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飞
央生在很长一段时间叫它大福岛。
央生的中学时代,学校在西海岸,上下学乘坐渡轮。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往外看,大福岛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经年累月守候着这片海面。央生的第一次约会便是在大福岛。逃课乘了一天的轮渡,跟女孩在岛上过了一夜。这便是成长中极大的事了。
现在轮渡又要起航,央生低头看船尾犁开的海水。旁边站着肚子发福的女友刘雯,刘雯抱着胳膊问央生,“受不了就分手,何苦折磨我?”
央生不说话,他第一次讨厌起了私家侦探这个角色。
“谁能没有过去呢。”刘雯叹息。
“过去也是宝贵的一部分吧!”
“你再冷嘲熱讽我就跳下去。”
刘雯用手腕蹭锈迹斑斑的栏杆,手腕一下蹭破了。
“你够了。”央生拦她。
“不用你管,我活该。”
央生包扎好刘雯的手腕,问她要不要打针。刘雯说,“让我走吧。”央生问她想过孩子怎么办吗。到了西海岸的五码头,刘雯下了船。走前她说去医院处理。隔了半个钟头,轮渡继续起航。
已多年没踏上大福岛。岛上有过一次凶杀案,游客渐渐少了。后来岛城有了海底隧道,学生上下学也离开了轮渡。码头和轮渡都在减少,大福岛此后改叫无人岛。
央生的心随着轮渡,一同往雾气昭昭的深海驶去。天黑未黑之际,到了无人岛。岛上还是数年前那个样子。偌大的酿酒庄园,又换了新老板,站在码头迎客。
央生随着游客进了庄园,登记住宿,把塑料袋里几件换洗衣服扔到床上。塑料袋并没拆开,本来约好一起来无人岛散心的,只是到了岛上,一心又想着回去了。
岛上北风呼啸,他扎着浴巾去泡温泉。
“你不冷的吗?”同行的女孩问他。
“不冷,冻得慌。”
女孩莞尔,“我姓陈。”
“央生。”他同陈小姐握手,风一吹,浴巾飘了起来。陈小姐瞥了眼,匆匆而过。
央生躺进温泉池里,手脚并用拍溅的水花,洒在木质地板上,结了层薄薄的冰。老板拿了两个高脚杯过来同他喝。
“供不上暖。”老板给他斟好酒。
他一口吞了一整杯,指指杯子,老板又斟满一杯。
“店里营生差,一整年都是淡季。”
“哈哈,我也不是打手,别怕。”他一口吞了一整杯。
老板斟满,看落地窗外面冻瘦了的皑皑积雪,又掉脸看他。杯子空了,重新倒满一杯。
“委托人问你续签合同还是走人?”他问。
“到期了,我知道。”
“续签合同?”
“我知道,上个月就到期了。”
“你别怕,我不是打手。”他哈哈笑着又喝下去一杯,“你也喝。”
老板自己倒了杯。
“所以,”他站起来,哆嗦着身子坐在冰凉的池沿,“上个月到期,正好十年。”
“我知道。”
“钱呢?”
“都是淡季,我接手,都是淡季。岛上死了人——”
他把高脚杯摔到地上,瞪眼看老板,拿起酒瓶兜嘴灌下去一大半。缓了缓,把剩下的喝光了。
“再去拿一杯?”他问老板。
老板又拿来一整瓶,一脸假笑看着他。
他用牙咬着拔出瓶塞,把酒给老板,“你喝完。”
老板拿在手里,并不喝。
“喝完。”央生说,“谁没遇上难事,活不下去,咱一起死。”
老板站着不动。
“那你别怪我。”央生举着瓶子往老板头上砸,玻璃片爆到水里,惹得温泉池里的陈小姐叫出了声。
“吓到你了?”央生和陈小姐并肩坐在吧台。
“你真能喝。”陈小姐歪着头打量他。
“你不知道。”央生两种酒一起吞下,呛红了眼睛,“刘雯一直在眼前晃,我受不了。”
“遇到伤心事了?”
“喝酒吧,跟你说不着。”
一趟船来的除了陈小姐,另有一个叫霍君的姑娘,还有姓马的大胖子,马胖子的保镖,以及一个二十四小时都是醉态的酒鬼。
醉鬼踉跄着拿走了央生桌子上的酒,央生又要了一瓶。
醉鬼又来拿。
“放下。”央生站起来。
醉汉抱着酒瓶摇头,央生伸手抓醉汉衣领。马胖子上来劝,都是来玩的,别伤了和气。马胖子说今晚所有的酒他请了。
“我女朋友大学第二年来打工,让老板强奸了。”央生擦着眼泪说。
“什么年代了,还介意这个?”
陈小姐跷起腿,黑丝袜紧裹的大腿根露了出来。陈小姐说她是少数民族,从小生长在村寨。那边天是蓝的,思想是纯洁的。青年男女见面看对了眼,唱支歌,钻个小树林。完了各自回家吃饭。所以,性爱有什么呀?
“问题是你介意她的过去吗?”陈小姐拉了拉他的手。
不介意。可是有了隔阂。老板把刘雯强奸后,刘雯当了一年老板的女朋友。刘雯说老板是一个很好的人。央生趁刘雯睡着,上了她的微信,给微信上每一个好友发了一条“约吗”,大部分男性的回复都特淫荡,老板也说约,并订了具体的日子。央生用小号加了老板的微信。
央生的小号是个美女头像,朋友圈里是复制的过去客户的厚实的生活,没有人会怀疑这么个人。央生发一些消息挑逗老板,老板完全相信有这么一位嗷嗷待哺的少妇即将投怀送抱。作为交换,老板也发了一些床照给央生。里面有刘雯。
央生把一瓶酒竖起来灌了下去,呛到了,喷出一大口。
“我们钻小树林吧?”
陈小姐在唇边竖起一只手指“嘘”了声。
马胖子过来问央生聊什么,喝好没有,央生跟他道了谢。结账时,马胖子跟保安吵了起来。老板擅自抬高酒价。马胖子叫嚷起来,保安甩了他一个嘴巴子。马胖子恶心得不行,要不是他们拦着,他的保镖就把酒吧砸了。
老板说马胖子的爸爸利用职权谋私,每半个月带一个女人来消费,从来不给钱。说得马胖子脸都变了。
回去天还早,不到九点,无人岛上手机没信号,他们房间的电视也没有信号。央生订的是标准间,还空着一张床。马胖子和保镖在大套间睡,所以酒鬼跟央生住同一间。
都没吃晚饭,陈小姐和霍君去厨房煎了蛋,配着吐司面包给大家吃。面包吃完,有了睡意。央生当众表演了人民币砍面包片,像是切菜。
霍君先回去睡觉了。马胖子起哄要央生去霍君房间睡。他们推搡着把央生弄到了霍君房间。央生问,那陈小姐怎么办。马胖子说,霍君一个人怪寂寞的,陈小姐就交给我们了。霍君是个电影投资人,身上透着浓郁的玫瑰花香。她问央生想演她投资的电影吗?央生反而腼腆起来,站在门口抽了支烟,没接话走了。
房间里面都差不多,央生高中时候来得最多。那时他喜欢贴在门上听房间里的动静,除了女人精神分裂般一个人叫个不停,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央生到天台吹风,老板和刚才的保安都在,似在窃窃私语,走近了,原来是争吵。
保安问央生喝好没,看起来保安和老板动手了,老板的脸破了,涌出的血暂时冻住了。央生问你们在这吵啥。老板冲他笑笑,下去了。
保安叫何极宝。何极宝说他是个武痴,会一百多种拳术。在何极宝的老家白虎镇,每个人都懂功夫。
“你懂功夫吗?”何极宝问他。
“懂一点。”
“在老家,只懂一点功夫会被打死的。”
“所以你躲这里。”
何极宝正色道,在老家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用功夫打死人警察都不管,白虎镇有自己的监狱。要是两方起了恩怨,一方必须打死另一方,不然也会关进监狱。
“功夫乌托邦。”央生感叹。
“他妈不信?”
“你小心点。”
“我不小心怎么着?”何极宝盯住他的眼睛。
电话响了,央生难以置信会有信号,接起来才知道是委托人打来的。声音断断续续,问央生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央生说老板没钱。委托人说,那我找你干嘛的。央生说我又不是打手。隔了一会儿,电话里说,搞不定,我就把你和你的侦探事务所告上法庭。央生笑一阵,说那谢谢你。委托人生气了,又半天不说话。央生要挂断时,委托人说,我请别人做,钱你就拿不到了。央生口气和缓,我再试试吧。
现在请私家侦探只有一个目的,看自己丈夫或者妻子在外面干什么。每月一两个这样的人上门,央生的日子才得以维持。
央生的侦查本领是本家二叔传的。二叔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年代,一生游走在山区,像个守护神。山里人结伴进城打工,只回来一个。他们真的会因为伙伴兜里的五十块钱,在半路下手。
老马抱着一箱酒上了天台,问央生大冷天做什么。央生反问他。老马说要结婚了,可是并不了解未婚妻。老马说,完全看不透未婚妻有什么目的。央生想说你这么有钱,是为钱。但是老马先说,又不是为钱。
“试试常温下的啤酒。”老马给央生一瓶。
央生喝了一口,酒精到了嘴里成了冰棍,从喉咙扎进了脑子。
央生、老马喝了起来,何极宝也要喝,老马赶他走。
“我要不走呢?”
