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早先,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中间夹杂三五场沙尘暴做调料。演化到生存环境大受威胁、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几乎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农村人嫁女,到男方去看家,不看房屋不问家产,只看有几窖水就知其家底。上学的孩子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串青霉素小瓶瓶,一走路撞得叮叮当当响,你猜那是做什么用的?不是玩具,是盗水器。水贵如油,家家门户大敞,水窖却都是上锁的。但那窖盖,毕竟不严实,把这一串叮当乱响的小瓶子从缝隙里垂下去,提上来,水就喝到嘴了。
小孩子的生存智慧也是不可小觑的,他们已经读过书了,知道乌鸦喝水的故事。
西部大开发,退耕还林还草,不许牲畜上山,牛羊只能圈养,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是上山捉羊。有偷牧被抓住罚了款的,也有被没收了羊只的,都哭天骂地,免不了胡攪蛮缠一场。当然也有工作不力,被上级抹了官帽子的人。
十年过去,大有收成。山坡,慢慢地绿了起来;山沟,开始湿润、泛潮,有了一线浅流。
这并不是说这地方早先就没有河。
河是很多的。差不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河。只是河里没有水而已,全是河滩,河滩里蓄满了白花花的石头。
大一点的河比如西面的葫芦河,南面的渝水河,东面的茹河、中间地带的清水河,都是西海固的重要河流。最有名的是泾河。泾渭分明的泾,指的就是泾河;西游记故事中被魏征梦中斩首的老龙,就是泾河的老龙王;中国古代四大传说之一的柳毅传书,说的就是洞庭湖老龙的女儿嫁到泾河龙宫不堪忍受家庭暴力,才让柳毅传书的。
想想这样一个干旱少雨、贫瘠天下之地,竟然有这么出名的故事产生,多少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也多少让人有一些自豪感吧。
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垂钓者。
我的一个内弟就是个钓鱼爱好者。
他读书不行,勉强高中毕业,七戳八捣地参了军,因为有城镇户口,复员回来成了宝(鸡)中(卫)电气化铁路线上的一名火车司机。他在部队上是开卡车的,什么时候取得了火车司机的资格证呢?人世间的许多事,你没必要完全弄明白。就这么地吧,他开火车了,撞死了一头刚在田地里耕作完毕、跨过铁路准备回家吃草咽料喝凉水休息的老黄牛。虽然火车撞死了人,也是没有多大责任的,但毕竟是一场事故啊,就停职三个月。
就这三个月,他不舍昼夜、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垂钓。
一开始都是跟屁虫一般地随着老把式到处跑,山溪、水库、渠沟、塘坝,哪儿都去,一去不归。使的渔具,也不讲究,自己动手制作的草杆子。有了两次狗屎运,扛回来几条大草鱼后,才着手装备。
周日,难得的见到了他。
抛过去一支烟,笑他:今天怎么没去水库上班?
抽着烟,沮丧着一张脸,说:昨天失手,损失大了。
大不了没钓着,有什么损失呢?
我借了人家的一副杆,还拿了我自己的草杆子,跑到西海子去夜钓。刚下好借来的杆子,正低头弄自己的杆子呢,他妈的,一抬头,杆子被鱼咬了,带上溜到海子中间去了。西海子那么深的水,咋敢下水捞杆子呢?就那么地,让鱼把杆子带走了。哪里是鱼,纯粹是鱼精。
一副杆子能值几个钱?
一万二。姐夫,有钱吗借两个,让我先把人家的这副杆子还了。
粮没打上,把口袋丢了。
我就是从那次开始,才对钓鱼有了点兴趣。
当然只是泛泛的兴趣,谈不上热爱。
男人应该热爱的东西多了。
经常去垂钓的地方是朝那湫。
朝那二字,不读朝那,读“祝挪”。是古地名。《山海经·海内东经》上说:“大迹在雷泽,华胥氏履之,生伏羲。”雷泽就是朝那湫,大迹就是龙神。《水经注·卷三》载:“高平川水,在水发源县西南二十六里湫渊。渊在四山中。湫水北流,西北出长城,北与次水会。”这个地方,战国秦汉时是国家祭祀的重地。
我到朝那湫,只是应景,看湖光山色,观四时之变,那鱼的有无,原不放在心上。内弟在侧,如泥塑铁铸一般,鱼倒是没见钓着几条,香烟倒是吸了几条。
这地方自然已经被人承包。他投下去鱼苗,收垂钓者钱币若干,钓上来的鱼归垂钓者,或带走,或就地烧烤,他提供烧烤用具。是个比较有经营头脑的土著。
去过几次,熟了,就与他闲聊。
他指着湫渊对面问我:看到那个人了吗?
我远远地观了一眼。波光潋滟,山影树形,其实就是一个不太清晰的黑桩。说:几乎每次来,都看到他在那里。一定是个高手,起码是个老手吧?
承包人阴险地笑:他是个屁的高手,说老手倒是没错,是个赖皮老手。钓鱼从来不给钱。他就是我们村里的。不好好种地,也不出去打工挣钱,偏爱钓鱼。他钓鱼,别人钓他老婆。现在没家没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常年四季坐在那儿,也没见钓上来个鱼。
我说,那也是个休闲嘛。
他说:你们钓鱼是休闲,他钓鱼,是羞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