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春节

2019-04-26 10:06刘厦
岁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丸子院落神仙

刘厦

那个院落最热闹的日子莫过于过年了。那时候,一进腊月我就开始盼望,期待着过年的日子早日来临,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我想象着,那一天我要把屋子布置得特别漂亮,折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船、幸运星,还要买一些小灯笼。我要穿好早早预备下的新衣,还要把送给朋友们的贺卡制作好。到了那天,我就十一岁了,十一岁太大了,肯定就不是小孩了,所以从那天开始我要学会大人一样的表情,像大人一样的说话。年味儿就在我这样的期盼中越来越浓。

春节不是一个具体的日子,而是一个漫长的期待过程,更多的年味在准备之中。人们一进腊月就开始陆续置办年货,那时候物资没有现在丰富,人们也没有现在富裕,但每家置办年货的数量和规模都比现在大。把各种年货置办齐全了,年就到了。

父亲也会买一大块猪肉放在院中的大缸中,那是天然的冰箱。等到临近春节的时候,再分割制做。把肥瘦相间并厚实的部位,切成四寸左右见方的大肉头,煮一大锅,主要备用熬肉菜、蒸碗、上供。再把剩下的肉剁成馅,汆丸子和包饺子。我们家还会为我和姐姐炸豆腐丸子,因为我们很多春节都在咳嗽中度过,不敢吃肉。豆腐丸子就是把豆腐挤压成豆腐泥,再加入葱姜末、香菜末、鸡蛋和淀粉,再加入少许食盐,炸至金黄色。豆腐丸子外焦里嫩,豆腐香里透出清香。仿佛那就是我童年春节独特的味道。有人说,世界上没有美食,只有美好的记忆。或许就是因为童年的岁月太美好了,所以豆腐丸子至今是我的挚爱。

还有花糕、笼糕、豆包、年饼子也是要准备的,图得是蒸蒸日上,一年比一年高的寓意。除了有寓意的,平时舍不得吃的贵菜,比如银耳、木耳、金针,仿佛有了犒劳自己的理由,大可买来享用,过年了嘛。每家主妇都要忙活,但辛苦中有一种喜气。

现在做这些准备的,大多都是上岁数的,年轻人觉得没有必要了。一些有寓意的食物太麻烦,平时又没什么舍不得吃的。没有了准备食物的过程,年味就要减去一大半了。

对这院落的布置也是大事,挂灯笼、贴春联,还有我们这里特有的吊挂,也就是带着两个尾巴的小彩旗。每年冬闲以后,卖吊挂的人就开始制作吊挂。把一尺见方的毛头纸按照一定规律折叠,各个角蘸上不同颜色的泼色,再打开来,便形成了各种新鲜的花型图案。在底部粘上两个长三角形的同样五颜六色的尾巴,便制作完成了。等到进了腊月便拿到村里的集市上去卖。除了有丧事的人家三年不挂红,家家户户都要买。把吊挂按照一定距离粘在一根绳上,在院中东西屋之间抻上几绳。人们已不太清为什么要挂吊挂,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传统,就像我们血液的颜色,一样忽视和认可。

春节的风吹得新鲜的吊挂舞动着,让这热闹中添了一分孤独。正月里总有一两场春雨或春雪,吊挂就湿了,那湿了的胭脂要比桃花浓烈得多。春风再一吹,就破了,就掉了,掉落在泥泞的春天里。

除了家家相同的布置,我们家还会有一些独特的。祖父是个有心气儿的人,他不但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洁干净,还在大门洞和影壁之间的南边挡起刨子,这样就有了一堵墙,为的是挡住那边的凌乱(其实并不凌乱,只是祖父希望院落更加整齐),再在这面临时的墙上贴上大红福字,挂起灯泡,这个院落真的就有了新气象。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会亮起家里所有的灯,尤其让人注目的是祖父自己制作的灯笼。他用铁丝弯成骨架,有大长方形的和小长方形的,再糊上纸,非常周正精致。还有挂在影壁的靠山灯,它更像两个圆形的大灯罩。

两个靠山灯分别画着有故事情节的画,那应该算是工笔,先用线条勾出轮廓,再涂上颜色。再在画的一边提上像打油诗一样的注解。無论是构思还是作画,都是祖父的杰作。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没能记住那画的模样,难得的是,大表哥是个有心的人,他竟然还记得那画上面的打油诗:“行路深山,虎把路拦,你看烟鬼多么消瘦,只有骨头没有肉,猛虎一见发了愁。他的身体像肥牛,吃他顺嘴拉拉油,猛虎一听心中乐,树上有个大胖货。”现在也只能通过这样的语句,来追忆那时过年的气氛,来感受祖父的情趣了。

除夕之夜,邻居们会来欣赏,聚在我们院中说笑,孩子们跑动着,再放一些烟花,便是高潮了。之后大家会聚在我们屋里看春节晚会,晚会演的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屋里更热闹。

