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
是追思你的日子,走向追思会小教堂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天也为你哭泣。
你妈妈来了,你弟弟妹妹来了,小教堂被围起来了,周边修筑被大雨浇着,全家走向小教堂,斯蒂夫,二十六年前你我在这个小教堂举行婚礼,Cannon Chapel,名字来自建小教堂的Cannon神父。
一个圣迹发生了。你记得,两年前你我开始走访家族历史,你妈妈带我们到波士顿郊外你的爱尔兰血统姥爷家从前住的地方,他们移民第二代就发达了,有条路是用姥爷家姓氏命名的:Canning路。你妈妈特地叫我拍照。
然后,你和我到爱尔兰北部,你的老姥爷是从那里漂洋过海到美国的,在窄路上你左侧驾驶,我们来到海边的基拉拉村。那是十月中旬,我们是村中酒店仅有的客人。中年老板是村里长大的,但是他从未听过有叫Canning这个姓氏的。你去村邮局打听,邮局老太太没听说过这个姓,她打电话给退休邮递员,他也没听说过。你我问小酒吧酒客,都没有听说这里有Canning这个姓的人。
你妈妈说家族明明记得祖上是从爱尔兰基拉拉村来的,但是这里根本没有姓Canning的。
最后一试,斯蒂夫你去问神父。神父说存有旧日洗礼记录,记录追溯到你妈妈的爷爷出生的时候,“如果你看得懂旧手写体。”神父说。
你跟我解释,你妈妈的爷爷出生的19世纪,爱尔兰被英格兰统治,英格兰不承认天主教会,不给天主教儿童登记身份,记录天主教孩子的唯一方法是受洗证明。“那时候新生儿活下来的很少,想去天堂,新生儿就要立即受洗。”斯蒂夫你开玩笑说。
你在神父书房坐下来,翻开旧日洗礼记录。你看到一个姓:Cannon。这个与Canning有一点不同的姓氏,和妈妈的爷爷的生日,和他的名(first name)匹配!
你跳起来,跑进神父小办公室,“我只找到这个姓氏!”
神父说:“Cannon是爱尔兰盖尔语的Canning。”
神父给你签发受洗证明,你立刻电话给远在波士顿的妈妈,你把受洗证明放在贴身口袋带回大海这边。
当我们走向住教堂旁边的神父住宅的时候,天下着小雨,敲神父门的时候,一条巨型彩虹出现了,从天空一直跨入海中,在斯蒂夫你的西方传说里,彩虹落入的地方,指示那里埋藏着珍宝。
深怀宗教疑问的天主教徒斯蒂夫你,看着彩虹喃喃地说:“此刻我相信上帝存在。”
你老姥爷的名字,那时候,正在桌子上等著你。
此刻,你妈妈在大雨中,艰难地走向在南方亚特兰大的大学小教堂。你妈妈髋骨手术后,步履艰难;我腰椎手术后,也步履艰难。你妈妈比我走得更艰难,上台阶,下台阶,你妹妹在一边搀扶着你妈妈,你妈妈另一只手扶着台阶把手,一步一步往下挪。大雨中我们都淋得湿透,眼看着,我们到小教堂前了,突然,你妈妈喊道:“辛欣,看啊!我爷爷的名字!”
