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智文
杂物房摆放着一个深褐色的旧鞋柜,原来已许久没打开了。柜子四层,每层前后横亘金属柱子,三四十双鞋子整齐地以四十五度角的姿态躺卧,五颜六色的。有高跟鞋、靴子、平底鞋,也有露趾鞋,等等。这些都是母亲的遗物,说多,当然怎也比不上艾美黛那上千的鞋子吧。而属于父亲的,仅有五六双,就是缚带皮鞋、球鞋、还有所谓的“懒佬鞋”,底层当然少不了一些洁鞋用品。记忆里的母亲酷爱衣履,那一柜的鞋,两柜的衣,在母亲身后的二十多年,依旧沉睡在杂物房的一隅,父亲终究不忍把它们扔弃。
不知怎的,我时常有这样的想法:人只有一双脚,干嘛需要那么多双鞋子呢?我现在只有两双鞋子,一是在家穿的“拖鞋”,另一则是上班穿的黑皮鞋。
小学时,每年开课前,父亲准会带我到铜锣湾怡和街的国货公司购买新鞋子。踏上回旋楼梯,一弯再一弯,很快便到达二楼的鞋履部,未几已嗅到浓烈的皮革味,说香又称不上是香味,总之这种记忆里的味道带点稠浓和高尚。橱窗陈列不同款式的鞋,Clarks最夺目,是它斗大的英文字形牌子吸引我。“我要这双!”我比画Clarks专橱说道。“你长大后,赚了钱,才买吧!便宜的,昂贵的,都是这样穿吧!”父亲又唠叨了。他总给我购买最平实的缚带鞋,他娴熟地向售货员说要一双“学生鞋”。现在想起来,“学生鞋”并不是品牌,大概是内地生产的杂牌货吧!试好尺寸,我来回走了几步。“有没有不舒服?”“没有啊!”父亲就会向店员说:“要一双新的,要大一个尺码!”回家后,父亲立时替我重新把鞋带穿好,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穿鞋带不甚容易,因为要把一条带子有序地穿过鞋面左右的数个细孔,偶一不慎,两边就不对称了!父亲问我:“你要结交叉的,还是结横带的呢?”我没有回话,不消半分钟,他便把鞋带穿好。“来!再试试吧!”父亲老认为我在铺子里试得不准,回家定要我再穿才安心。他左手托着鞋跟儿,右手张开鞋口,认真地把我的脚踝放进去,左脚然后右脚,最后还替我缚上鞋带,不错,是一双蝴蝶结。从前,我害怕缚鞋带,一来要弯腰蹲身,十分烦人,最要命的是走不上三五步,鞋带又很容易松脱了。我气馁极了,怎么老缚不紧呢?所以,我曾再三央求父亲给我买一双不用结带的“懒佬鞋”,但父亲推却说:“小孩子这样懒惰,长大了会如何?缚不稳吗?那就多缚一个结便行!熟能生巧而已!”如是者,跟父亲上街的日子,我会说:“我的鞋带又甩掉了!”他不吭半声,便蹲下替我结上宽紧适度的蝴蝶结。父亲的头发向来不多,当他蹲下时,我老是不敢凝望他头上的那片亮光,似乎逃避什么。有时候,父亲会啰嗦一两句:“早叫你学好缚鞋带!”其实,缚鞋带这桩事,我已学会,但我就是希望父亲替我缚鞋带。
我偶然发觉,他蹲下然后再站起时,好像有点吃力了。
父亲惜物俭用,“不要丢弃旧鞋子,等下雨天便穿得上吧!”他如是說。干嘛要在下雨天穿旧鞋子,那时不明所以,如今心领神会。
那个年代,上体育课不许穿名牌球鞋。所有学生都要穿内地制造的白布鞋,还记得鞋盒上的名字很高雅——“网球鞋”(即香港俗称的“白饭鱼”)。名不副实的“网球鞋”,二十多块钱便一双,鞋面是帆布,鞋底是橡胶。跑跳之间弄脏了,父亲使用“白鞋水”替我清洁鞋子。他旋开水龙头,先用牙刷蘸点肥皂擦去鞋面上的污渍,待它干一会,再涂上白鞋水,俟一晚风干,一双簇新的白布鞋又活现眼前。
白鞋水可以掩盖污垢,仿佛令鞋子重生。然而,白鞋水却无法还原斑驳的日子,好些遗憾,就算是女娲也无从修补。