“把你扔下去。”央生撸起袖子,两条胳膊早已冻麻木。
何极宝冷哼一声,回去睡觉了。
隔天大早起来,庄园供应早餐不及,陈小姐和霍君下厨做的。
吃过早饭,约好了登山。陈小姐穿着短裙丝袜和高跟鞋,央生问她确定是要登山?陈小姐说,你搀着我。老马和保镖、醉汉、霍君都在后面跟着。无人岛的山上原本要建亚洲最大的野生动物饲养场,这两年游客少,项目搁下了。山路修过,沥青路盘旋而上,可以开车爬。半路上跳出灰茸茸的兔子,逗得陈小姐追赶。树林冒出了一只大熊,兔子和陈小姐掉头跑。
脚下一滑,陈小姐两只手护着脸往山坳里滚。
央生跟过去已经晚了。
斜坡足有三米,陈小姐自己上不来。央生他们也下不去。树枝上挂着一条绿蛇,竹子模样,吐着信子往下游。醉汉说蛇颜色越艳,毒性越大。老马让保镖下去救她,保镖犯了难。
央生滑了下去,山坳比他想像中的要深。一瘸一拐走近才知道原来是条死蛇。
老马问他们怎么上来,央生试了试,冻壁滑不溜秋,往上爬是不可能了。他坐下抽了支烟,决定带着陈小姐下山。
陈小姐头晕得厉害,央生背着她下了一段路。鼻子像是抹了清凉油,他招呼陈小姐给他擦鼻涕。陈小姐说没有手绢,央生说什么时候了,用袖子。
“怎么不用你的袖子?”
正穿行在一塌糊涂的林地中,埋汰的积雪和枯叶在脚下碎个不停,俩人忽而失重,摔到硬邦邦的雪地里。
“主啊保佑我们。”陈小姐双手合十祈祷,“我妈妈是个信徒,早知道我跟她学学怎么和主交流。”
“我感觉迷路了。”
两人坐在一根笨重的折枝上,陈小姐荡悠着腿玩。央生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
央生摸着她的丝袜说,这么薄还不冷。摸完又往上摸,陈小姐一把握住他的手。
“我未婚夫会来救我的。”
“未婚夫?”
“老马。”
“那是你未婚夫?”
央生想起昨晚老马的话,想问陈小姐嫁给他有什么目的。可是这跟自己也没关系,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倒是陈小姐问,“你有事问我?”
“钻小树林吧。”
“为什么?”
“唱山歌,钻小树林啊。”
“你还爱着那个刘雯,跟我钻小树林,算怎么回事?”
“你爱老马吗?”
“不爱。”
“不爱为什么嫁?”
“适合我嫁。”陳小姐挑着眉毛说。
央生脱下大衣,给陈小姐裹上。陈小姐脱下来。两个人接吻了。央生的指尖触碰到陈小姐任何一个部位,陈小姐都要叫一声。像是高中时候贴在门上听到的,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积雪上踩出了干巴巴的脚印。
央生身体冷了下来,陈小姐的身体是滚烫的。她缠着他,有那么一刻,是冰消雪融的错觉。央生本来还想聊些别的,他对于陈小姐也是完全不了解的。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口,陈小姐往手掌吐口水,在胸口抹匀了。赤身跪到雪上,把胸口迎了上去。
央生第一次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呻吟是何种表情,能想到的也只是老板床照中的刘雯,两个人也在这片树林中有过一次。两种表情精致地重叠在一起,像是突然懂得呻吟了。
他颤抖了一会儿,世界一帧帧往身后退去。像是昨天泡温泉,赤身裸体离开那一池滚烫的热水。
她的一双手往雪上抓个不停。
他粗鲁地捂住她的嘴,又往胸口抓去。她的胸一直在跳,涂过口水和体液的地方结了嘎巴。
她松开了雪,圈起他的脖子。在她的强势下,两个人耳鬓厮磨一番。他的身体绷紧了,他想直起身。她紧紧圈着他,用舌尖戳着他的耳孔。
他松弛下来,意识溃散。
洁白的雪压垮了枝头,忽而坍塌。起风了,他的背上沾了一层雪沫。他像个铜雕的骑士,受潮了,蓬松了;像个石像,风蚀了,破裂了;像个蜡人,熔化了,分解了。
他的唾液涂满了每一个地方。
她骑到他的身上,像一匹踏风而来的骏马。
他的手臂冻住了,任何企图都能让他失去一双手臂。
他的手臂落到她的胸口,他反身上了马。
职业的缘故,他拍过太多男女情事。快门声,像是上马的这一刻呼啸在耳畔的风,一双双表情错愕的男男女女就这样留下了永恒的瞬间。
陈小姐举着拳头打他的胸肌。
他一只手捉住陈小姐的两只手,按在陈小姐头顶上。
山下的海水咆哮起来,一匹骏马穿行在山林中,缰绳断裂,撞到了大树上,山顶雪崩。
回到萧索的住处天已经黑了,老马和保镖出去找陈小姐,还没回来。
央生回房间,醉汉他们不在,钥匙也不在。
他去找老板,老板和何极宝在大堂摔杯子。
何极宝威胁说要一把火烧了庄园。
老板一脸假笑:烧了吧,反正合同到期了。
并没人拦他俩,央生问怎么了,何极宝说打工半年,老板一分钱没给他。老板拿出一张纸说,签了字的,只尽义务,不谈回报。
何极宝说,你马上就溜了是不是?
老板捧腹大笑,和昨天见到的斯文人天壤之别。
央生拿了瓶酒走了。从一楼公厕的窗口钻出去,顺着排水管往上爬。在二楼有一间坏掉的窗户,他从窗子进了房间。环顾着四周,布置没变,空调也是坏的。他和刘雯在这里住过。
他披着毯子一口口往下咽烧酒,睡了过去。
门板外跳出几声空洞的声响。他看看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挨个门敲。”陈小姐扑上来。
他咬住陈小姐泛紫的嘴唇。
“这样对身体不好。”
“那……”他把手放下,和陈小姐在床上躺好。
“聊聊天。”
酒店只有一楼供暖,其他的楼层近几年没人住。陈小姐枕着央生的胳膊,手摸着央生坚硬、光滑的腹肌。陈小姐说我喜欢有腹肌的男人,央生说可惜你未婚夫没有。
央生一直没敢睡,他忽闪着双眼在黑暗里想着心事,有些怕老马知道陈小姐的事,也实在不想因此改变陈小姐的人生。下半夜他把陈小姐叫起来。陈小姐回去和老马睡了。
第二天霍君心事重重,乘坐最早的一班轮渡走了。剩下的人照旧吃吃玩玩。晚上他又顺着排水管爬到二楼。有些期待陈小姐再来,也不想陈小姐再来。就这样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见似有似无的钥匙撞击声。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又昏睡过去。
醒来,感觉到了这一天的不同。披着外套推门上阳台,阳光混杂在鸟鸣中喧叫着,散了雾霭,硕大的厚厚的雪花伴着风声上了阳台,像是火种沸腾起来,往脚下看,老板的尸體已经僵硬了。
阅历让他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他用外套裹住手,检查老板的尸体。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死亡时间可推断是昨天晚上,他睡着了之后。
他房间的门是反锁的。
丁照悦穿西装打领带坐在门边的圈椅上,把三张牌翻开,牌面是一对2,外加一张10。他慢条斯理把啤酒倒进酒杯,呷了一小口,用手绢擦擦嘴,凉爽不少,又开了瓶新的。酒吧在地下室一层,灯光偏暗,对面的王锤子翻开了一对7。
王锤子瞅着丁照悦把名字签在欠款上,端起瓶子跟丁照悦碰杯。“可以了,一晚上四万。”
丁照悦笑着摇摇头,像个谦谦君子。新开的啤酒泛起沫子,涌出瓶口洒到了地上。
方才的投入使得汗水遮盖住了眼睛,用手绢抹着眼睛往厕所走,脚下沾了啤酒沫黏黏的。镜中是老去的自己,发际线比去年高了,夸张的抬头纹上面光秃秃,一张老脸得了肝病般暗黄粗糙。在女儿的课本上见过这种景致,与水土流失的黄土高原如出一辙。
高脚凳子上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一个戴眼镜,穿着宽松的短袖,下身是裙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另一只落在地上。相比戴眼镜的姑娘,另一个乏善可陈。他从厕所回来后冲王锤子挤挤眼睛,说着赌场失意情场得意的话,拿起两个杯子一瓶酒坐到了姑娘跟前。
戴眼镜的姑娘留着短头发,橙黄灯光下面容姣好。她用手扶了扶眼镜,说没要酒。
“我请。”丁照悦把杯子分别摆在姑娘胸前,倒满。
两个姑娘都没有主见的样子,丁照悦问她们来岛上散心吗。戴眼镜的姑娘盯着脸前的酒杯不说话,另一个姑娘说,我们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丁照悦重复道,“来我这里打工吧。”
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回答。问起名字,戴眼镜的姑娘说叫刘雯。丁照悦盯着刘雯胸口看了会儿,又倒酒,看刘雯裙摆下修长的腿。
“你们多大了?”