那时候,我总觉得年味我们家最浓了。那时候,总觉得年是一个很神秘东西,在一个神秘的地方藏着,我们在召唤和迎接它。然而后来我才发现,从个人角度说,年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当我们把期盼、祝福和感恩外化出来,年就到了。

春节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它不仅包含中华民族的大传统,也包含一个地域的风俗,甚至还包含一个村庄的特点,甚甚至还包含一个家族的家风和习惯。如果你想研究中国人,研究春节是再好不过的了。而且一定要以家庭为单位,一定是要有老人和孩子的大家庭,这个家庭最好是在农村,因为那样的春节中,每一个细节都连接着中国人的基因密码。

祖父不相信鬼神,但却一直继承着上供的习俗。上供是一个精细且准确的仪式活动。无论是位置还是供品,都不能随意和出错。我们家供奉的神仙有七八位,正房正北边是老母,锅台是灶君,门后是财神,院子南边是观音,月台东边是天地,猪圈台是猪神,大门洞里是宅神,正屋西边是老艮。除夕晚上我们家接神,祖父负责安神,就是在每一处都贴上画像或写着名称的红纸条,摆设蜡烛、香、供品,然后磕头念告,邀请神仙来我家过年。这时候父亲就要点燃鞭炮,让整个仪式隆重热烈。那时候上供的人家比较多,接神的鞭炮声就连了音。各路神仙就齐聚我们家了,包括仙家和佛家。记得那时我有些纳闷,各家邀请的几乎一样,那神仙到底在谁家呢?从除夕晚上接神开始到正月初五,再从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五每晚要点蜡上香。每到晚上,看到门后和月台等一些地方点着小红蜡,摆放着饺子,就感觉我熟悉的院落变得神秘了,冥冥之中一定有我不能侵犯和估量的东西。当自己在屋里便会有一些害怕了,特别是祖父会将芝麻桔洒在院中,说这样踩上去有声音,鬼就不敢来了。这会让我在夜里睡不着,担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稍微有些风吹草动,我就想像着鬼来了,在大家安然睡去的三十晚上,把自己吓个半死。

大年初一早晨是最忙的时候,母亲四点就起来帮祖母装碗、摆供,天地神位前要摆五碗,一碗丸子,一碗肉头,一碗炸豆腐,一碗粉条,一碗黄花菜。老母面前是五碗素供。其他神仙都是一个肉头和一个点着红点的圆卷子。那时倒也没人疑惑,观音菩萨到了我们家竟然开了荤戒。这顿饭是神仙来我家享用的最丰盛的大餐,所以我们家每年初一中午都是吃神仙们剩下的,用这些供品熬一锅菜,就是我们这些凡人的大餐了。然后祖父焚香祷告,父亲放鞭炮,祖父率领全家人磕头,祈求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人丁兴旺。在天亮之前,完成一个家庭神圣的祝福活动。

但在我十二岁那年过完春节之后,祖父把神仙送上天了,他把神相和牌位放在一个破盆子中烧了:“你们上天吧,我老了,不伺候你们了。”虽然母亲早就给祖父祖母说过,愿意接替,请他们放心。但祖父还是体谅孩子们辛苦,而且我们家又都是明确的唯物主义者,如果仅仅作为对老人的安慰,祖父觉得就没有必要了。

祖父或许有先知,因为这真的是他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就在这一年祖父去世了。

和祖父一起远去的年俗不僅有上供,还有磕头拜年和请媳妇。

请媳妇是把这一年家族中刚进门的新媳妇请到家中吃饭,新媳妇可能是一个,但陪客却要一大桌。从正月初二开始,新媳妇就要到家族中各家吃请。现在这样的活动已简化成了送红包。

磕头是一种拜年方式,大年初一早晨,父亲兄弟四个以及母亲妯娌四个先给祖父祖母磕了,再去转当家,也就是给族中的长辈磕头拜年。毕竟是祖辈生活的村庄,所以他们一磕就是几十户,这个是不能丢掉哪一户的。家里也会不断迎来拜年的人,即便是主人有不在家的,也不能少了他的头,祖父祖母总会说:“有了,都有了。”

这样的仪式的确让人辛苦,但正是这样的仪式,明确着族中血脉相连的关系,提醒着长幼的次序,维系着亲人之间的情感。

这样的仪式消失以后,家族中不常来往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见面机会,多年过去后,一些辈分已经记不清了,家族的观念在年轻人心中已逐渐淡化了。

现在的春节年味儿越来越淡了,只因为我们内心一些东西远去了,一些东西不再重要了,让更多与“年”无关的东西占据了位置,年味儿自然会淡去。

岁月匆匆,或许真的有很多东西必须留在昨天,就像每次搬家,我们只能带走重要的东西,而更多的记忆和物品无关好与坏,也只能留下。然而,对那些记忆终将无法忘记,也不该忘记。

那年味浓郁的春节留在了那个院落中,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每回想起来,我都会再一次意识到,我从何处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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