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梦鸿宗教修行过程的心理学解读

2019-04-29 03:54王安
新西部·中旬刊 2019年3期

王安

【摘 要】 罗教经典《五部六册》之中记载了罗梦鸿幼年丧失父母,青年离家从军的早年经历,以及在宗教修行过程中及宗教修行结束后经历和达到的各种心理状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罗梦鸿的早年经历激发了他的宗教追求,并规定了这种追求的具体形式;而罗梦鸿在宗教修行这体验到的心理状态,也与詹姆斯、马斯洛等人的理论有相同之处。

【关键词】 罗教;宗教心理学;《五部六册》

罗梦鸿是明代中叶的宗教家,由他创立的罗教(或称无为教)乃是明清时期影响最为广泛的民间宗教之一。在罗教的根本经典——《五部六册》之中,罗梦鸿完整地阐述了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以及从“苦闷”到“悟道”的过程,是研究民间宗教的创立者及信徒心理状态活动变化的宝贵资料。同时,从宗教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罗祖因长期沉浸于各种消极情绪之中而开始追求宗教,并最终经由宗教修行消解自己的消极情绪这一过程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宗教皈依过程,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因此,本文试图以宗教心理学的视角,将《五部六册》及其他资料中记载的罗梦鸿宗教修行过程作为一个心理学案例进行分析。

一、罗梦鸿的早年经历

1、幼年丧失父母

在《苦功悟道卷》中,罗梦鸿曾提到自己幼年时父母双亡的经历和这段经历对他造成的巨大影响:

叹人身,不长远,心中烦恼;父母亡,一去了,撇下单身。

幼年间,无父母,成人长大;无依靠,受苦恼,多受栖惶。

痴心肠,想父母,长住在世;忽然间,父母亡,痛苦伤情。[1]

从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父母的早亡和生活的压力使得幼年的罗梦鸿长期处于“烦恼”、“苦恼”、“栖惶”、“痛苦伤情”等负面情绪之中。而幼年时这一段悲惨的经历也使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让他对死亡有了深刻的恐惧感:

想父母,不见了,烦烦恼恼;想生死,轮回苦,叹杀人心。

忽然间,亡故了,生身父母;又不知,我死后,何处脱生。[2]

从罗梦鸿后来的经历来看,这种恐惧感是他最终寻求宗教慰藉的主要原因。

2、青年离家从军

根据宝卷上的记载。罗梦鸿“祖辈当军”。于是,在罗梦鸿长大成人后,他也离开家乡,到北直隶密云卫所的群山野岭之中当了一名戍军:

祖住山东莱州府,即墨县里长成身,猪毛城里成阳壮,密云卫所代当军。[3]

密云卫所位于今北京东北部,与罗梦鸿的家乡即墨有千里之遥。可以想象,此时的罗梦鸿一定是锥心刻骨地体会到了思乡、伤别的情感。这一段离家从军的经历,也是罗梦鸿开始寻求宗教慰藉的重要原因。

3、寻求宗教慰藉

对罗梦鸿来说,幼年失去父母和青年离家从军这两件大事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在密云卫所的荒山野岭之中,他逐渐开始将思念亲人、怀恋家乡的情感投入到了宗教需求之上,将父母离世、离家远行给他带来的痛苦转化为了对死亡的恐惧,开始思考死后的灵魂归宿问题:

龙生龙,虎生虎,也有父母;岂争我,这点魂,无有亲人?

