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

2019-04-30 13:21刘金祥
湖海·文学版 2019年1期

每年除夕过了午时,庄上及邻乡八舍的人家都要到土地庙上敬菩萨,这是先辈传下来的。菩萨并不讲究,人们也就心到神知了。用七八十度的温开水将二斤猪肉烫一下,从田里拔`一根连根葱,放一块豆腐、一只生鸡蛋组成敬菩萨的特殊祭品——“刀豆”,与白酒、蜡烛、炮仗、黄元一同放在竹篮里,拎到庙上“辞年”,进而敬香、烧黄元、倒酒、放炮仗。这敬香的一户接着一户,放炮仗的一声连着一声,随着家家户户家里敬香,这香火、这炮仗声便会一直延续到大年初一的早上。

这每年每家每户几乎都参与的“集体行动”意味着,一年的农事农活不管年成如何,丰收也好、减产也罢,圆满与否、遗憾与否,反正就此画上了句号,人们不再刻意去总结多少,不愉快的事不去想,过年了所想的、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祝福,希望来年能有更好的收成。

这只是过年,历史流传一个地方迄今的风俗。

多少年了,家乡人们真正的合家团圆不指在中秋,而是一年一度的年夜饭、春节,还有清明节。我18岁在离家十多里的公社制种队工作,由于第一年进行杂交水稻制种,从理论辅导,到播种、移栽、田管、收获等,队员们一刻不能离开,吃住、工作必须在试验基地。加之土路木桥、交通不便等原因,平时难得有时间回老家陪伴父母和家人一起过中秋等节日。那时春节放假回家我只做一件事:为父老乡亲写春联,从读初中起直至1990年没有间断过。前几天得需准备好笔墨、浆糊,还要到商店里买几十张红纸备用。前来写春联的基本带一张或半张红纸,有的则与我招呼一声:“跟我家里写一下”。至于有几扇门,写什么,写多少不说,交由我作主。不怪他们,他们不识字,因有人将“六畜兴旺”贴在堂门上侧,他们怕贴错再出笑话。后来街上有印刷的成品春联卖了,我才搁笔。

在家乡,无论你走多远,有两个节日人们必须回家,即清明和春节。清明节要回家祭扫过世的先辈,春节则要与父母、家人团圆,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过年,无相当特殊,没有人找出理由回避。

记得1999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中较为流行的歌曲《常回家看看》,此曲表达了中华儿女对家的那份亲情,以及老人对儿女的那份期盼,提醒人们即使工作再忙也不能忘记亲情,多回家看看老人,哪怕老人 “撒谎”说他们“一切都很好”“你们工作忙,就放心吧”的时候。

我国地域辽阔,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民风风俗不尽相同,过年习俗包含其中。不要说跨县、跨市、跨省,有的地方隔条河、甚至隔条巷子就存异同。像除夕,一些地方吃饺子,而家乡尽管当年生活那么艰苦,也要千方百计多弄几个咸(菜),还要煮上一锅白白的大米饭,绝对不放山芋萝卜,还要烧“陈汤”,这“菜”和“汤”都要从今年(大年三十)吃到“明年”呢(大年初一)!为什么?大年初一除厨师外,其他人是不动刀的,饭菜放在锅里热了吃。春节这天妇女也不做针线活,这一切当然是先古流传,但还是为了做富贵。

这么多年,家乡年夜饭年年有变化,菜肴花式翻新,上热菜前还有冷盘几碟,酒水也由散装改为瓶装,价格从几块到几十几百。但有几道菜在年夜饭、大年初一一直流传了下来:烧猪血子,红烧芋头,红烧鲢鱼,煮黑鱼,红烧肉(圆),青菜豆腐汤。

年夜饭做这些菜无需担心忙不过来,大年三十集体放假不上工,家人相聚一起,个个动手,“七个橱子八个客,自己忙了自己吃”,只有一个目的——既合家团聚吃年夜饭,也一起做富贵,希望来年过上更好的日子。几道菜各有寓意:烧猪血子寓意来年有“血财”,财气富有、旺盛,更能出乎想象;红烧芋头寓意来年能遇上好人,不管事业、外出、个人结交等都会有好人相助,万事如意;红烧鲢鱼寓意连(鲢)年有余(鱼),幸福美满;煮黑鱼寓意新的一年有新的飞跃。“黑鱼”在家乡方言为hèyú(贺余),意为跃升;红烧肉是大菜,不管哪家有大事,红烧肉是最大的一道菜,必须由主人亲自端给客人吃。人们平时很难吃到红烧肉,除夕的年夜饭这道大菜绝对不能少;青菜烧豆腐汤,汤里面要加“豆腐”,豆腐在家乡读“偷富”,来年会在不经意间就富了。与饭和所有菜一样,汤也有留到明年,故寓意煮“陈饭”、烧“陈汤”,从“今年”吃到“明年”。

