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学锋
◇《新华日报》1940年6月20日发表社论文章《向空军致敬》
1940年6月16日上午11点25分,当天第一批空袭重庆的日军轰炸机在汉口上空集合,继而向西飞来。消息传来后,中国空军飞行员立即登机待命。
6月的重庆,天气炎热,坐在驾驶舱的飞行员们,全身被汗水浸湿。他们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附近小山坡上的旗杆,终于,一面黑色的旗帜升起来。
黑色象征着死亡,寓意中国空军飞行员每次起飞都抱定必死的决心,誓与敌人战斗到底。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一架架战斗机冲向天空,一场恶战即将展开。
1940年6月16日,日军在停顿四天后,再次对重庆进行大规模的轰炸。当天参与空袭行动的日机有116架,分别来自日本海军高雄航空队(9架)、鹿屋航空队(17架)、第13航空队(27架)、第15航空队(24架)和日本陆军第3飞行团(36架轰炸机、3架侦察机)。
时任国民政府参事陈克文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敌人今天又来做一次大规模毁灭重庆的工作。上午十一时已过,没有半点消息,大家都以为又可以安静一天了,但还没到十一时半警报已经发出,第一批敌机窜入市空大概是下午二时左右,最剧烈的轰炸是下午三时左右。防空洞里也感觉到很大的空气压力。解除警报后,出来一看,知道敌机今天的毁灭路线是从曾家岩起,经过国民政府、大溪沟、张家花园、观音岩、七星岗,以至城内的。在这一条路线内的房屋差不多都毁灭净尽了。立在高处一望,但见五六处的大火,满眼破瓦颓垣,罩上一层灰土,通行大道变成了巨坑或小丘。”
四天前,陈克文居住的房屋被敌机炸毁。这一天,他借居的朋友房屋又被敌机炸中,坍塌了一半。陈克文在废墟中好不容易翻找出残存的衣被,连夜寻找新的落脚地。
在日机频频轰炸的日子里,重庆市民的淡定和乐观心态,让陈克文既惊讶又佩服。他在日记中写道:“邻近的地方,还可以听到一些麻将的声音,好整以暇,殊可佩服。”
时任中国空军第4大队第21中队飞行员丁寿康在写给叔父丁季平的家书中,也提到这一点:“重庆虽叠遭轰炸,但因为防空洞设备周全,疏散消防得力,故损失甚微。有一次,我在空中见敌机投弹后,见仅冒出几缕烟尘,给风一括(刮),不一会就烟消云散了。市面情形,较去年(1939年)初次遭炸好得多了。警报响了,人员从容趋避,解除了,照常工作活动,中国人民确已在轰炸中坚强老练起来了。”
◇抗战时期的重庆防空洞
6月初,刚来重庆的美国著名作家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目睹了这样的场面:“开凿隧道的爆炸声时有间断;士兵们依旧上操、唱歌;各种政府机构在乡村地区建立一个个新的活动中心;成群结队的苦力在飞机场附近忙忙碌碌,做每一次空袭后的修复工作;各种工厂和兵工厂照样象蜂巢般嗡嗡作响。正当空袭高潮,人民对一年一度的龙舟节照旧庆祝不误,长江及其支流的水面上,到处是穿得花花绿绿的竞渡人。”
日军对中国不设防城市实施“无差别”轰炸,本意是想制造战争的恐怖来迫使中国人民屈服和投降,但他们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激发了中国人民对侵略者的仇恨,使中国人民更加团结,坚持抗战。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甚至认为,“使重庆成为伟大,而把各种各样参差不齐的男女融合成为一个社会的是大轰炸”。
