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把钝刀子（评论）

张伟

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也许有一天，人类的战争会走向消亡，正在热映的电影《流浪地球》，不是在热切地呼唤人类命运共同体，团结一致，守护我们生存的家园吗？这是对时代主题的响应和呼应。但是，我断言，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纷争，永无宁日。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可以描述为，离不开，又见不得。离不开，是因为异性相吸，彼此需要。见不得，是因为男、女来自不同的星球。地球上的东西方，尚且有着文化的隔阂而难以沟通。亨廷顿在20世纪就预言，人类将面对的最大冲突是文明的冲突，何况，来自不同星球的男女，就像《秃头歌女》里的那对夫妻，同床异梦，形同陌路。是的，我们这里谈论男人和女人，是置于婚姻关系这个特定语境之中的，在职场，会是另一番景象——“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小说《一起旅行》，在极具日常性的情境中，把一对夫妻推到了读者的面前。他们的言行，他们的摩擦，会发生在每一对夫妻的身上，换句话说，读者能将主人公置换成自己，从他们的脾性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进而完成一次自我认识，自我反省。

有人说，要想了解一个人，就和他一起去旅行。去三闾大学的路上，几个主人公的各色表现，构成了《围城》的重要桥段，我们从中看清了李梅亭的嘴脸，蹄蹄爪爪都露出来了。《一起旅行》也让这对夫妻从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走出来，安排他们假日里短途旅游，从上海到苏州。按理说，暂时摆脱烦人的家务，外出游玩，应该是轻松、浪漫的。可是，还是免不了各种小烦恼。这篇小说好就好在，作者没有刻意去制造事端，设计出惊心动魄却不免斧凿留痕的一串情节，她写的是老百姓过的普通日子，平平常常，琐琐碎碎，却又嘁嘁喳喳，磨磨叽叽，这不正是最本色的生活吗？哪有那么多的大风大浪、刀山火海，对于婚姻来说，更多的是“近于无事的悲剧”，而能够经受得住这份看似强度不大的考验，却非易事，需要有跑完马拉松的耐力。对，是耐力，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面对衰老，人们无奈又貌似豁达地调侃，岁月是一把杀猪刀。而婚姻呢，生活是一把钝刀子，没那么锋利，锯来锯去，死不了也活不好，温水煮青蛙。

小说一开头就单刀切入，为找住处，小两口起了摩擦。这是一篇纯然写实的作品，作者无意于追求象征，我却读出了字缝里的寓意。生活本来应该阳光灿烂，却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息”“刺鼻的味道”，本来是度假，却像是逃难。

住民宿还是住酒店，各有利弊，无所谓是非对错。问题出在各执一端，互不相让，冲突就出来了。为了强化这一矛盾，作者又插叙上一次旅行的不愉快，“墓地”的意象很刺目，也让人产生“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联想。在这里，旅行就是生活，或者说，生活就像旅行，出发前总是怀揣着美好的期待，结果呢，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住老城区可以“感受一个城市的文化和韵味”，住新区条件好，又面临着选择，以及不同选择带来的冲突。

作者抓住了夫妻关系中的一个特点，那就是“豆腐心，刀子嘴”。本来是好心好意，却恶语相向，充满挑衅。“她本来想说，再晚就订不到酒店了。说出来的却是：‘我为什么就不能订呢？这么点小事我怎么就不能做主了呢？必须要等你拍板？”连珠炮似的，反问加排比，咄咄逼人。夫妻关系之所以难处，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一旦结为夫妻，就霸道、蛮横地视对方为自己的私有财产，使用权、支配权、所有权，三权归一。女权主义者总是以此向男权开战。其实，新的两性关系中，在这一点上，男女是一样的，甚至，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当距离缩短为零，必要的尊重荡然无存，怎么能琴瑟和谐呢？旧时代的女性，经济不独立，明显处于弱势，一强一弱，有主有从，比较容易做到相安无事。当然，女权者们会立刻反唇相讥：那是建立在男尊女卑、不平等基础上的所谓稳定、和谐。我完全同意。我想表达的是，现代职业女性，与男人做着同样的工作，甚至还是男人的上司，平起平坐，势均力敌，你不服我，我不让你，这才是新的两性关系带来的新的矛盾，我们必须正视。而且，不可否认，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变迁，导致性别角色的错位，也是有的。性别趋于中性化，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于是，双向失望，女人呼天抢地：当今社会为什么没有男子汉？男人扼腕叹息：五味杂陈，却偏偏没有女人味！在抱怨和指责中，加剧着性别壁垒。

结婚，不只是嫁给了一个人，而是和对方的家庭全面接榫。小说进一步拓展到了这个维度。家庭背景不同，成长经历不同，必然会带来价值观念的殊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为门当户对正名，认为大体上接近的家庭，有益于婚姻的質量。《一起旅行》里的男主，“穷人家出来的孩子，都是会赚不会花。这原本不算是缺点。”虽不是缺点，却是两人的分歧点，很多问题由此滋生。还有那个从古到今都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姑子，几乎成了中国文学艺术特别是戏曲中的典型人物，在《一起旅行》里又出现了。公婆溺爱女儿，过门儿的媳妇也得跟着迁就。家庭里无非是些鸡毛蒜皮，这回你错了，下回他不对，纠缠不清的。我觉得，“恩恩怨怨”这个词，是汉语里造得好的一个词，用以描绘婚姻、家庭，富有表现力，能够充分揭示其复杂微妙处。

婚前婚后的纵向对比，自是反映婚姻生活的一个向度。早在《诗经》中，就被《氓》经典地运用过了。《一起旅行》也将笔触伸展过来，作为短篇，可以说是不留死角。婚前，女朋友穿什么都好看，“情人眼里出西施”嘛。“结婚才五个年头”（还没到“七年之痒”），就看不顺眼了，审美疲劳来得太快了点。

作者是一位女性，潜意识里流露出来的倾向性，女主更可爱一些，处理各种琐屑事务，女主的决定多是正确的。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把男主写得太坏。买饮料，只给自己的父母买，不给岳父岳母买，这个细节，男主输了一局。但紧接着作者就让他扳回一局，“房子是两人共同出资的，他坚持在房产证上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想想看，《围城》也如此，没有把男主或女主塑造得太坏，唯此，才是广义的男人和女人，才将批判的矛头对准婚姻这种“体制”的弊端。

还好，作者先抑后扬，浓墨重彩地给了男主一个“表现”的机会，让他冒着大雨，穿街走巷地去给孩子买药。在经风历雨中，夫妻走向和解，相互理解，相互包容，雨过天晴，温暖的阳光照拂着这个三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