想富贵、巴发财,实属常理。可不靠唯心、愚昧,不靠坐享其成,做这几道菜从“今年”吃到“明年”就能达成理想,实现夙愿?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农民富裕了,平时都有几菜一汤,但年夜饭必有这几道菜,之所以流传至今,人们喜爱吃,除自家菜的绿色无公害,柴火烧、铁锅炒、味道香外,还有习俗、亲情、乡愁,也有象征、寓意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家家户户都能过上更好日子,走向幸福生活之本意。

与平常不同,年夜饭不仅要吃得好,还要吃得早。家乡有“夜饭吃得早,不要薅水草”之说。年饱年饱,过年不吃饭肚子也不饿。这邻居也是亲戚,相互串门,又是喝茶(包括吃汤圆、米团)、烫百叶,又是剥葵花籽、吃花生蚕豆、炒米麻花,吃了又不干活,吸收、消化与平常下田干活形成了反差。除夕这天,多数人家吃两顿,早饭八九点,午饭连着夜饭,早的下午两三点便吃好了。“出去玩吧,早点回家,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拜年”,大人们总是对孩子们这样说。水稻田里不薅草多省事啊。生长在稻田里的杂草有很多种,统称水草,其中有种子里的,土壤里的,大自然风力传播的,也有罱积有机肥料时从河泥里带到农田里的。杂草与水稻争光、争肥,影响水稻生长,故需 “打肉耙”、“打铁耙”、手工拔除,薅草活虽不重,但很辛苦,软伤人,你说谁愿意稻田里长杂草?

“冬至不坐夜,夏至不踏车”。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以后,随着地球在绕日轨道上运行,阳光直射地带便逐渐北移,使北半球白天渐增长,夜晚逐渐缩短。而到了过年白昼时间明显变长了。可我孩童时与其他小朋友一样,总觉得除夕這一夜天总是不得亮,要比冬至还长。不是有谚语“过了冬长一葱,过了年长块田”吗?这葱有多长?田有多长?说不准。但冬至过后,每天白昼时间就要长一些了。孩子们不懂,更不会有此体会。我童年时就感觉除夕夜里要比以前长多了,好像有六更天、七更天甚至八更天、九更天呢!使劲把眼睛闭上,眼睛珠子总是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转,一会儿就偷偷睁开看看天亮了没有,期待天亮出去拜年呢!

那年代,孩子们从五六岁到十几岁,春节都是这样过来的。对于过年这天,心里就是一个“盼”字,进入阳历年(元旦)后,特别是进入腊月,总是天天掐指头算着。

大年初一,天刚麻麻亮,我与其他孩子一样,会早早起来。按照妈妈说的四个程序起来:一是先翻个身,二是开口前先吃块妈妈昨晚放在床头的云片糕、果子,三是穿好妈妈为自己缝制的胸前有个特大口袋的衣服,好装拜得来的“年货”,四是再将睡觉前反放在踏板上新鞋袜穿好。无暇顾及早饭,便与左邻右舍的小朋友结伴到庄上的人家、到长辈家挨家挨户拜年。

大约六七点,孩子们大多额头上冒出热气,拜来的炒米、麻花、蚕豆、花生、白果、糖果之类年货把袋子装得满满的,我与其他孩子一样会将所拜年货送回家去,既腾出口袋继续拜年,又给父母用着家里“循环”,孩子多的人家大年初一会“赚”得不少。

过了“早高峰”后,大约在上午八九点,小家伙们自然集中起来,先“晒成果”,而后开始进行“跳白果”、“打铜角子”、“打弹球”、“打皮光光”等游戏了。

这些游戏均是“赌博”。规则自定。“赌”的就是蚕豆、花生、白果,一场下来能赢得几个十来个的心情特别兴奋,而输掉的不服气,向赢的“敲竹杠”,白果放在铜炉子里炸,加上蚕豆、花生平均分了吃。

七十年代前,对于绝大多数家庭而言过年就是过关:家中老人、孩子要添新衣裳;亲戚朋友家喜事集中在春节期间,贺寿的,访亲的,押八字的,订婚的,结婚的,等等,要出人情;自己家里有大事的,还得早早准备大米、馒头、糕点、杀猪、萝卜青菜、大蒜茨菇以及烧草等。一个村庄就那么多人家,喜事集中,又一连几天,吃住头等大事,需及早安排向邻居打招呼、做充分准备,要借的东西很多,包括:借粮、借钱、借布证;借灯、借凳、借桌子;借锅、借碗、借筷子;借房、借床、借被子;借船、借篙、借跳板,……到外庄借的亦为常有之事。