“我二十,上大一。”刘雯说。
“正是好年纪啊。”丁照悦挥手叫保安来把空调温度调低。
他对于发号施令有种孩子式的满足感。过去和王锤子开长途车运西药,上了高速,他仰躺在座椅上,细心地指挥着同样经验丰富的王锤子。王锤子也不急,只是嘴贫得厉害,两个人说说笑笑倒也不闷。后来有了机会,俩人抵押了房子,合伙接手了大福岛的庄园。他和锤子摇身一变,都成了老板。
“我带你们岛上转转?”
“不去。”刘雯拿出一把零钱问丁照悦,“够不够酒钱?”
“不够哦。”丁照悦指指桌上的酒水单,价格贵得吓人。也是故意抬高了酒价,原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消费的场所。
刘雯把零钱收回。丁照悦微笑着跟姑娘又聊了几句,俩人爱搭不理。他喊王锤子坐过来。另一个姑娘嚷着回去睡觉,丁照悦拉住起身要走的刘雯。刘雯高他一头。他早年间相对象,女孩总像这样矜持着坐一会儿就走。现在有钱了,情况该是不一样了。他问,“你怕我们吃了你?”
“走吧雯雯。”姑娘唤她。
“你先走吧胖子,丑人多作怪。”他骂道。
姑娘赌着气走了。刘雯喝光了桌子上的酒,他才放她回去。
隔天餐厅碰上,丁照悦把刘雯面前的卷饼收走了,带着她到一间欧式宫廷风格的套间,要了一桌子荤菜。
“穷家富路。”丁照悦坐刘雯旁边。年轻女孩的腿总是胖瘦相宜,膝盖上点缀着疤痕,竟也没脱离淘气。他想伸手过去捏一把。
“我可没钱吃你这么多东西。”
“没钱留下打工。”
“不留。”
“吃吧,跟我女儿差不多大的年纪,我请你。”
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另一个姑娘也不争气地伸筷子夹菜。
“为什么离家出走,说说,咋想的。”
“待不下去了。”刘雯把筷子按在眉前,想了会儿说。
“跟家长闹矛盾?”
“我们家喜欢比孩子。”
丁照悦露出一嘴洗褪色的烟熏牙,一脸微笑。他不拿孩子比,可是女儿最后也没有跟着他。回家是凌晨,没有去买女儿点名要的米老鼠抱枕,开门声很小。他蹑着手脚进了女儿房间,没有开灯,就坐了会儿。隔壁是他的卧室。他把外套搭在肩头,推开门,黑暗中的呼噜声吓了他一跳。开灯,是个从梦中醒来的白胖子。白胖子下了床,眯缝着眼睛找拖鞋。他要转身逃跑,脚定在地上,迈不开步子。
白胖子把他压在地上,惊醒了老婆,老婆叫喊着,隔壁的女儿吓醒了也上来劝架。他感到缺氧,一阵阵晕眩,很快昏迷过去。醒来后和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女儿牵着老婆的手一起走了。
这几年总是想起这对背影。
刘雯吃完饭,丁照悦把胖姑娘交给王锤子,自己带着刘雯四处参观。他握着刘雯的手。刘雯挣脱不开,紧握着拳头。脚下山石经受风化,裂出一道道整齐的缝。大福岛沐浴在盛夏的阳光下,阳光摸起来像是交响曲,洒过植被茂密的坡面、断崖、绿绒绒的山谷。枝叶一面亮晶晶,一面灰蒙蒙,树根暗无天日却同样分享着藍天白云的想像。
“谈过男朋友了?”
“谈过一个。一米九的个子呢。”
氛围适合亲嘴,他拿不准。低头看刘雯的脚,束缚在黑皮凉鞋里的一双鲜嫩的脚。小腿细挑,笔直,腰身轻盈,宽松短袖的背面看得到胸罩带子勒出的痕。
“办过事了?”他肆无忌惮笑起来。对于一米九嗤之以鼻。
“什么?”刘雯一张脸涨红,“发生过关系。”
“学生妹抓得紧。”
看得出来刘雯生气了,她快步走在前头。他跟了几步,问留不留下打工。知道也是白问,不过他不在乎。缺少父母庇护,总是被个子高的欺负。现在人到中年,最不愁的就是得罪人。
“我们分了。”晚上在酒吧喝酒,刘雯说起了一米九的男朋友,“脚踩两只船,来这之前我去找他,他找了个一米五的女朋友,哈哈哈。”
“一米五,跟我一边高。”他又端详起刘雯的胸,高出领口的两抹白,倒酒时用肘子轻轻碰了下,不坏。
“得了吧,你也没那么矮。”
他问刘雯一会儿想吃什么,刘雯说不想吃,劝他别浪费时间了。
“我还不上你的饭钱。”刘雯说着解下手腕的银链子,交给他。
“我还在乎这个?”
经历过缺吃缺穿的年代,家里人多,父母顾不上管。是有点羡慕有条件任性、离家出走的孩子,完全地摒弃父爱,也摒弃母爱。
“我们明天就走了,你收下吧。”
他接过链子,富有耐心地绑回刘雯腕子上,又叫酒保拿了沓钱。他依然带着乡下人的秉性,典型的不占便宜就是吃亏。刘雯推迟着不要,他硬塞到她手里。精神上的贵族,即使落难,也要保持体面吧。他对刘雯多了空前的好感。
送刘雯到了房间,两人站在走廊,沉默了会儿,丁照悦问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刘雯说好啊,就光坐坐。
刘雯径自坐到他的床上。房间收拾得很利落,刘雯看窗台上一盆开的谨慎的君子兰,很耐活的一种花。丁照悦拿了瓶冰冻的红酒回来,用手绢擦擦瓶身,坐到刘雯边上,把酒放到茶几上。
他拔了瓶盖,扑上去亲了几下,性急,亲得很乱,哪里都亲,又哪里都没有亲完整。刘雯喝了红酒,脸色红润。他说了几句话,把她按倒了。脱她衣服,她不让,用手护着胸。他嘴里说着好听的,把一辈子的花言巧语都用上了,冲着她的裙子说了一百遍喜欢你。她说要走。空调刚开,室内尚闷热。
“没事,衣服都脱了,我挺喜欢你这样,玩次没关系。”他像饱和的气球。当了老板之后,乡下带来的黑色多少在脸上稀释了。炎黄、干裂的一张脸,多么需要雨露。
“不行。”
他拦腰抱住她,脸正好贴着她胸口,猛地把她压到床上。
“别走了,没事,喜欢你……”
他拿起茶几上的红酒,对嘴喝着,一寸寸盯着刘雯洁白的肌肤,把刘雯胸罩推上去,黄蜡蜡的手指划上光滑的胸,指尖最后留守在丛林处嬉戏。
玻璃窗外的夜空是一锅彻头彻尾焦了的米饭,又黑又实。
他把她的短袖扔到一边。摸短头发,齐刘海,淡淡的眉毛,黑边塑料眼镜。
“别动。”她护着眼镜,不让他摘。
她坐起来说你再这样我走了。他空出的手往耷拉在刘雯脚脖子上的长裙摸索,她又挣扎了几下,咬着嘴唇哼哼几声便任其摆布。半夜起来上厕所,他掀开毛巾被,把她摸醒了。太阳没出来,世界泛着蓝光,凉爽异常。
她在岛上住了四天,学校开学后,回去了。他给她钱,她推迟着没要,说这样成了你嫖我了。感觉她很早熟。每个星期五下午,她总能坐船来,星期天早上再回去。有时不来,但间隔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星期。她不按时来,他也会催。
他爱收拾,把他们住过的房间收拾利落了,躺在床上回忆。不是连衣裙,就是一个裙子,上面是个大T恤衫。说了什么真记不住了,肯定是喜欢你之类的吧。
带她坐轮渡上对岸逛街,酒吧、影院、树林,脱光了,用手机一张张拍。她很听话,相好了之后,说什么都听。她也真当他是爱人了。
他当老板以来,同不少女性发生过关系。可是刘雯这般素质的,还是第一次遇到。高挑个、细长眉眼、细腰,脱下衣服才知道是人间尤物。要不是虚长她几十岁,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刘雯的出现,多少平复了他婚姻的痛苦。他讨的老婆,自己是极不满意的。可是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像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竟活生生爱上了女儿。现在女儿估计都有这般年纪了吧。
刘雯喜欢花花草草,每次都抱来一盆花和一行李箱黑土。她把花摆在每一个房间阳台上。她对于性有种处女式的保守。非性冷淡,从不主动。他要她骑到上面,她扭捏着。他在床上也爱发号施令,恍惚中有了监督自己女儿喝牛奶的错觉。换她趴在床上,他从后面抱着她。他跪在枕头上,依然矮一截。自卑与自大都不是与生俱来的,他脑子里晃动着那个一米九的男朋友。
有次他盘腿坐在床上打牌,袜子味很重。和刘雯好上之后,他是有些不注意形象了,头发有时日没剪,盖着额头,是有些着急。她趴在他肩头看,输了几次,挥手让她走。王锤子他们几个掐着牌斟酌着打,他嘱咐王锤子带她到个空房间等着。
俩人在隔壁胡闹半天,王锤子回来后说,“我以为瘦成这样的女孩贫乳呢,刚才摸了一把,不是那么回事。”
他把一对2外加一张10扔到床头。
他太清楚她的身体了。
下午他疏远了她,同王锤子躲在海岸钓鱼。她从餐厅打了饭给他送来,自己掀起裙子坐上竹筏踩水玩。
“怎么赶都赶不走了。”他嘟哝了一句。
她愣愣地看他,他仰躺到沙滩上,用手臂遮住眼睛。
王锤子笑着拍拍她的肩,“输急眼了。”
“你再赌钱,我们就分手。”刘雯哭了,“真是遇人不淑。”
“找你一米九的去。”
王锤子把刘雯搂到怀里,像哄自己的孩子那般,“他不会说话,别气。”
老丁在烈日下眯缝着眼睛,幽幽道,“你会说话?”
