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
我的乡愁是一棵树。
一棵盘根错节,虬曲苍劲的古槐,一颗世上无人知其确切树龄的树。树身的铁牌上只记载树龄约百年。斯人已去,古老的村庄早已拆得无影无踪。伫立在眼前的是一住宅区边上的植物园。红的樱桃,绿的芭蕉,奇草怪花,千奇百种。然一切都视而平俗,只有这棵两人合抱才闭合的参天大树,像一位老者,一位圣人,俯视着新奇世界,古老、浓郁、沉香,让人回味无穷。
古树旁是一小街口,我那消失的家就住在小街的左侧,第一个土坯楼墙,长满麦芽的低矮的小门楼里。小街很小,东西长不过百十米,住着十几户人家。古老的房屋高低不平,样式迥异。土街两边高中间低,低处是下雨天的河流,雨水自西向东或急或缓地从各自门前流淌。小时候每到雨天,我和伙伴儿们傻傻的拿着竹篮放在街中低洼处拦水捕鱼,引来大人们的傻笑。能有鱼吗?
古槐枝根粗壮,虽然粗糙却坚挺地伸向空中。其中一条像壮年腰身粗的树干,平行伸向东方,一座生锈的大铁钟吊在树干上,同样生锈的钢条已深深的勒进粗壮的树干里。一条胳膊粗的钟绳飘在钟下,清脆的钟声每天都响几遍。
我的乡愁是我的离开世界的父母、爷爷奶奶、父老乡亲!
清晨朦胧的晨光中,午后阳光高照的烈日下,总有一个高大、魁梧、健壮的身影站在古槐下,双手拉起钟绳,咣、咣、咣地拉敲起洪钟。钟声震耳欲聋,钟声响彻古朴的村庄。之后,老、中、青男女劳力会陆续聚集到古槐下的空地上。扛锄的,拿锨的,提榔头的,像波浪像河流,汇聚到这里。有的蹲下掏出旱烟袋,有的拄着锄头相互砸牙;等待,等待队长分工……
母亲身体虚弱,半裹的小脚终日里不停地东奔西走。因为兄妹多,日子难,吃不饱穿不暖;愁的她中年已满头银丝。割菜割草,每天背来家几大包袱,然后坐在古槐下分拣着。菜与草,把能吃的留着人口吃,把不能吃的,分给猪、羊、鹅、鸭。开春,古槐会开满树的小白花,花期很短。母亲盼着花落后会收获好多的槐米。槐米是一种特殊的染料,会卖钱。每到这个季节,母亲会和小街上的婶子大娘拿着扫帚,簸箕,小心翼翼地扫起满地的槐,然后收集到一起。等晒干后会拿到镇上换一笔钱。然后她们会买回些豆渣子,玉米渣子,支起大铁锅开煮。一边煮一边会掺进青萝卜苗子。
大锅底的柴火烧的啪啪作响,火舌舔着锅沿蹿出锅台。小街上所有的都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老人孩子会围坐在大锅旁,期待着能吃上顿饱饭,一顿甜美诱人的菜豆腐。
我的乡愁是那青砖黛瓦的磨房碾屋。
磨房碾屋坐落在古树右边,两间破旧的古青砖房,一间是碾,一间是磨。南边是同样破败且残砖断瓦的青砖大门楼,大门楼里一侧有一厢房里面住着一位老奶奶。村上人都叫她涯头五奶。这是原生村上的富农。解放时,家里人跑的跑,窜的窜,就只剩下这一个老奶奶和这一门楼,一磨房。青砖门楼再往东就是一大涯头,涯头下水塘,村上人叫东湾。
慈祥的五奶奶从我记事起就每天在东湾边转悠,看管村上所有的孩子。不让小孩子下水,生怕会淹死人。她拄着拐杖,见了我们会不停的唠叨:这水深有妖,水怪,专吃小孩儿,没有大人看着小孩子可不能沾水边,一沾湾边,水怪就拉小孩下去……
记得1964年的洪水把庄稼冲了个精光,满街的人都断了饮。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随父母坐在古槐下的石绿砖上哀叹。看深邃的夜空,看黑黝黝的树冠,还有树上的洪钟。洪钟已好久没人敲,人也没劲敲。坡里涝的也没有农活,更没有收成。
这时从青砖门楼里走出一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树下。在父母中间坐下,连叹息声都没了力气,老奶奶平时咳嗽,她在父亲耳朵根嘀咕了半天,然后拉起父亲,朝她青砖门楼里走去……
后来我才得知,老奶奶拉着父亲去她住的厢房地下挖出了一坛子银元,让父亲偷着出去换钱,然后买回四袋糙米,帮一街人度饥荒。
还有那磨房碾屋,是五奶家祖上传下来的。不光村上人來碾米磨面,就连邻近几个村的乡亲们都来使用。
磨房里一盘石磨,虽然是土地面,却被人脚步踏的溜光溜光的;碾屋里是一盘滚子碾,硕大的圆形磨盘上一大石滚子咕噜、咕噜不停的转。小时候听惯了这种熟悉的碾子声,声声入耳,更像一种敲心的乐声。
夜深了,磨房消停了后,五奶奶会叫出母亲同她一起去磨房打扫磨盘上、滚子上沾住的点点滴滴的面粉粉、糊糊。用笤帚扫、用铲子抢,生怕漏下一点能吃的东西。五奶奶手举着煤油灯,和母亲一起趴在磨盘上,寻觅着能填牙缝的,能养活我们的像金子一样的粮食。
我的乡愁好多好多。
乡愁是什么?是我那消失的村庄?搬走的亲人乡亲?是那已各奔东西的儿时伙伴?是那养育我的乡野土地?是那捉鱼摸虾的东湾?是寒冬酷暑为生活的奔波?是那风餐露宿的求学之路?是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撕心裂肺的感受?
父母在,人生便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虽然那洪钟已不在,虽然树干更枯老,然而它却记录着消失的一切……
乡愁,是一棵树!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