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云(加拿大)
新年伊始,话说遗产,似乎显得不那么吉利,但遗产也是利是,取其大吉大利、好运连连之意。这里就有一个发生在年尾的关于利是的故事。
蒙特利尔市的一个小区,一位来自中国的男士Bennie(本尼)在这个小区经营一个街角杂货店,近十年了,生意不错,好生意与本尼的好人缘有着直接的关系。本尼有着很温和的个性,对好顾客总是笑口常开。而能不急不忙、不愠不恼,从容地应付着往来各类挑剔惹事的顾客,那才更叫本事,本尼就有这本事,所以他与店周围的老老少少都处得很好。
与本尼处得很好的顾客中有一位年长的女士Jany(詹妮)。詹妮到底有多老,本尼也不知道,自打本尼买下了他的街角杂货店,他就与詹妮成了邻居。那时的詹妮已经退休了,一边拿着退休金和养老金,一边租下一个小门面经营着卖旧书的生意。
詹妮这样做也不是很特别,在这里的退休老人中有很多人会做一些零工,想要手头富裕些,想要外出旅游,总之想得越多,越要付出多些。詹妮的旧书店也与本尼的杂货店差不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节日,或者有人请她做客,当然这种机会并不多,所以说她几乎都是在书店里待着。好天气时,搬个小架子在店门前,摆放些书和磁带,1元、2元一本的,顾客挑好了自然会到店里交款,她也不用去管理,自己看自己的书。有的过路人顺手牵羊拿上一两本书一两个碟,詹妮也不出聲,有人喜欢就好,詹妮总是这样对人说。这些旧书和旧碟,也都是别人不要了送给她的,日积月累,也居然让小屋子三面墙壁上的架子都挤得满满的。詹妮真的很喜欢看书,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在书店里待着,除了接待顾客,其余的时间都在看书。据说詹妮退休前是小学老师,喜欢看书,也喜欢孩子。
詹妮是位单亲妈妈,有个儿子,本尼接店时就认识了,他是杂货店的常客,不买东西也来店里闲聊。闲聊是街头杂货店的特色,老老少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只要相聚在杂货店里,任何一个话题都会喋喋不休一阵子,所以杂货店俗称“聊吧”,大概是单身人太多,又没有适合的活动场所,在家憋糗得慌吧。詹妮的儿子原先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蓝领,车床之类的技工,三十多岁的时候失恋了,女友跑了,受伤不轻,寻找刺激,染上了毒品。后来的生活就可以想象,失业,吃救济,用妈妈的钱,戒过几次,反复几次。詹妮的生活拮据可想而知,退休后继续埋头在书店里,也是有她的苦衷。
不成器的儿子在本尼接店与他成为邻居的第四个年头,吸毒过量,在一个明晃晃的白天倒毙在他与妈妈的租房里,詹妮从书店下班回家才发现。这事自然是让周围的人们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小店也自然成了他们叽叽喳喳的一个地方。“知道了吗?”“知道了!”“詹妮真是不幸!”“儿子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私语者是那样诚恳、哀伤!这种从内心流露出来的情感的表述,是这里人们私语的一大特点,柔软的剪刀,蚕食别人的悲哀!
本尼自然也知道了。詹妮不常跟本尼聊天,见面总是笑笑打个招呼。但她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儿子花光了她最后一个铜板的时候,有时会找本尼,赊些面包牛奶等生活必需品。儿子走了后,她不再需要赊账了,但本尼的帮助还是少不了的,修理水管子,买空调并安装,登高爬梯的活,力气活,都是本尼在下班后帮她做的,四五年来也成了习惯。有时过节,本尼也会请上老詹妮与家人一起去吃茶点。那时也有人对詹妮说,你真幸运,本尼像儿子一样待你。詹妮也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今年冬季的一天,詹妮走了,是下班回家时,就在她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倒在了门前。
“詹妮走啦!”很快人们就在小店的里里外外唏嘘不止,后来唏嘘声有了变化。本尼继承了詹妮的遗产!好多好多钱啊!那个中国男人就是有心机!他对詹妮那么好,就是为了遗产啊!