在外客,离乡人,还归家去;岂争我,这点魂,无有家乡?[4]

对死亡的恐惧使得罗梦鸿长期地、持续性地沉浸在消极情绪之中,对他的日常生活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胡寻思,怕生死,忧愁不住;人说话,无益语,不喜听闻。

呌龙天,数十声,心中烦恼;来为人,不长远,叹杀人心。

无人处,眼中泪,栖惶不住;有人处,呵呵笑,强打精神。[5]

可以说,对死亡的恐惧已经使得罗梦鸿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生活。因此,他便痛下决心舍弃了世俗的职业,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宗教修行之中。[6]

二、罗梦鸿的宗教修行历程

罗梦鸿的“开悟”之路是一波三折的。最开始,他经朋友介绍,拜在一位“明师”门下,并在半年之后经由苦苦央求得到了这样的教诲:

说与我,弥陀佛,无生父母;这点光,是婴儿,佛嫡儿孙。

就跪下,告师傅,佛在何处?师傅说,弥陀佛,彼国天上。

告师傅,说与我,怎么上去?举念着,四字佛,便得超升。

每日家,念弥陀,不肯放舍;行也念,坐也念,猛进功程。

到临危,举念着,超出三界;到安养,佛国土,父子相逢。[7]

得到这些教诲的罗梦鸿如获至宝,开始不分昼夜地持念弥陀,而且一念就是八年。然而,八年的修行没能缓解他内心的恐惧情绪,反而使他更加迷惑,烦恼:

一志心念了八年,寻思心中烦恼,到临危怎么上去,亦是顽空境界,心中不得明白。[8]

八年之后,罗梦鸿意识到念佛的修行并不能解决他心中的疑惑,于是他拜别师父,开始另寻明师。这一次,他在邻家的葬礼上听到众僧念诵《金刚科仪》,便把它作为自己的“明师”:

时邻居家老母亡故,众僧宣念《金刚科仪》。夜晚长街立定,听《金刚科仪》云:“要人信受,拈来自检看。”听这一句,心中欢喜。请一部《金刚科仪》,整看三年。

于是,罗梦鸿不分昼夜地翻看《金刚科仪》,一看就是三年。然而,三年间修行似乎毫无进展,罗梦鸿仍然没能够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由此带来的消极情绪:

检科仪,整看了,三年光景;参不透,不得省,眼泪纷纷。

饭不饭,茶不茶,忧愁不住;怕生死,在呼吸,膽战心惊。

……愁得我,每日家,烦恼不住,无心肠,过日月,眼泪纷纷。

无人处,眼中泪,栖惶不住;有人处,呵呵笑,强打精神。[9]

从结果来看,罗梦鸿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有一天,他在与朋友闲聊时,忽然感到内心出现了某种神秘体验:

不答应,又怕他,朋友怪我;无奈何,圆融他,乐道答应。

怕生死,火急参,猛进一步;想当初,无天地,甚么光景?

……想当初,无天地,甚么光景?空在前,天在后,真空不动。[10]

此后,他不断地继续参究,又经历了四次与之类似但互不相同的体验。从《五部六册》中的描写来看,他的体验包括窥见了世界的本质与真理、自身与世界的合一感等。不过,这种神秘体验没能消解他的疑惑和恐惧,他仍然觉得“烦恼不住”,没能够摆脱对死亡的恐惧:

我今参到这里,认得我是真空法性,又不知纵横自在,又不知临危怎么归落。[11]

在恐惧的催逼下,他“昼夜烦恼”,寝食难安,甚至在梦中放声痛哭。此时,他忽然得到了比此前更加强烈的神秘体验:

昼夜烦恼,梦中哭痛。惊动虚空老真空,发大慈悲,从西南放道白光摄照我身。梦中摄省,省过来烦恼不止,朝西南端然坐定,忽然间心花发朗,心地开通,洞明本地风光。终得纵横自在,终得自在安稳。[12]

在这段体验之后,罗梦鸿自认为已经得到了对世界、人生、死亡等终极问题的答案。因此,他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完全消失,之前心中的消极情绪也一扫而空,进入了一种与“开悟”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

我今参到这一步地,终得自在纵横。里外透彻,打成一片,无内无外,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上无下,纵横自在,行住坐卧,明明朗朗。一段光明,到临危四大分张,难描难画,任意纵横。山河石壁不能隔碍,东西南北四维上下,一体同观。十三年苦功,终得明澈,终得醒悟。[13]