是的,小教堂命名为Cannon。
斯蒂夫,你记得,二十七年前你和我在这座小教堂结婚。
如此遥远,你我命定彼此找到。
你的追思会,曾经说你比兄弟还亲的律师蛋,说要讲演,但是最终,蛋没有来,说早上摔倒了,腿上绑了冰袋。随便他说吧,只要他说话的句子意思连贯。
叛徒玛瑞丽来了。丈夫和三个孩子都来了,一起缩在角落里,可能全家都知道玛瑞丽干了什么——没有干什么——没有为你做打包票的任何事。
我一一赠送“以歌当哭”的英文小册子,我的签名和今天的日子,早上我一一手写在这本小诗歌的背面,我只送给读字的来客。你妹妹做了你的追思会请柬印刷版,特别把诗中我将继续寻找你的家族路的句子,印在追思会封底。这个请柬是套用三年之前你爸爸追思会的模板,在你爸爸的模板上有他“二战”时候服役的部队、他在医疗界参加的机构、头衔,清清楚楚,然而,你妹妹、卡拉和我,都不知道你的法律生涯的名誉细节,没有写你属于第几巡回区上庭律师,你在本地最高法院申诉权等等,我失魂落魄,无法辨读你的各种法律证书。请原谅我,你的请柬照片像素小了,照片有点模糊;请原谅我,卡拉印制了追思会的程序,包括念的《旧约》和《新约》段落,她是课间在学校复印机印的,纸质单薄,字迹不很精美;请原谅我,追你债务的你曾经最信任的诺亚代表律师发言,这是他一开始要求的,他的追思用笑话开头,像所有追思或者剪彩的套式开头。请原谅我。
你大学的校刊编辑部老友来了,按照他们商量的,一一走上前给你点起一个大蜡烛,蜡烛有两手握起那么粗。你的照片,是摄影师老友凯瑟琳几年前为你拍的业务照,深蓝带细条纹的西装,红色领带,凯瑟琳放大到9×12英寸,放在追思会台,两边是大簇鲜花,百合、玫瑰、菊花,都是纯白色的,绿叶相伴垂落地面,和你我结婚时一样颜色,是帮我们的小律师艾琳妹妹的花店送来的。你的同性密友马修尔的发言超过规定时间五分钟,他说他有权超时,他是根据手写稿即兴发言,他追思你想些什么,听众这才发现远不知道你脑子里丰富的想法。
你的弟弟妹妹,高大,出众,衣着高雅,站在一起回忆你。皮特写哈佛入学申请给你看,你骂皮特大笨蛋,你替他写申请;你和大卫看球时“中东事件”突发,你就给大卫讲中东,大卫九岁你十一岁,讲完接着一起看球,你首先是球迷!你为胜利暴跳奔跑!珍妮说,你在她离婚关键时刻飞去,坐在法庭助阵,你们兄妹四人像一张稳定的凳子,现在少了一条腿。珍妮写了讲稿的,大卫和皮特看了,不告诉她自己说什么,大卫说完球,皮特开说,我也想说斯蒂夫和球,大卫先把球说了!皮特说着,哭起来,你爸爸走时他都没哭,这时当众痛哭。
我坐第一排家族最右边,你的照片在我右手一侧,照片上的你目光稍微向左侧视,似乎在单单凝视我,你的眼神是严肃的,有一点忧伤,你的嘴角微微抿起,带着一丝狡黠,是深思熟虑的你,也是妙然微笑的你。你开车我坐你身边的时候,偶然看到你妙然微笑的嘴角。
为什么笑?我审问你,审问了很多年。
我知道你的回答,知道了很多年:“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很难解释……”
看着你,我痛哭,意识到同时我微微点头,我的手在膝上击节,犹如教堂灵歌呼应,我和你一人对唱,他们不让我在你追思会上说话,说这是传统。我哭着,默念着你写的文字。当年你走入校刊编辑部要求当写手,编辑问你擅长写哪方面的,当时电视上在播拳击,你站在那里五分钟写出一个拳击评论。
高中老师卡拉,你的追思会组织人,今天穿一袭紫红色长裙。你写卡拉时隐晦说到她的衣服颜色。这是你二十五年前写的卡拉——
