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蓟野生,不用栽。但是它依赖别的沙生植物,不喜欢独自活在孤寂的荒野里。哪儿有柠条林、榆树林、花棒林,它就跟踪到哪儿,跟着它们一块儿过日子。大薊也是一味药材,能凉血止血,行瘀消肿。
我们把大蓟叫马刺盖。大蓟浑身是个刺蛋蛋,它的高度刚好够着马的膝盖,马走过大蓟丛,膝盖上被刺扎得不行,尽管马的皮也厚。
大蓟在沙漠里很挑拣,不喜欢沙丘,只挑戈壁荒滩里低处生长。有一茎独摇的,也有分枝的。茎上斜斜伸出带刺的叶子。主茎直直杵立,叶子一片一片往上叠,不歇气的样子,一直叠到茎梢。叶子长,披针形,叶梢子退缩成一针长刺。不仅仅是一针长刺,沿着叶子边缘,全是尖锐的尖刺。一枚叶子,最少也有十几支尖刺。牡丹的叶子见过吧?大蓟的叶子模样儿有点相似,不过狭长很多,边缘都生了针刺。茎上也是刺,花骨朵上也是刺,刺刺刺。沙漠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随心所欲乱来,一会儿飞沙走石,一会儿又暴晒,所以草木们都长成一身硬刺来对应。
大蓟怎么开花的?茎梢,顶着一个刺球,像浓缩的刺猬。刺球长呀长呀,球顶钻出一撮紫红色的花丝。花丝慢慢抽,抽出半寸来长时,花球松散开,紫红的花丝全部窜出来,蓬松抖开,像菊花。一撮柔美的花丝,挑在刺球顶端,盛大绽放。
一株大蓟没什么看头,很孤单的样子。在沙漠里行走,翻过几座沙梁,眼前突然一片紫灿灿的刺儿花,直晃眼睛啊。千万株大蓟,一株动,百株摇,在戈壁沙滩里迎风齐齐摇曳。密密匝匝的针刺,反射着阳光,青绿青绿,简直震撼人心。这小东西,都成精了。
沙漠里容易迷失方向,人被沙子带往无边无际的旷野。那旷野,空旷得只有不可思议的无限。无限的沙子,无限的寂寥,无限的没有边际的大地。若是猛然遇见一大片开花的大蓟,惊喜得简直在心里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人和草对视的刹那,整个旷野都觉得摇晃起来,连缓慢起伏的沙丘都会波浪一样涌动。喜欢啊。
沙漠里,最容易生出幻觉的。因为对于浩瀚的沙漠来说,人显得实在渺小,幻觉是人心底里生出的恐慌。而一片突然出现的大蓟,好似无边无际的天地突然打岔一下,惊醒昏昏欲睡的神思。令人觉得,就在大地之上踏踏实实行走,没有在虚幻的空间里漫游。
有一天,我走了很远,大漠里静寂得什么声音都没有。愈走,心里愈加不安,那种盛大的空旷,简直无力招架。就在我转过几座沙梁,打算返回时,一大片大蓟齐刷刷出现在眼前,吓了一跳。花朵开得浓烈真挚,露出一抹人间烟火的亲切。坐在沙滩上,想了很多。大自然值得我们感激之处,是超越凡尘,是给许多偏执的草木留出一条生命之路。
沙漠听上去是绝地,将一切生命视若无物。但实际上它并不绝情,还是有各种生命匍匐在地,霍霍生长。也可能,沙漠是有情的,它只是实在太穷太暴躁罢了。沙漠把千年的期望寄托在寥寥的草木上,朝也盼,暮也盼,盼草连天,盼树成荫。
大蓟在日头底下,晒得几乎要冒烟了——紫色的烟雾。但它的针刺直戳戳的,毫不蔫呆。它没有爪子,不好跑到树荫下去歇凉,只好死扛着。看起来似乎悲壮,实际大蓟活得也相当轻松。它早有一套应对毒日头的法子,只不过不被人类察觉罢了。
大蓟的花朵,在毒日头底下朝气蓬勃,自己弹开一苞紫红丝絮儿,极艳、极妖。尽管大蓟锋芒毕露,似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我看了许久,心里生出怜爱之意,多么沉稳柔韧的花朵。无边无际的沙漠,它开了,凋了,单单是勇气还不够。还要什么呢?要有穿云破月的心。要抛弃哀怜的情绪。
