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荣琦
摘 要:张爱玲不仅是作家,也是中国翻译史上少有的自译者之一。通过对张爱玲自译行为和自译作品的分析,发现张爱玲在自译身份、目标读者和自我能力方面进行了选择性适应。同时,张爱玲也在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方面进行了适应性选择。为了实现自译作品的“生存”和“长存”,张爱玲采取了不用的翻译策略来实现在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转换。
关键词:适应与选择;张爱玲;自译;三维转换
中图分类号: I207.42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9)02-0100-05
一、生态翻译学理论概述
生态翻译学是由胡庚申教授提出的全新翻译研究理论,他认为,“生态翻译学是利用生态学研究方法对翻译行为进行研究,或者是从生态学角度对翻译开展研究。”[1]11翻译是译者对翻译生态环境不断适应和选择的过程,即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首先要选择性适应制约翻译行为的生态因素,然后在翻译过程中进行主观上的选择,通过适应性选择来实现翻译目的。其核心观点有“译者中心论”“翻译即适应与选择”“生态翻译环境因素”以及“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三维转换”等。与以往翻译研究不同,胡庚申指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居于中心地位。翻译,正是译者对众多的翻译生态环境因素进行调配而获得的最终结果”[2]207。
本文将通过对张爱玲自译活动的生态环境因素分析,探讨其自译过程中对生态环境因素的选择与适应,重点分析其在“多维度适应与适应性选择”基础上,如何在自译过程中从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实现适应性选择转换。
二、张爱玲自译的选择性适应
(一) 张爱玲自译身份的选择性适应
生态翻译学认为,译者作为翻译生态环境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居于翻译行为的“中心地位”。当然这并不否认作者对源语文本的所有权,而是强调在翻译生态环境中,译者调配所有因素从而实现理想的翻译目的[2]230。即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有自主调配权,可以通过对翻译生态环境因素的选择来实现翻译目的。
对于精通双语的张爱玲来说,文学创作不仅限于中文,英语同样是其创作的语言工具。1952年,张爱玲寄居香港受聘于美新处,担任翻译一职,实现了从双语作家到翻译家的身份转变。在这期间,张爱玲翻译了多部作品,如《老人与海》、艾米丽迪金森的诗作等。在翻译过程中,张爱玲充分发挥她作家的身份优势,翻译作品不仅文笔流畅,而且风格独特。1955年移居美国后,为了使自己的作品能被当地主流文学所接受,张爱玲全身心投入英语文学的创作。同时,张爱玲还着手把自己创作的中文作品翻译成英文并在西方国家出版。这一方面是在推广中国文化,另一方面也可以向西方读者介绍自己更多的作品。由此可以看出,张爱玲通过对生态环境因素的不断选择和取舍实现自己不同身份的转换。
(二) 张爱玲自译作品对目标读者的选择性适应
在翻译生态环境中,读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目标语的读者需求,往往决定了翻译作品在该语言中的接受程度。翻译的作品越是接近目的语读者的审美需求,作品的接受度就越高。由于中西方文化之间存在巨大差异,这对张爱玲的文学作品自译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方面,张爱玲希望通过自译来获得西方主流文学的接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翻译过程中克服两种文化的差异,尽最大可能来满足目的语读者的需求。这就使得张爱玲不得不根据读者因素,在自译中对作品的内容进行调整,以更好地满足读者的需求,从而实现其翻译目的。例如,张爱玲在翻译《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一文时,原作中为了让英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京剧及中国文化,作者对京剧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和补充说明。但在翻译成中文时,考虑到很多关于京剧的描述性内容,中国读者都很熟悉,所以翻译时,张爱玲将这方面的内容全部省略不译。同样,张爱玲《金锁记》的自译也是如此。有学者研究指出,《金锁记》的自译达到了六遍之多。从第一版被出版社拒绝,直到最后被出版,张爱玲在翻译中不断调整语言表达方式,尽量克服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问题,从多个角度将读者因素纳入翻译过程,充分体现了读者因素对翻译行为的影响。
(三)张爱玲自我能力的选择性适应
张爱玲出生于书香之家,她的父亲是一名深受中国传统教育影响的学者,母亲曾留学英国,接受了西方的教育,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在父母的影响之下,张爱玲不仅对中国传统的经典文学有较为深入的学习和领悟,还在英语语言能力和西方文化方面打下了坚实基础。在香港读大学的时候,张爱玲努力学习英语,并且坚持用英语进行创作,英语水平得到了很大提升。香港被日本占领后,张爱玲回到上海继续用英文进行创作。林以亮曾说:“张爱玲的作品流畅、精美,并且能将自己的作品在英语间自由转换,而且都发表在顶级期刊”[3]386。张爱玲移居美国后,不仅进一步提高了英语的语言水平,也更加了解了英语文化,成为一个兼具双语能力和跨文化意识的译者。
三、张爱玲自译的适应性选择
(一)翻译目的的适应性选择