◇1940年6月16日,正在重庆上空投弹的日机
这一天,蒋介石在黄山官邸眼见重庆城区被炸,忧心忡忡。他亲自打电话到中国空军第一路司令部,询问空军作战情况。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敌机今日轰炸更猛,渝市焚烧数十处,在山上视察,实目不忍睹,惟以被炸之家、无家可归之贫民为念,舍此并无所俱也。”“自十二时半至四时皆在空袭之中,击落敌机五架,而我机皆安全无恙,如此激战且以一当十,而能无伤,神勇极矣。”
1940年6月16日,中午12点40分,中国空军第一路司令部发出指令,空军第18中队霍克75战斗机2架,空军第3大队E-16战斗机3架,空军第4大队E-15战斗机8架、霍克Ⅲ战斗机3架、E-16战斗机4架,空军第5大队E-15战斗机9架、E-16战斗机5架,共计34架,分三个编队,分别由广阳坝机场和白市驿机场起飞,前往江津上空集合后,返至重庆市上空巡逻警戒。
第一编队E-15战斗机8架,由第4大队第21中队队长陈盛馨率领,飞至重庆市上空巡逻。此时,敌第一批轰炸机临近,陈盛馨正在调整机载无线电话,以致敌机从上方飞过才发现,我机追击不及。两个小时后,发现敌机两批从北方进入重庆投弹,陈盛馨率第1分队3机(僚机队员为王庆利、余拨峰)以飞在最前面的一批敌机为目标,发动了迎面攻击。第一次攻击后,敌第1中队第3小队的1架飞机被击中,机身冒出白烟。陈盛馨随即向第二批敌机发动两次攻击,脱离后,又发现了另一批敌机,因高度相差400米,虽一面追击,一面爬高,一面射击,终因距离较远,未能奏效。
空战中,王庆利在首次攻击时,因是仰攻,拉机头过猛,仰角过大,未及射击,飞机便失速向左坠下。经过调整,飞机爬高至5800米,正好遇见跟进的另一批敌机,高度约6000米。王庆利当即向敌前下方攻击,用半滚方式脱离后,又向敌下方攻击一次。余拨峰随陈盛馨向敌机发动攻击一次后,因脱离过晚,且与另外两批敌机距离和高度关系,未再作攻击。
第一编队第2分队由第21中队分队长武振华率领。武振华先后从正面、左下方和左前方向遭遇的敌机攻击三次,僚机队员蓝锡芳则从前下方、侧后方、侧下方向敌机发动有效攻击三次。
第一编队第3分队由第21中队副队长吴鼎臣率领,因负责巡逻区域没有发现敌机,未参加空战。
空军第4大队第22中队副队长苑金函率领霍克Ⅲ战斗机3架(僚机队员为周志开、李继武),随第一编队作战。得知敌机从江津向重庆飞来,苑金函立即率队迎击。他从正面向敌机发射20余弹后,因机枪发生故障,被迫脱离战斗。周志开在向敌机发动两次攻击后,得到无线电令,返回大中坝之东,向该地区出现的敌机发动攻击两次,旋又得到命令,再次返回重庆市区。李继武向第一批敌机从正面和后侧方发动两次攻击后,随周志开至大中坝和重庆市区上空作战。
第二编队E-15战斗机9架,由第5大队第29中队队长马国廉率领。这支部队原驻防成都,因重庆上空战事紧急,航空委员会将其调至重庆。下午1点45分,马国廉发现一批敌机由南进入重庆上空,当即率队向敌发起迎头攻击。马国廉在完成第一次攻击后,以半滚方式脱离,再从敌机群下方攻击一次。此后,我机分散,各自寻找目标。下午2点55分,马国廉率僚机队员江东胜和黄栋权返回白市驿机场加油,途中遭遇敌机,随即展开追击。至江津附近,我机刚与敌机高度相等,并进入有效射击距离时,马国廉的飞机因汽油用罄,忽告停车,迫降大中坝机场。江东胜和黄栋权也只好放弃进攻,返回白市驿机场。
第二编队第2分队3机由第5大队第29中队分队长严均率领(僚机队员为余炳蔚、任贤),在向敌机群前方进行第一次攻击后,又向敌右侧方连续攻击多次,敌机1架中弹,坠于重庆附近。此时,已到飞机必须加油的时间,严均率3机返回大中坝机场。在降落过程中,任贤驾驶的战斗机因机场跑道土软,飞机两轮陷入泥淖,机身竖起,螺旋桨触地弯曲。
