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棉花

2019-04-28 10:30刘庆祥
伊犁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炕头四哥被窝

刘庆祥

一张小灯桌,一盏油灯,油灯昏黄的灯光闪烁在幼年的记忆里。灯光里的故事,时常会游走在脑海,滋润着日后的时光,氤氲其中的一种温暖,化作流淌在血脉里的情愫。撕棉花的故事就漂泊在那融融灯光里。

撕棉花是冬季农闲时家家户户少不了的活计。冬日天短,一些人家干脆把每日三餐改为两餐,缺衣少食的日子显得好熬了许多。吃过晚饭,暗淡灯光里满屋都是姐姐忙碌的身影。不仅刷锅洗碗是她的份内,收拾停当便开始布置撕棉花的现场。当她将小桌移至炕的正中,先是母亲与姐姐收拾针线,在离油灯最近的明亮处坐定,安坐消食的兄弟七人中,年龄大的四人开始向小桌外围聚拢,准备领受任务。他们当中四哥年龄最小,就像一头刚刚上套的牛犊,极不适应,可是在母亲威仪之下也不敢有任何怠慢,从他倦怠的情绪里能看出满心的不情愿。

这时养尊处优的七弟,跟着母亲转了一天也有些累了,涎水顺着下巴流进了衣领,自己摇摇晃晃来到炕边,试图自己爬上炕,几经努力终告失败。抬头看到一家人都在笑,大概知道是笑他怂,赖声赖气地来了句:“俺赖觉了!”

赖觉本是乡下人指婴儿犯困时的吵闹,两三岁的弟弟这话一出口,更是引来一阵哄笑。六弟见状,跑上前去,搬着他的屁股用力将他翻上了炕,七弟顺势打了个滚儿,笨拙地爬到炕头,将自己白胖的身体从衣服里扒出来,钻进他与母亲处在炕头的被窝儿。

六弟睡觉的位置紧临炕头,与母亲和七弟的被子并排,平时与父亲盖一床被子。这个位置,没有了热炕头的优越,一般孩子都打怵冬天被窝的冰冷,因此六弟躺下要比七弟稍晚。他要等大人帮他把被子铺开,坐在上面忙一阵子营生,将被子捂热后再躺下。等我们都钻进被窝儿,昏暗的屋里,人口自然分成了几个部分:炕头一端是六弟七弟,炕梢处是我,顺着炕沿看去,一溜排着三个小脑袋。炕的中央是那张小桌,是撕棉花和做针线活的位置。父亲是村里唯一读过几年私塾的人,从来不管家里的闲事。他独自坐在正对门口方桌旁的椅子上,不声不响,或者喝茶、想心事或者打瞌睡。

这时母亲已经把撕棉花的任务分配完毕。以往撕棉花,一般都是由母亲秤出几斤籽棉,堆放在中央,大家围坐四周,各取所需,完成任务即可以睡觉。后来,为提高效率母亲改变了办法,每人秤出一定数量的籽棉,谁完成早谁先睡觉。为公平起见,年龄最小的四哥,任务是哥哥们的六成。

撕棉花就是将棉籽从棉花纤维中剥离出来,也是一项技术活。先是抓一把棉花在手,用双手的姆指和食指,将与棉籽粘结的棉纤维剥离开,再将棉籽从棉絮中拽出。撕出的禳子要自然粘结,最后简单整理成蓬松状,以便于下一道工序使用。把一年积蓄的棉花全部撕完,就进入下一道工序——抽禳子。抽禳子就是将一根小姆指粗细的柳条,去皮后打磨光亮,对撕好的禳子进行抽打,使棉花纤维纠合一起。抽禳子的活是父亲的专属。只见父亲轻轻将柳条举起,再用力抽下去,柳条挂动着风声,在一团白絮上均匀排打。不急不缓,一下一下,颇有节奏感。边抽打边把打散的禳子用柳条挑起,将它们集中在一起。抽禳子同样讲究技术,如果乱抽一气会把棉花纤维打断打飞,用力小了效果不佳,用力大了就会伤及禳子下面铺炕单子,这是母亲最心痛的。经过抽打的禳子蓬松均匀,雪一般洁白,云一般轻盈,烘托出冬日里一团喜兴气氛。抽好的禳子,或将于纺线织布,或用于填续棉衣棉被,总之它事关一家人一年的冷暖。