张爱玲的自译活动涉及英汉和汉英的双向翻译。在面对不同读者时,其翻译的目的也不尽相同。张爱玲在回忆为什么要将发表的英语文章翻译成汉语时,她说由于约稿数量众多,而自己在短时间内又无法完成任务,不得不将已经发表的一些英语文章翻译成汉语来满足约稿的要求。在移居美国后,她用英语创作发表了一些作品并将其翻譯成中文,究其原因有两方面:一是英语作品发表后,在美国并未引起足够反响,让作者开始怀念中国读者;二是作为一个中国作家,虽然用英语创作小说在美国发表,但同时也希望中国读者能够阅读和了解自己的最新作品。为了能够进入英语主流文学,张爱玲还将自己的一些中文作品翻译成英语发表,这让译者不得不在翻译时考虑英语读者的阅读期待,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张爱玲在自译时对汉语原文进行了删节和调整。
(二)翻译策略的适应性选择
生态翻译学认为,翻译即适应与选择,而作为翻译活动中心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应该对翻译环境中其他各种因素进行适当调配,从而实现生态因素的“和谐”,达到作品能够“生存”和“长存”的目的。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必须选择恰当合适的翻译方法,来实现译作在语言、文化和交际三个方面的转换。
1.语言维转换
语言维的适应性选择,也就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语言形式的适应性选择转换[4]2。译者必须精通两种语言,熟悉源语和译语的语言特点、表达方式。只有准确选词,恰当表达,才能更好地实现翻译目的。张爱玲在她的自译过程中,无论是在词语的选择方面,还是在句子表达层面都颇费苦心,较好地实现了两种语言间的转换。
[例1]Climbing roses and wisteria trailed over the moon window.
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月洞窗前。
从原文和译文的比较中可以看出,英语的表达客观、平淡,只是基于事实的描述。译者在翻译时对原文进行了较大的调整,用“深红的”和“紫色的”分别对原文的“蔷薇”和“藤萝花”进行了描述,更能够体现出花的美和意境。将“trailed”翻译成汉语的四字格“丝丝缕缕”既能体现出花藤的交错美,也能体现出小说中人物的复杂情感。通过这一转换,实现了译者的翻译目的。
[例2]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Chi-chiao tucked her hands in her sleeves. “What a temper the young lady has,” she said, smiling.
该句中的“笑嘻嘻地道”被译成英语中不常见的一种表达“said, smiling”。“笑嘻嘻地道”或“笑道”是中国传统小说中一种非常常见的表达方式,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中也经常使用。为了能够体现源语文本的表达方式和作者创作的风格,翻译时张爱玲将其译为并不常见的英语表达,既能较好地保留源语的风格,也能让英语读者接触和了解不同的表达方式,通过自译中的语言维转换,实现了自己的翻译目标。
2.文化维的转换
文化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即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关注双语文化内涵的传递与阐释[10]2。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仅要完成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同时也必须将两种文化间的差异纳入考量范围,翻译时既要实现语言维的转换,同时也必须实现文化维的转换。只有这样,译者才能较为成功地实现翻译目的,才能让译作符合目的语的文化语境,也才能让译作更容易为目的语读者所接受。张爱玲的成长过程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有着浓厚的中国古典文化情结,这对她的创作产生很大影响。如她的作品语言表达古香古色,传统文化色彩浓厚,运用了大量的习语、俗语和文化负载词。作为一个中国人,张爱玲一直坚信自己负有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的责任和使命。因此,在翻译这些具有中国特殊文化内涵的词语和表达时,一方面,她采用异化法,尽量保持源语的文化内涵,试图让西方读者能更好地了解和接受中国文化;另一方面,为了照顾到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和理解,对一些富有中国文化内涵的表达进行了变通处理,以归化的译法降低阅读的困难,提高译作的可读性。
为了传递中国文化,张爱玲运用异化法对很多富有文化特色的表达方式进行翻译,采用了直译加注等方法。例如,“朵云軒”被译成“To-yun Huan”(To-yun Huan was famous for its fine red-striped letter paper, popular down to the thirties)。直译是为了引起英语读者的注意,“朵云轩”不仅仅是一个信纸的品牌,更是当时上海乃至全中国的一个潮流;而后面的注释是为了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一概念。这样既实现了译者在英语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的目的,同时也照顾到了读者的接受能力。类似处理方法还有很多,如“姑爷”被译成“Ku-yeb”(honorific for the son-in-law of the family);“如意”被译成“Ju-yi”(literally, as you wish, an odd-shaped ornamental piece, usually of jade)。
张爱玲认为一些不必要的文化负载,翻译时往往采用归化法,降低文化负载带来的阅读困难。虽然不能传递出源语的文化,但实现了信息传播的目的,起到了和源语相当的实际功能。
[例3]“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功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
“Shin Fa! Now where are you running to? Only a moment left and your mind still on playing! Feed, you little devil, and go to school.”