“我說你这人,我为谁呢?”
刘雯从拖鞋抽出脚,光着的一只脚在他头上晃了一阵。恶作剧般一脚踩到丁照悦鼻子上,逗得王锤子哈哈大笑。
“咱不理他。”王锤子递给刘雯竿子,“教你钓鱼。”
刘雯把钓鱼竿放在沙地上,向阳的这片沙滩未经开采,远处的白色浪峰一波波往岸上爬,碧蓝的海水潜藏暗涌,浅海浴场同样深不见底。
丁照悦翻个身从沙滩上起来,拍打身上的沙子。随波逐流的竹筏在咸腥的海水中浮浮沉沉,岸上灰灿灿的沙子触手,精致得可爱,再远一点是浴场边缘卖雪糕的亭子,建了一半的广场的反光物都在掉漆,马路牙子经典的残破不全,历经了雨水的树木焕然一新,最远处山坡上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搁眼睛里成了一刷子绿油漆,穷尽所及只看见庄园的天台被横空切了一道,浮在原始森林的上面,像是危楼盖在天边。
刘雯走后,王锤子挤着眼睛说,“她就是年龄小点,皮肤比较紧致。”
刘雯最后一次上岛,和何极宝同船。本来没打算留下何极宝,岛上也不缺人。何极宝说不要工薪,只求一日三餐温饱,差点跪下,哀求道救人救急。丁照悦答应了,还坚持给了一笔钱。
刘雯坐着看丁照悦和王锤子打台球。
“我真讨厌酒店里的勾当,小姐的奶子都麻木了。”王锤子嘻嘻哈哈,一杆打进一个球,“还是雯雯的新鲜。”
刘雯红了脸。
“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有那精力多在管理上下功夫。”
“要不我出一半钱让你打理吧。”王锤子清空了桌面,冲刘雯挑眉,“你男人又输了。”
“他玩不过你。”刘雯说。
丁照悦手抖着从网兜里把球一一掏出,摆好了,等着王锤子开球。
“一把一结哈,你都输多少了。”
“我还赖你?”
“你说呢,我这个季度的分红哪去了?”王锤子问。
丁照悦把杆子放回桌面。
“你再瞅我!”王锤子也把杆子放回桌面。
“不玩了。”丁照悦说。
“你别多事。”王锤子指着站起来的刘雯嚷。
王锤子来岛上度假的小儿子口齿不清说着什么,哭了起来。刘雯过去哄他,小儿子眼窝很深,似有外国血统。小儿子哭着冲丁照悦鹦鹉学舌道,你就是个骗子。丁照悦离异,盘下庄园的本钱除了卖自己家的房子、贷款,还有一部分是王锤子出的。和王锤子口头协议过盈利四六分成,可是毕竟没有正式签合同。丁照悦突然扬手打了小儿子一个嘴巴子。
俩人初中便同桌,这还是第一次动这么大火。
“都是大人教得好,你看我是骗子吗?”
王锤子猛地扑倒了丁照悦。丁照悦眼睛似乎眯成了一条缝,带着打肿脸充胖子的喜感,领着刘雯回了房间。
刚到清明,天气还有点冷。刘雯穿着大街上普通女孩的衣服,有点土。
“我不想玩。”她说。
他给她脱衣服,脱完粗鲁地把她的腿岔开。
“我要去洗澡。”
她洗的时候他跟去一起洗,抱着摸了会儿,她回头亲他。他让她坐到洗手盆上,洗手盆不平。她两个手放在身体后面,腿放在两边,他站着,身高刚好合适。想来是来同他分手的吧,她已经找了个私家侦探男朋友。
刘雯不说话,站在窗口看着雾霾里群星暗淡的长空,长空下铁青色的海面是儿时的溜冰场。
刘雯睡下后,他坐到阳台上喝酒。快天亮了都没喝下几口,从保险柜拿了捆好的钱,用手绢包着放进了刘雯行李箱。
隔天一早刘雯走了。王锤子到处找他的小儿子,后来庄园的保安何极宝说,溺水了,尸体飘走了。
丁照悦觉得花在何极宝身上的钱值得。
岛上有了命案之后,游客少了。当王锤子以醉汉的形象出现在大福岛的那刻起,或许,丁照悦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了。
山阴处的冻雪是一块烤焦的白猪皮,四周或苍老或翠绿的松树柏树是没刮干净的毛。霍君踩上风干的咯咯作响的白雪,突然感觉到舒适。庄园的保安何极宝拿来了滑雪板给她,搀扶着她一路走上白雪皑皑的坡面。她感叹着许久不做户外运动,跟剧组走青藏线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那会子她是比现在勇敢的。她滑了出去,脚下雪花飞溅,有了片刻飞驰的错觉。停稳后摸了摸胸口,小心地喘了起来。
“这边真适合散心,你喜欢吗?”她摘下遮阳镜。
何极宝随着她四处看,想了会儿说,“喜欢西藏。”
“你也去过?”
“学了一套失传的喜马拉雅刀法,那边环境还要好。”
西藏?不想再提。她在无人区一待半年,导演编剧演员全都有正常的需要。她也有。嫁人之后,当群演的事,都厌恶提及,甚至有横店的朋友找她评价电影都反感。又摸了摸胸口,世界上真有活菩萨的话,她只希望能听见她的全部心声。“下山的时候师父用三根银针封住了我的穴位,飞不起来了。”何极宝平伸两只胳臂,作势飞翔。
霍君想笑又笑不出来,跟走来的老板打了招呼。
老板杵在原地彬彬有礼道,价钱变动了。
她又把眼镜戴回。“一直变一直变,我去别的地方取景也一样。”
“都可以。”
“也是免费给庄园做做宣传。”
“真无所谓。”老板笑笑说,“我到期了。”
她从老板的目光中看到了贪婪,从第一次登岛谈起借场地拍戏的事,她就看透了老板这种人。也是耐不住寂寞,都踩住青春尾巴了,反而想自己投资弄个电影,当一回主演。人生多么滑稽。跟老公说起,老公也不反对,只是资金上紧巴一点。可以的话,七十分钟的谋杀戏都发生在这个庄园里。空间越小,所需要的压迫感越强,戏的效果也会越好。
“你非要这样?”她问,语气是轻蔑的。
“看你怎么发挥了。”老板不避讳何极宝在场,笑声愈发淫荡。
她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他,一字一顿说,“你永远别想。”
老板走后。她撑着雪杖猛地冲上那块坚硬的白猪皮,脚底的灰白色冻雪摩擦出涩涩的钝响,她想到了皮肉下涩涩的肿块。像儿童学步,像老汉醉酒,忽而一头栽倒了。何极宝扶她,拍她身上的雪,拍到胸口时,她两手抱住了自己。
“别这样。”声音从她牙缝挤出。
何极宝有些莫名其妙,张嘴要问,又乖乖闭了嘴。跟随霍君在向阳处的石椅坐下,认真地看着霍君解下双板。
“那边有什么。”她伸展着两条腿,累了。
“哪有什么?”
她盯着茫茫大海说,“再往前一千海里,有一座哀蚊山。”
什么意思呢?她也不知道,嫁了个贪慕虚荣又有钱的老公之后,她变得故作深沉。哀蚊山原本是说那座山到了秋天,到处都是蚊虫尸体。过气就是死,她掩嘴笑。
她问何极宝梦想和原则哪个更重要,发现何极宝嘴笨得厉害,偏她想找人说话遇见个闷葫芦。
“熊。”霍君指给何极宝看,滑雪场对面树丛跳蹿出的一只大灰熊。
“不攻击人。”何极宝说着还是扶霍君起来。
除去双板,滑雪鞋有些笨。何极宝要背着她走,她说不连累你就好,然后上了何极宝的背。
“你的肉很结实。”霍君抓抓他的胳膊。
“我会一百多种拳术。”
丰腴的小花猫从松树上轻盈地跳下来,吓得霍君在何极宝背上一阵痉挛。待看清是只猫,愣了几秒,花猫绕过大灰熊跑进树丛。山下的密林中,隐约可见陈小姐往胸口抹匀了口水,赤身跪到雪上,胸口冲着央生迎了上去。
“你觉得男人都喜欢乳房吗?”霍君拍打何极宝后背,让他停下观摩。
“我喜欢你的眼睛。”
“为啥是眼睛?”