当代生活太快、太忙,人好像没工夫细想所接触的人的性格、情感和天分,于是就用快速的成见来满足判断。就“美国”这字眼来说,人的成见比如:
一、白人是有钱人,穿得呆板,不会跳舞;
二、黑人是穷人,可是穿得精彩并且会跳舞;
三、犹太人穷过,现在特有钱,他们会跳舞,用椅子抬着人跳,不过仅仅在婚礼上;
四、亚洲人,不分韩国、日本、新加坡、中国大陆、台湾地区、香港特区,黄皮肤亚洲人个个是装穷的有钱人,把白人、黑人、犹太人娱乐的时间都用在一种务实的“跳舞”上,“跳舞”的对象是电脑。
卡拉打破了这类“美国等于麦当劳”的陈规之见。卡拉是漂亮的小个子黑人妇女,她跳舞时跟白人我一样糟糕。我承认卡拉衣服穿得精彩,不过穿红和穿粉的时候惨不忍睹!我可以说,是衣服太便宜了,但不是人穷。卡拉是中学教师,在一个平凡小镇从事一个平凡职业。不过,真正打破“美国等于麦当劳”这般成见的,是卡拉在平凡小镇上教的内容。
她教拉丁文。死了上千年的罗马皇帝和活着的教皇使用的语言。一种十分艰涩、古老,充满诗意、逻辑和优雅的死亡语言。以我的成见,那些钱花在衣服、舞蹈俱乐部的人都不学、不写也不说拉丁文,而卡拉教书的地方是一个山区小镇,工程师和医生的儿子跟酿酒工人、农民的女儿坐一个教室。
一条高速公路边是警察局,另一条高速公路边有一家录像带店,镇中心有五个教堂,一个电影院——倒闭了。中学也在镇中心。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教室里的电脑,而是巨大的橄榄球场,旁边有一个托儿所。
“多合适的位置!”卡拉辛酸讽刺地介绍说,女中学生把刚生下的孩子寄托在这里进教室。卡拉声音里有着对不争气的学生的愤怒。
卡拉生在阿拉巴马的小镇,父亲是酒鬼,跟妈妈离了婚,五个孩子里大姐有了非婚生孩子,哥哥们要么是音樂家,要么是建筑工人。卡拉是孩子里最小的,成天躲在汽车间旁边的小屋里看书,读希腊神话里藏在木马中的入侵者毁掉特洛伊城,她也找到她的小破屋的入侵者,是住在墙里的大老鼠,于是她写了一首自己的神话诗,写着,笑着,满眼的绚丽。
学拉丁文不容易找到职业,卡拉请猎头找活儿,按合同把工资的一部分分期付给猎头,还要支付大学贷款和汽车贷款。卡拉的奢侈品是电脑、书和妈妈寄来的咖啡。我拜访她的时候,她住在一大片破房子后面一个独门小房,我边敲门边看周围,替卡拉感到荒凉。
卡拉正趴在小桌上改拉丁文卷子。我顺手拿起来看。对一个答案充满英文拼写错误的学生,她在卷子上写:“学拉丁文前也许你得先学英文。”对一个文章有想像力但文不对题的学生,她批注:“精彩文笔,不及格。不过文笔精彩!”最恐怖的批注是:“来见我!”
我们一起散步时,遇到她的几个学生。有一个开小车的半大壮汉,她赞美说:“拉丁文优秀!”有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过,叼着烟进教室,“掐了!”卡拉命令。“妈呀,你管的比我妈都多!”学生把烟掐了。“把烟头扔到走廊的垃圾桶里。”学生出去扔了烟头,摇晃着回来。“顺便说,”卡拉说,“我要是你妈,还有你好受的!”“您别跟我废话!”
——这孩子也许带着枪呢。“这孩子没有父亲,住的地方没见过医生和律师,觉得他爬不上去。”卡拉愤愤且悲哀地说,天在暗下来,灿烂的夕阳,在小镇上面,横扫天庭。
“为什么乡下的夕阳要比城市美得多?!”卡拉大声地惊叹,她好像知道我在暗暗感叹,和猎头清了账之后,乡间的晚霞,还能勾住一个落在此地的被教化的生命?