多数的时节,不知不觉把自己活得楚楚可怜,不如一株大蓟坦荡。
一丛,一丛。虽说是灌木,可长得有一房子高。显然,人家并没有把自己当作灌木。沙漠太浩瀚了,以至于沙拐枣长着,长着,迷失在岁月里,以为自己是树,大树。
越长,越长不出激情来。相反,沙拐枣有些放弃世俗的想法。沙漠里本来就远离尘嚣,人烟飘渺。其实并非如此,沙漠里红尘滚滚,尘嚣一点也不比别处少。外面是大千世界,沙漠是洪荒光阴。
沙滩蛇四处游走,光着身子。它一丝不挂并不是穷,而是和黄刺猬打架的时候不被撕破衣衫。那样就显得相当不体面了——它时时刻刻想着和刺猬斗殴。红嘴鸦儿虽然一身黑衣裳,只是口红浓艳,却依然端出鲜衣怒马的架子来,对谁都翻着白眼。沙蜥蜴是奔波的小贩,它们刨出沙米草叶子底下的甲壳虫,一些自己吃掉,另一些拿去卖给沙雀子。花腹鸟一只爪子蹬在沙拐枣枝条上,另一只爪子蜷缩在肚腹下,思忖着如何把自己的老巢从沙芦苇丛里搬迁到沙拐枣的枝桠上。沙兔子风扬跋扈,它是职业杀手,专门咬断柠条脖子。沙老鼠在深夜里四处流窜,散布谣言,偷野鸡的雏鸟,打洞找到桦棒根,吮吸汁液……
沙拐枣早已厌倦了沙漠里这些世俗尘嚣。它想什么呢?超然脱俗,活在自己别有乾坤的天地里,不必同骆驼蓬啦、黄毛柴啦周旋。算啦,就活自己。若总是应酬,它深感疲惫。虽然在茫茫大沙漠里,可也算是独居幽篁里。心无尘埃,处处清幽。
沙拐枣也不是很高大,但它似乎在高高的上方俯视整个沙漠,以一种超然脱俗的心态对待光阴。至于一般的寒暄啦,唠嗑啦,统统都不要,它和小动物们以及植物们都没什么交流。当然,也没什么冲突。沙拐枣心平气和地吸纳沙漠里的露气,心无杂念地开花。只因为它脱离了世俗,它的花开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老枝子灰白,一点隐约绿气儿都没有。嫩枝子不是老绿,是石青色的,一节一节,不直,以曲为美,拐来拐去,所以叫沙拐枣。枝子上有刺,稀疏不稠密。沙漠实在水太少了,沙拐枣删繁就简,直接把叶子给省略掉了,就那么光秃秃的枝条晃荡晃荡。
叶子本来也是有的,只不过它一直收缩,收缩,收缩了三生三世,没了。叶子缩进枝条的骨节间,使枝条节间很短,虽然拐来拐去,其实也很美的。没有叶子,它可怎么呼吸呢?当年的新枝子就接替光合作用,可以执行同化作用功能。又省水,又简练。
沙拐枣很看不上黄毛柴,总是缩成一团,战战兢兢的样子。又怕风沙,又怕人类来收割,又怕鸟儿来啄。骆驼也喜食。野羊也喜食。其实它被逼成孤单懦弱的样子。黄毛柴没有办法啊,它的身体长得实在太蓬松了,叶子繁密,有些招摇过市,不好躲藏的。虽说有刺,但是沙漠里的动物并不怕刺。天长地久,它们的舌头粗糙,胃口强大。毛毛小刺算什么。
沙拐枣可不一样,它直接省略了叶子,决绝之极。沙漠动物们无处下嘴。单单是枝条,又老又韧,有什么嚼头呢。人类进了沙漠也不好砍。剁点黄毛柴,算是搂草,没啥。若是砍沙拐棗,那是毁树,一旦被抓住可就惨了。沙拐枣逍遥自在,一手搭在额前遮太阳,一手指着云的方向——虽然它手多,但两只也就够用了。沙漠深处回荡着悠长的风声,夹杂着一点点野狐狸的骚味。
沙漠贯穿寂寥,贯穿粗暴,贯穿古今。沙拐枣不理睬这一切。它只贯穿自己的一生一世。它省下长叶子的劲儿,力气全部拿来扎根。往下扎、往下扎,一刻不停地扎。根直竖竖扎到深处,三四米是有的。若是算起分布在浅表层四处蔓延的,几十米都有。总之,它的根往下扎扎,左扎扎,右扎扎,四处乱扎扎。