从撕棉花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大哥做事向来讲究技术含量,两手飞快,撕到棉籽几乎是自然脱落,撕出的棉籽自然干净光洁;三哥动作简练,三下两下之后,就硬生生把棉籽拽出,棉籽上往往带有一个蝌蚪似的尾巴:二哥是家中唯一的书生,虽然动作不够熟练,却表现得静气凝神,不紧不慢中也能撕出比较高的效率。不一会儿功夫,他们每个人的一侧都堆起一堆洁白的禳子。只有四哥小小的身躯坐在阴暗的角落,精神萎靡,动作迟缓,似睡非睡,像一个霜打的茄子,很大的精力用在了把禳子整理得更加蓬松,堆出一种不甘落后的虚假效果。

在姊妹八个中我有一个敌人,他就是四哥。在农村女孩子一般不参与家庭中同辈人的排序。我们兄弟七人中,我排行第五,上有四哥,下有六弟。

农村有句俚语:“六岁七岁讨狗嫌”,那时候我与四哥正是“讨狗嫌”的年龄。两个“讨狗嫌”的人凑到一起,冲突本来就难以避免。加上家里人多、炕小、被子少,只能作出不完美、却是唯一的选项,安排我与四哥睡一个被窝,等于把两头“咬槽儿”的驴栓在了一起。

这样的安排,大多时候是相安无事的。比如个子小的我侧身曲腿呈蹲坐状,个子大些的四哥也以同样姿势顺弯侧卧,珠联璧合,抱团取暖,也其乐融融。

這种相安无事的平衡,经常会被打破,“窝里斗”也就难免发生。“窝里斗”的原因五花八门儿。或因话不投机、睡姿不端,或因一方冰冷的脚有意触碰对方温暖的身体,或因一方扯被子把对方身体暴露在被子以外,亦或是因为怵冬天的冷被窝,熬到对方先躺下,另一方则以炫耀姿态享受别人经营出的温暖,招致对方的恼羞成怒等等,这些都可能成为冲突的发端。

双方冲突的形式也多种多样。一般出于对母亲威严的畏惧,俩人在被窝里暗斗。“冷战”是常用的方式。就是两人以背相向,任由冬天的冰冷从两人的后背缝隙往被子里钻,却各不相让。如果冲突升级,就会相互用手指拧或用指甲掐对方皮肉,相持阶段便是两个人用力加码,直到有一方忍不住,主动松手示弱,战斗随即消弭在被窝之内。

有时候,事态控制不好,或一方试图用恶人先告状的伎俩,这种情况往往一时难以判明对错,母亲就会施以语言威慑,譬如:“我看恁俩又起鳞,该刮鳞了!”“我看着这两天恁俩身上又难受!”“不拾掇拾掇恁俩又烧地筋儿疼!”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甚至看都不看你一眼,但这意味着准备动手了,因此一般会有“吓止”效果。其实,这种语言在气氛温和的情况下母亲也经常会警示性用到。比如有时候看到扫炕的笤帚呈游鱼状立着,就会来一句:“哎?笤帚竖起来了,这两天不知谁又该挨拾掇了。”

笤帚是母亲手中一个法宝。如果语言威慑不起效,两个人“冷战”失控或把战火烧到了被子以外,母亲会突然将两个人的被子揪掉,不分青红皂白,逮住谁算谁,抡起“法宝”就打。这时两个人会鲤鱼打挺般跳起,赤条条地各自逃窜。农村管孩子有一句俗语:“一打二吓唬。”由于冬天太冷,母亲见状会撂下一句诸如“再敢踢蹬,让恁俩光着腚冻一晚上!”之类的话,随即放下手中笤帚拿起针钱,这时我俩便老老实实钻进被窝,事态就会平息。

小时候的快乐经常是建立在“敌人”的痛苦之上的,四哥身上生长着我快乐的源泉。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四哥如坐针毡的恹恹样子。看着四哥的痛苦状,我内心就会洋溢起无限的快乐,冰冷的被窝会很快升腾出春天般的温暖。我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体,将被头塞进下巴,彻底隔绝冬夜的寒冷,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满足感。

我两眼紧盯着四哥,早已看穿了他的把戏。他装出似睡非睡的样子,其实他是想寻机做偷鸡摸狗的事儿。一会他果然伸手了,他偷了三哥撕好的禳子,放到了自己的禳子堆里。我知道他很难得逞,因为要把这事做完美所需环节也很多。首先是要偷到禳子,还得把自己没撕完的棉花藏起来或偷偷放进别人的棉花里,最难办的是自己撕出的棉籽不足数,很容易被看穿,而每个人撕出的棉籽又都在自己的膝前手下,很难得手。我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随时准备揭穿他,兴奋当中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因为心里挂着四哥的重大“案件”,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到眼前一团漆黑。第一反应就是:完了!怎么睡着了呢?追悔莫及之际,摸摸自己的身边没有四哥,听到炕梢处角落里,有老鼠磨牙的动静,一眼看去黑糊糊像是一个人,原来是四哥一个人在墙角处撕棉花呢。我知道四哥的“案件”又被母亲给识破了,四哥得到了应有惩罚,我终于放心了。我脸上挂着笑意在快乐中睡去。