特里开五个小时的车从南卡州赶来,然后立刻开五个小时赶回去,为了周一早上要给学生上课。等待了这么多年,特里终于获得南卡的大学教职,南卡正在推翻内战时候南军将士的塑像,曾经爱南方的特里,戴着老式领花的特里,现在有口难言。看你二十三年前写下的特里——
我来探访特里,这位学究老友住南卡州的哥伦比亚,这一趟旅行让我再一次感悟到,在一个喧嚣的国度里,人可以过着毫无变化的日子。
六年前的美国独立日,我探望过特里和他的妻子卡洛,他们住在一条安静小街的一座带游廊的房子里,房子是1920年代建的,像旁边的房子一样用木板圈起来。这一次探访是国殇日,我沿乡间小路开到哥伦比亚。
两条狗来迎接我,一条是欢天喜地大叫的小巧的波士顿狗,另一条是矮脚长耳朵猎狗,这条狗的性格偏执而悲愤,一见外人就会吼叫着,同时飞快地,钻入椅子底下躲起来。六年前特里就有这条狗,上一次我来这狗也是狂叫,一直叫到它自己快要犯心脏病了。现在,这条狗一边用低沉而生硬的口气大叫着,一边围着特里和卡洛团团转,像是在跟主人说,“危险!生人进来了!危险!怎么不听我的话!太危险啦!”另外那条波士顿公狗已经死了,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新的波士顿母狗。我走进屋子时,这条新小狗亲昵地舔着我的裤脚,我实在分不出来从前那条小公狗跟这条小母狗有什么不同,在我看来,欢蹦乱跳的小狗全都一样。
记得六年前,特里的房子管道有毛病。因为管子漏水,浴室地板腐烂了,需要更换。这一次管道还是有毛病,阴沟坏了,于是不能使用厕所。幸好他家后院很大,长满灌木,而天气不冷,可以在那里临时解决排泄。
六年前,特里为我做了墨西哥辣椒饭。这一次,我吃的是味道十足同样很辣的墨西哥饭。
在美国“新经济”环境下,好多人换职业就像换袜子一样勤,而特里同一个活干了十六年了,他为国家档案局南卡档案历史部工作。具体说,他的工作是调查那些提名为国家级的保护建筑,由他初步决定一个建筑是不是够格被原封不动保存下来。我由此推测,南卡的老建筑一定非常多,于是特里才能干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活干。特里曾经梦想的职业是在大学教历史,但美国大学教职很少,特里四十一岁了,他有着与年龄匹配的理智,更会权衡个人计划究竟有多大的可变性,怎么对付医疗保险福利,怎样的退休计划更为合算。想当初,为了获得教职,他花了十八年写了一本有关南方历史的书,写的是上世纪美国内战的南军历史。他跟我开玩笑说,他挑选这个题目是因为它比较容易,花四年大学时间就能干掉美国一半历史,不用对付二百二十年整个美国史。干完四年的轻松功课,接下来他耗费了整个成年生活处理内战材料,他曾在乡间到处收集南军战士的手写家信,我和他在内战遗址中一起狂奔,眼见他激情洋溢的神采!如今,进大学教历史的梦想飘远了,稀薄了,但是不能说消散无踪了。环视着这些年屋内毫无变化的陈设,我在想,特里将终身拥有“南方历史学家”的头衔。
这个没有变化的家,与其说像是家,更像是一个图书馆。房子里有七千册书,绝大部分是美国南方历史,还有墨西哥烹调书。书夹在三个卧室的三张床和一台电视之间。两张床上和电视上,也都摊着书。这样的环境,对我来说,是亲近的、静谧的、舒适的,很合适我临时落脚。老电视一副老朋友的面孔,跟六年前一样,整个晚上和周末下午锁定橄榄球和球赛分析频道。
像大多数南方人一样,特里和卡洛視电视为准宗教。卡洛说,特里娶她不是为了爱情,而是看上了她的家族多年拥有南卡大学橄榄球赛的预订票!不过,在对电视的崇拜方面,学究特里跟好多美国人还是有所不同,绝大多数美国人不是崇拜电视的内容,而是崇拜电视本身!
特里似乎对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十分达观,在午餐桌上,我们轮流传递大盆墨西哥饭,特里说,这样的状态也OK。他喝了一口南方人习惯饮的冰茶,宣称说,“我认识到了,生活也可以是没有梦想的。”
这趟旅行最让我意外的是,这里没有任何让我意外的事情。除了一条狗改变了性别,特里的房子和生活毫无改变,他发现了满足和安宁。满足,安宁,在我所认识的美国人中,这似乎都是罕见的词汇。这倒使得特里这家伙仍然让我感到意外。
你写你的精神恋人马修尔——
马修尔是一个美国人,我确切的意思是,他是一个有精神分裂症的人。每爆出一件政治新闻,都能招惹他的心脏不规则跳动。他讨厌的众院议长右翼领袖金里奇有违反纳税法的嫌疑,新闻刚一出声,他立刻抓起电话,全不在乎我这边没人接,扔一串兴高采烈的声音:“啊哈!这小子被逮着了!圣诞节搁监狱里过啦!我瞧见啦!金里奇正为得在监狱里过节嗷嗷哭呢!”
马修尔的爸爸当年是橄榄球运动员,大块头的儿子却憎恨所有的体育运动,高度近视的马修尔是书呆子,也会坐在地板上呆瓜似的一连几小时看电视动画片,同时,呆瓜似的啃着巧克力。大块头马修尔有着伟人风格,痛恨软弱,但和好多美国男人一样很为“敏感”自得,凡事要“凭感觉触及”。马修尔为美国的每个行为骄傲,同时觉得美国的每个行为都很荒谬。他饮上等好酒,同时吃快餐汉堡包,连饮食也得体现美国的矛盾性!