看似柔弱的一棵沙拐枣,它的根系在沙漠地层里有很大很大的领土,风撼不动,沙拔不掉。一旦遇上雨水,沙拐枣豁出老命一顿暴长,几天就能窜高一截子。若是沙尘暴肆虐,它应付得也绰绰有余。沙生植物最怕被风沙埋掉,流沙水一般淌过来淌过去,沙拐枣吸纳地层深处的水分,竭力往上拔节。它一路狂奔,生长的速度远远大于沙压过来的速度。黄沙压一尺,它长两尺。黄沙压三尺,它窜出去五尺。总而言之,它的生长心无挂碍,在风沙里强势逍遥。
当然,也有浩大的凶猛的风,它们揭走几尺地皮,把沙拐枣的根拎出来,裸露在外,并且一把搡倒它,吞噬它。倒在地上的沙拐枣也很悠然,伸伸腿歇息会儿。再大的风,总有退下的时候。哪有一直刮着不停歇的风,那样风会把自己累死。
狂风一停,沙拐枣把根收拾收拾,裸露的根上生出新的根须,渐渐靠近沙子多的方向,锥子一样撵着扎进沙子里去。这个过程并不慢,很快。增生的新株开始新一轮的扎根,圈地皮,生出茂密的枝条。浓密的枝条拦住黄沙,形成沙包,它生长得更加好了。沙拐枣虽然远离世俗,但喜欢挑战自己。
五月,风沙都弱了,沙拐枣从容开花。花极美,甚至惊艳,像一粒粒小绒球,晃荡在枝条上,绯红绯红。沙拐枣很有意思啊,没有叶子也就算啦,它开花,你知道怎么开?人家就不开花瓣,直接就是一根一根的花刺凑成一朵小球,很小,很轻。世界上,也有刺开成花。真是令人惊讶。它开花也很恣意,浩浩荡荡一直开到六月,繁花似锦,极尽奢侈。开累了,好啦,收。花刺渐枯,果实渐熟。成熟的果实依然很轻,随风飘飞。果实有硬壳儿,有刺,可以保护自己,存留生命力。一旦遇见合适的环境,破土而出。借风传播,随遇而安,在流沙上也能萌芽拔节。
一味草木,强大到这个地步,简直可以独孤求败了。我以为沙拐枣可以沙漠无敌。可是,古浪八步沙,一位治沙老人告诉我,另有一种植物,比沙拐枣厉害,名字叫沙霸王。闻听此言,无端觉得沙漠深处,那种叫沙霸王的草木正在发出轰隆巨响的生长声音,横扫荒漠流沙。草木江湖,暗藏高手。沙漠世界,纷纷众生。
荒凉枯寂的戈壁滩,一种粉红的,宛若小蝴蝶一样的花朵,在枝子上随风飘荡,令人心生喜悦。
我一直觉得花棒应该为桦棒。为什么呢?这种植物的枝干和桦树一色一样,树皮卷起来,被人乱撕过一般。树皮一层一层纷乱卷曲,露出微红的内瓤。植物界,这样经典的撕皮行为,桦树最为内行。可是,大家都写花棒,可能也是它的花朵实在美,就花棒算了。
沙漠有一种不负责的作风,随意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花棒想了想,也摆出一种不负责的样子来,把自己的树皮随意乱撕一顿,头发也抖乱。以乱制乱。一枝乱动,百枝胡摇。看似纷乱的树皮,其实好有意思的。夏天,沙漠毒日头晒到四五十度,石头都要冒烟的时候,花棒的树皮慢慢裂开,剥落。剥落树皮,是为了绝热,保护茎秆。据说温度达到六七十度,野羊都被晒熟的时候,花棒照样生长,不过是多剥掉一些皮罢了。你以为,它的皮是随便撕掉的嘛。
我在沙漠里那个小村庄居住的时候,见过一个神婆,每次跳大神的时候,默念咒语,然后神灵附体,手拿树枝子在沙地上画出一些神神叨叨的字符来。依着她的说法,那些字符虽然是她画出来的,但本意并不是自己,而是神灵的旨意。因此,她只负责破译这些密码,不必为字符内容负责。
这天,我坐在花棒树下,看着风里翻飞的碎碎粉红小花朵,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沙漠里,一定住着神灵。这些花棒,也是神灵写下的字符。谁能破译它的玄机呢?