那时过年,还有重要的三件事要做:第一,家家户户会抢晴天把旧的、脏的衣服、被褥洗干净,“有钱没钱,洗洗过年”嘛!日子过得好的人家,还要到街上量几尺咔叽布,请庄上年纪大的巧手缝制新衣裳,不少人家都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做双新鞋也是如此。第二,磕粉,用来做团划糕。第三,家里掸尘、卫生打扫除,把灰堆塘里的灰、粪缸里的粪便统统清理到农田里。

掸尘、送灶流传至今。民谚说送灶:“灶阁老爷上天,有一句说一句”,人平时不能做坏事,如果做了会得到报应。也有“请”灶神“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之意。打扫除要将室内屋外,房前屋后,包括墙角床下及屋柱屋梁等处一年的积尘,均清除干净,包括用具、也要洗刷一新,干干净净迎新年。

进入腊月没几天,庄上人家早已将春节前的每一天列出“清单”,他们要利用“闲空”时间去做必须做的一件事——磕粉。

你看,庄上水码头上,张家淘米,李家也在淘米;支碓人家刘家去磕粉,马家在那儿等;王家要“蒸笼”,郭家也跟随其后……从淘米到浸米,从爽米到磕粉,再到贺团划糕,就这几天,除独居老人外,家家户户,无一例外。磕粉前需将糯米与籼米按比例参合,香糯粘黏滑,按照淀粉滋黏度,以及自家人口感,一般糯米与籼米的配比为6比4,这样磕成的粉不会太黏,能适合多数人的口感。

磕粉也叫踏碓,是件让包括小孩子在内的每个人心情都十分愉悦的事,我对其并不陌生。小时候,我和弟兄们曾多次跟着父母一起到庄上的郭大伯家磕粉,那时是出于好奇心,两只小腿只能前后叉在中间的“木墩”上跟着大人后面不停地前起后落,时间不长便觉双腿发酸,再也使不上劲,马上败下阵来。进口的东西最讲究干净。磕粉的那间房子虽是烂泥地,石臼周围用“三合土”锤实,易打扫干净,四周直径米把,没有一点灰尘,我记得,所有人进入磕粉房间里都要换上自带的干净鞋子。

过年前磕粉时间较为集中,碓不停息。各家与碓主人事先报备,衔接时间,安排等候。等候者相互帮助,帮踏几脚,身子暖了,心也暖了。

村里人做事讲规矩,再穷也要做富贵,像磕粉时不可随便说话,尤其是不吉利的话。童言无忌。孩子们哪懂这些,他们感觉时间长了,稍微有点累了就会到前面石臼里、旁边脚箩里张望。一次晚上,我问父母还有多少(米),父母说了声,小孩子一边息着去,多呢!不是吗,记得家里米坛子里没米的时候,父母不也是说龙坛里“满了”。锅里没有饭了,不也是说“多呢”之类的话。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了这些话的内在含义。

磕的米粉不仅为过年做团划糕所用,也是为“三春头上”青黄不接(上年粮食和辅食与下年粮食接不上)提前做的准备。米磕成粉,再用水做成团或糕。团有空心、实心两种。实心的即为纯米粉捏成的圆圆的团,空心的则在里面放馅,把红豆浸泡捣烂,捏成小团包在里面。团和糕做成后均用硬质柴火烧蒸笼,蒸熟后待风冷后用“三四九”里的河水将团和糕用大口缸坛养起来,遮盖好,随时取出煮食,存放一两个月不坏,这是一种特别的储存方法,在家乡流传至今。

六七十年代,家里来亲到友甚为热情,舅舅、新亲家、新女婿看亲多用鸡蛋茶、下面条招待,来其他客人烫几只团、几块糕,既方便、省事,又礼节、客气,在那年代算是高规格接待了;此外,拉沤田、罱泥、剐花草窖塘子、浇泥浆等都是重体力农活,多数人家米坛子早已见底,惟有山芋(或山芋干子)、胡萝卜(或胡萝卜干子)代食品尚有余存,便成为主食。一锅水里,放上山芋,或是胡萝卜,与团或糕一起烧煮,烧透即食,味道特别,甚是熬饥。

糯米是一种温和的滋补品,有补虚、补血、健脾暖胃、止汗等作用,那时又能有几人知晓。而将糯米与籼米参合起来,由人工磕成的米粉做成米团米糕,再用铁锅、树枝柴火蒸熟了,揭开蒸笼盖的一霎那,浓浓的白雾直冲云霄,香溢四周,无论“落鎮”时享用,还是过后蒸煮着吃,实属民间难得之上乘佳肴!

而今,我多么想找回那特别的感觉,特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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