第二编队第3分队由第5大队第27中队队长谢荃和率领(僚机队员为曹世荣、刘振远),在重庆市上空巡逻一小时后,发现敌机由大中坝上空沿长江向重庆飞来,其飞行高度与我机相同,谢荃和当即率队向敌发动迎头攻击,1架敌机被击中下坠。我机发动第二次攻击,因速度和高度的关系,敌机已飞远,未能继续攻击。
第三编队E-16战斗机12架(其中,属第5大队第26中队5架、属第4大队第24中队4架、属第3大队第7中队3架),由第5大队第26中队队长刘领锡率领,在重庆上空巡逻警戒。55分钟后,不见敌机踪影,我机按照战前计划,分批飞往遂宁机场加油。第一批前去加油的是该编队第2分队,由第4大队第24中队分队长王文骅率领,两僚机队员为陈少成和伍国培。他们的飞机加油后,于下午2点50分返回重庆上空,遇见敌机正在投弹,当即发动连续攻击。被陈少成攻击的1架敌机在空中着火爆炸,坠落于涪陵南方一条小河的西岸,另有多架敌机被击中。激战中,陈少成驾驶的战斗机中敌炮弹1发、枪弹10发,螺旋桨及右翼汽缸被击伤。
在第2分队去遂宁加油期间,刘领锡率领第1、第3分队继续巡逻,这时得到地面无线电令,一批敌轰炸机由南向北进入重庆市上空。我机随即进行拦截,并向其发动迎头攻击,只见敌机群中1机中弹,坠落于重庆南岸。第一轮攻击完成后,我机各自寻找目标作战。
◇“6·16”日机袭川线路图
空战中,刘领锡以敌总领队机为目标,从其下方攻击两次后,因油量将罄,遂飞往遂宁加油。僚机队员王云龙随队作第一次攻击后,瞄准1架受伤的敌机,向其攻击一次,敌机中弹下坠。他驾驶的战斗机亦受伤,右翼中弹破裂,且油量将罄,不得不退出战斗。僚机队员丘煖在单机进攻过程中,始终盯住1架敌机不放,先后四次发动攻击,继而协同友机攻击四次,当见敌机1架冒出浓烟,追至邻水附近,因油量原因,他被迫返航。丘煖在大中坝机场加油后,于下午2点30分再次起飞,先后两次向敌机群发动攻击,直至油量耗尽,他利用高度(6000米)将飞机“漂”回了白市驿机场。
第3分队3机由第4大队第24中队分队长张唐天率领(僚机队员为彭均、刘宝麟),第一次成队形攻击后,彭均失去联系。张唐天率刘宝麟及第4分队的牛曾慎继续追击敌机,合力向敌机左翼猛烈攻击四次,当见敌机2架冒烟,并追至长寿附近,因油量关系,返回大中坝机场降落。
第4分队3机由第3大队第7中队队长曾达池率领(僚机队员为牛曾慎、萧庆恕),3机完成第一轮进攻后,各自为战。找不到长机的牛曾慎加入第3分队作战,萧庆恕始终跟着曾达池,中途在遂宁机场加油后,又返回重庆市区上空迎敌。
第18中队霍克75战斗机两架,在白市驿机场升空后不久,分队长向冠生驾驶的战斗机出现故障。因油温过高,随时有着火的危险,向冠生被迫驾机返场。僚机队员古恒单机作战,曾向两批敌机发动数次攻击,并安全返回白市驿机场。
此役,中国空军第4大队第24中队中尉飞行员彭均驾驶编号为2414号的E-16战斗机,在空战中被敌弹击中,飞机起火坠地,彭均阵亡。勇士遗骸入葬重庆南山(时称汪山)空军烈士公墓。
“6·16”中日空战,中国空军到底击落了多少架敌机?不同的资料有不同的说法。1940年6月17日,重庆新闻媒体统一对外报道为“6架”。
蒋介石在当天日记里,记载中国空军击落敌机数量为“5架”。台湾方面出版的《空军抗日战史》记载为“3架”:一落重庆弹子石,一落陕西雒南,一落涪陵羊角碛。
日本方面关于6月16日中日空军交战的情况,资料记载也不全面。在日本国立公文图书馆亚洲历史资料中心保存的《百一号作战之概要》(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编)中,描述为:其海军第13航空队的27架轰炸机曾遭到中国空军6架战斗机攻击,海军鹿屋和高雄航空队的26架轰炸机曾遭到中国空军7架战斗机攻击,海军第15航空队的24架轰炸机曾遭到中国空军5架战斗机攻击,陆军第3飞行团第60战队的36架轰炸机曾遭到中国空军37架战斗机攻击。在双方交战中,陆军第3飞行团第60战队击毁中国空军飞机13架。
