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北来广州有一年多了。那喜怒不定、酣畅淋漓的雷雨是这里热情的常客。在东北来去匆匆的夏季里,也是会下这种迅急的雷雨的。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夜。睡梦中,我被一声天崩地裂般的惊雷震醒。第二天早晨,雨还在下。我们接到消息,姥爷在昨天夜里去逝了。这并不出人意料,姥爷患了脑出血,已经出院在家卧床很久了。姥爷就如深秋里的一片黄叶,日渐枯萎,家人们能做的只是守护着、等待着,不知哪一阵秋风就将它轻易地吹落了。
在我的记忆里,得知死讯的那个早晨,通往学校的路上空旷得很,只有我一个人撑着脆弱单薄的伞走在风雨中。天地间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楼在雨幕后、树在雨幕后、路的尽头也在雨幕后。密而急的雨滴被风裹挟着前赴后继地砸向万物。昔日挺拔刚正的白杨树在雨幕中挣扎着、呼啸着,仿佛正在努力挣脱鬼魅的、绝望的勇士。踟躇在苍茫的天地间、行走在呐喊的白杨树脚下,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渺小和脆弱。面对肆虐的风雨,雨伞变得毫无抵抗之力,冰凉的雨水很快湿透了我的鞋子和校服。我的头脑似乎也和天地一样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了。我只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妄图快点逃离这仿佛囚禁了天地的大雨。
妈妈向来不看重人死后的种种。她并没有让学业繁忙的我参加葬礼,甚至在此后三年里的清明,她也没有让我去扫墓。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有去扫过墓。就这样,在我头脑中,姥爷的最后形象就定格为了那一场将狼狈的我囚禁在无人而迷茫的世界里的雷雨。从那往后,每逢雷雨天气,我都会想起姥爷去逝那天的雷雨,并且这种联想还如毒瘤般在生长。后来,我无法将姥爷以及他的死亡与雷雨分割开来。
至于妈妈为什么不去扫墓、且不让我去扫墓,我猜测,不迷信也许只是原因之一,大概也是眼不见心不痛吧。这里所说的痛,远比失去了一位我们爱戴的老人的痛要复杂得多。这还要从姥爷这个人和这个家说起。
姥爷从来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个子很高,身材精瘦,棱角分明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眼神中仿佛透着冷光,说话声音低沉而威严,自私暴躁蛮横。他生在建国前,本是一个还算阔绰的地主家庭的独子,从小被娇惯得很。与善良软弱的姥姥结婚后,他靠种田、兼做木匠养家。姥爷心心念念地想要儿子,可前前后后养了五个女儿。从地主家少爷到农民和木匠的落差,以及观念里对于没有男孩、不能传宗接代的不如意,使姥爷对现实很不满。他便将怨气撒到家人身上。
据妈妈回忆,在她小时候,如果鸡下了蛋,一定是煮了给姥爷吃,而不是给五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有一次大姨用卖菜挣的钱买了一副羽毛球拍,姐妹们在院门外兴奋地打球,却被姥爷呵斥着赶了回来,仿佛一家的女孩子在门外欢笑昭示着某些耻辱的事情;有一次春耕犁地,姐妹三个在拖拉机后面扶着犁,姥爷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地从拖拉机上下来,为着姐妹三个将犁扶得不正而抽打她们。妈妈说,那一天的煎熬仿佛是噩梦没有尽头;姥爷曾经用瓷碗将姥姥的额角砸得鲜血直流;二姨婚后曾试图服毒自尽,在抢救过来后被送到了娘家,姥爷因为怕在场的客人笑话,就立刻把二姨送回了夫家,竟再没过问关心,导致二姨第二次服毒,最终死亡……
十多年里,类似的故事我听妈妈讲了太多。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压抑使妈妈形成了心思重、悲观的性格。虽然独立之后她的性格开朗了些,但童年时期的阴影难免会伴随终生。
然而对于姥爷,家人并非全是怨恨而没有一丝美好的回忆。姥爷辛辛苦苦养活了一家人,帮每个女儿找到稳妥的归属。姥爷那样一个思想守旧、重男轻女的人,在家境并不富裕的情况下,竟能一路供着我的妈妈上学,使妈妈成为了姐妹中唯一靠学习走出农村的人。可以说,没有姥爷,就没有今日的妈妈,更没有今日的我。
此外,姥爷和他的菜地、果园,给我这个生活在城市的孩子的童年增添了别样的乐趣:春天里,跟着姥爷去撒种,走过一段在春雨滋润下变得泥泞的道路时,姥爷一边牵着我、一边将妹妹背在他略略佝偻的背上;夏天,姥爷将高高的甜杆割下来,我就手握一节甜杆,坐在院子里慢慢地嚼出它清甜的汁液;秋天,姥爷就带着我去果园里摘沙果,它酸中带甜、软绵多沙的口感,叫人欲罢不能;冬天,姥爷会将火炕烧得暖暖和和的,屋外北风呼啸,屋内温暖安详……
如今,姥爷走了,带走了他的自私、暴戾和罪行,却在家人心中留下了此生都难以磨灭的阴影;姥爷走了,带走了他曾经操劳的双手和担负过家庭重任的肩膀,却留下了家人如今平凡却安逸的生活;姥爷走了,乡下老家的院子、菜地和拖拉机都被家人卖了,却给身在岭南的我留下了对东北农村的无限怀恋;姥爷走了,他的一切都随他走了,却在家人的心里留下了淡淡的、又无法消除的痕迹,如同痛哭时流下的泪珠跌落在纸上而晕开的泪痕。
彻骨地恨一个人很容易,深情地爱一个人也容易,然而艰难且痛苦的是,你深爱着的人使你发恨,彻骨地恨着的人惹你深爱。我和妈妈、甚至家人,面对姥爷的死亡时,都深陷在这种艰难的、复杂的痛苦中。
同广州的雷雨一起,姥爷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得频繁而猝不及防。然而经过时间的发酵,那种复杂的痛苦却逐渐变了味。人心也许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在岁月风雨中穿行着,伤痕的疼痛竟渐渐减轻,爱的温情却愈加滚烫。恨也罢、爱也罢,二者交织在一起,爱便以它神秘的力量,包容了恨、同化了恨。姥爷的死,燃起了我们心中爱的烈焰,也点燃了恨。这恨,不是在烈火中焚毁,而是在烈火中涅槃。岁月酝酿了感悟,感悟揭晓了答案,答案重生了情思。
最近,广州又下起了大雨。像以往一样,我望着雨幕、听着雨声,想起了姥爷和他的死亡。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接下来我的脑海里没有浮现出姥爷木刻一般的脸庞和冷冽的目光。眼前的雨仿佛霎那间被温暖的阳光蒸干了,头顶上是东北那干爽湛蓝的天空,姥爷穿着藏蓝色的布衣,在院子里摇着拖拉机的手柄,拖拉机启动时发出“突突突”的聲音。哦,我想起来了,这是姥爷要带我去赶集呢。拖拉机行驶在田间的路上,两边是平整辽阔的田地,田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红色屋顶,幼小的我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随着拖拉机快乐地颠簸着,稚嫩的脸颊边掠过一阵阵携着泥土气息的风,这风隔着遥远的时空吹到如今的我的脸上,吹得我微笑着留下了热泪……
作者简介:刘婧妤(1997-)女,汉族,辽宁铁岭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