日子淡淡地如云烟迢递,一直以来,我连父亲的年纪也懵然不知。直至初中三年级某一天,我无聊地把玩着外祖母送给我的1929年香港壹圆硬币,爸爸走过来,细察硬币上不列颠女王像下的1929,微笑道:“你爸爸就是在这年的前一年出生的。”不经意的一句话,我才讶然猛醒,那年父亲已经六十四岁了!我难以置信,莫名的歉疚涌上心头。此后,我没有勇气再追问他关于年龄的秘密,包括过去几十年来的经历,也许是为了逃避答案里的真实,又或者只管猜想那天他是说笑了吧!但我却时常禁不住计算,如果我三十岁,他岂不是七十九岁?如果我四十岁呢,他岂非……
一双新的鞋子,穿得久了,皮革渐软,自然穿得舒服,渐生感情,但往往就在这个时候,鞋子不情愿地破损,鞋跟愈发变薄了。
1999年,我大学毕业。记得毕业礼前的一天,父亲隆重得特地替我擦亮鞋子,什么英国生产的Waki鞋油,就连钢丝刷和绒布都出动了,把鞋子擦得锃亮。嗣后,我足蹬黑皮鞋,走过七八年颠簸但又平凡的教学日子。这些年来,鞋子会破,穿破了,就到湾仔庄士敦道的鞋铺子选购九十九块钱一双的“平价学生鞋”。而我对Clarks皮鞋失却兴趣,遑论奢望呢。往后几年,父亲不幸罹患血管毛病,下肢乏力,辗转治疗未果,双腿瘸了,然后萎缩,他坐在轮椅上,背部还长了几颗褥疮。
爸爸只有在回医院复诊时才会“外出”,说实在,也算不上外出。医院管理局的非紧急救护车会来接送他,佣人把他推上车子,送到医院便是了。在这段日子里,我才渐渐地真正认识父亲,原来他十分注重仪容,每次“外出”前,总命佣人给他镜子,照着复照着那张沧桑面颊上的枯黄和微白,然后,径自从抽屉取出刀片须刨,擎起,朝镜子鼓着腮帮子,一刀一刀地刮下去,刮下去,微白偷偷滑下来,窜到裤上,他使劲地扫掉那些毛屑。佣人替他穿好上衣和袜子,长年坐轮椅的父亲,大腿和小腿萎缩得相当厉害,像建筑棚架上的两根竹管,但脚掌却害了水肿,压根儿不宜穿鞋。爸爸总会带点光火道:“不穿鞋子上街,怎行啊!给人笑的啊!”于是,我和佣人各自拿着一只鞋子,打量良久,试着又试着,很不容易才勉强穿得上。父亲还说:“不要忘记缚好鞋带啊!”
这时,我蹲下来,替他缚上了一双蝴蝶结。
究竟,一双不会再走路的脚,穿上鞋子,是鞋子丧失了功用,还是那双脚不再需要鞋子呢?我满腹狐疑。
有一次在医院,一对年轻夫妇经过,女的推着婴儿车候诊,车上的小孩两三岁吧,一脸倦懈。父亲看见便对我苦笑道:“小孩子坐婴儿车,老人家就坐轮椅,人生就是如此。”听罢,我闪过了一刹凄然。
时光,就这样潺潺地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养成清洁鞋子的习惯。
我摩挲着一柜寂寞的鞋子,它们宛如离秤的砣,失去灵魂,但我仿佛明白父亲舍不得扔掉的原因。穿过的人已不在了,鞋子已没用,真的没用!留下的只有缥缈的惦念。这一双是爸爸的Yasaki球鞋,蓝白相间的鞋面在接口处有点破损,但仍朴实而坚毅地连结一起。我轻巧地抖落一圈圈的灰尘,细看鞋底的坑纹,好些位置给磨蚀得在粗糙与平滑之间,边缘堆满干涸的沙土和草屑,也许这双鞋最后踏过维多利亚公园的青草地。我不期然把鞋子放到掌心,试图感受那沉重的步伐,遥想童年时那个惠风和畅的早上,爸爸和我在公园踢球的光景。球传球往之间,是那浑身汗气和盈鞋的泥泞,累极了,爸爸给我一条毛巾,我抹过额上如泉涌的汗流,把毛巾勾搭在肩上,和爸爸带着疲惫的步履,踏进烈艳的云端。如今,我暗忖,那一双双穿不上的鞋子,潜匿在漆黑的宇宙里,也许正等待什么。
蓦地,房间传来了几响破碎的咳嗽声,我揪心地一痛,羞愧与自责,倏然而至。
(选自香港《城市文艺》总第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