马修尔的房子是小公寓,马修尔把它看作宫殿,堆满了家族财富,这些无价之宝包括:古旧沉重的木家具、水晶制品、精巧手工瓷碗、碗里扔着啃了一半的巧克力。马修尔的祖上(包括一位美国第二任总统)积累起马修尔拥有的绝大部分东西,小公寓只有极少东西,高级音响设备和录像机,是当下的美国制造的。
小公寓墙上挂满镶在银镜框里的家人旧照片、画和电影旧招贴。一张“二战”旧报纸标着德国和丹麦爆发战争的地点,这个细节暗示马修尔有一半丹麦血统。墙上有一幅美国总统罗斯福像,不是“二战”时那位,而是20世纪初的第二十六届总统,这幅被精心镶框的总统漫画,身穿牛仔服,挥舞长剑,与国内外敌人搏斗,体现着美国对帝国霸权的贪婪和乐观主义精神。漫画上肥胖的罗斯福,我觉得,挺像大块头马修尔。
我在看这些,因为我要给马修尔写遗嘱。他的遗嘱要求是典型的美国顽童式的,也够傲慢。对一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朋友,他留给人家一堆希腊裸体神像,说“希望他们会渐渐欣赏”。给前女友留下他的米老鼠手表,“只有她能够理解这块表的意义”。给一位喜欢美国历史的朋友留下漫画罗斯福。他把祖传财富全数给了妹妹的孩子,铺天盖地的书分赠给三个书呆子朋友。让我觉得最有趣和有一点意外的是,书呆子马修尔在遗嘱中指示了他的葬礼上朗读的内容。这个美国人要求在他的葬礼上念俄罗斯诗人的诗,悲怆的帕斯捷尔纳克、深沉的阿赫玛托娃,他还精细地要求:“只能念企鹅出版社的译本,并且是最近一版!”他为自己选的诗,有着俄国式的宿命论,英语文学他指定了莎士比亚《亨利五世》中一段,英俊的英国国王亨利五世在战士出征与法国军队作战前的激励演说。
你写你追思会的照片摄影师——
纤细,苦干,仿佛她的16世纪德国祖先、路德派的新基督教徒,凯瑟琳生就一种严峻的美德。你可以在她的黑白摄影作品里看出这种特点,她连黑白都用得极为节省。她是素食主义者,严格执行废品回收。她把炖蔬菜的西红柿汁罐头空盒放入回收箱,把罐头盒上旋下来的一小片薄锡片洗干净了,放入回收箱。
凯瑟琳是同性恋,我知道是因为我同宿舍的廖。廖是来自牙买加的华裔学生,谨小慎微的廖迷上了凯瑟琳,恳求跟她约会,于是廖得知(恐怖地!):凯瑟琳是同性恋。
生活在对同性恋有着敌意的世间,她宁静地服从着自己的意愿。大学时代,这个美丽的女生不跟男生来往,不参加派对,除了勤奋念书,其余时间贡献给摄影。她是校刊的摄影编辑,最终摄影成了她的专业。这专业有好久令她无以为生,她去餐馆打工,在亚特兰大城边一座老房子分租一处。那地方没落,后来雅皮们开始买老房子,重新翻修,她住不起了,不过最终,她在这个黑人区买下这所小房子。
门前的大橡树死了,砍了,锯成一段一段,铺出小小路沿。她的厕所墙上挖着两个洞,露着砖,你可以想像她将安一面镜子,装一个小架子,小供龛里放着有香味的蜡烛。顶上开一个天窗,后面的大凉台用木料加纱窗遮挡起来。工程进行一半了,有了木架子,还没有纱窗,合同商撂下活跑了,她用砖头摞起来,上面放一片木料,一个临时小餐桌,吃着我的炸春卷,她的起司烤蘑菇,喝着饭前的开胃酒。
大院子要加圈狗的栅栏,大玉兰树挂着喂鸟的食物小架子,慢慢地,一个人干,不断修建、添加,作为一个女人,同性恋女人,不容易,但是,慢慢地,一点点干,能修出一个相当幽雅的自己的角落。她已经在厨房地面铺出古色古香的瓷砖,厨房旁边有个小门,她把原先住户的洗衣间和仓库变成了暗房,自己洗一米大的黑白照片。
她养着两只猫和两条狗。两条狗都是杂种,身长跟凯瑟琳的高度差不多。两条狗都是捡来的。一条是住家附近捡的,原先的主人男生是后备军人,去训练的时候不管这条狗,他父母也顾不上管,看见狗在路边找东西吃的凯瑟琳就照料起来,这样照料了好久,先是男生父母然后是男生说,你带回去吧。凯瑟琳带着这条小母狗去阿拉巴马看望弟弟的时候,在那里路边看到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她说那条小公狗跟这条小母狗很有缘分,两条狗彼此依恋。于是,她就把那条狗捡回乔治亚来,狗是一种服从的动物,无家可归的狗特别缺乏安全感,它们一进这个家门,立刻意识到,先在这里的猫是统治者,尽管狗比猫个头大多了,狗听从猫的指挥,狗围着凯瑟琳转,对任何接近房子的脚步声咆哮,“原先我经常感觉无名恐惧,现在就是开着前门和后門,向上帝发誓,任何人不敢接近我!感觉安全极了!”