三、“开悟”过程的心理学解读

从宗教心理学的角度出发,《五部六册》中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做是罗梦鸿作为一名宗教信徒的自述材料。本文试图以心理学入手,对早年经历对罗梦鸿宗教追求的影响以及罗梦鸿宗教体验的性质这两个问题进行初步的探索。

1、早年经历对罗梦鸿宗教追求的影响

如前文所述,罗梦鸿在全身心地投入宗教修行之前,曾经历过幼年丧失父母,青年离家从军这两件大事。从宗教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正是这两件事激发了罗梦鸿的宗教追求,并规定了这种追求的具体形式。

(1)造成了无助感及心理危机。刘易斯·兰博在研究改宗时提到:“研究改宗的学者一般都同意,改宗通常发生于危机或陷入迷茫(disorientation)之后。而危机可能是宗教、政治、心理或者文化方面的,……如此看来,改宗的动机是一种心理匮乏,是从恐惧、寂寞或绝望中产生的。改宗本身则被看做试图解决心理冲突的适应机制。”;[14]而根据陆丽青的研究,弗洛伊德认为“无助感是宗教观念产生的情感基础”。[15]总之,心理匮乏以及无助感对于宗教观念的产生及改变起着巨大的作用,这一点是被学界所公认的。

而对于罗梦鸿来说,早年失去父母的惨痛经历使得他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无常;而青年离家从军,在陌生环境下的生活更是加剧了他内心中的无助感。很明显,正是在这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下,他才会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之中,并由于死亡无可避免这一事实造成的无助感而长期处于心理危机之中。正是这种无助感造成的心理危机使他觉醒了心中的宗教观念,并最终抛弃世俗生活而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宗教修行之中。

(2)投射出宗教追求。根据陆丽青的研究,弗洛伊德认为宗教的心理根源是人类愿望的满足。[16]弗洛伊德的这一结论主要针对基督宗教,但这一结论也可以适用于其他宗教之中。在《五部六册》的记载中,罗梦鸿的宗教追求不仅仅是单纯的逃避死亡,还包括为灵魂找到“父母”、“家乡”。如:

在外客,离乡人,还归家去;岂争我,这点魂,无有家乡?

一大地,男和女,都有父母;岂争我,这点魂,无有亲人?[17]

而在罗梦鸿对“开悟”之后内心体验的记载之中,也可以看到对“家庭”、“家乡”的详尽描写。如:

无量无边是一体,乾坤里外共一家。

南北东西无遮挡,今日还乡入大门。[18]

在罗教的教义之中,“开悟”的灵魂死去之后可以回到“家乡”,这个家乡同时也是世间万物的源头,即万物之“母”。如果抛开玄妙莫测的宗教性描述,我们可以从这两条教义中清晰地看到罗梦鸿本人内心之中的强烈愿望:从小失去父母使他渴望完整的家庭和家人的陪伴,而青年离家从军则使他渴望能够回归故乡;这两种愿望在宗教修行之中被转化为对“开悟”境界的想象,并最终成为了罗教宗教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总而言之,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罗梦鸿的宗教修行过程可以看做他寻找“父母”,回归“家乡”的过程,他的宗教追求事实上是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在宗教世界中的投射。

2、罗梦鸿的宗教体验

在《五部六册》之中,罗梦鸿详细地记述了他在宗教修行过程中经历的宗教体验。这些体验也是可以使用心理学理论进行解读研究的。

(1)与詹姆斯“确信状态”的对比。在《宗教经验种种》中,詹姆斯曾对研究皈依经验的直接感受进行研究,并提出(对信仰的)“确信状态”这一概念,并指出这一状态的几个主要特征:

①无忧无虑,觉得最终一切都好,和平、谐调、遂愿,即使外部环境依然如故;

②真理感,即感知到前所未知的真理;

③感受到客观世界的变化,尤其多见幻光(幻觉或半幻觉的发光现象);

④进入一种幸福的出神状态。[19]