小区像炸开了锅,一时间出现了那么多的口舌,简直就是奔走相告。本来就极富表情的老男人老女人们,这几天就更加夸张了,认真地调动着所有的面部表情肌,还要加上摇头晃脑,还要加上激愤的或者不屑的手势!
起初,本尼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后来有些人带着疑问来向本尼试探,也有些人觉得过分了特地给本尼透了风声。本尼心里有了数,也不去计较,也不去点破,依旧和和气气地接待每一位顾客,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终于接到了律师的电话,是关于詹妮。继承遗产的遗嘱真有其事,作为唯一法定遗产继承人,本尼可以接受,也可以放弃。本尼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他感谢詹妮对他的一份心意,本尼对律师说。
其实詹妮也只剩下了一份心意,在所有的手续完成以后,她所剩无几。
多么珍贵的一份心意!詹妮在世上唯一的一份心意留给了本尼!
“本尼放弃接受遗产。”这句话又传开了,传话听话的人,非常夸张地,把嘴张得大大地,真的是无语了。
新年利是,不是钱财,是一份珍贵的心意!
(选自加拿大《环球华报》“加华文学”版)
冬日,朔风呼啸,大雪飘飘。新雪覆盖在旧雪上,到处都像盖着厚厚实实的雪被子。高大的树冠上,错落的雪松上,低矮的灌木丛上,草地上,长椅上,还有小公园旁尖顶的小教堂上,一色的雪白却又雪雕似的有着各自独特的精彩。
远离故国两年了,这是李生在蒙特利尔市度过的第二个元旦。新年的第一天,并没有给他带来节日的欢乐,窗外绝妙的景致也没有激起他的兴趣。坐在红木椅上,他与椅背保持着距离,不给它丝毫压力。一直都是如此。金贵灵性的红木椅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地位。
李生侧着身子,双手摩挲着身边另一把红木椅的靠背,手掌缓缓滑动,滑过椅子后背的立柱,滑过立柱间的雕花,滑过扶手。李生触摸红木椅的手有着倾情的轻柔,像少女在触摸华丽的绸缎。没有人懂这红木椅,也没有人懂得他与这红木家具的情感,就连自己的爱人都不懂。
“红酥手”。是的,是“红酥手”。这三个字简直就是写给这温润如玉一般的红木椅的。陆游是懂得女人的,懂得欣赏女人,懂得赞美女人,但他一定不懂这红木椅。自认为懂得这红木椅,但自己却不懂女人,连自己的老婆都弄不懂,而且越来越不懂。
这是一套红木的花鸟餐桌,六把皇宫椅围绕着长方形的大桌,透着气派透着华贵,在这窄小的客厅里显得并不协调。在中国的家里有一模一样的一套,放在大餐厅里,那时的红木家具受到了应有的礼遇。
与红木家具结缘,李生并不后悔。这应该是圆了自己年少时的一个梦。那时在县城上中学,住在叔叔表哥还有哥哥干活的家具厂里,周末和假期就在那里做学徒。芳香的刨花,典雅的雕图,都曾经深深地吸引着他。收集古典家具的图案资料与典故,练习雕刻的技艺,都是他那时的爱好。后来他考上了师范学院,选读了历史系,也是与当初痴迷于钻研中国历史有关的。再后来他成为省城里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这让他那位做了半辈子山沟里的民办教师的爸爸很是自豪。
从学生成长为老师,从校园搬进了新家,山沟里走出来的男孩子涅槃蜕变成为城里的白马王子,可谓使尽浑身解数。但在后来的许多时光里,帅与不帅,打不打篮球,唱不唱歌,都渐渐变得不太重要了。更不知從何时起,历史老师再也无法跟上时尚的新时代。妻子洁莹则是在新时代如鱼得水,她英语课上得好,课外辅导做得好,钱也挣得多,她辅导过的学生各种考核都有较高的水准,表扬赞誉一起来。