“触祭”一词本身来源于祭祀活动,是指在祭祀活动中触碰或者吃掉用于祭祀的祭品,是对神灵和祖先的大不敬。此句中,表达的是说话者对百顺的责备。一方面,考虑到触祭和迷信有一定关联,又和西方人眼中“愚昧无知的中国人形象”有关,译者并不希望直译;另一方面,这句话只是对一个孩子较为严厉的批评和责备,在缺乏中国文化背景的理解中显得过于严重。因此,张爱玲在自译时,用feed来译出“触祭”的本质行为,同时增补“you little devil”来体现话语的责备之意。又因为little在英语中的隐含意思,降低了责备的严厉度,体现出父母在对孩子严厉批评时的爱怜之心。
3.交际维的转换
交际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关注双语交际意图的适应性选择转换[2]237。作为一种社会活动,翻译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社会功能,从源语文本到目的语文本的转换,不仅仅只是语言形式的变化和语言中蕴含的信息传递,更重要的是交际目的的实现。奈达指出,如果不能在交际中起到作用,任何信息都是毫无用途的[5]16。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仅要处理好语言文化问题,还应该关注交际功能,只有充分地考虑到交际目的,译作才有可能被目的语读者所接受,才能实现译作的“生存”乃至“长存”。作为精通双语、深谙两种文化的作家和翻译家,张爱玲在自译中不断调整读者对交际目的的预期,结合文化的不同情况,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调整,以便更好地实现作品在不同文化中的交际功能。
张爱玲的《金锁记》共有三个不同的英译本,分别为“The Pink Tears”“The Rouge of the North”和“The Golden Cangue”。这三个译本体现了译者在翻译时的交际意图变化,是为了实现不同交际维的转换而产生的不同结果。其中第一版试图向英语读者介绍中国文化,展现原作的风格,由于没有充分考虑到英语读者的交际需求,这个最早的译本并不为英语读者所接受,也未能受到出版商青睐。第二版1967年在英国得到出版,是张爱玲调整翻译交际意图后的结果。该译本与原作相比,有较大的改动,是三个版本中增加内容最多的一个。究其原因,是译者受到第一版失败的影响,调整交际意图,通过一定量的改写和增补,让译作更适合英语读者的预期。第三版译作与原作最为接近。一方面该译作是译者受邀请而为之,没有不能出版的担心与压力;另一方面,《金锁记》是译者最为成功的代表作之一,她当然希望英语读者能够通过这个作品了解自己更多的创作。由此可以看出,张爱玲通过交际意图的调整,实现了译作的交际维转换。
[例4] “……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
“…the Chiangs are a big clan, the elders keep browbeating people with high-sounding words, and those of your generation and the next are like wolves and tigers, everyone of them, not a single one easy to deal with.”
句中“拿大帽子压人”是汉语中的一个俗语,比喻用不符合实际的名目去压制他人。如果直译,会让缺乏中国文化背景的译文读者很难理解。张爱玲将其译为“keep browbeating people with high-sounding words”,虽然译文未能保留原文的喻体,但browbeating和high-sounding卻将原文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大降低了译语读者的阅读困难,巧妙地传递了原文的交际信息。
四、结语
本研究从生态翻译学出发,以张爱玲的文学作品自译为研究对象,从翻译过程中的适应性选择和选择性适应入手,对其自译的语言、文化和交际维的转换进行了分析,发现张爱玲通过对生态翻译环境因素的取舍与选择,实现了其作家和翻译家等不同身份的选择性适应。此外,在传递中国文化的目的下,张爱玲尽最大可能对源语进行适当调整,降低阅读难度,实现了她在翻译过程中对读者因素的选择性适应。在适应性选择方面,张爱玲充分发挥译者的主体性,利用不同的翻译策略来达到译文在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转换。通过准确选词,以及对语言表达形式的变化,实现了在语言维的转换。对于文化内涵的传递,张爱玲采取了变通,以归化译法辅以增补,降低英语读者的理解难度。在自译过程中,张爱玲还不断调整自己对目的语读者的交际预期,以便让译作更好地为英语读者所接受。总之,从生态翻译学来看,张爱玲的自译是在充分考虑翻译生态环境因素下做出的选择,很好地实现了其译作在语言、文化和交际维的转换,为其他翻译提供了借鉴和参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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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Nida,Eugene A.Language and Culture:Context in Translating[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16.