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与曾国藩

2019-04-30 09:27迟云飞
同舟共进 2019年4期
关键词:洪秀全太平天国曾国藩

迟云飞

洪秀全与曾国藩是死对头。1851年洪秀全揭竿造反,带领太平军指东打西,腐败的清军无力抵敌。正是曾国藩创建的湘军,成为太平天国最难缠的对手,并最终平灭太平天国,造就了清朝所谓“同治中兴”的局面。太平天国方面,称呼曾国藩为“曾妖头”,而曾国藩这边,则称洪秀全为“洪逆”。其实,洪、曾二人本有类似的出身和经历,只是后来的发展不同。而把洪秀全与曾国藩进行一番比较,不仅可以观察双方的成败原因,更能从中观察到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中国近代史许多发人深省的东西。

社会问题:渐进改良与彻底解决

曾国藩生于1811年,洪秀全生于1814年,两人只差三岁。他们的家庭背景也非常相似。湖南湘乡曾国藩的家庭是个小地主,广东花县洪秀全的家庭可以算个自食其力的中等农户,两人的家庭都有能力供给他们读书。但是他们的家庭既非高官显宦,也非富商大贾,可以说都是出身贫寒之家。两人都出自社会基层,他们都一定程度了解社会弊病,曾国藩甚至可能比洪秀全了解的还多些,因为曾国藩可以了解到官场的弊病。

曾国藩做京官时,曾向清朝皇帝上过《备陈民间疾苦疏》《议汰兵疏》。《备陈民间疾苦疏》陈说民间三大疾苦:银价太昂,钱粮难纳(指民众向官府缴纳的税太重);盗贼太众,良民难安;冤狱太多,民气难伸。《议汰兵疏》痛陈军队的问题,其时清政府有军队百万之多,但作战能力已大大下降,不但对外抵抗侵略不行,甚至对内镇压反叛也已不中用。曾国藩提出兵不在多而在精,现在无用之冗兵应该裁撤。他说“但使七十一镇之中有十余镇可为腹心,五十余万之中有十余万可为长城,則缓急之际,隐然可恃”。洪秀全在《原道醒世训》等宣传品中对社会的弊病更做出强烈批判,直指当时是“世道乖漓,人心浇薄,所爱所憎,一出于私”。洪秀全对社会弊病的激烈批判,既来自个人感受,也是受宗教的影响。洪秀全早期的宣传品和曾国藩的上书都是1840年代末1850年代初的作品,他们从不同的侧面感受到了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

但是,怎样解决这些弊病,历史上的人曾采取截然不同的办法。洪秀全的办法是将现存的秩序彻底推倒重来,而达成理想的太平天国;而曾国藩却更愿意在现实社会的基础上逐步改进。因此,我们常称洪秀全这样的人是激进主义者,称曾国藩这样的人是改良主义者。历史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像他们这样对立的思想家和政治人物常有。放眼世界近代史,这种对比也非常多,对现存秩序和问题,法国人常常推倒重来,英国人则愿意逐步完善。而对改变弊病以后结果的期待,这两种人也不同。近代中国社会实际的变革方式,是这两种思路交替主导,有时和风细雨、循序渐进,有时则排山倒海、雷霆万钧,呈现极为复杂的场景。

与解决社会问题的手段相应,对社会的未来,洪秀全和曾国藩也有不同的思考。洪秀全和太平天国的宣传品,向往的是人人平等平均、人人饱暖、共享太平:“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原道醒世训》)“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天朝田亩制度》)而曾国藩不似洪秀全那样的理想主义,在他的心目中,憧憬的是汉唐盛世:国力强大,政治清明,君明臣贤,家给人足,社会安定。而在是否绝对平均上,他们截然不同。

对待传统:假批判与真背离?

洪秀全从创建拜上帝教、酝酿造反时起,就对中国传统进行了激烈批判。在洪秀全创造的“神话”里,借“天父上主皇上帝”之口,指责孔子:“推勘妖魔作怪之由,总追究孔丘教人之书多错。”又描述孔子在天父天兄批评之下,不得不认错,甚至被鞭笞而“再三讨饶”(《太平天日》)。在这篇太平天国文献里,“至圣先师”可谓名誉扫地。太平军起义以后,所到之处,也经常捣毁文庙、佛寺、道观等中国传统精神信仰场所。

但是,太平天国建立的政权,以及政权的运行模式,即使变换了各种名称,实际仍与中国历代王朝无大差异。洪秀全是不折不扣的君,即使洪秀全去世后,李秀成等群臣仍然拥立洪秀全之子、尚未成年的洪天贵福为幼天王。更不用说太平天国建立的极为严格的等级制度。所以,太平天国虽激烈批判孔子,批判传统,但实际上仍在传统的影响之下,或继承了传统体制。只不过,与历代王朝的君、师(孔子及儒家)分离的传统不同,洪秀全既是君,又是师(教主)。