会讲故事的人家里的棉花是不愁撕的,囤他娘会讲故事,他家的棉花每年都是早早撕完。“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俗世温暖的标志。六七十年代,在严冬里找到一方热炕已经不易,如果能坐在热炕上倾听一位中年妇女的夜话,极易让今天的人生出天方夜谭的情境。囤家里既有热炕,又有故事。

囤他爹是个有心人。每年秋收以后,村里人家备下一个冬季的柴草,村庄便渐渐进入了冬闲的安静。囤他爹却闲不住。他有一个自制的大包袱,到处都是补丁,四角缝着四条带子,进入农闲后,他囤积好一冬的柴草,就背上它,带上耙子,到处搜括各种农作物的残渣剩梗。这些东西虽然不起火苗,也不能用作烧火做饭,但点燃后却能冒烟生热,是冬天熏炕的好材料。因此囤家的冬天里就有了一方不同寻常的热炕。热炕头和故事,自然吸引那些在家不受管束的孩子,而想要坐在热炕上听故事就不得不帮忙撕点棉花。

她的故事里有早晨背着太阳巡游天空的勤劳乌鸦,也有千里眼、顺风耳、飞毛腿……还有十补天等拯救人类的英雄,更多的故事以善恶报应为主题,开篇一般都是一个模式:“这么一家子主啊,X口人过日子……”由此展开儿子虐待父母、父母双亡后兄嫂虐待弟弟所受到的报应。其中一个仙女下凡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囤他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声音低沉和缓,目光多是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像是在自言自语:“画上的女子飘然落地,悄悄为农夫做好饭。善良的农夫收工回家,看到锅里热气腾腾,揭开锅盖是香喷喷的饭菜。一天,农夫佯装下地干活,躲在院子里想看个究竟。他发现画上的女子正在为自己做饭,激动万分,趁女子不备,冲进屋子将墙上那张画揭了下来。从此仙女再也回不到画中,成了善良农夫的妻子……”在农村寂静的冬夜里,这样的娓娓絮语特别传神。

冬天的夜来得快,不知不觉间便是夜深人静时分。如果某一个晚上听的是鬼魂的故事,胆小的孩子就需要囤他爹一个一个送回家。

我是个喜欢走夜路的孩子,因为故事里很多神奇的事情都发生在夜里。比如故事中就有:晚上,她画了一所很大很大的房子,“噗——”吹一口气,第二天早晨醒来,这对相爱的人就住在昨晚画的那所大房子里。从囤家出来到家二百米的距离,我往往要走十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一路上我不停地想发生在故事里的事儿。故事里说“一直往南走,就能走到仙女住的地方”,那要走多遠呢?于是我转身往南看去,前方一团漆黑,不远处的村庄也淹没在黑暗里,甚至连一丝灯火也看不见。这时候我会向着南方的荒野走一段,因为在囤他娘讲故事里,走夜路的书生,只要看到前方的一点灯光,灯光处必会出现一户人家,这往往意味着命运的转机将要来临,这更使我对暗夜里的灯火充满了神秘感。

有时我会停下来仰望天空,暗蓝色的天空上挂着无数颗星星。听大人说,如果数天上的星星会变成哑巴,这更平添了我的好奇,于是我怀着一种淡淡的恐惧开始数,数着数着那些星星就会变成曾经听过的故事,飘散在村庄的上空。其中有仙女也有鬼魂,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害怕,我甚至幻想着哪一天会遇到他们,怯怯地希望能与他们亲近。

我渐渐地迷恋上了农村的夜和夜里的安静。

前些日子回家上坟,在三哥家住了一晚。晚上,我从三哥家出来,再次走在村里的街巷。在这里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寂静,我努力寻找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幻想。然而,夜幕不断被汽车的灯光划破,不时就有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伴随着汽车的轰鸣,思绪被不断地扯断。

回到家我问三哥:“现在冬天还撕棉花吗?”

“谁家还撕棉花呀?现在种棉花是卖,用禳子的时候就去买。”三哥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生出了淡淡的失落。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回老家去盖一所房子,每年回到那里住些日子,坐在那房子里静思和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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