凯瑟琳坐在地垫上,两条大狗守在她的左右,看起来她好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埃及女王。
你写校刊设计温蒂——
这是一个问题。温蒂送了我一副自画像,金发碧眼,红唇翘起,题词是:跟斯蒂芬的性幻想。而温蒂本人,肥胖、粗俗、大笑大嚷,满口烟熏大黄牙。大热天戴一顶宽边呢帽,帽子上插着根羽毛,脖子手上挂满长长短短的链子,长裙飘荡,衣服的颜色和她的声音一样激烈。
马修尔喜欢温蒂,我也喜欢温蒂,马修尔跟我说,有一天夜晚他在学生宿舍门口遇上温蒂,两人开始说话,一说就停不下来了,好像已经认识好多年了,后来两人上过床。那时马修尔俊美、消瘦,诗意十足,而温蒂,胖、粗、狂;只有一点相似,两人都是烟鬼。我承认,我嫉妒马修尔。
温蒂,对任何她觉得好的一律喊“酷”!人们立刻得到一个印象,温蒂是没有聚焦点的,热心着迷好多不同的东西。你看她网上的自我展览,她把自己描写成诗人、作家、画家、儿童教育工作者、打义工的。然而这是一种表象,观察得细一点,比如看她雇用弟媳妇做的表格,温蒂把自己放在不同杂志和广告的“最后期限”的刻板工作表里。温蒂永远在赶活。杂乱无章、眼花缭乱,只是第一印象而已。
温蒂是犹太人。犹太人的精明和聪慧她都具备。温蒂高中毕业成绩是年级第三,她说要是使把劲,拿第一不在话下。假如使了那把劲,她本可以得到更多的大学助学金,温蒂进爱默瑞大学一半靠奖学金,一半靠学生贷款。温蒂一口不整齐的大牙让人一眼看出她出身挺穷的,她爸跟别的女人好了,扔下弟弟、妹妹和她,都跟着妈妈过日子,温蒂的妈妈靠在追债公司当催账员养活孩子。催账,是一种高度坚韧的硬活儿,温蒂妈妈干活的公司逼手下人的手段很坚硬,好些人干几个月就受不住了,温蒂的妈妈硬是干了十五年,一直撑到退休年纪,拿到公司的退休金!很难说,是温蒂继承了的妈妈的强硬还是她天生强硬,因为弟弟和妹妹都不像她这么张狂。
我和温蒂是校刊《轮子》的冤家对头。我念研究院时办《幽默》还做校刊《轮子》主编,本科生温蒂做校刊的版面设计。之前《轮子》一直保持平稳的版面风格,温蒂来了,另有一套主张,她跟我商量设计的口气是嚣张的。我喜欢温蒂的处世风格,尽管,从男生的角度说,温蒂有实在让人受不了的地方,太胖不说,身体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跟做《幽默》的卡拉断言,温蒂的每件衣服都穿一礼拜以上。当然了,手头紧,是一个现实问题,不过总不能就不勤换衣服吧。无论如何,温蒂和我成了朋友,争论怎么排版是我们两人之间最好玩的谈话,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现在跟温蒂旧事重提,我发现,我在温蒂眼睛里曾经是一个傲慢专横的魔王!当年温蒂为校刊设计版面的时候总爱想些怪招,比如给一个体育新闻速写周围加一群跳舞的猪。那时候爱默瑞大学是全国少数的优等大学里不给学生出版物多少钱的学校,学生刊物全靠自己养自己,《轮子》需要广告,有学生专门帮《轮子》拉广告并得到提成。《轮子》发行量上万份,我跟温蒂说,本地商人愿意上广告的最高形象标准是纽约第五大道的广告设计,而不是安迪沃霍的前卫方式!我再三跟温蒂这么说,不过,最后屈服的总是我。