“和我姐姐的很像。”何极宝也跟着看陈小姐,霍君捂上了何极宝的眼睛。
她骨子里还是个演员,方才人家说像姐姐,这就给他把眼睛捂上了。
何极宝说自己跟着姐姐长大,姐姐嫁人后也把他带到了姐夫家里。他每次在外面打架,姐姐都会看着他,什么也不說,只是长时间看着他。直到他心慌。他说刚到无人岛的那个晚上,庄园的葡萄架上缠满了白炽灯。站在葡萄架下回望轮渡,轮渡像冻在了水泥场,一动不动。走前他往姐夫家里扔了一把火,姐姐姐夫也是这样一动不动。他的家像是轮渡上亮着火红色的灯。
“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你,今早上看见你的眼睛又想起我姐姐了。”
“你真杀了人逃到这里?”霍君从何极宝身上下来。
“你可以去告我,我不怕。”
霍君扭脸看林中小马驹和小狮子的温柔厮杀。光天化日下,两只野兽在雪地肆无忌惮地腾挪、啮咬。一只绰约,一只雄健,相濡以沫。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何极宝摇头。
“我要走了。”霍君走出几步,回头说,“我也跟你说个秘密。”
“你可以报警,也可以告诉别人。”何极宝站在原地。
“我有乳腺癌。”霍君一只手按住胸口说。
见何极宝往她跟前走,她后退了几步。
“你怕我?”
“左边的要切掉。”
霍君小跑几步,回头看看仍原地不动的何极宝,也不跑了,踩着咯咯响的白猪皮一个人往山下走。
回了房间,霍君对着镜子吐了口气,为自己刚才反应过度难为情起来。她一件件脱光了衣服,镜中女人体态婀娜,亭亭玉立,只是可惜了。她揉了揉里面的肿块,每天都在变小,似乎是跟她合作了。
撒了一包玫瑰花片进去,把自己泡进浴缸中,在氤氲雾气中舒展着四肢。听到敲门声,她探着脖子看了看浴室外面。老板推门进来。老板像是过去横店遇见的戴着假发的制片人,笑眯眯地背着手走来走去。
“是有台词的。”她激动不已,捧着本子读了又读。台词再长些该多好,实在太好背了。
“想得怎么样了?”制片捧住了她的手,连同剧本一起捧着。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她还不懂得这个世界。制片的厚嘴唇像是在她唇上盖了个章,盖在脖颈上,胸口上,一路盖下去。
“你滚远点。”她跟老板说。
老板插着兜看了会儿,一双黄澄澄的手从兜里摸了出来,摸到了她的嘴唇,脖颈,胸口,还要往下摸。
她站了起来,甩了老板一个耳光。
老板把她抱起来,抱到床上。她配合地躺好了,那天检查胸口,也是这样。医生隐在口罩后面的嘴动了动,说切除。
“全部切除?”她一直到高中都分不清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想到切除,她纠结着这该是哪种变化。
她打听到一些偏方治癌,每天自己涂抹好几遍,医生举着拍的片子说,心态好是必须的,但是肿块没有变小。
她问制片人究竟能不能演一次女一号。
制片人说拍的是网剧,为了点击率女一号必须是网红演的。
这个逻辑多怪,不演女一,怎么变网红。她有些较真,抬手捅了捅早就失去耐心的制片人。他从床上坐起来,掐了烟头,一只手在她胸口抓来抓去问,还想吗?她打掉他的手,警惕地看住他,坚决不。他真生气了,抓着她的头发说,你喜欢演,就在床上当女一吧。
他还真要去拿摄像机,隔天她用针扎人的事传得剧组人尽皆知。
那几针扎得雨点般密集,自问有些过分了,他捂着太阳穴挣扎着要起来。起先还以为是把被子蒙在他头上,所以才老实了呢。像是演清宫戏时,贝勒爷把鸟笼上的布罩放下来,金丝雀瞬时安静了。她坐在床沿,看了会儿,伸手摸摸,尸体是从脚开始凉的。
她苦心孤诣要弄一个谋杀的戏,现在谋杀有了,少一架摄影机记录下来。死去的也并不是她剧本中的制片人。
晚饭时餐厅供应了自助餐,她每样都尝了下。这感觉不坏,尽管她的味蕾退化了。过去,为了晚上拍戏不困,常吃刺激性食物提神,使得她的口味异常重。
何极宝端着餐盘坐她对面。
“我明天就走了。”她说。
“我明天也想走。”
“去哪儿?”
“还不知道。”何极宝顿了顿说,“工钱还没结。”
霍君用小勺子一点点把红辣椒分离出炒土豆丝,“你是为什么……算了。”
“为什么杀人?”何极宝用手指捻住霍君的红辣椒,放进嘴里。
“你别这么鲁莽,外面说。”
残缺不全的日光灯环绕着室外,再往前走,世界漆黑一片。枯萎的葡萄架下,风像野狗,咬得人浑身抽搐。她的风衣鼓了起来,映衬着不远处墙皮上发育畸形的灵怪的影子。何极宝说现在黑暗中,他又看见了姐姐的眼睛。姐夫一直打他,也打姐姐,姐姐喝农药的那个晚上,温热的水往何极宝身上喷,头顶的灯泡黑了,他以为自己瞎了。血一点点从他圆脸上退去,在下巴上聚了一大滴。啪嗒,血掉到地上。姐夫也倒在地上。他扔了刀子,一路乘船到了无人岛。站在葡萄架下回望轮渡,轮渡在大海上一动不动。他姐姐姐夫也是这样一动不动。
“現在大海和轮渡都在脚下,姐姐的眼睛也在跟前。”
“别,我结婚了。”霍君推开他。
何极宝领着她走出葡萄架,沿着残墙、土路往酒店走。她想去天台看看庄园的全景,何极宝说夜晚什么也看不到。
“来这儿之前我想自杀。”霍君闭上眼睛,泪珠掉在了风中。
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冲着轮渡该在的方向挥舞着,何极宝像个刚出现第二性征的男孩,充满着热情和活力。“提前告别,明天就不送你了。”
“我在重新考虑,要不要自杀。”黑暗中的笑容该多模糊。
“好好活着。”
她解开米黄色大衣的纽扣,里面什么也没穿。她握住他的手,摸上坚硬的乳房。何极宝一把握住了她的肿块。
“你死了我会陪葬的。”
“别说傻话。”
何极宝走了。好像说话用了很长时间,像小船像镰刀像细眉的月牙儿在夜空中一点点溃散,直到夜色像天燃气喷着蓝幽幽的火苗。她点上支烟,想像着黑暗怎样摧残这张笑脸。二十来岁当了演员,三十岁嫁了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吃穿不愁,现在又有资金投拍电影。别人看来她有多风光呢。女人啊,最丰满的地方总是最先干瘪,最在乎的也最先失去。看透才好。她捏着烟头点上另一支烟,火红的小点把黑暗戳疼了,在她眼前眨了一小下。
两条腿分别喂了柠檬,酸涩不已。她弯了弯膝盖,踩灭了最后一支烟。太阳犹豫着最后还是露出了一只眼睛,蔚蓝壮阔的海面,白雪压头的枯枝林木,青灰色的群山,浓雾升腾的山顶,浮云蓝天尽收眼底。
“天快亮了。”央生轻轻吻她眼睛,把她吻醒。
她支着头看了会儿,翻个身抱住央生。
央生十个手指像弹钢琴敲打她的小腹,很快游走在白净的河滩上,岩洞口汩汩淌着水,打湿了茂盛的水草。她捧住央生眉眼不清的一张脸。央生巧妙地叼住了她的唇,两手肆意抚弄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她皮肤干净,几乎透明,嘴唇是可人的粉红色,他一口口吃着。
她一把扯掉了假发,真实的马尾,一度小心翼翼隐藏在芭比娃娃一般的发套下。她伸着手在暗夜里摸索,摸到了开关,开了灯。光线刺下来,像要整个灌满岩洞。
“和老马怎么好上的?”央生倚在床头抽烟。
“我穷。”她埋着脸说。
“怎么认识的?”
“别问了。”她坐起来穿衣服,“我阿哥给他做保镖。”
“是你阿哥?”