现在我们再来看罗梦鸿对其宗教经验的回忆:在“开悟”后,他摆脱了长年萦绕心头的恐惧感和消极情绪,感到“终得纵横自在,终得自在安稳。”,与第一条中的特征相合;在宗教修行的过程中,他逐渐感受到世界的本质是所谓“真空”,又感受到自己与世界都是“真空”,所以“本来无二”,可以视作他在佛教教义影響之下的体验到的真理感;他提到在“开悟”前,有“虚空老真空发大慈悲,从西南放道白光,摄照我身。”,即第三条所说的“幻光”;而在听到金刚科仪时,罗梦鸿曾在念经处“长夜立定”,也就是第四条中的“出神状态”。

总而言之,虽然詹姆斯所研究的对象主要是基督教信徒的皈依体验,但《宗教经验种种》中所概括的“确信状态”却与罗梦鸿在宗教修行过程中所经历的宗教体验极其相似。这说明在宗教体验这一点上,不同宗教、文化的信仰者们感受到的经验是大体相同的。

(2)与马斯洛“高峰体验”及“高原体验”的对比。根据陈彪的研究:“在马斯洛看来,被称为‘高峰体验的这种神秘体验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瞬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他们感到自己是真正属于这一世界,而不是站在世界之外的旁观者。他们感到遮掩知识的帷幕似乎一下子拉开了,自己窥见到了终极的真理、事物的本质和奥秘。”[20]与这一理论对照,罗梦鸿在最终“开悟”之前经历的五次宗教体验大多包含“认知到世界的本质”(“空在前,天在后,真空不动;天有边,空无边,佛得法身。”)、[21] “与世界合一”(“虚空穿山透海,普覆人身,里外原是一体。”)等感受,[22]但在罗梦鸿感到最终“开悟”之前,这些感受并没能在根本上解决罗梦鸿内心的恐惧情绪;因此显然属于马斯洛所说的,转瞬即逝的高峰体验。

而與“高峰体验”相对的“高原体验”则不同。“高原体验比高峰体验更为主动,而且总是拥有一种认知的因素,高原体验由一种持续的启发感组成,并在日常的事物中能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尽管它也许不如高峰体验那么深刻和触动人心,但它却更为平静。”[23]对罗梦鸿来说,最后的“开悟”给了他持续的启发感,他是这样描述这种状态的:“我今参到这一步,修百万年不添一丝。沉沦百万年不减一丝。”正因如此,他心中根深蒂固的死亡恐惧才被彻底消除。

因此,按照马斯洛的理论来说,罗梦鸿的宗教修行过程可以看做他不断追求内心中的高峰体验,最终获得了能够治愈他心理创伤的高原体验的一种自我心理治疗的过程。

【注 释】

[1] 苦功悟道经.第一参.

[2] 苦功悟道经.第一参.

[3] 三祖行脚因由宝卷.

[4][5][17] 苦功悟道经.第二参.

[6] “我今把名下军丁退了,子孙顶当,一心修行办道,顿悟真经。”(《三祖行脚因由宝卷》).

[7] 苦功悟道经.第三参.

[8] 苦功悟道经.第五参.

[9] 苦功悟道经.第五、六参.

[10] 苦功悟道经.第六、七参.

[11][12] 苦功悟道经.第十二参.

[13] 苦功悟道经.第十三参.

[14] 金泽,梁恒豪主编. 宗教心理学(第一辑)[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96-97.

[15][16] 陆丽青. 弗洛伊德的宗教思想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2009.

[18] 苦功悟道经.第十五参.

[19] [美]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著,尚新建译. 宗教经验种种[M]. 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5. 243-249.

[20][23] 陈彪.高峰体验与人格完善——论马斯洛的宗教心理学[J].晋阳学刊,2007(02)70-73.

[21] 苦功悟道经.第七参.

[22] 苦功悟道经.第九参.

【作者简介】

王 安(1995.06—)男,辽宁辽阳人,任职于陕西师范大学宗教研究中心,宗教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佛教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