大学毕业后温蒂遇到杰米,杰米是佐治亚理工学院的,典型的工科生,不声不响。杰米在迈阿密找到活儿,温蒂跟着走了,走前一副穷艺术家风骨,再回来见朋友的时候,打扮依旧,转做电脑艺术设计了。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迈阿密是商业艺术设计的大本营,耸人听闻的超市小报和黄色刊物设计大多是从这里出手。温蒂和一个死于炭疽热的黄色杂志设计编辑混熟了,据她说,这人是从传统照片制版到电脑制版的先驱分子。改用电脑操作,温蒂除了为一些艺术机构和商业公司设计,还为几家大医院制作广告。医院是迈阿密广告的大市场,因为很多退休老人住在终年阳光的佛州。温蒂不愧是犹太人,她摆脱了《轮子》时代根本不替报纸考虑的个人艺术观点,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艺术商人。在温蒂商业顶峰时,手下雇十多人,挣了不少钱,整天跟她讨厌透了的手下人打交道,干到透支。她头疼,体重下降,医生查出她有糖尿病。不作声的理工科杰米又在乔治亚找到活,温蒂在这边找到一个房子,带室外游泳池的,离一条散步和骑自行车的公共野路很近。温蒂,这个强硬嚣张的病人回来了,虽然什么都不能吃了,还是不停地抽烟,仍然大喊大叫。每天游泳,长时间散步,牵着狗,穿着长裙,戴着插羽毛的宽边呢帽子,在深林野路走着,好像走在巴黎拉丁区。
十年前温蒂就用电脑合成做广告设计。温蒂的弟弟、妹妹、妹夫和弟媳妇以及自己那一半——我们不知道两人到底结婚没有——都是弄电脑的,都是大胖子。我和马修尔在温蒂家看到全家胖子,还有温蒂的妈妈,强硬的老太太化着一脸浓妆,很嫩的样子,穿着淡色衣服,乖乖地坐在角落。原来温蒂的妈妈腰椎出了毛病,只能坐着,已经坐着睡觉两个月了,退休金支付的医疗保险能够让她动得起大手术,她很快要去动手术了,说着挺自豪的。马修尔主动献殷勤,让我帮他一起送温蒂妈妈回家,我开车,听马修尔和温蒂妈妈甜蜜地聊天,我心想,假如当年马修尔再走得远一点——娶了温蒂,他受得了温蒂妈妈吗?
温蒂的妈妈是个“犹太妈妈”,就是说,一个过度关心时时鞭策的妈妈,自己身体坏到这份上,还在叨唠女儿的问题。我这才发现,直到高中参加艺术理事会之前,温蒂本是个极羞涩的女孩儿,温蒂觉得自己的创意比那帮胡言乱语的傻帽高明多了,但她不敢说,温蒂的妈妈,典型的犹太妈妈,大骂着恳求着,一定要温蒂说出自己的想法。于是,温蒂说了,于是才有了如今我们都认识的这个温蒂。
在强硬的老太太家,我看到满桌药瓶子,我看到一个老年人的生活,然后我和马修尔告辞,在车上我们讨论温蒂的艺术。马修尔为温蒂辩护,说现代艺术不需要训练,我认为温蒂丢失了大学时候迅速捕捉人物灵魂的笔触,只剩张狂的色彩。如果说早年的温蒂不爱换衣服是因为穷,她这么多年不换行头不改画风,这不是自恋,也许是怕失去她的招牌,她有恐惧感,恐惧失去好不容易说出的一种“我”。我为温蒂付出的代价感觉可惜,马修尔说为我失落的写作才华可惜,他说凯瑟琳和卡拉背后崇拜我来着,都可惜我枉费了写作才华。我们一直争论到下了车,进了门,还在争论,我可惜马修尔是一个超级娱乐伙伴,自己浪费了许多知识,然而我很理解,这是马修尔大学时就选好的生活方式:对付俄国,念俄文古典小说,让美国政府支付他的爱好……
斯蒂夫,难道你料到了,在你的追思会后,校刊老友会到当年聚会的曼纽小酒馆,再喝一杯,为你内部追思?