她冲他点头,想让他多看一会儿她的黑头发。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戴上假发,开门走了。在楼梯处,遇见了从天台下来的霍君,她一下子反应过度,叫了起来。霍君也跟着她叫。叫完,冲霍君笑笑,一同下楼,各自回了房间。
她和老马住外间,阿哥住里间,没有门,一堵墙隔开了整个套间。她打量了会儿,在床沿坐下。老马睡觉跟死了一样。她摇头笑笑蹬掉了高跟鞋,一点点往下褪黑丝袜。
阿哥从里间出来,给她倒了水。阿哥的眼睛盯紧了她的腿,问她干吗去了。
“钻小树林。”她欢快起来。
大学时候给一家杂志社写诗歌,要贴她的照片。她头一次拍艺术照,露出的就是这样表情。
阿妈问她,写诗歌灵感来自哪儿。
“诗灵神授。”她说。
她小时,阿妈就说,大了嫁给你邻家阿哥吧。尽管年纪小,她依然涨红了脸。阿哥来找她,俩人牵手去坡地里割草,回来喂猪。
竹楼的一楼养了猪,常常在圈子里捉迷藏。“小花你好淘。”阿哥蹲下身子托着屁股把她抱起。她身子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化在阿哥怀中。
阿哥的爹送阿哥去参了军,小花进了大学。
诗人,对情感的表达总是最直接。天不亮,女生宿舍门锁着,她从二楼跳下去,坐最早的一班动车去看阿哥。
“阿妈说我们还太小。”她说。阿哥是海军,每次回家穿雪白制服神气着呢。
阿哥松开她,给她倒水,坐回床沿看她。她搞不懂,每次和阿哥见面总要来脏兮兮的宾馆。阿哥盯着她的腿看一阵说,“给你买的好东西。”
她穿给阿哥看,是每个女生都喜欢的丝袜。
阿哥摸了摸她,把她揽进怀中,像小时候那样。阿哥健身上瘾,她摸起硬邦邦的肌肉群,是有些贪婪。她问阿哥能不能拉上窗帘,阿哥说我们小时候不是经常见大人在猪圈里这样。
“阿哥呀,不是每个女孩都喜欢这样。”
也是在认识老马之后,才知道阿哥买的带线头的丝袜有多廉价。
阿哥的爹瘫痪了,阿哥复员,背着爹到她工作的城市寻医。她在一家杂志社上班,兼职翻译诗歌。
阿哥爹爹的脾气好大,谁喂饭他打谁,摔破好几只房东的碗。她抱着胳膊俯瞰一切并不知道怎么办,阿哥回来说找到工作了,给一个官二代做保镖。
阿哥在她的出租屋住,好几次睡一觉醒来,脸颊是湿的。大概阿哥夜里哭湿了枕头。
阿哥爹爹忽然昏迷,她跑去夜总会找阿哥。阿哥坐在老马旁边,嘴里含着烟,一手搂着一个浑身滚烫的小姑娘。她喊阿哥,喊了好几声阿哥才听见。都不敢认阿哥了。
头一次见老马,又高又胖的白汉子。老马比她紧张,除了从裤兜摸钱,话都说不利索。
“老马,怎么能要你的钱呢。”阿哥推脱,手臂爆青筋。
老马坚持要给,阿哥一把捉起她的手,递到老马手里,“还不快谢谢人家。”
阿哥真好笑,吃她的用她的,不谢谢她,反而谢老马。
隔了段时间阿哥带她去见老马,约好了烛光晚餐。阿哥跷着腿坐在旁边的桌子刷股票,老马问她知道水猴子吗。
“民间说法是水鬼,日本叫河童。”老马装模作样品着红酒说。
头一次吃西餐,竟像拱进猪槽。吃了饭,阿哥去开了房间。她坐在化妆镜前梳头发,买了好看的酷似芭比娃娃的发套,把马尾套了进去。
老马敲门,搬着一箱子丝袜进来。老马身上沾满了寒气,一屁股墩进圈椅里,倒也好笑。阿哥陪著坐了会儿,走了。她开了电视,脱了高跟鞋,上了床。老马也不看她,搓着手好认真看电视。
“所以真有水猴子?”她问。
没想到老马是个恋脚癖。口水黏连,她有种水猴子的错觉,仿佛脚上生着蹼。老马很快又像刚进门时端坐在那里,唯一不同是这次赤着身。老马不光喜欢水猴子,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神秘现象都有自己的看法。从物理现象到进化规律,一点一点给她普及。从水猴子讲到了龙,中国的龙像鳄鱼,会腾云驾雾,西方的龙像恐龙,会喷火。
“我觉得吧,我觉得不管中国龙西方龙,我觉得说的都是恐龙,鳄鱼也是恐龙时代产物对吧我觉得。”老马用中指往鼻梁上推了下眼镜,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大腿根,“龙估计是远古人类的恐惧记忆。”
她捂着嘴哈欠连连,怕是老马在酝酿第二次进攻。
后来她在诗里写道,盛夏夜的霜,窗外白茫茫一片,白得像这个苍白的时代。没有界限和内容。比起发声,我更爱牺牲者;比起看见,我更爱鲜花摧残。今夜有多少玫瑰盛开,就有多少情人凋谢。
“你和那个央生干吗去了?”阿哥盯着她的腿问。
“说了,钻小树林。”
老马已经醒了,睁着眼看她半天问她饿不饿。她摇头,或许老马是知道她和阿哥的。她拉了拉老马的胖手,“陪我出去转转。”
上午霍君坐船走,何极宝央生他们去送。她因为凌晨在楼道遇见的事尴尬起来,没有再见霍君。
吃早点撞见了央生,她叼着勺子紧张兮兮低着头,尽量不与央生目光交接。央生一直看她,用眼睛问她晚上见吗。
不见啊。她看看老马看看阿哥,又看看央生。央生起身要往她身边走,她龇出门牙咬得勺子哀声连连。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看着央生忽然想到,终于是把阿妈教的诗记全了。
央生走了。老马交代保镖去跟老板谈谈,给老板汇一笔款子。只要别把老马爸爸的事抖出去就行。阿哥说要抖早抖了,怕是要敲一笔大的。老马恍惚一阵说,形势严峻,还是小心为妙。
吃过早点,她和老马到后山的岩洞溜达。岩洞大概在战争时期存储过彈药,两个大门洞,旁边都是落地窗一般的小门洞,里面四通八达,能开进一辆装甲车。
装甲车?阿哥参军之后,她对军事颇感兴趣。
岩洞上面盖着厚墩墩的雪,山石和野草一脉枯黄,新生的松针泛着绿茬。老马望着深山讲起了物种起源,“人类是一个伟大的存在,不该是达尔文说的由单细胞动物进化的。”
“以你高见?”她挑挑眉毛,语言不通不外乎这样。
“有了适宜的环境就有了人类。”
“哦。”
“就像是苹果核里面的虫子,不是虫子钻进去的,而是有了苹果核有了适宜的环境,就有了虫子。”
“原来不是通过做爱播种。”原始人天天在洞房里,一男一女就是一辈子吧。或许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杂交。她无奈地冲老马笑。老马只问过一次为什么跟他订婚,她说你有钱。老马不信。“我和阿哥过去住村寨,穿丝袜要剪线头。”这么说,老马似乎信了。彼此再无话,老马大概在想山灵,她呢,想着如果真有山灵该多好。
一直到中午俩人都在山的阳面徘徊,谈话琐碎,上句不接下句,靠近一个黑窟窿,大灰熊蹒跚而出,下意识把老马推到了跟前。老马倒也不怕,也不躲。大灰熊半路扔下了不知哪里来的生地瓜,一路走得踉跄不安。有些黑窟窿前的地面明显耕过,不是原始人留下的文明,大概就是岛上的人来开的荒。
老马倒是彻头彻尾的好人,从不逼她。每次发生关系,也都按她要求,洗澡、穿“雨衣”。指挥老马抱了些干柴回来,从老马裤兜里拿出“小雨衣”,灌满了水,阳光折射下放大镜一样点了把火,用树枝架着地瓜烤。族人常常露宿野外,生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她哼哼着山歌用花瓣把地瓜包匀了,问老马香不香,老马点头说香,问老马想不想吃,老马说不想。她知道烤砸了,上学之后再没有过这种生活。
她跟老马回房间看电视,她说爱上了央生。
阿哥进来说老板嫌少,得翻一番。说完看了他俩一阵,出去了。
“我们分手。”阿哥走后,她说。
老马频繁地换着频道,白发苍苍的老人打太极,梳着油头的主持人教大家斗地主,竹竿一样的姑娘为选手灭了灯,仙风道骨的老太太边买菜边念诗,肥骡子一样的歌唱者哭诉自己的梦想,一老一少化了妆准备演小品,九球选手趴在台球桌上,两腿撇得很开,白色母球迅疾击中黑球,在桌壁反弹两次才知道一早打偏了。
整个晚上都没有多少记忆,只是海水涨潮又退了。老马像个瘾君子乞求大烟,眼泪不断往她脸上掉。她仰躺在下面像仰面吐信子的蜥蜴,像晒肚皮的牛蛙,像翻了壳的乌龟。做一次少一次,她想。隔天的雪是来赴一场约会,不是上帝撒盐巴那么急,也不是北国的精灵那么缓。她赤身裸体站在窗前,第一次感到面前的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老板的尸体正处于完全僵硬过后的软化阶段,瞳孔显著浑浊,初步断定死亡时间在三十小时内。央生用外套裹住手,掀起老板灰溜溜的西装,埋进小马甲里闻了一阵,胸膛藏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的玫瑰香。他给袒胸露乳的老板翻了个身,用手指强压尸斑,尸斑完全固定,不褪色。
他个人对于尸斑有种情结,业务好坏全在于对尸斑的判断上。死后八小时内移动尸体,尸斑会发生位移。阳台不该是案发现场,老板是被人移来的。
除了醉酒和捉奸,他以为侦探生涯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在这里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他难以抑制脸上的喜色,从第一天当侦探就盼着大事件。他的手束缚在袖子里,笨手笨脚给老板穿回了衣服。老板身上无打斗的痕迹,太阳穴上一圈密匝匝的蓝点点,另外额头有血坑,那是初次见面央生送的见面礼。死后面态还算安详,甚至微带满足感。
央生房间的门是反锁的。
就这样自己稀里糊涂成了杀人犯,而真正的凶手躲在暗处给他下了套。颇有挑战性。他穿好衣服,手插裤兜来回走了几遍,又重新看尸体。脑壳是囫囵的,脑袋上冒出的血已经跟地面冻成一体。老板怎么来的?这两天身子弱,老板来时央生估计在做一场大梦呢。他举头看楼上,四楼的天台,比天台矮两层的枯得一塌糊涂的梧桐树,又一点点往下看,地上覆盖着纤细的雪,折断的树枝,看不见脚印。
“密室杀人?”他笑,凶手也无非手里多了把后备钥匙。
“还假装是自杀。”他嘟囔,凶手如果懂尸斑位移就完美了。
“较为扯蛋,你要听下嘛?”他问自己。
凶手把老板从天台扔了下来,本来是让老板摔在地上的,谁知打在树枝上反弹回来,阴差阳错来了他的阳台。
为避开二楼监控,他顺着排水管下了一楼,在厕所找到一副胶皮手套,又从窗外进了一楼自己房间。
屋里酒精刺鼻,醉汉仰在床上打鼾,旁边的床上是新换过的被褥。被褥在冲央生招手。
“两天没见你在房间睡觉了。”醉汉翻身闭着眼睛嚷。
他站了一会儿,慢悠悠戴上手套,抱着被褥从窗户走了。爬排水管时念叨着凶手该不会背着老板上阳台吧,在二楼的房间铺好新被褥,才松了口气。对于指纹痕迹的提取,比DNA痕迹的提取率还低。唯一需要下功夫的是脚印。他跪着擦一遍地,直起腰环顾了一圈。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抱排水管滑下楼。
央生到了一楼大厅,沉进沙发里休息。风呼呼往玻璃门里灌,寒气弥漫,门外百步以后的大海像被大自然强奸了,奋力挣扎、尖叫。陈小姐的哥哥推门进来,该是刚跑步回来,尽管穿黑背心和热裤,裸在外面的皮肤还是淌汗。
老马和陈小姐从房间出来,一前一后往餐厅走。哥哥叫住陈小姐,问了几句,两人路过大厅。
“都忍这么久,不怕多忍几天。”哥哥语气是在劝诫。
“你可能没看到,我刚才冲你翻大白眼了。”
“就算走,也该让他补偿。”
陈小姐又配合着翻了个白眼,黑瞳孔一下翻没了,像是翻出了一个苍白的时代。
“我欠他的钱还没还上。”哥哥拉住她的手哀求。
“阿哥,你自重。”
陳小姐进了餐厅,哥哥徘徊一阵,显然不死心跟了进去。央生也起身往餐厅走。
陈小姐走到老马对面坐下。老马放下酒瓶,挖了两勺鱼子酱抹在吐司面包上,一点点抹匀了,递给陈小姐。陈小姐一只手托着脸看了会儿老马,接过面包咬了一小口,“你至于吗?”