有人深谙此秘密。凉州治沙老人王天昌告诉我,花棒碎碎的花落下,它们覆盖在黄沙上,像撑开的伞一样,紧贴地皮,牢牢抓紧流沙。人踩在那一层落花上,感觉硬澄澄的,留下一个脚印儿,就像从硬纸壳上裁下来的一样,浅浅地浮起来。
花棒,自己为自己的内容负责。治沙人只需要栽好它们就行了。
我在凉州东边的沙漠里乱转悠,这儿那儿都是花棒。花棒可不挑拣地方,哪儿都行。有一处,沙子几乎把多半株树埋了,只露出来几尺树梢子。没关系,树梢子活得很好,它的枝条穿透沙层,迅速开花,洋洋洒洒的样子。实际上,这棵花棒的不定根已经新长出来几枝树芽,正钻出沙子抽枝撒叶呢。
它的生命力,强大到无孔不入的地步。黄沙都拥堵到它的脖子了,可人家的根在沙层深处暗暗又生出许多新芽,打发钻出沙层来。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呢,所以要顽强——生长的心就像射出去的箭,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滞。长,长,长。
花棒也直接省略了叶子,只有树枝子。浓密的枝条,一种比石青稍微浓一点的绿色,相当悦目。当年的新枝子上聚结了花芽,五六月份开花,开呀开呀,一直开到九月才好。枝条柔美干练,花朵玲珑,细细看,打心底里感到喜悦。世界种种美好,这样洒脱的植物,算一种。
沙漠有一种小东西,叫沙老鼠,喜欢啃食花棒的根。这小东西真不是东西,它很烦人,脸皮又厚,也不知道它为何会在这个世界乱打洞。沙老鼠并不知道别人讨厌它,反而得意洋洋。它们出没在黑夜里,对花棒进行人身攻击,不,简直是谋杀。沙老鼠一路打洞,打到花棒的根,一口咬断,吃嫩皮,磨牙,吮吸汁液。一棵美丽的花棒,强大的花棒,没有毁于风沙干旱,倒是死在一只沙老鼠的嘴里。
我闲来无事,在沙漠里胡诌了两句:大漠花棒清奇,月下老鼠瞎忙。路过一个沙老鼠的洞穴,把这两句当作对联,写在沙老鼠洞穴两侧。画个圈圈诅咒它。不过,沙老鼠的牙,怎么说呢,长得飞快。倘若它不咬粗纤维的东西,就会长成獠牙——它降生在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磨牙。
总以为,草木、色彩、环境,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最为隐秘的。草木呈现出来的颜色,与身处的环境气氛有高度的契合。沙漠里的植物,色彩的基调都很明亮、清雅,不过于浓烈。有种风轻云淡的惊艳。朝有云容,暮有烟色,沙漠里藏着各种纯净的好颜色。
坐在花棒开花的枝条下,仰头,是层层叠叠的柔绿枝条,碎碎花朵。透过枝条缝隙看天空,白云游荡。枝条和花朵的颜色都很清雅,避开世俗之气,谦卑而尊贵。我还做了个白日梦:白袍子白胡子的老人,赶着一大群草木,浩浩荡荡进了沙漠……