值得注意的是,该资料对日方损失只字未提,号称“与中国空军37架战斗机交战(仅陆军航空队),击毁13架”,显然是夸大其词,谎报战绩。当天,中国空军出战的战斗机总数为34架,仅1架战斗机被击落,故而日方资料不可信。
《日本陆军重爆队》(伊泽保穗著,现代史出版株式会社,1982年)一书提到,由松本重典中尉驾驶的1架飞机被高射炮弹击中,最后坠落于运城以南的黄河南岸。对照中方资料,被击落的应是坠落于陕西雒南那架日机。
《中国方面陆军航空作战》(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编,朝云新闻社株式会社,1974年)一书记载,当日本陆军第3飞行团第60战队的36架轰炸机以5000米的飞行高度进入重庆市区上空轰炸时,遭遇中国防空火网的火力覆盖,并与37架中国空军的战斗机交战,1架飞机当场中弹起火、空中解体坠毁,1架飞机油压系统中弹掉队,脱离编队,遭到中国空军飞机的围攻,1架飞机无线电中断,迫降于黄河南岸。根据次日的战损情况统计:第60战队此次轰炸重庆,被击落、未归、大损飞机各一,中弹22机,人员死8人、去向不明6人、负伤5人。
由此可见,此次日本空军轰炸重庆,在中国空军的英勇抵抗下,遭受重创的应是陆军第3飞行团第60战队,被击落的飞机为3架,另有22架中弹。
◇彭均
◇位于重庆南山空军烈士纪念园的彭均之墓
6月20日,《新华日报》在头版发表社论《向空军致敬》,代表中国共产党向英勇作战的中国空军表达了崇高的敬意。文章节录如下:
向空军致敬
半个多月以来,敌机连续成群结队狂炸重庆的结果,固然,我们有许多文化机关遭受了它的破坏,市区的民房不少被焚,苏联大使馆、苏法德各国驻渝通讯社遭到荼毒,一部分同胞牺牲了性命,但是除此之外,日寇究竟获得了什么?所获得的只是友邦和国际人士更进一层的对日寇暴行的痛恶,所获得只是在我神勇空军不断的迎击中的损兵折将,无数从美国从意大利购来的飞机葬身在我抗战根据地四川的原野。还有,日寇所获得的是恰恰与它妄想相反,我军民反抗轰炸的镇定沈毅和英勇,无论是我行都的高射(炮)部队,防护救济人员医生看护乃至广大民众,在敌机疯狂肆虐下,愈显现出冒万难,出死入生的工作精神,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有力的表扬(现)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坚强抗战的钢的意志,给予日寇的暴行以最有力的回答。而日寇一再劳师动众,消耗汽油,损毁飞机和“大和武士”这一笔巨大的难以补偿的损失的结果,是恰恰向全世界证明了我中华民族的团结精神和抗战不屈的壮志!
在这半个多月来的敌机狂炸中,重庆的市民,经常在烈焰烟硝中生活,敌人的烧夷弹虽然摧毁了一部分同胞的房屋,化成了灰烬;但是烈焰燃烧不了广大市民对日寇愤怒的心。今天全重庆的市民无论男女老幼,大家没有一点沮丧,反而增加了兴奋的情绪和紧张的工作精神,这是由于什么?我们不得不感谢空中的英雄,他们的视死如归,奋勇杀敌的精神。因此,我们首先特别要代表重庆的市民,全国抗战的民众对英勇作战的空军将士致热烈的敬礼!
在最近的无数次空战中,我英勇空军将士更进一步发扬抗战以来在上海,在武汉,在华南奋勇杀敌的精神,屡次以少击众,而获光荣战果。就最近一周以来数字统计,十日击落敌机五架,十一日击落一架,十二日击落七架,十六日又击落七架,这种壮烈的战绩证明了我空军战斗意志的旺盛和战斗的英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