反观曾国藩,其对待中国传统,也是充满矛盾,耐人寻味。曾国藩以保卫孔孟道统出山。他当初组建湘军,邀读书人与他一道打太平天国,用以号召的便是保卫孔孟圣道,排斥外来邪教。他要读书人跟他一起“赫然奋怒以卫吾道”。也就是排斥外夷邪说,保卫孔孟圣教,而西方的观念和思想,甚至西方的人以及所有事物,自然也在排斥之列。

但是曾国藩打败太平天国以后所做的种种事情,却与他的初衷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驰。在以后的政治活动中,曾国藩不自觉地削弱了或改变了孔孟的道统。湘军攻占安庆,硝烟尚未散尽,曾国藩马上设立安庆内军械所,命李善兰、徐寿、华蘅芳等仿造西洋枪、子弹、大炮,并为军械所试制成蒸汽机而高兴。还没有彻底打败太平天国,他又命容闳去美国采购西洋的机器,机器运回国后并入江南制造局。之后,更派幼童到美国学习,又在江南制造局创办翻译馆,翻译西方军事及科技书籍,甚至还请西洋传教士在翻译馆工作,等于承认孔孟和中国传统知识不完善,需要向“蛮夷”学习。在此以前,中国读书人的知识及所阅书籍,主要是儒家经典,至于西洋科技,在士大夫眼里,并不是真学问。所以,曾国藩的这些举措,开始打破孔孟道统的一统天下,打破中国人的传统知识体系。尽管曾国藩自己可能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样的问题。

洪秀全和曾国藩的做法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在鸦片战争以后,世界陡然缩小了,不仅漂洋过海来的西方人西方事务必须认真对待,而且事实上不管有意无意,西方的影响已经渗透过来;二是无论哪个政权,已经不能完全按照中国传统或古圣先贤的教导行事,必须有所改变。由此笔者还要强调的,也是更严重的,是曾国藩等人的活动对传统精神的冲击。传统中国的立国精神,是三纲。三纲其实也是维持社会运转的基石,也是士大夫的信念。修齐治平,是士大夫的最高追求。但是曾国藩的一代,却遇到了新问题,就是李鸿章常说的“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要应对这一变局,中国人自己必须作出改变。曾国藩正是士大夫开始作出改变的代表,那就是从传统的三纲、修齐治平逐渐转变为追求国家的富强。再往后,知识人为了追求国家的富强,可以放弃三纲甚至君主制。这是儒家和中国知识人极为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是从曾国藩或他那一代士大夫开始的。所以,曾国藩的活动,构成了对传统精神、传统士人追求的严重冲击,即便这冲击只是开始。

成败关键:能否用人

太平天国揭竿而起,自民间涌现许多杰出人才。天王洪秀全以下,前期的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后期的李秀成、陈玉成、杨辅清等,都是难得的起自民间的人才。可以说,作为战将,太平天国的将领比之湘军战将毫不逊色,甚至后来投降湘军的韦志俊(韦昌辉之弟),以及本是太平军下级军官投降湘军后为李鸿章倚重的程学启,都有出色的表现。太平天国能够开拓如此大的格局,并与清政府相持十年以上,与这些人才有直接关系。

然而,太平天国在人才方面有两个极大的弱点:一是缺少甚至没有能总揽全局的人才。二是没有真正入流的知识人加入太平天国阵营。或者说,太平天国有战将而无政治家。

前面提到的太平天国领导人,包括洪秀全、杨秀清、洪仁玕等,皆非真正的政治家。这里面,可能只有冯云山是例外。拜上帝会的创立,得力于冯云山,反抗清政府建立新政权的动议,冯云山可能还在洪秀全之先。但冯云山死得过早,他的贡献是策划了太平天国起义。因为缺少总揽全局的人才,太平天国始终没有切实可行的夺取全国政权的总体战略,他们往往是被动应付。尤其定都天京后,始终以保全天京为最大目标,甚至可以叫株守天京。更进一步,太平天国领袖们对于自己处在什么地位、中国在世界上处在什么地位,基本上缺乏准确的估计,更没有合适的策略。像朱元璋那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总体策略,在太平天国那里找不到。而像李鸿章那一句中国遇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敏锐认识,太平天国也基本没有。

究其原因,其一,经过康雍乾几朝之后,士大夫精英已经基本认同清朝的统治,在他们眼里,清朝与汉唐宋明这些王朝并无大的差别,所以他们不可能参加洪秀全的反抗。其二,太平天国的宗教在初起时是动员民众的有力工具,但当太平天国建国号立政权时,这宗教就成了累赘,饱读诗书的士大夫精英们不可能认同拜上帝教,所以他们不但不可能与太平天国为伍,反而会与之为敌。前面介绍,曾国藩组织湘军用以号召的,便是驱除异端保卫圣教。没有士大夫精英的参与和支持,太平天国也就缺少总揽全局的人才,很难最终成功。俗语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没有“秀才”的造反,也难成功。“秀才”的作用,不但是提出合适的总的战略、策略,还在于知识精英阶层是否加入反抗,是否背弃清王朝。