柠条不够妖娆,太过于朴实,直冲冲从沙地上冒出来,撒开枝子,蹭蹭上蹿。嗯,就这样简单生长。柠条有繁密的叶子,簇生。叶子多,就裁成狭长的样子,减少风沙的摩擦,消耗的水分也少。枝子上有针刺,在无风的时候也晃来晃去。
真是有趣,沙漠里的植物,都浑身是刺。它们的小名要么是沙沙,要么是刺刺。万变不离其宗,一身的刺拔不掉,铁骨铮铮的样子。
开黄色的小花朵,好看不好看都没有关系,人家是凭颜色取胜。小昆虫们偏爱这个骚情的颜色。花朵翼瓣稍微尖,花期也不短。每年五六月份,沙丘上的柠条都顶着满头碎碎黄花朵,澄澈的颜色,招蜂引蝶。空寂的白昼,那些金黄的花朵,像從燥热的空气里渗出来的,一滴一滴。
花卸去,荚果慢慢长成。荚果也是狭长的,梢子尖。柠条的种子就藏在荚果里,微红色。深秋采回柠条荚果,晒干捶打,得到种子。治沙人的收入,种子也算一部分。世间的清苦,治沙人都尝了个遍。那点儿紧巴巴的收入,供养他们继续清贫的光阴。
柠条的枝叶荚果花朵,都极为平常。甚至有些灰扑扑的味道,比寻常的灌木更为朴素,一点都不起眼。但是,人家的根,也是相当了得。没两把刷子,怎么在沙漠里混,还拖儿带女拉扯着那么多叶子。
柠条主根直达地层深处,一米高的身子,必然是三四米深的主根。侧根也毫不含糊,向周遭水平方向延伸,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网。长在沙湾里固然好,若是生在沙丘上,也没什么,沙子越埋,分枝越多,生长越旺。
这样庞大的根系,是固沙一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柠条也会这一套——沙来根挡,风来枝条招架。不拿出点厉害来,你当我是打酱油的么。枝子上也有细细的绒毛落下,覆盖在沙子上,固沙。
得水而活,得风而茂。柠条在枯寂的沙漠里相当低调,也相当自在。似乎只有它自己活在广袤的大地上似的。柠条一旦形成柠条林子,那就威力十足。盘根错节,枝枝蔓蔓,一枝动,千枝颤,层层锁住黄沙。细碎的枝叶,像无数剪刀手,黄风被剪得绊绊磕磕刮不利索,不得不降低风速。漠野里,只是簌簌的声音——风扫柠条沙不动。叶子多,枯叶落下,又积肥,又可保护沙土。大面积的落叶,减轻土壤的风蚀作用。
枯了的柠条,是上好的木柴,枝子里含有油脂,火力旺,耐燃烧。治沙人实在清贫,这些枯枝子,卖了也可补贴日子。
我在初夏时分进入腾格里沙漠。在八步沙,看到成片成片的柠条林,风拎着细沙斜斜撒在我的衣裙,摇曳的柠条枝子繁密而淡然。枝子上缀满荚果,黄苍苍的,梦幻一样,令人惊叹。荚果在枝头欣喜雀跃地相互呼唤打闹,枝子忽高忽低,不形于色地彼此周旋着,多么欢喜呢。很多时候,我们都活得过于清醒,而错过了这种梦境似的迷离之美。是的,谁会在大太阳底下跑到沙漠里呢?