老马喝了口酒,咽得很轻。
“不说话也就这样了。”陈小姐说。
老马不理她,扭过脸跟坐在陈小姐身边的保镖没话找话,“昨天去看挖空的山洞了,估计毁了山灵,震惊。”
“我当海军那会,基地的山洞都是挖空的,哪有神灵?”
“装什么?”
“弹药,保养舰艇。”
老马叹息,没忍住,一行泪垂到腮上。
保镖没再接着说。陈小姐潦草吃了几口,跟老马说要回房间收拾东西。“身份证还有护照你放哪里了?”她问老马。
“你自己找。”保镖说。
陈小姐抱着胳膊坐了会儿,往门口走。老马跟着站起来,又坐下,张望着陈小姐背影抓起酒瓶,摔了一地波光粼粼。穿蓝制服的保安何极宝规规矩矩往这边看,眼袋浮肿,脸面灰黑,岛上待久了,不怎么洗漱。
“给他一个嘴巴。”老马说。
保镖留着长头发,像个艺术家。违和的是筋肉劲爆,身材呈倒三角。他汗早已消下去了,走近何极宝,用拳头告诉何极宝“单挑”。
“单挑就单挑。”何极宝像个跟爸爸赌气的少年。
保镖拽住何极宝衣领,一拳落在何极宝眼睛上,退开几步,捋顺了自己的长发。
何极宝瘪着一只眼睛抬脚踢保镖,保镖迎上去,一脚把何极宝踹倒了。踹在心窝,何极宝蜷缩起来,像个回到妈妈子宫的婴儿。保镖架起拳头护住脸,等着何极宝起来。
“你跟我吧?”老马坐到央生对面。
“跟我说话?”央生眼睛离开何极宝,用大拇指往自己鼻子上指。
“我资助你的侦探事务所。”
“为什么?”
“保镖不忠心。”老马红着眼圈看央生,呜呜哭出声。
临近中午,何极宝发现了老板的尸体。何极宝一上午都在找老板,大家准备聚餐时,何极宝回来说,老板的尸体在二楼阳台。大家奔过去看,进了门保镖问醉汉,你和谁一个房间。醉汉说,别提了,央生每天晚上都不回来。
“那他睡哪儿?”
“鬼知道。”
醉汉挤开围观的人,挤到最前面拍了拍央生肩膀,大声嚷,“你每天晚上都不在房间,那你睡哪里?”
央生小心地瞥了老马一眼,老马专注看尸体,并没看央生。
“凶手可能是霍君。”陈小姐说。
“你也闻到玫瑰花香了?”央生诧异。
“直觉是她。”
“不可能。”老马说,“保镖昨天还见老板了。”
“你保镖的可信度呢?”央生跟在老马身后离开阳台,跟着在屋子里转圈。
“霍君前天走的。”何极宝一边的眼睛刚才还瘪着,这会子胖了不少,成了妖艳的紫色。
“可能是自杀。”陈小姐像在分析。
醉汉对于老板的死最惊讶,“你知道是自杀?”
“我觉得可能。”
醉汉瞳孔放大了,“两天没见央生在房间睡觉了。”他冲众人嚷嚷。
保镖接着醉汉的话问央生,“你落单了?”
“你算干嘛的?”央生冷笑。
保镖举起拳头告诉央生“单挑”,央生冷哼了一声,冲保镖竖中指。
“等警察来吧。”老马装模作样沉思了片刻。
“报警了吗?”央生问。
醉汉指着央生,手指颤抖着说,“就是你。”
央生一把握住醉汉手指,往上折了一下。醉汉咧嘴叫。保镖上前握住央生另一只手,两个大侠杵在原地较量起臂力。醉汉喷了央生一脸唾沫。
“我教教他说话,要教你吗?”央生占了上风,松开手。
“你两天不在房间睡觉。”醉汉倒吸凉气,身子早蹭脱了墙皮。
小旦跑上楼说有台风,公安局要推迟上岛的时间。小旦是庄园的厨子,央生不认识小旦,但是中学时候见过小旦的爸爸,大厨老旦。
“门是关着的,老板有后备钥匙,这么说好像也只有老板自杀一种可能。”老马说。
“不是有监控吗,看监控。”小旦说。
何极宝把一串钥匙从腰上摘下,递给小旦,小旦拿去开了酒店值班室的门,然后走了。何极宝一进门便站到了电脑墙跟前,等着看视频。老马找了张单人椅,坐下后大肚子盖住了两条粗腿,惹得站在人堆最后面的陈小姐笑个不停。央生开了电脑,一帧帧倒退视频。
黑白色长廊寂静无声,看不出时间在前进还是后退,直到黑白色的女孩穿着短裙,丝袜已经破了,露出大腿上黑白色的肉。央生面带犹豫,放大了看,女孩脚上踩着高跟鞋,挨个门敲。门开了,一双手伸出来拥抱女孩,女孩火急火燎进了房间。
“陈小姐。”何极宝说着看陈小姐,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陈小姐身上。
“你和老板有染。”醉汉说。
“昨晚你来了?”央生问。
“我一直在自己房间。”
“你和老板有染。”醉汉说。
“要讲证据的。老马,你说句话。”陈小姐说。
老马看着众人,沉默了。
保镖问是不是你,陈小姐说是,保镖说要打断陈小姐的腿。
陈小姐又看央生。央生垂头不语,他的嘴巴拱成了圆形,要吐未吐。
老马气冲冲回了房间。保镖说视频不对,昨晚陈小姐一直在房间。
“视频可能替换过。”央生说着倒带,监控只对应着昨天,再往前的都自动洗掉了。
醉汉嚷嚷道,央生已经连续三个晚上不在屋里睡觉了。央生冷觑了醉汉一眼,扬手要抽醉汉一巴掌。
“老板不是自杀,就是死在你手里了。”醉汉逃了。
“陈小姐是无辜的。”保镖说。
央生抖着腿坐在圈椅里吸烟,中间隔着茶几,茶几上有半杯红酒,另一边坐着眼睛发直的醉汉。
央生抬起手把烟头捻进烟灰缸,捻踏实了,品了口红酒。“你来岛上干吗?”