这些老友,给你主持追思会的卡拉,又回到她厌倦已极因此辞职的高中教书,拉丁文学生太少了,她教本地语言——英文,她一晚上做一礼拜的午餐,分别放入一个个塑料盒,每天带一盒去学校,而这个教职只给她一年,她得赶紧找下一份教职;凯瑟琳,摄影作品在《滚石》《众生相》发表成功的凯瑟琳,随着传统摄影的历史性完结,她的职业完全垮了,你救过凯瑟琳的一条狗——那条狗咬警察,你从判狗安乐死救下了狗,那条狗老死了,另一条狗和两只猫也全都老死了,凯瑟琳现在靠周末带退休老人在野外走路,欣赏小花小草,挣一点小钱;温蒂,牙更稀了,人更胖了,仍然戴呢帽插一根羽毛;曾经的诗人,消瘦的马修尔,现在胖出四倍,一条膝盖被体重压坏了,要动手术了,每天在Facebook发四十条消息,成了新魔镜自恋狂,为Facebook向朋友圈推销广告贡献多多!你和他前些日子还在Facebook互相调侃,政治、历史、无厘头,直到你走了,我才知道你在Facebook有一个和马修尔的对口相声舞台,你俩的观众包括这些校刊编辑老女生。
好多年前,你们老远来这个曼纽小酒馆喝酒,因为你们艾默瑞大学所在的縣曾经禁酒,那里的居民跨县来这里喝酒。你上大学时那边已经开禁了,但是昨日的禁忌和传奇,仍然激动着校刊小编,到曼纽小酒馆来喝酒,让你们感觉自己和《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编辑,骨子里相似?
而你,斯蒂夫,你也写下了这里,你说要带我见识一下“曼纽小酒馆”,走前五分钟,你倚马(车)可待写下——
说到“曼纽小酒馆”,自然给出酒吧的想像,然而,这里不是高脚椅和细玻璃杯的幽静酒吧,曼纽不单单是一个酒馆,它是亚特兰大这座城市的珍宝搜集处。
这是男人跟最铁的哥们儿大醉的地方(在你承认是同性恋之前),这是在“黑俄罗斯”酒举起时女人接受男人“你肯嫁给我吗”郑重提议的地方,这是女人们喝疯了呕吐之前朝你大泼啤酒的地方,隔开一个房间,我们像英国环球剧场坐在稻草上的古代观众一样,醉眼朦胧,觉着在看最好的莎翁戏。
曼纽小酒馆,黑木头和灰石头建筑物,1950年代盖的,岁月流逝,一点没有变,它至今还在老地方戳着!曼纽小酒馆,老板叫曼纽,土生土长南方红脖子,阿拉伯血统,开酒馆时亚特兰大还在白人基督新教的禁酒统治下。曼纽小酒馆,各类人的大杂烩,艺术家、建筑工、记者、摩托骑手、科技狂、穷学生(然后变成雅皮)。这个地方也吸引玩政治的家伙,躲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曼纽后来也投身政治,当过两任狄卡埠镇的专员。如今曼纽小酒馆是他儿子操持。除了接班人变了,一切照旧。房间每一个角上都挂着电视屏幕,播放体育新闻或是政治新闻,墙面上贴满各种酒招贴,褪色的招贴无声诉说着老旧时光,这些当年一钱不值的玩意儿,现在都成了有价的古董。方桌和厕所,永恒的谈话场所,只要你不在乎被旁边大说大笑大吐干扰就成,只要你比他们说得笑得吐得更欢就成。
灯光也是老样子,黄色,暗淡,于是,中年人啊,彼此看着,似乎都还年轻。
此情可待成追忆,我的斯蒂夫,有谁能够像你,生动地写下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