可是,沙漠里,有天籁之音,有大自然最本色的刹那。单单是看那些沙丘上冒出来的柠条,都会觉得很愉快。躺在很高的柠条枝叶下,枕着沙子,看蓝得冒水的天空,若无其事享受大自然恬然意趣。
我在沙漠里见到了一个治沙人,栽树压沙几十年。瘦削、朴实,看起来相当沉稳。他年年种树,岁岁压沙,眼神深处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气势。他和柠条很神似,都是与世无争的朴实模样。几十年,义务栽了上千亩沙地的柠条,都是自己出钱买苗木,全家跟着受苦出力气。他站在沙丘上,脚下是十万草木——那一刻,他的周身闪着菩萨般的光芒。
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的人生境界,澄澈得只够仰望。
红柳也喜欢远离世俗。它的枝条在沙滩上拂来拂去,拂不走一粒黄沙。寻沙而居,靠沙而活。沙子,是它宿命里的约定。沙丘忽高忽低,岔路左拐右歪,干河里的大石头忽隐忽现。沙漠,原本变幻多端,原本杂乱无章。红柳的花穗也开得乱纷纷的样子,刷子一般,在空气里乱扫着。白亮的日光深深笼罩着红柳,干燥的热气一团一团扑来,浓烈得似乎有分量,可以拍扁,可以攥一把燥热抽出来。
红柳是有叶子的。可是,它的叶子并非直接是叶子,像柏树叶那样,披针形,是树枝一般的。老树干微微有枯色,颜色暗淡。新枝子分岔出来,枝干淡红色,玛瑙一样干净晶莹。新枝子上分枝出许多叶子来,不是一片一片,是一枝一枝,颜色青翠。枝梢不见叶子,全是花穗,一穗一穗层层叠叠叠上去,末梢是很大的一穗花穗子。花穗淡红色,些微带点淡紫、淡粉,好看得很呢。
红柳枝子直,花穗柔,长得极为怡然自得。也很逍遥,有些守拙的意思,美好而含蓄。看着,心生欣喜,像梦中的红颜知己。美好的东西,让人能感觉很舒服,忍不住亲近。风吹动红柳粉红的衣裳,树下衬着干净的沙滩,一种奇异柔和之美,悠然而然。
红柳的根,最深的可达二三十米。想想看,这样固执的植物,真是不白来地球一趟。倘若被流沙压住,红柳会把枝干变成根须,在沙层里生出新根,吐出一枝一枝的细枝子钻出流沙,重新抽枝开花,把淡红的小花穗覆盖在流沙之上。满树都是如梦如幻的淡红花穗。
沙漠里没有很丑陋的花朵,而深山里有。我在大山深处见过一种花,说不上名字,花开成喇叭筒。微黄的花瓣,边缘一圈黑线,十分难看。丑也就罢了,还散发出古怪的味道,熏得人不敢近前。那微黄颜色,也很浑浊,一点也不清冽。而沙漠里草木开花,颜色必定澄澈干净,它们都是领悟能力强大的草木,不会把自己生长浑浊。生在贫瘠荒漠,却活得一身贵气。
沙漠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草木。沙米、麻黄、黄毛柴、沙芦苇、沙枣树、毛条、梭梭、沙棘刺、枸杞、胡杨、骆驼蓬、沙葱、沙竹、扁啦草、苦豆子……它们不会齐扑扑聚集在一个地方的。草木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选择。有些植物,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也有一辈子厮守在一起,死活不分离的。比如梭梭和锁阳。锁阳必须依赖梭梭的根,才能穿沙而出。还有桑寄生,它必须寄生在桑树枝子上才好。沙漠草木易作诗,可惜我只能作些口水诗,白白浪费了大漠呈现给我的繁华之美。
沙霸王在很远的沙漠里,没能见到。也不知道沙漠会把沙霸王的花儿漂染成什么颜色。它可能专门为了磕牙才跑到沙漠里的。
我穿过一个峡谷一般的沙漠之谷,大批大批枯萎的沙芦苇倒伏在地,看上去有些悲壮凄凉。脚踩上去,枯萎的枝叶响起沙沙声。新的芦苇叶子穿透厚厚的枯枝败叶,倔强立着,仿佛脚下堆着褪色的旧裙子。每年荣了枯了,沙芦苇反复堆叠,重重叠叠,最底下的已经变黑,最上面的还是沙黄色。积满了陈年枯草的沙漠之谷,那种又惊又旷的感觉令人难以形容。
枯萎的芦草封住沙漠之谷里的寂静,我的闯入那么突兀。它们,远离人类,远离古今,远离一切喧嚣,偌大的枯寂啊。我挑了一枝粗壮的沙芦苇茎秆,当作杖,一杖行天下的豪情是那一刻才萌生的。走至谷底,枯萎的沙芦苇厚得有半墙高,不能走了。满谷都是寂静,天地都是寂静。这寂静,实在醇厚,似乎从乾坤某处漏下来的。
那一刻,我呆在那里。所有的沙漠草木,必定是参透了这无声的寂定。它们超越环境拘束,以强大的生命力活在沙漠,摆脱干旱、沙尘暴、毒日头……摆脱种种烦恼,坦然洒脱的活出一番境界来,活到白发苍苍,活到天荒地老。想起一句话:生虽说是艰难的事情,却总有许多快乐在这艰难之中。所有的沙漠植物,都深谙此理。
刘梅花,作家,现居甘肃武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阳光梅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