的,女人们倚着门框站着,把手卷进系在腰间的围裙里,即使一句话也不说,也愿意默默地听着男人们神侃。重病在床一个冬天的老汉,居然幸运熬过了冬天,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而来,坐在阳光里笑咯盈盈,去年刚进冬天生下鞋大的娃娃,今年正月里已经长到母鸡大小,由母亲包在花布棉被里抱着来凑热闹。那娃见谁都是笑咯盈盈,对熬过冬天的老汉也不例外。老汉乐得像个娃娃似的说:这娃跟我笑呢,看来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大伙儿跟着乐呵:嘿嘿!四爷爷,您是彭祖,能活800岁呢!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先来的人,占领了绝对地理优势,坐得稳如泰山,聊得唾沫星子横飞。后来来的人,站累了,从墙角搬块石头坐下继续聊。每个人神情自若,美美享受着正月里最后的悠闲与慵懒。老汉们的话题不再是冬天里盘腿坐在炕上,长枪短炮抽着旱烟,说着远去的朝廷和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他们会念叨节气,说起土地。一旦说起土地,就会说起去年那块地里庄稼的长势,思谋着今年该不该换茬,一旦说起庄稼的长势,有人往往会问:“哪一块地?”答话人的语言往往简洁明了,不用说“二脑包塔”、“康家渠圪墚墚”、“板申兔圪堵堵”、“红沙坝疙蛋”等等那么繁琐,他们回想起腊月里死去的老白、老李、老王……然后说:“就是埋谁谁谁的那块地。”人们的思路用不着导航系统的引领就“嗖”的一下齐刷刷定位在那块土地上。除了说土地,他们也会说起整个冬天都没来登门拜访的乞丐白瞪眼儿、蓝眼儿。他们究竟是回老家了呢?还是死了呢?要是回家了,这倒叫他们大可不必再操心。要是死了,那就是人命,那就该追究一下死因。乞丐们的死因很简单,就如他们对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温饱一样,无怪乎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们说白瞪眼儿死了。死得有鼻子有眼。白瞪眼儿在他们的神侃中死得凄凄惨惨戚戚,令站在一旁的女人们眼泪汪汪,如果你细细思量,总觉着白瞪眼儿的死法和身边好多人的死法隐隐约约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说蓝眼儿还活着,活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要多好有多好,简直是那种想象不出来的羡煞人得美好,一张嘴就是蓝眼儿认了一个失散多年在中央工作的亲戚,然后进城了,吃饭顿顿有肉、有花不完的票子、出门坐小卧车……也许就在他们端着自己的旱烟袋,津津乐道沉浸在蓝眼儿风风光光的故事里欢天喜地的时候,白瞪眼儿就这么突然风风火火地闯入他们的生活,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像从他们精心埋葬的坟圪堆里爬出来的活墓虎(活鬼),灰头土脸,丝毛炸鬼,蓬头垢面,肩上的褡裢破旧而干瘪。人们立刻停止了说笑,把他围起来,好奇地打听着他的前世今生,历经磨难的传奇。尽管他们把蓝眼儿的生活说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他们也会不由得打听蓝眼儿的下落,结果往往是杳无信息,无可奉告。“肥正月廋二月,慌肠霍乱三四月”,临近二月,自家的饭桌上也没什么好吃的,铁匠老婆的三寸金莲踱着细碎的脚步,摇摇摆摆从粮房挖一勺莜面倒进白瞪眼儿的褡裢里,白瞪眼儿继续背起他的褡裢,提着他的打狗棍挨门挨户乞讨。村子里的人们舒展舒展筋骨,又开始在“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的节气里各自忙乎各自的生活……
孩子们富庶的寒假时光硬让他们自己挥霍得分毫不剩,甚至连他们身上一件好不容易才添置的过年的新衣服,也很不情愿地被母亲剥了去,洗干净,叠起来,整齐放进大红躺柜的包裹里,等着出门走亲戚再穿。在正月开学第一天,他们背着如乞丐的褡裢般干瘪的书包,迫不得已把临时编好带着童真的谎言装进去填满,摇头晃脑唱着“两个老汉潍豆腐,豆腐潍成个绵糊糊,早上是龙蒸大米饭,中午是羊头捣烂蒜,顿顿没肉不吃饭”……奔向学校。喝得醉醺醺的老师晃晃悠悠走着很复杂的曲线,提着放寒假时从白勇那里没收来的木头宝刀“审问”着作业让狗撕了,猪啃了,掉水盆里了的弟子们:“作业呢?作业呢?给我一字不落地补上!”
“啪!”
“哇!”
春天真正来临的标志是黄风和春耕。飞沙走石的黄风漫沟漫山漫天淌起来没日没夜,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看路,不敢张嘴说一个字。骡马牛羊鸡还是骡马牛羊鸡,人却没有了人的模样,和土地一样的肤色,像乞丐一样的破衣烂衫,丝毛炸鬼,蓬头垢面,像坟圪堆里爬出来的墓虎一样的灰头土脸,像牲口一样,铆足了劲儿,套在绳线上继续不惜体力和汗水,在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上透支自己的身体,忙着摇耧种地拉落砘子。旋风把场面草垛上的干草疯狂地掀起,卷进心脏,又抛向空中,爬坡过坎儿扬扬洒洒而去,往往也正是这个时候,说不准哪一股风,也能刮来一个人:蓝眼儿,蓝眼儿还是那个蓝眼儿……
——选自2019年2月2日《北国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