更糟糕的是,即便现有的人才,太平天国也很难妥善使用。1856年以前,洪秀全摆不平杨秀清,杨秀清也摆不平洪秀全,或者换句话说,太平天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以致发生大内讧。天京事变,太平天国虽损失惨重,但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杨辅清等,仍不失为卓越战将,太平天国仍有机会,所以甚至能取得击溃江南大营的战绩。问题是最高领导人洪秀全对这些有一定能力的人仍不能信用,逼走石达开,而后又用滥封王爵的办法平衡陈玉成、李秀成等的权力。太平天国的命运真的就无以挽回了。

湘军方面,曾国藩能识人用人是学界熟知的,此处不赘言。需要强调的是,湘军核心的人物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都是可以总揽全局的政治家。尽管遇到过很多困难,但湘军总体战略非常明确,并能按情况变化做出适当改变。在湘军只能依托两湖时,曾国藩的战略就是控制长江上游,以两湖为依托,逐步向下游进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当曾国藩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并能节制浙江军事后,可以动用长江下游几省的财力物力,就做出改变,上海、浙江、金陵三路经营。曾国藩1860年6月开始署理两江总督,仅用四年就攻占金陵,击灭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除胡林翼早死外,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都开始仿效西洋机器的工作,开启了中国的近代化。他们都明白中国的需求和未来的方向,并不惜违背排斥异端的初衷,努力师夷长技。

人才和合适的总体战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太平天国和湘军的胜负,大半肇因于此。

翻天补天:对清朝命运的影响

洪秀全的使命是推翻清朝,建立全新的“太平天国”。洪秀全虽没有成功,但还是对清朝统治造成了巨大冲击。太平天国之后,清王朝真正走下坡路了。此一点,学界已谈论很多,笔者不再赘言。这里要指出的是曾国藩和湘军崛起对清朝国运的影响。

曾国藩组建湘军,虽以保卫孔孟圣教为号召,但直接的效果,的的确确是保住了大清王朝。不過,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曾国藩和湘军的崛起,冲击、动摇了清朝的统治。我们仅就两点讨论:一是军队的变化,一是内轻外重的形成和满汉关系的变化。

先说军队。在传统的专制王朝,军队是维护统治的主要工具。湘军创建以前,八旗、绿营都是清廷嫡系“中央军”。“中央军”的军官、士兵、武器、粮饷全由中央控制。湘军创建以后,湘淮军逐渐取代了绿营。但湘淮军军官由统帅自己任命、士兵自己招、粮饷武器也都自己筹,造成了军队中的私人隶属关系。太平天国史专家罗尔纲先生把这种现象称为“晚清兵为将有的起源”。或者说,非嫡系部队成了清政府的顶梁柱,自然就对清政府造成了一定的威胁。

再说内轻外重局面形成和满汉权力的变化。中国历来有中央和地方权限的分割问题。地方权限过大,特别是地方长官同时拥有用人权、财政权、军权时,就会对中央朝廷造成威胁,如唐末的藩镇割据。但假如中央给地方的权限过小,中央统得过死,地方就会缺少灵活性,而遇到意外的变故发生特别是西部和北方的少数民族攻击中央王朝时,地方官难以统一调动人力、物力、军力去应付,往往在战争中失败,宋代便是如此。清代前期,中央政府充分掌握和控御地方的财权、军权、用人权,但是自湘淮军崛起后,湘淮军统帅担任地方督抚,财权、军权、用人权都相当程度下移,地方督抚权力增大。另一方面,清前期无论在中央还是地方,满人都拥有绝对的地位。湘淮军崛起的结果,形成了新的统治框架,也就是汉族精英和满族权贵共同领导国家,满族权贵握有中央政权,汉族精英服从满族权贵的领导,但要拥有一定的地方权力、一定的实力,或者说在政权中给予汉族精英一定的权力,实质的权力。从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或权力格局。一旦汉族权贵和精英撤销了对清政府的支持,就可能引起严重的不可预见的后果。对清政府糟糕的结果是,以上这些情况都在逐步、不可逆地发展,到1912年,掌控北洋系军队的袁世凯与南方革命阵营合作,终于结束了清朝的统治。

曾国藩在世时,对这些已有预感。这预感记录在他的亲信幕僚赵烈文的日记中。一次,他们谈到湘军起兵是“自成军,自求饷”,与岳飞、韩世忠类似,所以能成功。但是,也将会导致天下“剖分”。他们甚至估计,清亡距他们谈话,不会超过50年。曾国藩当然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他甚至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他们的谈话是在1871年,武昌起义在1911年,清宣统帝退位在1912年,果然不超过50年。

其实更重要的是,中国历史上无论哪个朝代都无法保证长治久安,其原因就植根于古代的君主专制体制。所以,曾国藩无法真正补好清朝的“天”是必然的,甚至他自己的活动,本为“补天”,却无意冲击了大清王朝的“天”。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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