重塑自我,李生加入了家族产业的队伍,做了家具厂的销售主管,负责市场的开拓。为了自己的女神,他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
生意场上闯荡久了,老酒浸泡过的身子失去了儒雅风度,他时常能从洁莹的脸上察觉出厌恶的成分,心灵距离拉长了。
“红酥手,黄藤酒”,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景致,让人遐想无穷。那冰雪肌肤的女子,举起一杯玉液琼浆一饮而尽,多么娇美的一幅仕女图。那黄酒,无疑就是琼浆玉液。李生的脑海里幻化出洁莹的轮廓,身披彩纱,手持玉樽,面飞桃红,就坐在身旁的红木椅上。夫妇两人推杯换盏,畅怀而饮,醇香四溢。幻影很快便消失,而自己在生意场上拼搏,那一杯杯应酬的酒,就是罪魁。在酒桌上得到了更好的生意契机,在酒的世界里他时常飘飘欲仙。故而,他迷恋上了酒。
她却说他不懂酒的奥秘,枉为读书人。
女儿读大三的时候,突然向他们宣布,她要到加拿大读研,并且已被某校录取。洁莹则是想到了辞职,一起去加拿大,将一个在国内三分天下的家庭重新组合,更重要的是,让丈夫远离那个她不喜欢的环境,重塑他的儒雅。
李生少数服从多数,跟随妻女,合家举迁大洋彼岸。他想在这里拓展家族的红木家具实业,在异国他乡再展雄风。
一年多了,红木家具并没有在这里受到青睐,随红木家具海运过来的一坛坛老酒却让他喝光了。在老酒中他没有寻找到自己的生存价值,反而被洁莹更加憎恶。一年多以后的今天,屋里只剩他一人。
在元旦的团圆午饭后,女儿搬走了。她说本来也是要独立的,她在学校不远处与朋友合租房子,周末和假期会打零工,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完全自理。
洁莹也搬走了,紧随女儿的脚步,像是商量好了的。她要去南岸一个小镇,她法语课上认识的一个朋友在那里有个旅馆。据说依山傍水,夏有奔腾长河划艇游弋,冬有林海雪原雪橇驰骋,无尽风光尽收眼底。她先去帮着管理一段时间,希望将来可以买来自己经营。她说着这些时,眼睛望向窗外,一副向往的神情。
他怎么能拒绝她的美好向往?他怎么忍心不跟随她的脚步?但他知道,前提是他必须首先回到从前她心目中的那个他。
现在,在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市,从元旦的下午起,他们的小家又三分天下。
双手抚摸着身旁的红木椅,深情、温柔。这底部的结合用的是销子穿的,多精致的手工,谁懂?这束腰的楞楞,这是木方啊,不是有人用的小木片,那不吃力,那不结实,多严谨的结构,谁懂?它的流线,它的图案,它蕴含的文化价值,更有谁懂?中国历史已经远去,红木家具也无人问津,老酒也只能飘香在大洋的彼岸。
夕照的光芒也洒向了红木桌上的酒瓶和那只盛满了红酒的高脚酒杯。红酒是洁莹临走前放在那里的,她扔掉了柜子里所有白酒的酒瓶子,无论是空的还是满的。酒杯里的红酒与玫瑰色的霞光一同旖旎出来的迷离,如烟火般笼罩了李生的瞳仁,这仙境般的瑰丽红晕让他有些迷惑。
又一次把酒杯斟满。他举起酒杯,迎着霞光,然后一饮而尽,恍惚间,那个“红酥手,黄藤酒”的画面跃出天际,一个年轻的李生,羽扇纶巾,在茫茫雪地上飘然奔去!
(选自2019年1月24日加拿大《七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