醉汉并不看他。
“我没什么耐心。”央生掏了支烟弯腰给醉汉塞嘴里,点上。
醉汉吐掉烟。
央生盯着戳在地板上的火红的烟头,慢悠悠捡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是时候上场了,幕布拉开,灯光亮了,观众安静了。他重新把烟塞进醉汉嘴里,不等醉汉吐,一脚连人带椅子将他踹到地上。
“来岛上干吗?”他压过去,双膝跪在醉汉胸膛,抽了醉汉一记响亮的耳光。
醉汉嘴里的烟歪了,乍看像是未老先衰的一张脸歪了。
央生把烟扶正,又抽了一耳光。
“来干吗?”他又抽耳光。醉汉骂了句脏话,他拔了烟把儿,机械地抽醉汉的脸。
感觉手麻了,他站起来,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转手腕。醉汉半边脸肿了,明早左边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他满意地看着,一步迈过醉汉进了洗澡间,打开淋浴头,把水温调到最低后抓着头发把醉汉拖进去。
淋湿的醉汉趴在地上,咬得牙齿咯咯响,像乌龟伸出脑袋看央生,嘴里不断往外流口水。央生把水温拧到最热,一只脚踩住醉汉的脑勺,水汽蒸腾,鞋底的泥巴顺水流到醉汉脖子里,醉汉在地上抽搐,像乌龟爬。
醉汉说丁照悦杀了他的儿子。他每次想杀丁照悦都要来一趟,只是始终没有杀人的魄力。他老婆是新加坡华人,当年不愿当上门女婿,才變卖了家产来岛上住,现在无亲无故。关于何极宝,醉汉说何极宝来的时候差点给丁照悦跪下,哭着喊着就为了口饭吃。又说何极宝自杀过一次。央生问什么时候的事,醉汉说他儿子溺水后不久。
醉汉说丁照悦罪有应得,祸害了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
“多少?”
“每一个上岛的年轻姑娘,他都想。”醉汉哀求央生饶了他。
晚上大家聚在央生房间,担忧凶手会再动手,都没敢先睡。央生倚在门上抽烟,何极宝像是考试不及格的孩子被罚站,醉汉坐在窗前地上,保镖穿着鞋躺在醉汉床上,老马坐在保镖脚边。陈小姐坐在梳妆台前写字,横横竖竖写了几行。
央生过去翻开看,是一首诗。
灾难使什么也没发生,暴风雪压倒了一切。轮渡,偶然,爱情,金钱,包括剪过线头的丝袜。遇见你,我想起一句至理名言,如果我在自己的婚礼上说谎,我将在,卡西莫多的钟声敲醒,第一个沉睡的婴儿时,成为聋子。所以我决定脱下衣服,裤子,鞋子,将假发摘下,扔掉身份证和三个情人,送给我的,星星,象牙梳,绝望。
我的耳朵贴在地板上,听觉就成了大鲸鱼,它一直游泳,通过最后的航线。那么这里,所有的活物都必须,抛锚。
老马问他干什么,凑过大胖脸来看。
“跟我去。”陈小姐拉着央生往外走。
她拉着他的手,从房间出来。她随便开了一间门,屋子里传出馥郁的香气,她把他推进去撕扯他的衣服。
陈小姐说裤子是最差劲的衣服,种类过于单一,远比不上他们族人的裙子文化。她褪掉了央生的裤子,一次次亲嘴。
央生闭着眼睛,感受着全身上下湿漉漉的翕动的小嘴。
陈小姐叫了一声,她摸到了一根针。
“哪里找到的?”央生问。
陈小姐坐起来,眨着眼看这根针,“棉被里摸到的。”她递给央生。
一根银钗,折断了。
“是谁?”陈小姐问。
像那天在雪地上,陈小姐问央生,“是谁?”
央生的嘴巴离开陈小姐胸口,往向阳的坡上看。一男的背着一女的。
“他们也是干这事?”陈小姐笑着问。
“何极宝和霍君。”央生看了会儿才说。
下半夜,央生在房间里翻找起来。香气的源头是一浴池冷水,泡满了玫瑰花瓣。央生在地上爬,弄醒陈小姐几次,陈小姐问他睡不睡。
“明天我和我哥哥回老家,不回来了。”陈小姐用舌尖堵住他的嘴,边笑边问他知不知道族人怎么处置毁掉婚约的女人。
他摇头,“那你还回去?”
央生把她按在身下,扯掉了她的假发,摸着她的头发说知道怎么回事了。央生专注地看着落地窗外闪烁的几颗生了锈的星星,长天过了几片大云,星星晃着范儿一点一点亮起来。天亮后老马高价租了船,送陈小姐回去。
走时,陈小姐坐在梳妆台前,央生给她梳头发。
“我们族的女孩出远门,妈妈都会给她梳头发。”
“也给早夭的孩子这样梳头发。”阿哥站在身后看。
“要不你别回去了。”央生说。
“我们族人有神灵庇护,犯了错误不回去咋行。”陈小姐坦然地摸摸央生的手,让央生继续梳,“人在做,天在看。”
“我说谎了,我昨天没见到老板。”临上船,阿哥说,“钱翻一番是我编的。”
“公安不会找我们吧?”阿哥问老马。
“你只管把陈小姐安全送回去。”央生说,“凶手已经找到了。”
“你们路上也多照顾着点。”陈小姐跟老马说。
老马答应相互照顾,陈小姐抱了抱老马,又抱央生,抱完和阿哥一起上了船。
下午一个中年便衣和一个穿警服的小青年上了岸,分别找央生他们录了口供。大概过程央生推理了一遍,向公安如实汇报。
霍君在泡澡,老板性侵霍君。霍君反抗得很轻,老板身上没有任何抓痕。央生完全能推理出来,霍君当时吓坏了。走廊外面响起一串钥匙声,何极宝开门进来。致命的几下来自这把银钗。央生把断了的银钗交到公安手上。数十下扎到了神经上。央生拿不准何极宝在屋子里扎死的老板,还是在其他地方,这个需要公安同志调查了。他把老板从天台推了下去。尸体落在梧桐树枝上,弹回了二楼阳台。
关于何极宝杀人,霍君是知道的,只是霍君隐瞒了。央生想,这爱情没人性。
下午搭上轮渡往回走,中途手机信号满了格,央生手机上跳出委托人的消息,问事情怎么样了。央生回复道一言难尽。
“谢谢你。”央生把支票放在餐桌上,对面正在吃牛肉的老马停下,一声不响看着央生。
央生用筷子夹起泡面,在老马对面慢条斯理吃起来。
“快上岸了。”海面生着大雾,央生看着像煮沸的一锅泡面掀开了盖子,“不知道陈小姐回去没?”
“毕竟做出这种事来,在海上多滞留些日头总是好的。”
两个公安分别坐在何极宝的左右小声说笑,何极宝低着头玩弄手铐。旁边的金发老外注目连连。
打电话给陈小姐,陈小姐留的是空号。老马身后的无人岛完全看不到了,视野尽处的群山和浓雾绰约可见,仔细看又什么也不是。似乎从来只是心上的一个投影。
他看何极宝,轮渡上就这么十几个人,吃过饭各自散去,冷清极了。要等到第一个码头,才会上来第一波游客。现在轮渡快靠岸了,海鸥纷纷飞起。他最早想当侦探,也无非是要弄清下雨天海鸥躲到哪里去吧。哪知道那天下暴雨,他跑来海边看,海鸥老老实实待在海里。
他拿起支票,用手指蹭了蹭,直到刮出血。高中时候喜欢玩这个,可以用一张纸把苹果切成两半。
公安吃完了饭,重新给何极宝拷手铐。
醉汉趴在栏杆上往海里吐,倒退了几步绊倒了,大家都好认真地看醉汉怎么在惊慌状态下把呕吐物吃了回去。央生那天用人民币砍面包时,大家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他的。何极宝去上厕所,两公安一左一右跟着他。何极宝出来时两只手擎在胸前,像是要挡住冥冥中的一击。
央生变戏法一般举起支票,温热、黏稠的水从何极宝脖子喷出。
穿便衣的中年人拧着腰拔出枪。
温热的水还在喷。央生倒在地上,一生的光景在这一刻清晰起来,电话响了几声,稍犹豫,断了又重新响起来。忽然想到或许老板性侵霍君时,是霍君用银钗把他扎死了。海面波澜不惊,央生的心里却有了一场海啸。电池气若游丝,眼睛也像紧窄的泛红的最后一丝电,须臾耗尽。
刘雯上岸之后,忽然失去了目的地。
“孩子是谁的还不一定。”亏央生说得出这话。你不喜欢,我去处理掉。刘雯要了一整瓶朗姆酒,還是有陌生男人过来搭讪。她有些迷糊,用酒精把它灌成畸形吧。得意是看得出来的,她似笑非笑打了几行字,问问央生感想也是好的。陌生男人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走了。短信并没发送,她又整条删了。
医生是个头发少了一半的中年人,落魄的丁照悦的即视感。他说五个月了,成形了。
“非要打掉呢?”
她背着手沿着海堤散步,随波浪浮浮沉沉的海鸥,接二连三在脚边哀鸣。她背靠栏杆,坐到了地上。
潮水起了波澜,海鸥惊飞,又要有轮渡靠岸了吧。
前天这个时间就一个人上岸,是个穿米黄色大衣身上有浓郁玫瑰花香的尖下巴美女。刘雯把喝剩下的白兰地倒进海里喂海鸥,没忍住自己吐了起来。尖下巴美女踩着一片狼藉走过,没给刘雯反应时间去拦下她。
昨天上岸的是似主佣似兄妹似情侣的一对男女,似挟持似搀扶似相随,匆匆而过。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昨天晚上坐到现在。沿路灯火亮了又灭,累了又不累了,饿了又不饿。
码头上起风了,海上的雾稀薄了,果真看见轮渡破雾,要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